山河陆离·羽毛笔
“爸爸……”
“看看远处，那是什么？”
拉菲艾拉曾经无数次登上这样的小土坡，向着远处眺望。晚霞勾勒出一座城市的剪影。父亲总会说一些她听不懂的话。“一座城市，然后是下一座城市。总有一天，我们可以……”
“听不懂……”
“所以，到现在，拉菲艾拉，你明白了吗？”老潘乔坐在拉菲艾拉的对面，二人中间隔了一道厚厚的玻璃。“还是不明白。我……和爸爸你一起做了这么多事，也没有给城市造成一点改变。”
“……”老潘乔放下了听筒。一会儿，他再次将听筒拿起。“这段时间，你离开了多索雷斯，听说去了一个叫罗德岛的地方？……最近过得怎么样？”
爸爸……外面的世界很美，春秋代序，山河陆离。拉菲艾拉不知道怎么表达这份感情，正如老潘乔不会诉说自己的父爱一般。回到多索雷斯，她是在一家熟悉的酒馆歇了一会儿。老板不知去哪里了，新雇的调酒师不认得自己，只剩一个老瞎子，还是一天到晚兜售他那些军功勋章。拉菲艾拉试着点了一杯酒——那调酒师的水平还不错。看望了老潘乔之后，她要前往城外的工厂，完成罗德岛派发的任务。
办事处……依旧是明亮的天花板。“晚安，拉菲艾拉小姐。”多索雷斯城彻夜不眠。办事处的阿尔杰大叔每晚都要拉紧窗帘，只有这样，这个于贫穷里生活惯了的男人才能安然入眠。“阿尔杰那小子回来了。明天一早，我们就出发去城北的工厂，完成坎黛拉市长派发的任务，同时力争与当地的工厂建立合作，增加感染者就业岗位。”
“晚安，阿尔杰。”
拉菲艾拉熟悉玻利瓦尔的一切，然当她见过办事处的工作人员后，她才惊讶地发现，办事处里竟没有一个本地人。不过她转念一想，倒也释然了。罗德岛不会支付高额的薪酬，坎黛拉也同样不会允许，罗德岛在当地彻底站稳脚跟。也因此，本舰不得不外派熟悉多索雷斯城的干员，来协助本次任务。
“不知道当初参与政变的同伴们，还有几个留在这里……咕呜……困……”
直到黎明，才有微光勉强透过窗帘。阿尔杰大叔打开了窗户。人工海盛着初升的太阳，咸湿的海风吹进屋子，又是明朗的一天。一只羽兽立在窗前，对着拉菲艾拉“咕咕”鸣叫两声。“早安。”
克拉尔倒是早早地在门口等待了。他是此次任务的谈判代表。但直到拉菲艾拉真正到达目的地，她才隐约想起一些往事，“这里，还是当初那样吗？”
工厂代表站在门口迎接，但当他看到来人后，也愣住了。“拉菲艾拉……小姐？”
“罗德岛谈判代表，克拉尔。”“罗德岛驻多索雷斯办事处，阿尔杰。”
“拉菲艾拉……罗德岛干员，代号……羽毛笔。”
众人握手毕，工厂代表挤出一丝笑容，道：“哈哈……拉菲艾拉小姐……当时我还是个微不足道的文员，一场叛乱下来，好嘛，头上的人多数被牵连流放，我反而爬上来了。”
“唔……咕·……”拉菲艾拉只是听着，没有回答。
克拉尔同拉菲艾拉一起，走入会议室洽谈。工厂代表与克拉尔暗中争锋，眼神却不住向着拉菲艾拉瞟去。而拉菲艾拉，只是静静地望向一旁。会议室的一角，有个镀金的笼子，里头静静地立着一只黑色的羽兽。片刻，克拉尔与工厂代表起身。二人起步前往工厂内部，拉菲艾拉一路跟随。她不关心前面二人在谈论什么——她也不会听懂。反倒是，时不时会有工人向她招手，问好。
“拉菲艾拉！上午好！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拉菲艾拉！你——”此时工厂代表却开始招呼工人们了。“那边——跑腿的你俩，过来一下！”说着，他拿出两管药剂，悄声说了些什么。两个小伙子似是有些兴奋，服下药剂，静立在一旁等候。克拉尔与工厂代表继续交谈，须臾，工厂代表作询问状，而后露出满意的表情。稍后，二人再次回到会议室，商讨合作的具体细节。
“…我司希望，贵厂能够积极推动设立感染者车间。在所给薪酬不低于最低工资标准的情况下，招收感染者工人。”
“…嗯…那么，设立感染者车间，有何好处？”工厂代表瞄了一眼站在一旁的拉菲艾拉。“感……感染者参与生产，会使客户产生对产品质量的担忧。”
“…我司可以提供检测的业务…以及作为交换，我司将为贵厂提供刚才所展示的抑制剂。届时，费用将由多索雷斯市政府抵付。同时，作为市内试点项目，坎黛拉市长允诺，将减免试点厂家的部分税务…”
……
拉菲艾拉只是看着窗外。那些打招呼的工人，她不过认得其中数人，更多的她不认识，或已经忘记了名字。他们来自玻利瓦尔各地，从战火中走来，视多索雷斯为走出危难的唯一通途……可谁不愿意，离开无谓的争斗，过上安稳的生活呢？
“合作愉快！”克拉尔和工厂代表最终达成了协议。工厂将提供为感染者更多岗位，给玻利瓦尔的感染者们一个安稳的去处。
“但是外面的世界更大，更美好。春秋代序，山河陆离。”
“所以…坎黛拉女士最后放过了你？”
“没有。只是军队里闹起来了。以前的手下们，扬言要炸毁工厂区，枪决坎黛拉这个‘叛国者’——最后双方终于达成了妥协，带头反叛的军人被流放，而坎黛拉允诺将我永久拘禁，不处决。”潘乔微微后仰，“你爸皮尤的手下已经不剩几个人了！现在军队高层全是坎黛拉的手下。”拉菲艾拉没有回答，而老潘乔似是自言自语，“玻利瓦尔（玻利瓦尔粗口）是个该死的地方。先是莱塔尼亚下场，然后是哥伦比亚添乱。之后又是联合政府那帮虫豸！（玻利瓦尔粗口），多少年了，我看着一个一个年轻人为了理想站起来，然后被尸位素餐的政客坑杀！皮尤，他……”
“咔”的一声，电话连线被切断了。老潘乔对着听筒怒吼，身上的防爆装置微微发光。只剩拉菲艾拉一人，在厚厚的防爆玻璃这端哭泣：“爸爸……别说了……”
她知道，这座城市里很多人，都曾为玻利瓦尔拼斗。包括某几位工人，包括那位工厂代表。包括……很多或许素未谋面，却已被流放的人。
她知道，她见过，她看得出来。
而剩下的诸位，安顿于多索雷斯，静享乱局之中，一杯优质午后咖啡。沐浴在玻利瓦尔和煦的阳光中，仿佛还迎着伊比利亚的海风。
那厢走入两个狱警，将潘乔将军带走了。坎黛拉的手下，真是健壮。在城市里，他们正有用武之地。
拉菲艾拉从未将潘乔的话，向多少外人转述。旁人所知者，不过博士一人。也因此，当她一次又一次出现在罗德岛酒吧的时候，很少有人确切地知道，她心中所思所想——玻利瓦尔人，或许能猜到一二。
玻利瓦尔人并不常来这个酒吧。就算是小酌一杯，也往往各自坐在角落。对于自己同玻利瓦尔的过往，他们从来是闭口不谈。偶尔相见，常不过略一点头。龙舌兰依旧推销着酒吧里的各类酒品，当拉菲艾拉走进酒吧，二人只作并未注意到对方，然其他人可看见了。少时，酒吧里几位酩酊大醉的干员，便主动前来找羽毛笔攀谈了。
“羽毛笔……上次我给你讲的……那支萨尔贡游击队……哈哈！他们可不听王酋军的指挥，自己就径直冲进萨尔贡村庄，想抓住对面的指挥官，嘿！最后，还不是被人家赶跑了！那最后几个，挟持了一个小孩才逃出去呢！后来？后来那小孩儿，头都被砍下来咯！”
龙舌兰别过了头。这些无聊的故事，他已听过许多。拉菲艾拉也只是“嗯，唔”几声，安静地倾听，手中不紧不慢地调着干员们点的酒品。作为战火中长大的玻利瓦尔人，她见惯了流血的纷争。高尚之人，奸邪之辈，投身于同一片残破的土地，而没有分毫意义。
“拉菲艾拉！天亮啦！再不起床，羽兽要来啄你的早餐啦！”
拉菲艾拉从睡袋中一跃而起。炊事员盛好了她的早餐，又特意在其上添了一块烧兽肉。“拉菲艾拉小姐，多吃点儿，长身体哦！”拉菲艾拉接过餐盘，偶然瞥见帐篷的间隙，有几只羽兽蹦蹦跳跳，寻找着食物，她还是给羽兽们撕下数块面包。羽兽在阳光中啄食数下。这时，旁边的帐篷突然传出皮尤与副官的争吵：“……明天之前，我们必须渡过……！……不行，我们得待在……等待……”羽兽受了惊，扑闪几下翅膀飞走，躲在了树荫里。
将士们围坐与一旁，一边进食，一边谈笑。见拉菲艾拉到来，他们立即让出一个空缺。
“你小子，上次替你挡了一发弩箭，你还一直欠我一次呢！”“行行！下次多抢点儿罐头——或者巧克力，大哥，你想要啥？”“得了！还是给家里人留一点吧！我记得你家还剩四个孩子呢！上次才给他们寄了一百三十三块钱……”
用餐毕，将士们各自寻了装备，前往下一个目的地。临走前，拉菲艾拉回望了一眼她撕下的面包小块，几只羽兽又落到了那里，啄食着芬芳泥土中的食物残渣。
一路无话。直到下午，全军进攻并“解放”了又一个村庄。将士们说，他们才不会遵从政府的命令。那帮无能的“猪头”，只会败坏现有局势。
“赶走了军阀，村民们能得到幸福的生活吗？”
“……不知道。或许——或者说必然，军阀仍旧会回来，但我们至少不会去抢劫他们。”
……
“拉菲艾拉，你和A队一起，去搜查村子北边。B队，东边就交给你们了。之前参与进攻的兄弟们，先歇着吧。”“是！长官！”
村子的南边，是一大片一人高的玉米田，在暮色的森林中静静地矗立。小队从玉米秆中挤过，青葱的玉米在夏日里旺盛生长，若是一切安好，今年会有一场丰收。
隐隐地能听到一些细碎的声响。拉菲艾拉赶了过去，大概见得玉米丛中，有一条足迹。
“十一点钟方向……拉菲艾拉！左边！”拉菲艾拉挥舞镰刀，砍倒了一个惊慌失措的敌军士兵。另一名士兵在慌乱之中出刀，拉菲艾拉挡下攻击，推动镰刀，再度斩杀对手。前方依稀可见更多逃跑的敌人，借着愈发昏沉的夜色逃向森林。““烟鬼”，“银枪”，十点钟方向前进！拉菲艾拉，你和我去两点钟方向！其他人，继续前进，两人一组，各自搜索！”
抓住他们。这样村民们才能安全。将士们说。拉菲艾拉不会去询问战斗的意义，将士们谁也说不清楚。爸爸一定知道。但他每次都只是笑着抚摸我的头，梳理梳理羽毛。
逃兵们放了一把火。冲天的火光很快淹没了整个森林。拉菲艾拉在泥土中再前行几步，不再追赶了。村民们呼叫着救火。村民的收成被彻底焚毁，只因为“解放”的一战。她呆呆地站在原地看见了——仿佛看见了，白天喂食的那些羽兽，在澄澈的夜空下嘎嘎乱叫，四散逃窜。
“拉菲艾拉！离开这里！”混乱之中，不知是谁拉了她一把。
第二天，拉菲艾拉便发起了高烧。将士们一路抬着担架，将她送到最近的县城。众人决议，留下一个皮尤的亲信照料她，待拉菲艾拉病情好转后，再行归队。
“大抵就在这期间，爸爸的队伍遭到袭击，全军覆没。”干员羽毛笔，在他的档案中如此写道，“当日，爸爸的手下紧急带我离开了那里，一路躲避追查，到了潘乔叔叔所在，才稍微落得安稳。”
许多玻利瓦尔干员们都有着相似的经历。从混乱之中走来，除一身见识，未曾得到分毫。“你问我过去在玻利瓦尔的经历？啊，不过是杀过几个敌人，赢了几场仗，然后？然后军阀倒了，好容易才逃出来。”来自玻利瓦尔的菲林抿了口酒。“没什么值得称道的。你去问别的玻利瓦尔人，也只会是大同小异的故事。”
酒吧里也不止有玻利瓦尔人。此处，汇聚了来自泰拉几乎各个角落的人物。干员帕拉斯也时常与羽毛笔闲谈——虽然帕拉斯经常只是喝着自己的酒。从哥伦比亚到莱塔尼亚，无云的天气里，她们往往便站在舰桥上，欣赏沿途的风景，由帕拉斯絮絮叨叨地向羽毛笔讲述米诺斯的一切。
“米诺斯啊，你若要在米诺斯参军，只管打仗立功，一定会有人发掘你的才华。”帕拉斯微笑着说。“蔷薇需要荆棘的保护，美丽的诗篇也需要利剑与坚盾来捍卫。我们也可以用花瓣装点盔甲，将诗句融入战歌。看啊，双月已经升至最高处，我相信，此役的胜利也会一如这夜空般澄澈……听到来自米诺斯的歌声了吗？那是英雄的礼赞。”帕拉斯又饮了一口酒，她的脸庞在阳光下显出一丝红晕。
羽毛笔呆呆地望着远方的山河。罗德岛本舰在维多利亚的东南角疾驰向西。这里的自然景致与玻利瓦尔大不相同。微微起伏的一座座青翠山岭间，舰船觅路而行。迎面有不可言喻的芬芳，比玻利瓦尔的气息更加浓郁。羽毛笔深吸了一口气，继续倾听帕拉斯讲述米诺斯的故事。
……
那些天之后，某一日清晨，羽毛笔忽然叩开了博士办公室的门。她听说，有一个前往米诺斯的外派任务，一早便递来了申请。博士批复同意后，她加入了铸铁的小队。
小队在数日后抵达了米诺斯。一辆运输粗制源石制品的车辆，在夜里遭到袭击，部分危险品泄露。萨尔贡与米诺斯双方相互指责，最终演变成一场小型冲突。铸铁一行与米诺斯民兵队先行会面，而后商议调停与遏制源石污染扩散的相关事宜。
“罗德岛干员，铸铁。”
“我记得你！哈哈，之前当佣兵的，认识你的那些人，对你评价倒是褒贬不一，但我还挺崇拜你的！”民兵队队长是位丰蹄大叔。羽毛笔躲在铸铁身后，悄悄打量着民兵队的士兵们。丰蹄族的年轻汉子们真是健壮。在边境线上，他们正有用武之地。
“然后这位是……？”“一个玻利瓦尔人，你就叫她羽毛笔吧！别的不多说了，我们去看看现场——羽毛笔，检查源石污染的东西，就给我来拿吧！”
远远地先望见了一群人，苍黄的山岗上，他们各自执着武器。走近些，又听到了争吵的声音。米诺斯人与萨尔贡人，正在互相指责对方，辱骂对方。再近些，简陋的泥土路上，痛苦地卧着一辆卡车，四周地面隐约见得一些闪亮。两边各有十余位民兵一字排开戒严——没人胆敢靠近事故现场。在人群身后，还停着数辆商队的货车。
“哎，这关卡算是走不通咯！”一个商人扇着扇子，在树下歇着，“绕路还不知道要多久呢！看看什么时候能放行了。”
这里的战争很纯粹。
……
“事情大概就是这样。我们打算……”铸铁等人正商议着，一旁却忽然传来争吵声。一位民兵奔来，向着队长报告。一位萨尔贡……老巫师？打算通过封锁的关卡。
她支一根木棍，背一个与她不相称的大背篓，佝偻着身子，如冬雪枯枝，瘦弱不堪。羽毛笔不禁想起了，以往玻利瓦尔村庄的那些老人。老巫师似乎比身上处处暗伤的他们还要脆弱，只有米诺斯的“石柱”相扶，她才不至于溘然摔倒。
“通关证件都齐全吗？我看看……行，但是，你真的是巫师？”
真是一个久远的词汇。
“啊，当然，当然，”她卸下背篓，从中捧出一个水晶球，“看见过去……与未来！”
“那，你能看见，前几日货车被袭，袭击者是谁吗？”
老巫师抚摸着水晶球，口中念念有词。须臾，她抬起头。“来自哥伦比亚的客人啊，不讲礼数。一路逃窜啊，行凶作恶。去雨林里寻找吧，我无法再看见他们的足迹。”
铸铁和民兵队长面面相觑。而后，队长吩咐下去，届时将与萨尔贡一方合作，展开抓捕。
他们能抓到的，对吧？
老巫师再度抚摸几下水晶球。“命运已然流转，光明的结局在前！”
老巫师似乎并未离开此地。直到羽毛笔一行完成了任务，她忽然再度出现。“你叫……拉菲艾拉。需要看一看吗？只要一块赤金。”
“好……的。”
老巫师取下脖颈的金项链。项链上，缀着一颗蓝色的宝石。巫师轻轻摇晃项链：“睡吧，睡吧，看见你的回忆，你的期盼。”
拉菲艾拉，羽毛笔，看见了什么？
视野里，起初什么都没有。但很快，往日的记忆一一浮现。皮尤老爹沧桑的笑容，老潘乔敲打着铁栏，华法琳小姐倒挂在舰桥上……一只羽兽在上空盘旋，为什么自己先前未曾注意？
从玻利瓦尔，到维多利亚，再到米诺斯。我看见了，我全都看见了。
“所以，到现在，拉菲艾拉，你明白了吗？”
我不明白。在罗德岛上这些日子里，我只看到，“春秋代序，山河陆离。”
作者后记
有点难写。改了很多次，还是不尽如人意。
玻利瓦尔核心内容，我不敢碰。坐等官方自己填天坑.jpg。故事结构也没什么好的思路，因为很容易就，写着写着，一不小心主角换人。所以被迫拉到这么乱。好在结构还勉强能掌握。
感觉不如神庭夕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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