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论之部:(四)创作论其一
陶诗“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饮酒二十首》其五),人或以为此句乃抬头而见南山即写出来。其实绝不然,绝非偶然兴到、机缘凑泊之作。人与南山平日已物我两忘,精神融洽,有平日酝酿的功夫,适于此时一发之耳。素日已得其神理,偶然一发,此盖其酝酿之功也。

作诗最要紧的是“感”:一、肉体的——感觉,二、精神的——情感。把无论精神的、肉体的亲身所感用诗的形式表出,不管是深浅、大小、厚薄。
作诗需因缘相应。欲使因缘相应(相合、呼应),须“会”。“会”有三义:
一、聚合。既曰聚合,当非一个,故必心与物聚合,不能有此无彼。如“甜”怎么成立的?若曰甜在舌,而但为舌不甜;若曰甜在糖,而但观之不甜,必二者相会,然后甜成立。诗心与笔合,然后有彼诗,即因借缘生,缘助因成。
二、体会。心与笔虽遇,无体会亦不成。糖遇舌,甜之味始成立:然若无味觉(佛曰味识),甜亦不能成立,等于未遇。故聚合后必须有体会。白居易“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远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赋得古原草送别》)四句,必体会到此,然后能写出。
三、能。能者,本能之意,本能不可解释。有体会而不“能”,亦不成。如木头吃糖,体会不出什么;人吃木头,也体会不出什么,此即“能”。能有二义:一为学习之能,一为本有之能。
由此三义成“会”,由“会”始能相应。不能轻视物,亦不能轻视心,二者缺一不能成诗。
“会”自然不是“离”,离心、离物皆不可。不离而“执”亦不可(执即执着)。如宋陈无己(师道)诗真有功夫,黄庭坚谓其“闭门觅句陈无己”(《病起荆江亭即事》),如此则是执心。元遗山诗曰:
传语闭门陈正字,可怜无补费精神。(《论诗三十首》其廿九)
元氏之话对,即因其执心,故“无补费精神”,不成。“执心”之外,又有执物,亦不可。普通觅句多为此种,如《秋林觅句图》,简直受罪,是执物。
离不可,执亦不成。
有人提倡性灵、趣味,此太不可靠。性灵太空,把不住;于是提倡趣味,更不可靠。应提倡“韵的文学”。提倡性灵、趣味,不如提倡韵。
韵人太难得;才人是天生。王摩诘真有时露才气,如《观猎》一首真见才,气概好:
风劲角弓鸣,将军猎渭城。
草枯鹰眼疾,雪尽马蹄轻。
忽过新丰市,还归细柳营。
回看射雕处,千里暮云平。
伟大雄壮。然写此必有此才,否则不能有此句。
韵最玄妙,难讲,而最能用功。后天的功夫有时可弥补先天的缺陷。韵可用功得之,可自后天修养得之。韵与有闲、余裕关系甚大。宋理学家常说“孔颜乐处”,孔子“疏食饮水”,颜子“箪食瓢饮”,所谓有闲、余裕,即孔颜之乐。孔、颜言行虽非诗,而有一派诗情,诗情即从余裕、“乐”来。如此才有诗情,诗才能有韵。
韵是修养来的,非勉强而来。修养需要努力,最后消泯去努力的痕迹,使之成为自然,此即韵。努力之后泯去痕迹,则人力成为自然。如王羲之作字,先有努力,最后泯去痕迹而有韵。
古人写诗非无感情、思想,而主要还是感觉。从感触中自然生出情来,带出思想来。只要感触、感觉真实,写出后自有感情、思想。若没有感触、感觉,虽有思想、感情也写不出太好的诗。如江淹《别赋》:
春草碧色,春水绿波,送君南浦,伤如之何。
四句所以能感人者,虽皆因感情、思想真实,其实还赖其真实感觉为媒介。
读书是为的锻炼字句、句法,最要紧还是实际生活上用功。宋以后文字功夫深,而实际生活的功夫浅了,所以觉得它总不像诗。学诗至少要有一半精神用于生活,否则文字部分好,作来也不新鲜。不过,解决生活、分析生活固然伟大,也不是说文字就可以抛弃。
要写诗必先从脑中泛出来一点什么,应能抓住,找就不行了。古人所写盖即脑中一泛抓住写出。我们能写诗,因为是读书人;而写不好,亦因是读书人。因一写时,古人的字句先到脑中来了。江文通写《别赋》脑中泛出的真是“春草碧色,春水绿波”,我们写离别泛出的是《别赋》的四句。
古人是表现(expression),吾人是再现(re-expression)。古人画山水,脑中泛出是真山真水,吾人画山水,泛出的是古人的画。写诗亦然。弄好是再现,弄坏了连再现都够不上,只是把古人字重新排列(re-arrange)。古人是本号自造,吾人是假冒。弄好是假古董,弄不好连假古董都够不上。近代作家之诗已无生气,盖即此故。
世家子弟也许其祖辈或父辈给他留下许多财产,但其人多不能自立,不是没有天才,多是坐吃山空。有的作品,后人觉得太浮、太粗心,便因古人留下东西太多。周秦诸子因祖上无所遗留,故须自己思想,自己感觉、酝酿。托尔斯泰(Tolstoy)、但丁、歌德,其伟大作品皆经若干年始能完成。“水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舟也无力。”(《庄子·逍遥游》)
创作贵在酝酿,然而苏东坡又说:“兔起鹘落,稍纵即逝”(《文与可画谷偃竹记》),日人鹤见祐辅《思想·山水·人物》(鲁迅译)其书亦曾言:“思想是小鸟似的东西。”此岂非与酝酿冲突?
我们要用两方面的功夫。写散文、写大著作,必须要有酝功夫;至如写抒情诗,还须一触即。《水浒传》中的鲁智深是即兴诗人。即兴诗即抒情诗,但即兴诗绝不宜于长,绝不宜于多。如唐之即兴诗人(抒情诗人)王、孟、韦、柳、其诗集多为薄薄一本。孟浩然诗集最薄,但几乎每首都是好诗。即兴诗要作得快,不宜多,多则重复;不宜长,长则松懈。放翁便是如此
作五言古最好是酝酿。素常有酝酿,有机趣,偶适于此时一发之耳。人看到的是此时“发之”的作品,而看不见其机缘。凡事皆有机缘,机缘触处,可成为作品。若机缘后没有东西,则中气不足。朱熹曰:
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观书有感》)
机缘后没东西,则无源头活水,诗就薄。
陶诗“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饮酒二十首》其五),人或以为此句乃抬头而见南山即写出来。其实绝不然,绝非偶然兴到、机缘凑泊之作。人与南山平日已物我两忘,精神融洽,有平日酝酿的功夫,适于此时一发之耳。素日已得其神理,偶然一发,此盖其酝酿之功也。
今人偶游公园便写牡丹诗,定好不了,盖其未能得牡丹之神理,所写亦只牡丹之皮毛而已。
作诗之酝酿功夫是“闲时置下忙时用”,速写是“兔起鹘落,稍纵即逝”。这要个“劲”,还得要个“巧”。劲与巧是平时练好的本领,要养成此种眼光、手段。
作短诗应有经济手腕。诗短而有余味,所谓“美酒饮教微醉后,好花看到半开时”(宋邵雍《安乐窝中吟》)。
凡事留有余味是中国人之常情。
诗原是入乐的,后世诗离音乐而独立,故其音乐性便减少了。词亦然。现代白话诗完全离开了音乐,故少音乐美。盖一切文学皆有音乐性、音乐美,其实不但文学,即语言亦须有音乐性,始能增加其力量。
诗之美与音节、字句皆有关。
近体诗有平仄,古诗无平仄,亦有音节之美。格律乃有法之法,追求诗之美乃无法之法。如余有词云:
篆香不断凉先到,蜡泪成堆梦未回。(《鹧鸪天》)
原稿“先”字为“初”字,而“初”字发暗、发哑,改为“先”字。余作诗词主张色彩要鲜明,声调要响亮。此为目的,至于方法如何则识机而变。“初”字不冷不热,用在此处不好。而若小杜之“豆蔻梢头二月初”(《赠别》)之“初”字,鲜嫩,用得好。“梦未回”之“未”字原稿为“欲”字,“未”是去声,“欲”字亦读去声。或谓“未”字深,“欲”字浅,此尚非主因。主因亦在鲜明、响亮,故“未”字较“欲”字好。用字、句如良医用药。一种药别人吃得,此人吃不得。用字亦然。用的时、地不对,岂但不好,反而更坏。如在人前称自家兄弟为家兄、舍弟,若说“舍兄”“家第”便不行。
诗中有时用譬喻。譬喻最富艺术性。如歇后语“小葱拌豆腐——一清二白”,说得如令人亲见其清楚。但言“一清二白”,知而未见;曰“小葱拌豆腐”,则令人如见。譬喻即为使人如见,加强读者感觉。诗更须如此。
开合在诗里最重要,诗最忌平铺直叙。不仅诗,文亦忌平铺直叙。鲁迅先生白话文上下左右,龙跳虎卧,声东击西,指南打北;他人之文则如虫之蠕动。叙事文除《史记》外推《水浒传》,他小说叙事亦如虫之蠕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