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X0032】故乡之梦——根


天空最后一抹夕阳褪下去的时候,吴乡的夜就到了。
元月,黝黑的夜空里升起一盏盏的纸灯,飘到望不到头的云层里去。
江子的童年,也是在这夜里,灯里,河里度过的。
人总说他顽皮。江南少有雪,偶遇上河水冰封的日子,江子趁着清早天蒙蒙亮时套上棉衣,把隔壁的小山叫起来,两个人蹲在河边往冰上扔了石子玩。
南方的冬天不冷,河面的冰只结了薄薄一层。石子稍稍一碰,冰面即可裂出一条缝隙来,从底下冒出汩汩流动的河水,好像城里人家泡的温泉。河水融化了周围一块的冰,露出一个小冰孔。小山从地底下刨出几条蚯蚓,拿补衣服的细线和树枝做成长长的一垂鱼竿,把挂了饵料的线伸到孔里,吸引水底休息的鱼儿上钩。江子在旁边看,一边把扭动的蚯蚓拿石头压住。
吴河里的鱼原是不吃蚯蚓。即便是从未钓到过鱼,两个孩子都搓着发红的手,哈着白气,从孔里一次又一次捞起被冻成冰棍的死蚯蚓,再兴致不失地挂上另一条。
一直到傍晚,各家大人催着快回家吃饭,无收获的冰钓活动才匆匆收尾。这是每个吴乡孩子在冬天常干的事。
桌上已摆好了阿婆烧的洋芋和鸭子,放了两副干净的碗筷。江子洗了手,爬上木头长凳,坐在阿婆对面狼吞虎咽起来。
“傻仔,把你玩的累成什么样,饭也不会好好吃。”老妇拿筷子敲敲他的碗,不失慈爱地把盛着清汤的碗推了过去。
江子咽下一口鸭肉,又把饭塞满了整个嘴,嘟囔着说:“阿婆,洋芋从过节吃到现在了。”
“等开了春你二舅送慈姑过来,就好烧鸭子了。”
吴老太的慈姑烧鸭在乡里是一绝:每每烧好菜,各家的孩子就循着香味找上了门。大人们调侃老太做的烧鸭,香味能顺着吴河飘十里地。
江子喜欢吃着鸭,吃到阿婆都说这香味在他骨子里能生树。
他时常在外头疯跑到半夜也不肯回来,阿婆每回劝也没有用。到这个时候,吴老太就往棚里去抓了鸭子,酱油香气飘出了柴火房,便悄声融入到夜色里。
江子就顺着那香气,一路饿着,一路穿过巷子奔回家来。
他在这香气里跑过了很多个夜晚,但最喜欢充满了天光的一个。
这夜里,有白日的影子。
他到河边时,篷船是已经离岸有几尺远了。
“喂!把船划过来!”江子朝河面上喊去。
悉悉索索一阵声响后,小山从船篷里探出头来,远远地挥了几下手,才够来船尾的桨慢慢向这边划。
临到近旁,江子迈上晃晃悠悠的船,一骨碌滚进了船舱。不敢点火炉,又怕光亮,只得裹着几捆柴草坐着。小山见他上了船,便拿脚轻轻踢了他一下,偏过头去,两只油亮的黑辫子约摸就打在他面上。
“你干嘛?”他嘟起了嘴,很是不甘。
小山抹了把手揣在胸前,嗔他道:“还好意思说!你喊那么大声,爹爹听见怎么办!”
“这晚的,左右听不见的。”
她使气扔开了船桨:“好不容易才溜了出来,你迟到了,要受罚。我不划了,罚你划到河那边去。”
江子稳住了船,才哄妹妹般接过了桨,站在船尾慢慢地摇起来。
小山坐在舱里不言语,腮帮子便鼓起来,也不知是冷还是怎的就红起来。男孩儿往远处的桥划着船,她把头窝在膝上,随着船一同晃荡起来。
今夜天色好,他们要去桥下看鱼。
换做白日里,她江子哥便能划着船歌号。吴婆婆说他号子唱得极好,是吴乡孩里唱得最好的,就同他父亲小时一样好。
小山没怎么见过他父母,只听她爹娘说那两个大人上了城里去,如今做了大官,三年五年也不回来一趟。她不懂什么“领导”,只知道江子哥的爸妈是管他们乡的,街头的凉亭也是他们拆的。等过个多少年,他们还要回来,再想拆个哪里,建个哪里的。
江子从小就和他阿婆住,他说再过几年就要上学,那时候就没法儿跟在她身边,成日里去钓鱼玩了。
小山刚听见这话时,登时泪珠子便从眼睛里滚下来,落得满面花花白,眼睛一圈又通红的肿,拉着他的裤管死死不肯松,连走路也要拽着,让江子愣是心疼又觉好玩地笑了不少天。这几日倒是不哭不闹了,或是接受了这“要去上学”的事,也知自己改变不了,就坦宽了心来,趁着这些时日好好地玩。
这一发,大人更是爱拿来开玩笑了。小山家是做麦芽糖的,有时隔壁家的大人来买糖,瞧见小山窝在柜台底下扎箩筐,就骗她说:“你江子哥去上学了,以后要到城里去做大官的,就不回来了!”
“瞎说呢!江哥才不会走了去!”她置气地把嘴一嘟。
“哪有混说,发迹了还肯回来吗?你还不快赶着去,嫁了你江子哥住城里去呢!”
小山把布娃娃往旁边一拍,背过身去红了脸:“不许说了!”
大人们是说笑,可唯有她是真的怕,江子去了就不再往乡里回了。
爹娘只说她看看账本,识几个字会算账就好,将来能管家里的生意做买卖,也没想过要给她考状元,念得以后嫁个好人家安稳度日就行。
到那个时候,她就真见不着她哥了。
小山想着,一面往船外望去。划过了两边的屋舍檐瓦,月光白净地洒在河面,波光粼粼得好看。江子的背直直挺着,她不觉得冷,或是那背把风挡走了,微有暖意。
“哥?”她弱弱地喊。
江子回过头来,见她把自己裹成了米团:“怎么了?冷了不是?”
“你真不回来了吗?”
“什么?什么不回来?”
她想要站起来,只在半途就被船篷磕了下脑袋——茅草不硬,却也是有些疼。
“他们都说你读书了就不回乡了!是不是!”
江子听着,一时间没转过神。
“你不要小山了吗?”她就要哭出来,“你一年里回乡来好不好?就回来看看也行......”
船行得慢,江子背着月光里,能清楚看到女孩子鼻子微抽,指甲盖掐得膝盖的裤子出了引痕,横行遍布在两腿。
“你信吗?”他停下桨,倚在上面问。
小山微点点头,然后使劲地摇头。
“不就是了?”江子笑道,他的嘴角像天上弯弯的月牙,牙齿白净透亮得像月光,“上学罢,又不是往城里定居了去,怎么就不回来了?”
“再说了,阿婆还要烧慈姑鸭子呢,我也不回来吃么?”
他伸出手揉了揉女孩子的头发,浸染了麦芽的发丝细细的,仿佛也有糖的甜香气。
“真的吗?”
“你江哥我打了包票的,你还不信吗?到时候上家来,咱们一起吃慈姑去。”
小山静静听着,两只大眼里似有光在闪烁。
总算是哄好了妹妹,江子又撑起桨来,此刻已离桥不远。月色如水,晃在水波里,分不清是月亮落入了水,还是吴河荡悠着上了天。
远处的天边微微明。
从桥下通过,转眼便是另一幅景象。划船的速度慢下来,他瞥见两岸有的人家已经预备起床,早点铺子开始蒸腾起了热气。他双手叉在腰间,深吸了几口黎明的空气。
“你看!好大一条鱼!”小山指着那天空兴奋起来。
夜色还没褪去,东边的日出却已经急不可耐地浮上了天色。上头的深灰连着条白白的线,越往下延伸,便越是耀眼的亮,到最后灰黑色全部被吞没进朝阳里,只剩下光的洁白,满满充斥了河天的连接处。
那破晓的天呈梭形,上面黑的是鳞,底下便是泛起的鱼肚白。
可不就是条庞大的鱼么?
江子已然停了桨,坐下在船舱里同小山抬头看着天。
他只在梦里见过这样美的天。
若隐若现里,他想象着有位仙子住在月宫,每日都看着太阳升起,把天空染成这般的颜色,然后用云彩梳妆打扮,打扮成小山的模样。
那纯净的笑,也该是这样的美。
他便这样痴痴地望着白光,见它漫延到整块天空,布满了视野,全部都是无暇的白。
闭上眼,仿佛有仙气缭绕着,伴他进入梦乡。
江子把头倚在臂膀上,真想就那样沉沉地睡去。
然后在梦里,再看一次幻境般的破晓。
就着白日的影子入睡,还是何等的惬意......
他好像看见远处有个孩子的模样,手里拿着绕在竹签上的麦芽糖,一边笑着舔,一边向他跑来。
也是那样熟悉的,干净的笑脸。
他揉了揉眼睛,再度睁开眼,便呼出一口白气。
桥还是那样的桥。
“江子,快点过来,当心着点!”近旁的女人急急地喊,又生怕那孩子摔着。
那女孩儿蹦跳着跑过来,还不忘吃着超市买的棒棒糖,一边撞进他的怀里。
“爸爸!你看那天空,好像一只大鱼!”
他把孩子揽在近边,和妻子一同远离了老桥。
施工队正在敲着它的古青砖瓦,那块块石头应声落入吴河,河水黑黢黢望不见底。
这是一年来,城里拆的不计数的桥中的一座,也绝非最后一座。
他不知道究竟要拆多久,只知道差不多拆完的时候,“吴乡新式古镇旅游度假区”,也该全面落成了。
乡里人都搬去了城里,那里有政府补贴的高级小区。
他如今坐在昔日父亲的位置上,带着一份十几年前的旧议案,站在旁边看着工人们拆桥。
没办法冷眼,也只得冷了这冬天。
河里没有船,但吴河也好些年不结冰了。
“咱们走吧。”妻子呆不惯古镇的阴凉,已经在旁边催促。
女孩儿拽着他的西装裤管,一边撒娇道:“爸爸,我们还会回来吗?”
还会回来吗?
这个问题他多年前倒是很清楚。
如今他便说不清了。
慢慢地走过石板路,路过一栋栋老屋,他又想起那个倒映着白日影子的夜。
江子没等来慈姑,二舅送到了,但阿婆没烧出来。
烧不出来。
呼出的一口白气,好像掀开锅炉的蒸汽。
雾茫茫里。
他好像又闻见酱油香气。
听见那号子响着:
哟嗬嗬
船哨子响起——
划过绿水来划过河
远山近旁来瞧得
翠绿的林来——
扎了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