扎根在地上的人
这是一座冷冰冰的钢铁城市。
屋舍平地乍起,这里从建筑物到一草一木都排列得极规整,活像严丝合缝地照着张图纸一点点搬运出来的。小型机器人遵循设定路线在周围移动,它会自动计算出合适时间为植物浇水施肥除虫,并按类别把它们修剪成相同的形状。
道路上悬浮的车辆飞快地行驶又停靠,其中上上下下的男女于各栋楼房之间穿行,步履匆匆,好似脚从来不曾真正地踏到地上。
望野在特殊材质铺成的路上走着,他今天年满十八周岁,需要去政务厅激活个人ID卡,而后他就可以凭借这张卡去接一些任务为自己赚取生活费。
“科技,解放人类的双手!人类的价值将不再被无意义的机械性劳动掩埋!”
一排闪着蓝光的大字忽而出现在望野视线中,在看清内容后,他唇边不知为何带起抹嘲讽的笑。
当走到某家企业前的特定位置时,对方设定好的标语会投在正前方的板面上。一般来说越知名的企业设置的板面越大,但也不乏一些新企业为了夺人眼球花重金置办大板面。
望野正经过的这家是个大型连锁企业,它的门店几乎遍布全球,也的确研发出了许多实用的高科技产品供人们选择购买。其中有一款于二十年前研发的产品风靡至今但也饱受争议,听说近期高层相关人员因为它,甚至在考虑是否更换“父母”这一词条的定义。
现在是2068年,最初始的发端已不可究,但大约从四十年前开始世界各地出现多种新型病毒,据科学家宣称,这些病毒极有可能来自于南北极融化的冰川下。但谁也无法解释为何病毒会突然出现在众多不同的地域,以及为何它们像是有针对性地只在部分较为体弱的青中年人和绝大多数老年人身上发作。
由于病毒种类太多且接踵而至,科学家们甚至没有足够时间去破译全部病毒基因结构,更无法及时做出有效治疗措施。
这场来势汹汹的灾难延续了近十五年,以一种近乎碾压式的胜利削减了世界超过半数人口,甚至某些交往过于混乱的国家几乎全军覆没。
或者说其实那些病毒在出现了八年后便随着特定人口的减少渐渐销声匿迹了,剩下的时间里人类则是与众多还未来得及焚化的尸体腐烂后带来的病菌对抗。
大自然证明了自诩高高在上的人类的脆弱性,后来人们谈起这场混战时,竟只能用“物竞天择,适者生存”概述。
按理来讲这样的灾祸里经济生产力会遭到极大的破坏,但异常的,科技反而飞速发展了,好几项技术都突然越过卡了数年或数十年的瓶颈期,使得人类足以在后面与尸体带来的病菌做斗争中存活下来。
其中有一项便是体外胚胎培养技术。
早年那些病毒并不会对免疫力低下的新生儿造成威胁,但后来尸体带来的种种病菌则是无差别攻击,最先沦落的就是婴幼儿群体。
抗生素大量服用容易产生抗药性,于婴儿的身体伤害也会更强,最混乱的那两年里死去的幼儿中一半是由于不规范地服用家人乱买的药所导致一系列肝脏肾脏疾病发作。
政府不得不禁止药店售卖抗生素,随后医院也因为汹涌的人潮聚集成为传染高发区而关了门,只能安排人员挨家挨户送上勉强抵御细菌的药物。
那些时日里人人自危,恐慌以极快的速度在世界各地蔓延。
这时国内一所知名研究院宣布解决了试管婴儿还需要注射到母体内成长这一问题,他们声称已经能够在营养液内将受精卵成功培养为成熟婴儿,不过尚且需要完善后才能推广技术。
政府很快召集来一批志愿者在冷库内留存了足够数量的优质精子卵子,为未来局面实在控制不住时人类物种的延续做准备。
所幸没有走到那一步,因为又三年后名校的实验室研制出了一种能不破坏人体细胞,有效针对病菌的药物。
望野继续往政务厅的方向走,回想着他早年在本名为《开始》的书上看到的内容。那本书的作者叫江停语,是一位忠实的文字记录者,混乱的年代里朝不虑夕,其实很少有人会愿意分神去收集资料,但他主动申请了这一职务,并为后来人留下了众多宝贵的照片和文献。
不过他在望野十二岁那年,因为常年笔耕不辍患病去世了。
望野很崇敬这位能够为热爱奉献出一生的作家,只是当时他还太小,始终没能亲眼见到对方一面。
在靠近政务厅大楼时一道红光扫过他的眼球,随即玻璃门自动打开,传来句冰冷的机械音问候,“B47望野,欢迎您的光临。”
这是现在最常用的身份识别技术,虹膜扫描。B代表B级培育基地,47则是基地的编号。国内基地等级根据受精卵质量分为ABC三档,编号则是基地所处地区的代号,A级编号1-80,而BC级编号都是1-100,每个基地一年大约培育出一万名新生儿。
当年那段最黑暗的光阴过去,世界进入了灾后重建阶段,一方面是要将各类基础设施以及农田重新整修,另一方面是要求人们适应新社会,将飞速发展的科技运用到各行各业上。
病毒病菌导致人口锐减,2042年第九次人口普查显示全球目前仅存二十亿余人,而望野所处的国家尚为近四亿人。
尽管劳动力大幅减少了,但科技的飞速发展填补了这一缺点。在人们按照灾前分工模式重建了三年后,农村地区被拆除,一座座现代化的钢铁城市拔地而起。而那些在灾时几乎被病毒清空的国家里存活群众纷纷投奔他国,余下广阔的地域如同块大蛋糕,各国拉锯了几年后仍然不明归属。
为了控制人口,同时也为避免病毒选择性攻击虚弱青中年人群的情况再次发生,政府颁布新政策禁止公民私自生育,将由国家挑选优质精卵子,在培育基地统一培养成熟后发放。
而抚养孩子成为公民义务之一。年满二十六周岁的公民不论是选择个人生活还是组建家庭,都必须尽职尽责地抚养一个孩子,直到后者年满十八周岁。届时无论孩子是否有能力自己赚取钱财,抚养义务结束。
望野走向大厅右侧的一排机器,在某台机器前停下时红光再次扫描了他的虹膜,随后镶嵌型屏幕上一行行显示出他的个人信息。
姓名:望野
性别:男
年龄:18周岁(可激活)
……
不多时屏幕上跳出个“是否激活”的方框,望野点了“确认”。
很快一张有厚度的卡片就落到了他的手中,屏幕上个人信息也从“可激活”变成了“已激活”。
抚养者能够通过个人终端机获取被抚养者的身份状态,望野才刚刚拿到卡片,一位称呼显示为“父亲”的联系人便给他发来了信息:想要我开车过去接你还是你自己打车回来?
望野当然知道他名义上的这位父亲是很忙的,或者说,这个时代的所有成年人都很忙,对方不是随便雇个家政机器人而是自己拿出半天来帮他收拾东西就已经很奢侈了。
所以他没有不识趣地要对方来接,只回复道:我打车回去就行。
——终端上的钱够吗?
——嗯。
当望野进家门时终端会自动给主人发去提醒,所以对方也没有再询问什么。几十年前那些必要的寒暄,以及所谓的社交手段,如今都只算是浪费时间的戏码罢了。
他走出大厅,看着这片被阳光笼罩的,齐整规律到令人毛骨悚然的世界,忽而很想弯下腰量量地面上每根草是不是同样的长度。
但最后他还是没敢那样做。
望野闭了闭眼,站到一旁的等车位上输入了人数和目的地,并在扫描仪确认过他没有携带危险物品后,登上了刚被系统操纵着停在他面前的车轮状小车。
那辆车真的很小很小,只能容纳下两个人。虽然他很清楚系统派出车辆的大小是由几人共乘决定的,但当他刚刚坐到位置上并被安全带自动绑住时,还是不可避免地产生了一种压抑的窒息感。
而车辆启动时整个车身会先缓缓上升二十厘米,原理和以往的磁悬浮列车差不多。这里的地面被分为两个区块,一部分供人和小型机器人行走,一部分于地面下方铺了超导电磁体,形成特殊轨道供车辆行驶。
磁悬浮汽车行驶速度极快,并且由系统全程控制运动轨迹,电脑会计算出最优路线,完美规避开相向行驶的车辆,以一种平稳迅速又安全的方式将人们送往目的地。
但望野不喜欢坐这样的车。当车辆离开地面时,他会觉得自己像被拴在高空中的笼子里,内心充斥着一种落不到实处的恐慌感,所以来时他宁肯花上大半个小时步行。
不过他的父亲显然不会有闲情等待他步行回去。
望野尽量让自己不去注意周围的环境,放任脑海里充斥起诸多琐事。他不可避免地想到了曾阅读过一篇江停语的杂记,那人说自己偏爱不上坐飞机,并不是无法适应飞机起飞时的失重感,而是透过舷窗望出去,总觉得自己下一秒就要跌落。
也许我是扎根在地上的人。江停语在文章结尾这样写到。
不过一分多钟的光景车辆便抵达了终点,望野逃离般从自动打开的车门里跃了出去,只来得及听见“滴”的扣款声和那句“欢迎您下次光临”里的“欢迎”。
望野皱了皱眉,内心并不太希望有下次,但将来无论去工作还是学习都要赶往不同的地方,显然,他不能靠步行解决一切。
当他乘进透明电梯去往高层时他想到前些日子在科技发布会上“乌托邦”——就是那家大型连锁企业——的代表人提出一种新概念房屋。
“我们目前普遍认为人是由森林古猿进化而来的,而猿,以及其余灵长类动物一般都爱将栖息地建在树上。我们幼年时期在看见树、电线杆这一类通往高处的东西时大多会想向上攀爬,这是一种来自血脉的原始冲动。”
“大部分人类对立于高处有天然的好感,我们决定根据这一心理打造一款树屋。树的枝干部分将会由市面上最坚韧的金属材料制成,一间间椭圆状房屋则是树的枝叶或果实,我们计划利用局部磁极和超导电磁体使房屋漂浮到指定位置,这将确保它们的安全性……”
电梯“叮”一声提示已经到达指定楼层,望野在跨出电梯门时想到:我果然和这个时代格格不入。
——我是扎根在地上的人。
他脑海里又浮现出江停语的那句话。
虹膜扫描成功后屋子的门会自动解锁,望野知道在今天过后钥匙里属于他的虹膜记录便会被主人删去。数十年前父母和孩子还血肉相连时尚且能克服激素的作用对至亲动辄打骂,现如今这个只靠法律一手维系起来的抚养关系又会坚固到哪里去呢?
他们尽职替国家培养孩子,将来国家给他们养老送终,仅此而已。
他的父亲显然得到了终端的通知,望野才刚在沙发上坐下没一会大门便又打开了,随即一个穿戴整齐的男人匆匆走进来,他们一同在屋内收拾起东西。
望野没问他名义上的母亲在哪,这个痴迷于工作的女人兴许去了国外出差?尽管现在各个国家之间已经建立了直达的航道,从邻国赶回来甚至不需要半小时,但于她而言望野的离开可能并不值得她专门花费那半小时走一趟。
“要带上这个吗?”他的父亲从房间里推出个银白色的方块状大物体。
望野很熟悉它,他知道它的侧边有三个按钮,按下第一个它就会转化成机器人的形态,第二个则是类似电视那样的智能显示屏,而第三个便是现在收容起来的方块状。
服务仪。这个二十年前企业“乌托邦”刚出现在人们视野里时正在推广的产品,它的热销使得“乌托邦”这一名号迅速打响,后来该企业推出的其他产品也渗透进人们方方面面的生活。
“科技,解放人类的双手!人类的价值将不再被无意义的机械性劳动掩埋!”
服务仪的右下角同样印着这样一排小字。
当初这座还在恢复中的王国需要大量的人力投入,最开始是制备基础零件供应给工厂来生产原材料的自动化开采设备,然后则是靠技术和机器完善海陆空三者的交通运输,接下来便是研发各领域所需的新型设备并培育人员投入使用。
人们花费了三年建立起一座辉煌的躯壳,而内部还需要时间来逐渐填满。
但科技进步得太快了,数月间或是某项科研工作取得了突破,或是发现了某种新型物质,这一切都等待着被挖掘出潜藏的价值应用到实际之中,可人还来不及跟上。
全面自动化后不再需要人们继续参与机械性劳动了,而人口的大幅减少也使得人均资源占有量增多。部分公民甚至仅靠政府补贴便能安稳生活,于是发展逐渐步入了停滞期。
为了最大程度调动起人们的积极性,政府设立了“按贡献分配”的原则。
以往的资本、技术、管理、信息等生产要素全部归纳入贡献度计算。技术信息这一类创新性领域含金量最高,经商资本则是根据综合作用及影响力评判,管理之类按规模大小和成效划分档次。贡献高的不仅收入会随之提升,获得的各类资源也更加丰富。
自此,一个只衡量价值的时代初具雏形。
望野诞生于这项原则设立的第三年,他是培育基地的第五批新生儿之一,名字则是由电脑在三百个常见单字姓和一千个常用简体字里随机组合出来的。
没有寓意没有选择,普通又空白地被送进户抽到他的人家里。
他的父母因为利益而组合在一起,这在当下其实并不少见,个人的财富资源可以与伴侣共享,而两人结成家庭后也只需要共同培养一个孩子。他们对彼此都没有太深的感情基础,用时间去做好工作以及不断提升自己来获得更优资源才是他们生活的重心。
毕竟飘在时代洪流上的木板数量有限,除开两人各收集一半木板以造船共渡,谁还顾得上别人。
所以他们不惜重金为望野购买了一台服务仪,这项号称能全面覆盖幼儿生活的产品确保他们不会将时间耗费在照顾孩子上。
望野几乎从小就是跟它相对着长大的。空旷的家里基本上从早到晚只有他一个人,偶尔睡不着的夜间才能听见父母下班回来的声音。其余时间里那台服务仪全权负责他的饮食起居,在他长大了些后一并负责了他的教学辅导。
望野五岁的某一天,他看着智能显示屏上一男一女共同牵着个小孩的卡通图片发呆,服务仪则尽职尽责地将配文朗读出来:“父母、家庭、爱。”
“父母是什么意思?”望野发问道。
几十年前父母的定义是“将生命带到世界上的两个个体”,而这一定义由于不符合当今社会现状被修改了。
服务仪回答:“父母是负责抚养你的两个人。”
望野有些不解:“那我的父母是你吗?”
服务仪回答:“不是,你的父母是张志文和刘夏青。”
望野似乎更不解了:“他们是谁?”
服务仪回答:“他们是购买我的人。”
所以父母是购买机器来抚养小孩的人。
望野保持着这个错误的观念一直到他十来岁时阅读书籍才纠正过来,他也终于明白了原来并不是每个人的“父母”“家庭”“爱”都和定义是一样的。
据最新统计,服务仪推出后的这二十年来购买它的家庭约占所有符合年龄家庭的78%,越来越多儿童在询问了类似问题后产生误解,以至于上级人员开始考虑是否再次更改词条定义。
“给我吧。”望野从这个他要叫“父亲”的男人手上推过了服务仪堆到他的行李旁。他想带走的东西很少,衣物和生活用品一个行李箱便能装下,此外还有一箱子书,以及一台服务仪。
如果他也算曾拥有过家庭,那除了他之外成员便是这台服务仪和那箱子里的一摞书了。
父亲在终端上摁了些什么,很快几个小型搬运机器人便抵达了门外,托举着他们收拾完放在门前的行李,一行人乘上透明电梯出了楼。
现阶段国家内人口甚至不到几十年前的三分之一,领域宽松了许多,房屋也不再是人们打十几年工都负担不起的奢侈品。每个人在成年后都会分到一个基础住所,位于这片居住地的最南端16区。
只是那里的地理环境一般,房屋也只是一居室,想换得更好的住所可以通过提高自己的贡献值兑换和购买企业建造的特殊房屋这两种手段。
居住地内地面上铺设着两条方向相反的传送带,在抵达每个区后会停留半分钟,他们便在传送带停下时乘了上去。
这个传送带是当初重建城市时为了方便材料的运输而设立的,后来改成了基础设施供居民使用。携带着行李时打车并不方便,步行又太慢,便可以去免费乘坐传送带。只是望野没想到他的父亲会选择这项出行方式,按照那人分秒必争的性子应该更倾向于直接自己开车过去。
“我记得好像没带你坐过传送带?”他的父亲低头看了眼表,转而开口和望野说话。
的确。父母大多数时间都在外上班,极偶尔的时候会带他出去玩,但都是自己开车,而且就那为数不多的几次出游也曾被突如其来的工作打断过。
“嗯。”望野不自然地应了声,他们于同一个屋檐下生活了十八年,在终端上间或的信息交流却还比见面时交谈要多得多。十二岁时的望野如果能和父母对话会很开心,而如今十八岁的望野只想以沉默应对,熬过这堪称尴尬的氛围。
其实幼年时他就不爱坐悬浮的车,但过分孤独的人对亲情的渴望总能压过与生俱来的恐惧。
可每每他们三人坐着父亲的车去,再因为父母中途要赶去工作,他独自一人被塞在狭小的两人座车里回来,那份渴望便也一点一点被消磨干净了。
他可望而不可即了多年的温情竟然会在大家要分别时有所表露,还是说这仅仅是人类在自我感动的天性里一时兴起?
总之那个男人没再接话了。
他们沉默地等待传送带从6区到16区,再根据望野个人ID卡上印着的地址找到对应的楼房,乘坐电梯去往七层。
6区一层仅有一套房,而16区一层容纳着三套房,望野用ID卡触碰感应装置打开属于自己的房门后男人帮忙将他的行李搬进去,在抱起那箱书籍时这人似乎有些惊异:“你买了这么多纸质书?”
“这六年里陆陆续续买的。”望野拖着行李箱和服务仪往屋内走。
然后他们又意识到什么般同时沉默了。望野突然有点想笑,在他原来那个家里这些书籍一直被他摆在客厅的书架上,沙发或茶几处也时常会有他取下来还没看完的书,而整整六年来,他的父母居然一次都没发现过。
那再往前呢?是两个同样被忽视了的六年。往后呢?则是数个彼此不再有关的六年。
男人抿了抿唇,将那箱书籍放到房间的一角后转身去支付小型搬运机器人的费用,只留下了最后一句话:“我转了点钱到你的终端上,大概够你几个月的开销,记得早点找到份工作。”
“感谢您十八年来的照顾。”望野笑了笑。
门应声合上。
望野去卫生间用冰水泼了把脸。于他而言是一个人住还是三个人住并没有什么差别,只是刚刚看着对方关门时,他好像忽而和数年前那个长时间盯着玄关企盼能有人开门的小孩重合在一起,内心升起股难以名状的失落。
待情绪平稳下来后,他用ID卡在感应系统里记录了自己的虹膜信息。
而后他走到窗边,看辽阔的蓝天上漂浮着几朵不规则的云,转瞬又被风吹成其他的形状。望野没有坐过飞机,他只在服务仪的显示屏上看见过人们从舷窗往外拍出来的照片,无一例外是炫目的阳光下云层厚厚地翻滚到远方。
他忆起江停语的杂记,忽而意识到那样柔软的云层会让人产生想躺上去的冲动,但人们很清楚云不过是水滴和冰晶的聚合物,是一场缥缈的靠近了就会跌落的幻梦。
就像这个时代一样,高品质繁华生活的外表下蔓延着看不到尽头的孤独,纠缠在其中的人都在下坠,这里没有根能深植的土地。
这才是你想说的吗?江停语。
被他放在桌上的终端机响了两声,他摁亮屏幕后看见上面是他常去的那家图书馆的老板发来的消息:收到本江停语早年写的第一部作品,你要吗?
他回复道:我下午两点过去。
现在是上午十点,他没有去看被开了免打扰的群聊里不断刷新的消息,而是按下服务仪侧边第二个按钮,切换出的显示屏上正好开始重播今天的新闻。
其实这个时代也有像数十年前那样的歌手演员明星,新的影视剧时而上映。毕竟人们有这一类的需求,他们不可能完全变成个连轴转的机器,还是需要一定时间来放松。
但这一类职位被划分到了娱乐的领域,数据换算出的贡献值并不算高,所以入职人群的规模一般,远没有往昔那么声势浩大。不过这也使得会加入这一行列的都是在此有一定天赋的人,产出的作品质量反倒高了不少。
望野对娱乐节目没有太大兴趣,所以他只在服务仪内接入了新闻历史之类的频道。
“我们科学院目前正在尝试探索出一种新能源,市面上常用的太阳能板对太阳能的利用效率较低,尚不足以供给人们日常使用……”
“有关部门希望能够早日研发出适宜步行道上使用的交通工具以取代传送带,现号召广大群众积极参与概念图的投稿……”
如今的新闻内容几乎都以国家或组织的名号发布,没有几条是直接涉及民生的,但在早些时候栏目其实更关注公民,不少新产品都是根据主持人实际探访居民需求而研发的。
直到两年前某一天新闻报道了对数十名不同地域孩子的采访。这些七八岁的孩子们对亲情的错误理解在网络上引发了众多将成年人的共鸣,他们纷纷留言自己的经历,并直言在十四岁获得终端之前家里就像座监狱。
监狱。的确如此。
当年随服务仪赠送的还有一个定位手环,在望野四岁有了行动能力后那手环便锁在了他的左手腕上。
服务仪能够教导孩童一切知识,所以望野不必去学校,最终与他交谈的对象便只剩一台机器。它能够为他处理好日常生活,能够解答他所有疑惑,却无法给他一场正常的交流。
教学外的时间里他们总是一问一答,但望野不主动开口时房间便是安静的,因为机器的工作也进行得悄无声息。有时候望野会从午觉中惊醒,他在一片死寂中轻声问:“你在吗?”
一直等到没有感情的机械音响起时,他才能安心地继续睡觉。
而当他十岁出头对很多东西有了自己的浅薄见解后,服务仪就不能够和他很好地沟通了。机器是古板而理性的,它们无法理解意象,也无法理解这被拘于城市一角的斑斓色彩。
于是望野在常年个体的孤独外第一次体会到精神上的孤独,它像漩涡,在他睁开眼时便卷过来。当他思考,当他发呆,当他对着服务仪说“我想看看外面的风景”后显示屏上出现落樱飞雪浣花青藤——
这是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前才有的绝色。而他透过窗玻璃向外看去,齐整的楼房树木排列得近乎严苛,像监狱门上竖着的一道道栏杆,将他锁在这个窗格子里。
他忽而感觉周身仿佛被扯入深海般冷了,那是一种能席卷灵魂的孤独。
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会自言自语,或是将那些杂糅着修辞的话说给机器听,然后冲着对方牛头不对马嘴的回复露出个平乏的笑。他越来越频繁地看向窗外,回神后便要求显示屏给他放映某些内容,随即看着它们陷入另一场神游。
他十一岁的某日父母说带他出去玩,结局是他才刚乘上那些游乐设施转了一轮便被塞进车里送回了家。
当车停后他飘飘忽忽地跳到地上时,发觉自己好像正落在他从窗口向外看了无数次的画面里。第一次,他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开始在居住地里走走晃晃。
他懵懂地走上传送带从6区到了1区,这里的楼修得很漂亮,植物也更多,只是它们连形状都变得一模一样了,好像复制粘贴出来无穷无尽的循环迷宫。
过路的人眼里没有东西,行色仓皇。每一个等车位上都堆满了人,一辆悬浮车刚空歇下来就会被重新填上,似乎地面不是可以站立的地面,而是某片走得稍慢一点就会沉下去的沼泽。
当他被囚禁在屋里时服务仪无法理解他的措辞,可哪怕他逃到外边,也不会有人愿意停下脚步听听他想说的话。
不多时他就被他的父亲找到了。现如今的城市里处处布满摄像头,包括游走的小型机器人也有监控的作用,一出故障就会被立即维修,加之望野手腕上的定位手环,所以他的父母才敢遵循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内心让他独自回家。
他的父亲依旧很忙,开车将他送回房间后便即速锁了门离开,连一句质问或指责都没舍得花时间留下。但望野能够从对方不断亮起的终端上看出自己给他添了很多麻烦,于是便收了心思,只允许自己的目光逃到牢笼外。
他在十二岁那年意外翻开了父亲放在书架上还未拆封的《开始》,从此于书籍里找到了一个坚固而庞大的精神世界。服务仪可以为他解释看不懂的词汇和专有名词,他便一点点将那本书生啃了下来。
江停语写:忙碌的人们比他们手下生产的零件更像在机器里滚动的零件。
望野想:忙碌的人们比他们搭乘的悬浮车更像在城市中运转的悬浮车。
家里的书籍并不多,他囫囵吞枣完剩下那几本便打开服务仪去搜寻过往的经典著作,他读诗集读史书读小说,看古今中外或热闹或空洞的场面,感觉飘荡的灵魂都生了根般驻扎下来。
其实大多数时候是不理解的,但这并不妨碍他在那排列的文字里感受到一股深沉的力量。
阅读成为了他精神的寂寞牢笼里仅有的慰藉,一直到他十四岁摘下手腕上的定位环获得个人终端。
那则报道发布时望野十六岁,政府注意到了这类情况,并计划逐步减少服务仪的供货数量。但这一措施又引发了即将尽抚养孩子义务的人群的不满,他们表示自己的事业正蒸蒸日上,如果将太多时间花费在照顾孩子上,自身业务能力很容易被后来人所超越。
当贡献值不足时个人所得会被削减,人们不愿意牺牲自身的太多利益去完全背负起法律捆绑在他们身上的重物。
“我们为孩子提供了应有的金钱、照顾、教育,并不求回报地将他们培养成人,这于义务而言已经足够了。如果还需要我们在其中投入时间这种巨大的成本,我只能说,我们不该成为孩子的陪葬品。”一位家长在下方这样留言。
当初政府制定下这一项义务时其实是希望孩子能够得到适当的陪伴。毕竟当他们集中在同一个地方由指定人员来照顾时,很容易导致每个孩子得到的关注度不一样,而以家庭为单位抚养幼儿理应是最优解。
但国家又需要各个领域的人才以推进科技与社会同步发展,为了能够实现这一目标,后来便制定出了“按贡献分配”的原则以激发人们的工作热情,但这一原则本身就与政府先前对那项义务的预期相冲突。
新闻已经播放到尾声,望野关了显示屏。
孩子的抚养问题其实很容易解决,但困难的是这个时代里被利益驱使着忙碌的大多数成年人。他们将所有的情感都精简为“自身”,逐渐与周围的人建立起了屏障,后来甚至一切社交都是出于目的。
这个时代的人不会听小孩说话,甚至不会听任何其他人说话,他们只是台追着既得利益的机器。却由于一场恢宏的假象挡在眼前,还未能发觉自己的精神世界根系早已衰败腐烂。
反而是最一无所有的小孩率先暴露了这点。
家是一个监狱,而人们打开房门走进了另一个更大的监狱并沾沾自喜。其实所有人都该是扎根在地上的,人类不是栖息于树上的猿猴,人类是需要养料的树。
精神世界几乎是构建起一个人的根本,那如果这层由欲望勾勒出的棚顶倒塌了会怎么样呢?很显然,他们会被内心洋洋洒洒堆砌了数十年却不曾扬起过的尘土压垮,从云端上跌落进虚空里。
政府自始至终是精明的。两年前它便从小孩身上看见了这样的未来,却还未寻到合适的解决办法,只好开始对民生避而不谈,用源源不断的欲望将虚假的棚顶塑造得更丰满,以防止他们提前看清楚自己罢了。
毕竟一个人的崩溃可以在顷刻间。
望野目光微敛,打开终端点了个家政机器人来帮他收拾还未归类的行李,自己则从箱子里取出本江停语写的小说看了起来。
十四岁有了终端后望野终于获得了自己离开房屋的权利,他先去游乐场所转了一圈以填补幼年时被打断了数次的缺憾,然后便步行去往离居住地最近的图书馆。
比起在屏幕上阅读,望野更喜欢将书籍捧在手里翻阅时那种沉甸甸的质感。
如今的图书馆只需要在桌上嵌着的显示屏上选择想看的书籍,小型机器人便会将其送到这里来。
他随手在推荐书籍里勾了一本,很快它就被摆上桌面。他看了眼书封上排布的字,《画堂双燕归》,江停语仅有的自传……也是遗作。
这两年来望野阅读的书籍广而杂,大多是囫囵吞枣不求甚解,他追求的只是在文字中瞥到些浮光掠影的世界来给自己的堡垒添几块砖瓦。一个人可以在文学作品中寻找倚仗,看得越多眼界越广就越不容易被拘泥在一亩三分地之中。
他本来以为文学于他的价值就在此了,直到今天第二次意外看到江停语的书。
当他看向那些文字时他能够在其中感受到共鸣,对方描绘立于风中时那阵风似乎也吹到了他身边,星是柴堆燃烧的火,月是严冬枝上的冰,好像于他精神世界的堡垒中央碰撞出一道惊雷。在他短短两年的阅读生涯里也曾有过一次这样绵延到灵魂的震颤,那是他对文字只有朦胧感受时就能被牵引着摸索的东西,一路领着他走上这个方向——
那本《开始》,那个人,江停语。
他的指尖忽而颤抖起来,在显示屏上勾选了所有对方的书,桌面上摞成一小叠。
而后一整天他都不曾离开座位,并在图书馆关门前买走了那些书籍。后来他在终端和服务仪上着了迷般挖掘江停语遗留在网络上的蛛丝马迹,读对方览过的书文,品对方赏过的电影,再于那隔着光阴却好似高山流水的对话里陡然生出股剧烈的悲喜意。
先前十数年的混乱让江停语早期发行的作品遗落了不少,他便拜托图书馆老板帮他留心,一直断断续续收集到现在。
望野看着书,待时间差不多后拿了瓶营养液充当午餐。这是五年前企业为了帮助人们挤出更多时间所研发的产品,后来又推出了一瓶便能取代三餐的,最近似乎还要上新能抵过三天的营养针。
这东西的味道不怎么样,但的确省时省力。
不过他始终没去喝一瓶抵一天的营养液。三餐在往昔时就像太阳东升西落或地球四季轮回这样是既定而规律的东西,垂暮的人也会靠它来分辨时间。如果几天充一次饥就能拥有足够动力的话……那似乎和机器更像了。
他将喝空的瓶子放入墙角壁上方正的洞中——内部管道会将这些可降解材料制成的物品连通到一间集中室销毁——而后他向外走去。
这里的地面不适合数十年前的交通工具行驶,所以他很难想象到江停语说骑着自行车穿梭在乡间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体验,这个时代的人想要实实在在扎根到地面上只能借助自己的双腿。
大约半小时后望野抵达了那所图书馆。在这个连闲书基本都是十多岁孩子才有空来翻阅的时代里,图书馆老板却是个中年人。他将包好的书籍递给望野:“喏,在这里……对了,你有看群聊吗?”
当初望野为了便于收集书籍和老板交换了联系方式,随后就被拉入了一个叫“互助”的群聊,里面一百多号人经常会共同讨论某本书,或是分享日常,在这无声下坠的世界里给彼此一些浮木。
他想到早上老板找他时群聊里不断刷新的消息,当时他只是以为他们又找到了什么值得一读的东西:“没有,怎么了吗?”
老板环顾了四周,压低声音在望野耳边说:“有一位中央政治局委员也消失了。”
消失。
这个从三年前开始出现在人们视野里的事件。最初是“乌托邦”里一位总监连续两天没有出现,后来人们调取监控录像发现他在进入公司卫生间后便失去了踪影。
在如今布满摄像头的社会里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为了确保人们生活环境安全,外界连一个监控死角都不曾留下。可他就是这样消失了,人们没能在后来任何录像里发现他。
政府很快安排人员对此展开了调查。虽然那位总监的行踪始终没有被找到,但却因此挖掘出了诸多类似事件,光光国内就有二十余例,只是往期案件涉及人员都是些小人物,所以没有引起多少关注。
但始终没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这样的消失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这件事在网络上被不断传播,一时间引起了巨大的恐慌。网友们纷纷猜测起事件的原委,有一个关于“虫洞”的留言吸引了望野的注意,内容大致是说数十年前也有过这样突然消失的事件,还有本来不见行踪的人在几十年后出现容貌却未衰老,科学家便猜测他们是否掉入时间虫洞云云。
不过因为从来未被证实且有些无厘头,倒没几个人认同这观点。
后来政府便出了公告来安抚群众,再加之消失的人终究是极少数,这一类事件不再出现后人们便渐渐将其淡忘了,重新回归各自的正常生活。
至于后来事件究竟是真的没有再出现还是被政府压下去了,其实也不会有几个人在意。世世代代人们对于不容易涉及自己的东西去投入注意力的时间本就很短暂,更何况眼前还有足够繁忙的工作来填充他们的生活。
但现在看来似乎是被政府压下去了。
望野拿出终端找到群聊早上的消息,这件事是群里一个父母在政府内工作的孩子无意间听说的,目前政府人员还在四处寻找她的踪迹。
一个小图书馆的老板尚且能聚集起一百多个畏惧孤独的人互相取暖,那么在更大的地区,以及与科技权力接触更加紧密的领域呢?看破了新义务原则、工作、服务仪、新闻、政府等诸多事物背后那片缥缈云层的人又会有多少呢?
与望野相似的人用书籍来塑造精神世界,因为以他们的根系只能扎在这片土地上来救自己。那能够伫立于权利科技顶尖的人会如何?
江停语在自传《画堂双燕归》里提到过自己的母亲。在他二十三岁也就是2022年时他的母亲因为感染了一种罕见病毒无法医治而死亡,而《开始》里记载着六年后的2028年世界瞬间被众多罕见病毒侵袭。
现在不就和那时候很像吗?零星几个消失的人就像当初率先感染了罕见病毒的人,他们隐匿在正常的人群中,几乎就是……试验品。
望野认为江停语是一个忠实的文字记录者。他将对方的所有小说都阅读过数遍,而它们每一本中都反映了属于数十年前那个时代的问题。
某些性交往过于混乱的国家中被伤害的人,兀自荒废在家挥霍年迈父母金钱的吸血族,思想顽固不化重男轻女的农村群众,被生育打上屈辱标签的女子,光亮照不到的角落里滋生的众多罪恶。
这些与人类历史勾连在一起开得洋洋洒洒的东西几乎蔓生在每个人的思想之中,唯有将它们连根拔起后才能用全新的东西彻底洗盘。
为什么突如其来的病毒好像有针对性一般?为什么生产力本该落后的时间里科技却飞速发展?
某些看似难以解释无法扭转的命运,如果去刨根问底,就会发觉竟也是人为的。
而这个时代没有土壤。望野向图书馆外走去,今日天空上铺着的灰色云层厚重得似乎快要掉下来,而每个人都立于这片天空下。那些搭乘着悬浮车奔波的人,那些立于真相之上研究的人,那些被囚禁在窗格子中的人——
也许人人都是畏惧孤独的潜逃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