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们采访了魏文帝曹丕

“紧张吗?”
“第一次接受采访,总有点不习惯。”
“我还以为像你们这种身份的人,都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
“那是我爹,不是我。”
坐在我面前的被采访者提起他的父亲,眼神里飘过一丝怅然,又有些神往。
他说,我毕竟没有做到我爹期待的样子。
眼前的这个人是文学家,政治家,他是魏武大帝的儿子,又是大名鼎鼎的曹子建的兄长。
他是魏文帝曹丕。
“这么多身份里,你最喜欢哪一个?”
“其实我曾经想当个剑客,我剑术很不错的。”
曹丕露出一个微笑,我也笑着问他,说你觉得如果你没有生在这样的家里,会成为天下第一的剑客?
曹丕摇头,说如果我没有生在这样的家里,或许我早就已经死了。
采访一时间陷入了沉寂,风从曹丕的方向吹过来,我嗅到乱世的烽烟裹携鲜血的味道。
过了几秒,曹丕才又开始说话。
“其实我想当一个好哥哥的。”
我记录着,并说:但人们往往不这样认为。
曹丕点点头,他沉默的时候面孔就隐在光影里,显得十分阴郁。
“我从小就很喜欢子健,我跟他一样,很小的时候就通读诗论,乃至四书五经。没有其他同龄人可以跟我聊天,我只能跟他聊。”
“我也很喜欢子文,曹彰这个家伙啊,从小就虎头虎脑,他不喜欢读书,但功夫却很好,打起架来不知道什么叫点到为止,次次都莽。”
我问他:但也有人说,后来你想杀了他们。
曹丕扶着额头,眉毛轻轻蹙起,他说:没有,我从来都没有想杀他们。
“当初曹彰在外边打了胜仗,我还关照他不要太骄傲,父亲不喜欢这样。我很想让父亲喜欢我们所有人,我也会尽量帮我的弟弟,我想我能成为一个好哥哥,也会是一个好儿子。”
“但你失败了。”
曹丕长长吐出一口气,他的身子向后靠在椅背上,又拿起酒吞进喉中。
他说,是啊,但我失败了。
曹丕说:“父亲是开始喜欢曹彰,也喜欢曹植,但他偏偏不喜欢我,我不懂这是为什么。”
我问他,你父亲从来没有喜欢过你吗?
曹丕说,在很久以前,我还不到十岁的时候,我读书练剑,文武双全,父亲总喜欢抱着我,说我是他的好儿子。
“可惜后来他再也没夸过我。”
我想了想,说那你恨曹植吗,你会不会想是他分掉了你父亲的爱。
曹丕几乎是脱口而出的,他说子建是个天才,我不能跟天才比,父亲喜欢他是正常的。
我说,其实你已经很厉害了,杀了他,你就是那个天才,你有没有这样想过?
曹丕沉默了很久,双眼盯着虚空,他淡淡说,还是想过的吧,假如他从来没有活过,那该有多好。
“那你后来成了世子,你父亲有没有更喜欢你?”
曹丕摇摇头,说父亲还是很喜欢子建的,只是子建太狂傲,不适合当世子而已。
“你有没有想过,其实你父亲把世子之位给你,就是很喜欢你,只不过你要当世子,他对你的要求和期待总比对你的弟弟们要高。”
曹丕张开口,轻轻啊了一声,没有回答。
我开始问最后一个问题:对于曹彰的死,跟曹植的七步诗你有什么看法?
“没有什么看法。”
听到这个问题的曹丕突然显得很疲惫,他整个人陷在椅子上,仿佛挣扎了一辈子,从来没能得到过休息。
曹丕说,曹彰的脾气暴,我收了他的兵权之后也怕他出事,或者再做出蠢事,于是叫他来京城。
“他以为你要杀他。”
曹丕双眼无神,说是啊,所有人都以为我要杀他。
“所以他惊惧交加,病发暴毙了,那曹植呢?”
曹丕说,很多事情都不是我能控制的,下面的人以为我要杀子建,他们拼命搜罗子建的罪证,喜滋滋的交给我。
“你处罚了曹植很多次,他都没有死,是因为你根本不想杀他?那你为什么不下令惩罚那些监视,诬陷曹植的人呢?”
曹丕看智障一样看着我,他说我怎么能处罚他们,他们是忠于我的人,更何况,从前拥护曹植的人那么多,我让子建逍遥自在,那些人会不会去找子建,让他做出更蠢的事来?
“可是曹植不会做乱国之事。”
“我不能冒这个险,我在这个位子上,就已经身不由己了。”
曹丕叹了口气,说那次曹植来京城,我本来很高兴的,在宫里恨不能手舞足蹈,我想现在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我们是不是能回到最初。
“但我看到子建时,还是只能板着脸,或许子建也以为我要杀他,他写诗来骂我,说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我真想杀他,他活得到现在吗?”
“那段时间你也很痛苦吧?”
“是啊,我也是个名士文人啊,我的朋友生前喜欢听驴鸣,我在的葬礼上学驴叫给他送行。我也曾是个剑客,用甘蔗战胜过将军。我本该跟子建一样放荡不羁,但我坐上天子之位,我就只能是天子,连好哥哥都做不成,何况其他呢?”
“当初争世子之位,后悔吗?”
“还是不后悔的,固然我没做多少事,但倘若再来一次,我有证明自己,改变世界的机会,我还是要去做。”
我点点头,收拾采访稿准备撤。曹丕突然叫住我,说假如你以后去采访子建,请你告诉他,我在这边等他,备了葡萄美酒,诗文词赋。
我说了声好,又想起采访之前准备过的资料里,魏文帝曹丕在生命的最后几年,发起过一次无疾而终的战争。在班师回朝的路上,经过曹植的封地,他去见了弟弟最后一面,给他增户五百。
次年,曹丕病逝,曹植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