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鸦：黑暗深墙（5）
（5）
“有人吗？有人吗？——”
格瑙在漆黑一片的矿洞里狂奔，他汗流浃背，精疲力竭，可他不敢停止奔跑，仿佛停下稍微一秒，无边的黑暗就会从四面八方袭来，夺走他的一切。
很快，他就跑不动了，被恐惧和慌乱支配的举措更容易耗尽人的体力。他扶住石壁，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还一边紧张地向四周张望，除了千篇一律的石头与砂砾，就只有沉重的黑暗陪伴着他。
“有人吗，我只是想出去......”他感到绝望了。
突然，身后传来了脚步声，他倏地回头，却整个人僵在原地。
是雷娅，她的长发披散在脑后，身上的衣服已经破烂不堪，到处都是冒着脓血的伤口，更骇人的是她的脸颊，眼睛，鼻子和嘴巴等部位都化为了深黑色的窟窿，里面正不断地涌出粘稠的液体。
她一步步走来，格瑙试图后退，但他的双腿早已不听使唤，动弹不得。
“你......你怎么回事？不要过来啊！”
雷娅拔出她的剑，那把寒光逼人的长刀已变得和洞穴一样黯淡，到处布满了锈迹，每抽出一段便应声断裂，到最后只剩下了刀柄处一处锯齿般的残片。但她对此置若罔闻，仍拖动着残破的身躯向他走来。
格瑙转身想跑，可身后不知何时成了死路，他面如死灰地回过头，眼前的怪物正低声地喃语着：
“格里卡，你的任务失败了......”
话音未落，断剑的末梢刺入他的眉心。
......
有什么又冷又坚硬的玩意在他脸上一顿乱戳，他双眉紧皱，眼珠在眼皮下来回滚动。当那个三角形尖尖的东西试图探入他的鼻孔时，他打了一个惊雷般的喷嚏，然后如压缩到极致的弹簧似的一跃而起。
“妈呀......我，我......”刚才发生的一幕只是一场梦，他惊魂未定地环视四周，结果又陷入了深深的失望，头上脚下都是黑乎乎的石头，他还在这个诡异恐怖的洞穴里。
当他低下头，瞳孔猛地收缩起来。他的脚边，一只小鸡正支棱着翅膀咯咯乱叫。
“你终于醒啦？”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雷娅靠在他身后的岩壁上，正卖力地磨着她的刀，那把苗刀看上去仍闪闪发亮，锐不可当。
“我，昏迷了多久？”格瑙问。
“快一个小时啦，真是的才四五米的深度而已，你是怎么摔晕那么久的？”
“这是哪里？我们到了洞底吗？”
“对啊。”
既然已经平安无事地到了洞底，是不是说明这个洞其实没想象的那么恐怖离奇？或是说之前看到的那层黑暗只是幻觉？他内心闪过一丝希望，但当他抬起头，这点希望顿时烟消云散。
那片密实到极点的黑暗，正笼罩在他们的头顶，宛若一面刷了无数遍黑漆的天花板。
“这......我们......”他颤抖着往上指。
“我也不清楚，或许这是某种结界或者魔法，总而言之不是自然界就存在的东西，”雷娅叹了口气，“劝你别想着往回爬了，我试过，没戏。”
格瑙看到了那只小鸡：“可它为什么还活着？我们明明听见了声音，那确实是死亡音效啊。”
雷娅耸耸肩：“谁知道呢，说不定我们都死了。”
“别吓我了，都这种情况了你怎么还开得出玩笑。”格瑙紧了紧裤腰带，神经兮兮地东张西望着，小鸡蹦蹦跳跳地跟过来，仿佛把他当成了鸡妈妈。
地是平坦的，看起来修整过，他们所落下的地方应该是一个垂直矿井，矿井墙上有一些断断续续的直梯，看样子是当年供矿工们出入的地方，矿井周围没有出口只有正前方出现了一条走廊，里面虽不及头顶那般黑暗严实，但看上去也是阴森恐怖，气氛瘆人。
雷娅磨着刀，手中的燧石每次接触刀刃都能激起大片火星。格瑙指向前方：“你说，我已经晕一个小时了，这期间你也没有进去过那里？”
“当然，来都来了，不进去看看怎么行。”女子不以为然地回答。
她为什么总能这么镇定自若啊！“那你发现了些什么没？”
“有是有......但不好怎么和你形容，这个洞穴太古怪了，”雷娅把磨刀石扔到一边，然后收刀入鞘，“你要不要进去看看？”、
“别别别——”格瑙几乎是脱口而出，也很快再一次为自己的胆怯而懊悔，“降妖除魔是你的工作，我还是......我还是一边等你的好消息吧。”
“嗯，那也行，我再去观察一下情况，”雷娅转过头，“不过不是你自己跟过来的吗，不想见你哥哥了？”
这两个字扣动了格瑙的心弦，他几乎忘了自己是为何而来，经过那么多年的遗憾，悲伤与疑惑。答案此时正在眼前，可他居然害怕了，这算哪门子亲兄弟呢？
“哎，等等。”
他大声喊道，雷娅已经往那条长廊走去了。他只好深吸一口气，硬着头皮追了过去，两人的身影消失在走廊中，与黑暗融为一体。
对了，那只小鸡也一蹦一绷地跟了上来。
......
矿井里没有想象的那么黑，而且这里的设施大多完备而且整齐，只是因为多年无人打理，蜘蛛网多了些，给人一种误入盘丝洞的错觉。
“我以前探索过四五个废弃矿井，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大规模的。”雷娅举着火把，用剑斩开路边的蛛网。刀锋接触蛛丝居然毫不粘滞，有如破竹，“里面的空间虽然大，但走道，矿区，加工区，休息场所都分配的明明白白，看来当年开拓这个矿洞费了不少心思。”
“是啊，我在这个镇上呆了这么久，还从没下来参观过呢。”格瑙抱着肩膀，洞内阴冷幽暗，他不由自主地往女子身边靠。
“正常，谁会没事跑这种地方啊......你看，再往前走个百米就到矿道的终点了，那里可是正儿八经的采矿场所，里面真是大的很呢。”
格瑙刚想接口，突然感觉有一只手搭在他的肩上，并来回摩挲着。
“雷娅，别摸我了，我心里发毛。”
“嗯？”雷娅回过头。
格瑙者才注意到，两人之间至少隔了一米的距离，肩膀上的手并不是雷娅的。他扭过脖子，正对上一张绿油油的脸。
一张丑陋的，狰狞的，毫无生气的，只有僵尸才拥有的脸。
“我的妈耶！”矿道里响起一阵惨绝人寰的叫声，余音绕梁三日，经久不绝。雷娅一脸黑线，某人正死死地抱住她的大腿，仿佛稍一松懈就会被洪水卷走一样。
“不是吧，我知道僵尸很恐怖，但也不至于吓成这样吧。”
“别别别......别说了，快干掉他啊！”格瑙大喊大叫，“这家伙会吃了我们的！说不定附近还有它的同伙啊！”
“嘘！你小声点，我耳朵都快给你震坏了。”雷娅用力地蹬了两下腿，可格瑙像块狗皮膏药似的抖不下来，“你仔细看看它，这里头的僵尸和外面不太一样！”
不太一样？僵尸还有不一样的嘛？格瑙探出半边脑袋，迅速瞄了这怪物一眼，它穿着一身蓝色的工装，的皮肤皱缩发绿，眼神无光，双臂绵软无力地向前探着，正是这只肮脏的手指触碰到了格瑙。
“有什么不一样，这不就是只僵尸吗，你快干掉他呀！”
“你这样抱着我我怎么杀他？而且你看，他对我们两个一点意思也没有！”
的确，这只僵尸从刚才出现为止，一直呆呆地站在原地，过了一小会，他转过身去，摇摇晃晃地离开了。
两人大眼瞪小眼，谁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亡灵，传闻中诞生于死亡与黑夜的生物，他们在黑暗中永生，在烈日下焚烧，当永夜时代来临后，这种怪物就成为了大陆居民的梦魇。亡灵的种类繁多，形态大小各有差异，但唯一不变的，就是对活物极度偏执的攻击欲望。
“他好像对我们没兴趣？”格瑙低声说。
“按照一般情况，它应该老远就循着味杀过来了，可事实上他看咱们就和看空气一样，这的确不合常理，”雷娅皱着眉头，“所以，你能松手了吗？”
格瑙从地上爬起来，一脸尴尬。
“没事啦，没事就接着走吧。”
雷娅说完便走，其实她心里很担心这小子看到后面的场景会不会吓崩溃，而格瑙仍高度紧张地留神那只僵尸，即便它根本没有追上来的意思。
所幸接下来的路段没有情况发生，此时一扇铁门堵在他们的面前，由于空气干燥，门上只微微沾着一点锈迹，地上则是散作一团的铁链与一把裂成两半的大锁。
“这是你劈开的吗？”格瑙指着锁问。
“是的。”雷娅随便把它踢到墙角边，就像踢走一块抹布，格瑙不经有些汗颜。她将双手按到虚掩的门板上，但却没有下一步行动。
格瑙看到她回望了自己一眼，神情有些犹豫。
“怎么了吗？”
“这扇门后就是矿井的施工场所了，里面很大，有很多矿，嗯，还有很多别的东西，”她斟酌着字句，“呃，我就是想告诉你，进去前最好做足心理准备。”
“妈呀，你这么说我反而更害怕了，”格瑙擦了一把额头上留下的冷汗，“可是......这也没办法啊，我现在除了跟着你，什么选择都没有呀。”
雷娅回过头：“行，那就和我一起推门。”
两人各自推铁门的一侧，大门非常沉重，需要把全身重量都压上去，才能感觉到它在移动。随着链条与转轴的轰隆响声，这道沉睡九年的巨门再度被打开。
当大门打开时，两人都闭上了眼睛。
是光。这是来源于萤石灯，红石，火把，灯笼等各种照明器具传出的光线，虽然亮度不高，但对于在黑暗中摸索已久的人来说，它就如同正午的太阳一般耀眼。
格瑙缓缓睁眼，他看到了一切矿洞里理所当然的场景：铁轨，矿车，洗矿机，巨大的链条与铺满墙壁的熔炉，然后他就看见了——
“这都是——”他还没来得及喊叫，一只手就捂住了他的嘴，只见雷娅盯着他的脸，做出一个“嘘”的手势，示意他不要发出声响。
两人面对的，是一眼望不到头的尸海。
当格瑙的表情略微恢复正常，雷娅才将手拿开，事实上两人心中的震撼程度是一样的：他们都是第一次见到如此庞大数量的僵尸。这些令人作呕的墨绿色怪物像参加盛大的宴会一般，密密麻麻地挤满了每个角落，他们穿着破烂脏污的矿工服，双臂前撑，步态蹒跚，五官如定格令人恐惧。几百只？上千只？总之世界上要是能评选出最死气沉沉的场所，这里绝对可勇夺第一。
“他们都是，当年的那批矿工与探险者......”格瑙双目发直，“为什么，所有人都......”
“所有人都发生了尸变，看看他们身上穿的衣服吧，这里没有一只僵尸是自然生成的。”雷娅深深地叹气，她瞟了一眼男孩的脸，他的恐惧没有想象的那么深，眼角却渗出了泪。这些人都是曾经在塔克镇上的人，活生生的，有过欢声笑语的人，而现在他们已成为一群失去灵魂的行尸走肉。
“也就是说.....我的哥哥，他......”
雷娅不知道怎么安慰这男孩，她看着他用手臂抹着眼睛，嘴中泛起一丝苦味，但这不是停下脚步的理由。
“在那场大灾难，发生后，所有的矿工都没能逃出这座矿井，包括后来的探洞者一样，这些人被困在洞里，不见天日，最后一个不剩地变成了僵尸，于是就有了我们现在看到的景象了。”
“可这是为什么啊？”格瑙咬着牙说，他的悲痛正一点点地转向愤怒，“为什么我们镇上会遇到这种灾难？为什么这种怪事会找上我们？”
“怪事？我觉得这些僵尸并不是怪事，至少，他们不该成为探洞者的阻碍。”
“这么多僵尸还不算怪事？”
“我秉持一个观念，但凡是能被杀死，能利用暴力解决的委托，都称不上是怪事，我感到好奇的是初入洞穴时，那片不合理的黑暗，以及这些僵尸的成因。”
雷娅的声音出奇的冷静，格瑙也缓过神来，但他依然无法追上这位见多识广的女侠客的思维。
“你说它们的成因很怪，是什么意思？”
雷娅挥了挥手：“它们不来攻击我们。”
和之前的情况一样，这些僵尸对他们两人似乎丝毫不感兴趣，它们呆呆地站在原地，偶尔缓慢地行动，但没有一只僵尸主动袭向他们，两个人平安无事地站在一大群僵尸之间还不受攻击，这确实让人百思不得其解。
“可这样很安全啊，要是它们一拥而上，我们不就死定了吗？”
“我在外头游历了快十年，永夜之境也闯荡过多次，到现在，我知道的僵尸出现方式只有两种：一是自然生成，二是感染活人。”雷娅没理他，自顾自地分析下去，“这些僵尸的服饰属于矿工和探险者，所以并非自然生成，而我们进来那么长时间都没有遭受袭击，所以说这些人究竟为什么变成了僵尸？”
她又补充道：“我不经猜测，我们现在看似安全的处境，是否意味着未来的危险？亦或是这些僵尸反常的举动并非是因为天性改变，而是因为我们本身发生了改变？”
格瑙大张着嘴，说不出一句话来，他看见黑若深墙的洞底，那只无端死亡，却活着出现在眼前的小鸡，他抬起头，看见满眼腐烂枯朽的尸骸，他们麻木萎缩，脸上既没有恐惧也没有痛苦，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绝望。
他仿佛被雷打了一般，浑身一个激灵，嘴唇不自觉地颤抖起来。
“难道说......难道说我们......”
雷娅看着他的双眼，沉重地点了点头。
“还记得你醒来时我对你说的那句话吗，那并不是句玩笑，”她说，“我们已经死了，格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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