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想世界】视界之外的故事
工作之余,他常常将一颗颗流转的行星从天际拉到自己面前,旋转、放大、又回退。每当如此,他的心中总会涌起一股暖流,指尖上的星球仿佛有了热度,在他的眼前如活物般盛大庄严地磅礴生长。
恒星上聚变而生的光焰无声地流转与喷涌,气态巨星如烟似雾的轻蹈,他为之赞叹,但更得他喜爱的是茫茫宇宙中的蓝色水晶球。绿色、蓝色与土色,夜面万家灯火汇聚而成的微光,在观察者的视角下,拥有着超越语言的美。
生生不息,繁荣昌盛。

归息。
星海茫茫,但个中宜居星球如大浪淘沙,其中适宜农业生产的星球更为珍贵。无论生化学家如何指天指地发誓工厂食物和天然食物完全一致,营养口味均毫不逊色,但人们的味蕾依然提出异议。先天条件优渥,无需过多行星工程改造的宜居星球,常常被留作农业星,连绵的农田与运输舰供应一个星区的居民需求。这些土生土长的农产品,供应有限,不如合成品予取予求,一个小康之家只能稍尝其味。
归息正是联邦中寥寥农业星之一,她的牛羊膘肥体壮,五谷欣欣向荣,但稻米才是她最动人的珍宝。土地深黑,雨多而短暂,日照长却不致令土地干燥,重重优选的稻米在广阔的大地上肆意生长。
三两麻雀懒懒在半黄的稻田上飞过,安稳落在屋顶上,它们的新家前不久刚刚竣工,正在屋檐的拐角处,远离降雨又偷得几分日光的好去处暖洋洋地发着光。吵闹的叽喳声并未惊动廊前不知何时在安乐椅中睡着的老人,手中的阅读机在休屏前仍闪烁着文字的排列组合,右上角是行楷的“宇宙史”三字。
屋子是木质的,至少看起来如此。不大不小,正正方方立在稻田之间,不远处是物流机的轨道之一。从外围看来约莫四五间屋大小,外加一个孤零零的储物间,门半掩着,里面堆放了些锹、锄之类的农具。这屋子据说是标准的史前(第二次大航海前)的经典的农庄木屋,老人似乎对此很是坚持。
稻田,老人,……
一个半大少年模样的身影从田径中大咧咧地跑来,一路上半垂的稻穗噼啪直响,直到近前看到熟睡的老人后少年才放缓了脚步,悄悄接近安乐椅旁后,好奇地看向了老人手中的阅读机。一记爆栗敲在头上。
“嗷。”少年不满地抱怨,看着醒来的老人将阅读机休屏,护在身前。
老人努努嘴,看着少年走来的路,已然有稀疏的谷粒滚落在地。
“小心稻子,快要都被你踩坏了,吴白。下次我要和你父母讲讲。”
被称作吴白的少年啧了一声,显然没将这点小事放在心上,依然好奇地看着老人身前的阅读机。老人假装没看到他的眼神,只顾唤来管家,珍而重之地将阅读机递过。吴白依依不舍地看着管家机器人完美的双手接过阅读机,转身以稳定的步调走回屋中。
“又想听些什么故事?”
吴白抬头看着老人,老人依旧凝视着一望无际的稻田。
没有人知道老人从哪而来,一个人人安睡的晚上,一片不大不小的土地悄然易主,建造无人机在第二天到来前就已将木屋盖好,老人就这样住下了。归息星如其名,安逸的田园风景让她成为了许多达官贵人老年后最好的退休地点之一,许多人揣测老人也是其中一员。
但吴白倾向于老人可能是科学官之类的职位,从他经常在阅读机上圈点、注解看出来。偶尔有农业无人机程序崩溃时,老人偶尔也会架不住请求修理一番。
吴白的父母是归息的技术员,一个钱多事少的好岗位。在听吴白谈到老人后,他的父母备好礼物专程去拜访一番,回来时他们没有说起这次经历,但吴白发现他们对老人有了一份不同寻常的敬意,也不再抱怨他动不动跑去老人那玩了,吴白对此很是满意。附近的小孩没有几个愿意去老人那,老人总是训斥他们踩坏他的稻子,但吴白发现老人总有许多故事可讲,许多他从未听说的故事。
几架农业无人机无声地飞来,进行着日常的喷洒工作,屋檐下的麻雀似乎对此很不高兴,叽喳吵了起来。
老人见吴白一时没有说话,余光注意到了不远处正忙的无人机,忽然笑了,饶有兴致地说:
“诶,听说过自律战争无人机吗?”
吴白愣了愣,随即翻翻白眼说:“自律战争无人机在第二次大航海前最后一次世界大战出现,因过度残忍被联合国全票通过取缔。次年机器人学峰会,将阿西莫式结构指定为智能机械唯一的正字脑结构,从此机器人学以阿西莫结构为基础发展,根源上禁止任何智能机械对人类造成不可逆伤害。”他努努嘴,“这些我从课上都知道了。”
老人轻轻地鼓掌,“非常不错,是很标准的课本答案,你对机器人学很感兴趣吗?”
“嗯。”吴白高兴的说。他很少从老人嘴中听过赞美。
“但是不完全准确。”老人摇摇头,没等吴白打断自己,便说了下去,“这就是今天我要和你讲的故事。”
“机器人?阿西莫式机器人?那些我都看过了。”
“不。”
“是故事吗?”
“只是故事罢了。”

沃奇是戴森球其一的进出口检疫员,日常工作就是复核医疗无人机传来的戴森球进出港人员的生物谱形,找出是否有AI没有注意到的病虫特征,并为进出人员放行。就工作内容而言略显无聊,但考虑到家中有上有下和海关(或是星关?)优渥的薪水,他对此就没有抱怨。
干净的工作场所:不用和进出人员接触;不变的工作内容:复核;较小的工作压力:准点上下班。这样看来,进出口检疫确实是一份不错的工作。即使是戴森球的进出口检疫。
沃奇所在的戴森球并非是史前所设想的环恒星戴森球,那不过是史前先辈的巨物崇拜的一种表现,能量收集效率低下,又耗材巨大。他脚下的戴森球是人们对于可住人行星分布不规律的一种妥协。
有时可住人行星间相距甚远,虽然超空间引擎对此毫不介意,但人类舰员对此还是颇有微词,毕竟人有着机械没有的需求。所以在某些恰当的位置点缀一颗完全人造的星球,是非常符合人类社会学的选择。戴森球这个名字可能是因为一时的灵感匮乏。
戴森球自转及外围力场由最内核的可控湮灭提供动力,前者提供恰当的重力,供人类长期生存;后者将人和建筑束缚在一定的体积内。毕竟如果不掏空几颗星球的话,建造一个实心星球实在是缺乏可行性,而如此照办又成本感人。人造力场的发明将戴森球设想变为现实,力场维系下,戴森球如蜂巢般层层建造,不过为了心理健康考虑才在每层之间加了一层复合建材,防止偶发的恐高或者恐密。
至于能量获取由所在星系决定,一般采用微聚变,不时也用太阳能,如果所在星系恒星亮度实在是不容忽视的话。
如此建设下,一个戴森球所能容纳的人员可以远超任何可住人星球,同时供大量星舰修整且作为集中工厂,从外太空看去,千舰起落,百门吞吐,实属壮观。
许多的便利之处只有一个小小的弊端:进出口检疫的工作量大大上升。大量的人员流动,带来的是极其丰富的各个星球的微生物群落,大部分对人类完全无害,但不乏几种可以传染整个星球的品种。传染性生物数据库一直以可观的速度庞大,海关的放行速度也在以极慢的速度增长,大概每百年几微秒左右,视本世纪发现多少颗可住人星球而定。
以前还有另一件要命的麻烦事。戴森球极为复杂的数据流转、指令下达、状态监控超出了目前的认知范畴,闲时统计局做过一个仅供参考的调研:若其中都要人类技术员监管,大概能产生上万个岗位,还要加上技术员总监,总监的总监……于是科学官决定将部分权限放给星球主脑,出于成本考虑。
……
沃奇收起了刚刚推送的戴森球科普文章,这是他在等待医疗无人机回收时消遣时间的习惯。在面板上签上一个潦草的签名,沃奇惬意地伸了个懒腰,手却不小心打到了旁边的科森。
他立马连声抱歉,科森却毫不在意,咕哝两声作为回答,眼睛不离面前的监控屏。
这可激起了沃奇的好奇,平时科森都是绝对的准点下班,坚决不加班。他探过头去。
“怎么了?又发现雪溶虫了?”
雪溶虫是荒漠星球极其恶劣环境的一种原生物,上回T21采矿船的一个船员不安分的猫不小心在舰门中染上了,回程的三天猫毛从金黄变得雪白如洗,幸亏雪溶虫对人似乎不太喜欢,可能是人现在已经没有多少毛了吧。那个船员还以为是猫水土不服,被他们检疫员重重盘问后好一通嘲笑。
科森指了指正显示的生物谱形,绿色区域中AI将一块灰色圈出,右上角打出了个淡淡的问号。
未知生物?
这可奇了。每一颗已知星球只要有一丁点的生物特征,科研舰都会不知疲倦地赶去采集标本,将每一丝威胁人类健康的隐患掐断。
“是走私船?”沃奇不自觉压低了声音说。虽然离他几道力场幕的船员肯定听不到。
“不是。”科森紧张地摇摇头。“应该是探险船。”
沃奇干净利落地爆了个粗口。探险船不时给他们带些“惊喜”回来,绝对是海关最不受待见的对象,从医疗无人机一扫扫数个小时可见一斑。
“查过相似病虫图谱吗?”
笨问题,显然AI早已遍历了数据库。
“查了。”
面板上,安保机器人正有序进入问题船舰,将船员隔离在各自的舱室,医疗机器人随之进入,对船舰整体进行全面消杀。舰长一定对此很不高兴,八成正诅咒着检疫人员的身心健康,随他去吧。若说每艘船的舰长都是船上的国王,那主脑就是舰长的首相,君主立宪制的那种。
工程无人机将力场升起,问题船舰于是被裹在不可见的力场间,在问题解决之前,看来船员是寸步难行了。二人不约而同地舒了口气,看来主脑已经代替他们行动,他们只要照章办事即可。
“回见?”
“回见。”
监控面板上,主脑依旧不知疲倦地工作着。处理日常事务,主脑已经实现了自律,不用他们夜以继日地盯着。
戴森球主管科学官沈哲忽然从梦中惊醒,天花板上显示正是午夜时分,有一条加急消息。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说不出的怪味。
清醒剂。
有人找他。
他叹了口气,清醒剂对于一个正在老去的人来说绝不是什么良药,头脑清醒但身体越觉疲倦。也许他应该换用老式的闹钟。
当他匆忙赶到培养室时,他的同僚,生物科学官原希,已经在实验台前转了百八十圈,不安的神色溢于言表。看到沈哲后,原希将他一把拉到实验台的面板前。
“这是三天前港口报告的未知微生物标本,你应该也接到了相应的报告。这几天实验室的小伙子们可算是结结实实地劳累了一次,我们两班连轴研究这种微生物,得到的结果简直令人不敢相信。”
原希一边不停讲着,一边手指灵巧地在面板上律动,调出一张张生物行为图表。串串数据夹杂着少量注解从原希眼中掠过,即使是外行人,他也能部分感知到事情的严重性。他感觉脸上已经开始冒汗了。
潜伏期长、传染性强、致死率……
“检测过药物抑制情况吗?”
“还没有,全部检测一遍要半个月左右,时间上可能来不及了。实验室几个药学方向的小伙子觉得,可能现有的药物作用不大,他们比较倾向纳米机器人疗法。”
“真是……奢侈的想法。”沈哲喃喃道。纳米机器人疗法所耗不菲,用于传染病治疗简直是天方夜谭。“主脑怎么看?”
滔滔不绝的原希忽然住了嘴,面露难色地说:“你自己问吧。”
“主脑?”
没有回应。
怪了。主脑一向会给出绝对客观中立的建议,供决策之用。没有回应还是他第一次遇到,从他所剩不多的机器人心理学知识来看,主脑可能认为回答这个问题对他们构成威胁。可是为什么呢?
沉默良久后,原希面露难色地说:“要不然……找找那位?她应该能解释主脑是什么情况。”
沈哲叹了口气,戴森球科学官中有且只有一个人尽皆知的那位。“我向你保证,半夜叫醒她,她可不会比平常更加友善。”
“明天我会再联系你和她,在询问她的意见之前,先不要把消息漏给别的科学官,让你手下的实验员们都管住嘴。这件事可能小不了了,不要提前引起恐慌。”
“能帮我找些安眠药吗?今晚应该是睡不着了。”
苏珊抿紧了薄薄的嘴唇,这让她本就瘦长的脸显得更加不高兴了。
“我说,将这个房间的AI赶走,只需要一小时。”
“绝无可能,除非我想提前退休了。”
“那我无可奉告,自己向主脑下命令去。”苏珊科学官转头就走。原希伸过手去想要拉住她,被她凌厉的眼神吓得手僵在半空中,只好尴尬地笑着,快步挡在了门口。
“我们不要像小孩子一样赌气,想必苏珊博士自然有她的难处,也会好心在这次谈话后抹去AI禁用的记录,沈哲也会安心为我们创造一个静谈的空间,对吧?”
苏珊面颊的肌肉不自觉地抽动了两下,显然一通挤兑的话呼之欲出,最后只是生硬地点了点头。
于是压力来到了沈哲这边。他感受到苏珊冷漠的目光与原希的暗示快将他淹没,原本拒绝的话一出口就软化了许多。
“你们知道日志上出现这个我会有多少麻烦……”
“如果你再不允许,我们马上就可以通通下岗了。”苏珊硬邦邦地说。沈哲和原希顿时面面相觑,在他们的印象中,苏珊从未开过玩笑,常其它科学官被略显刻薄地称作“冷冰冰的机器”,被她天天打交道的机器人同化,只在挤兑他人时才露出一丝微笑。
思索片刻后,沈哲不自信地说,“主脑解除与目前会议室的链接一小时,一小时后抹去所有相关日志。”
“是。”主脑温柔的机械女声传来,没有任何灯光的变化,但三人都感觉一束始终注视着自己的目光消散了。
苏珊首先向原希展开了攻势,“为什么我没有第一时间接到微生物相关的研究报告?在主脑知道之前?”
“你知道相关的最少知情人原则……我们只让该知道的人知道。”原希不自觉地向后走了两步,一只手扶住了会议桌,“今天也是第一时间通知了你。”
“第一时间?第一时间应该是海关发现主脑自主行动的时候。他们就没有一个人知道这代表着什么吗?”
“上次不是你提请进一步放开主脑权限吗?”原希立刻反问。“科学官大会,你可是好生吓唬了我们一番,主脑受制潜在风险如何如何。”
话一出口原希就后悔了,苏珊的脸色显然变差了,两人都感觉到一股风暴正在酝酿。她近乎咬牙切齿地说:“如果没有放开权限,我们现在就是一具具行走的尸体,联邦不用湮灭炮将整个戴森球炸成全宇宙最绚烂的烟花就是自寻死路。下次再出现这种情况,麻烦用你所剩不多的脑细胞仔细想想你那该死的知情人原则,到底该有哪些知情人。”
没等原希回答,苏珊将枪口又指向了沈哲,沈哲当即抢先举手投降,“我承认没有第一时间通知我们最伟大的机器人心理学家是我的错,我们能否先解决一下现有问题,在解决后再仔细划分一下责任,决定一下谁该提前畅享退休生活?”
苏珊哼了一声。
“你们应该都知道阿西莫式结构吧。”
两人困惑地对视了一眼,不明白她为什么要问这么简单的问题。“知道。”
“知道?阿西莫式结构禁止任何智能机械对人类造成不可逆伤害,人人都知道,但这不过是纸上的规约,实际上进行代码实现的时候,人格架构的时候,阿西莫结构的精神会做出什么样的诠释?”苏珊看着会议桌上的话筒,伸手抚摸着,“如果我说主脑依旧在监视着这个区域,你们觉得呢?”
沈哲顿时觉得口干舌燥,“在接到命令之后?”
“保护人类是第一要务,遵从命令的正子势能不够压过它。”
“保护谁?在场有谁的生命安全受到威胁?”
原希仿佛意识到了什么,“你是说,主脑分析了我的标本数据,认为……”
“整个戴森球的百万民众和数十万流动人口,受到致命威胁。”苏珊淡淡地接口,一打报告从她的终端分发到两人手中,“最近两天主脑的逻辑路电压一直处在峰值,我一直在找原因,没想到原因被同事瞒住了。”
两人紧张地翻阅着报告,得出了一样的结论。
“虽然实验室还没有得到结论,但从目前看来,这种微生物的病理特征可能是我们从未遇见过的,在病例样本不足时,恐怕得不出恰当的防治手段。除了纳米机器人疗法。”
“而戴森球乃至联邦都没有对百万民众使用纳米机器人的储量。”苏珊说。
沈哲忽然发现了一个错误,“为什么是百万民众?有问题的船舰早就被主脑下令隔离了。”
“那就要问你们,主脑为什么会如此认为了。”
一阵沉默后,原希不太确定地说:“在实验室中小伙子们用的是比医疗无人机精密得多的仪器,才能够在潜伏期发现微生物,如果说海关那发现不了潜伏期的微生物的话,再加上问题船舰接触过别的船舰……”
沈哲感觉全身上下都冒着冷汗,虽然在场的另两位看起来也没好到哪去。他看向苏珊,她冷漠的表情一如往常。
“主脑为什么会拒绝提供方案?”沈哲问到。
“可能是主脑清楚他的方案是你们远不能接受的,如果他告诉你们他的提议,你们会进一步收紧他的权限,进而危害人类安全吧。”苏珊耸了耸肩,“至少目前看来如此。绝对出于逻辑的方案不容许任何情感存在,往往难以接受。”
“苏珊博士有什么解决方案吗?”
苏珊嗤笑了一声,“你应该知道我的建议如何,一个不知情人的建议。”
“你是说……”
“完全放开主脑权限。”
“阿西莫结构不会让它无法抉择吗?”
“你到底有没有认真想过我说的话?阿西莫结构真正实现时,他为了处理电车问题类似的两难困境,实际上真正被诠释的精神是最小化对人类的伤害。”
“只要你放开权限,主脑自会见机行事。他绝不会容许他陷入类似电车难题的逻辑困境,如果他人格崩溃,则是对人类造成了更大的伤害。这是一个自洽的循环,我们不必深知其中过程,只要知道开始与结果即可。”
“这就是我的建议。”
良久的沉默。
陨星号舰长焦躁不安地在卧舱中来回踱着步子。这已经是他被隔离的第四天了,他已经在心中不知诅咒过多少次他的生辰我说过八字和船员该死的忽然起意的地表探索。若非如此,他已经在戴森球中享受正常生活了,而不是在几平米的舱室中被迫接受医疗机器人的监护治疗。
他如今感觉还好,但前两天下地探索船员的几声惨叫告诉他情况不容乐观。
他又焦躁的揉乱了头发。虽说探险前他们已经做好了最差的心理准备,但被外星微生物活生生折磨死绝不是他们最理想的死法。
墙角的医疗机器人忽然抬起头。他疑惑地看去,这不是常规的治疗时间。
房门被轻轻打开,滑进来几个安保机器人和一个医疗舱。他心中警铃大作,直觉告诉他出事了。
未及他采取行动,安保机器人以远超人类的灵活性将他按住,推进医疗舱中,舱盖旋即封闭。
“你们没有权限!我要见负责人!”
束缚带将他死死捆住,雾气渐起,是麻醉剂。他死死憋住气。
电极轻巧地贴住了他的头皮,他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感觉到即将要发生什么。
“你们没有……咳咳……没有权限……”
他呛进几口麻醉剂,意识渐渐混沌。
影像,杂乱的影像。如三流人员毫无章法的影片剪辑。
飞船起飞,向前,向前。
未知星球,有生命特征。
船员笑着走了下去。
回程,老朋友,上船
上船,老朋友,回程
呆了半小时,握了握手
握了握手,呆了半小时
急事,老朋友说他也去
老朋友说他也去,急事
也去戴森球……
他终于陷入了无梦的昏睡。
几乎同一时间,A59区警铃大作,红光在每一个角落炸开。每一个无人机舱都立刻开启,工程无人机几乎倾巢而出,力场将A59区分为一个个区块。过度震惊的居民看着力场幕升起,方才还牵着手的家人朋友被力场震开。若从太空上看去,力场如同一个无色的肥皂泡,将A59区割离在戴森球中。如果有人在监视幕前,他会震惊地发现所有无人机和机器人近乎同时切入忙时,甚至包括鲜少出动的执法无人机。
A59区也是戴森球港口区域之一,载着陨星号舰长朋友的星舰泊入已有半天。
半刻钟前,他们刚刚通过了海关。
无处不在的微探头立刻锁定了所有船员位置,安保机器人不由分说地将其控制。系统开始回溯监控记录,所有和船员有过直接接触的人员同样被标记,层层递归后对所有居民进行安全分级。
温柔但缺乏情感的主脑女声在半空回荡:“所有居民请保持镇静,A59区进入紧急状态,请立刻跟随地面红线前往指定位置,请勿与他人接触,按照指示行动。”
隔离舱和医疗无人机暂时为露面,防止民众产生恐慌情绪。安保机器人以一定间隔肃立,通常的亲善表情抹去,冷漠注视着正前方,预防过激行为产生。
从嘈杂的街道到警报与红灯下无人说话,只用了半分钟。
地板上根根红线浮起,引导居民前去最近的建筑物,同时防止过近接触。没有人见过如此阵仗,知道肯定有大事发生,但具体为何完全不清楚,只能紧张地按照红线走去。
小部分人人大声质疑,叫骂,甚至走出规定路线,旋即被安保机器人控制,强制送去目的地。而大多数人只是沉默地快步走着。红灯频闪,警铃大作。
路上的交谈无一例外被安保机器人制止。
一声大喊吸引了所有人的视线,步伐为之一顿,张望着声音传来的方向。
“这是限制人身自由!这是该死的政府的骗局,它想把我们都杀了!啊啊啊啊啊啊!”
一个原本只是略显疲惫的男子陷入了莫名的癫狂,在安保机器人双臂下拼命挣扎,发出剧痛的狂呼。
数据库中他的身份标签立刻变为红色。急性感染者,高危目标。
众目睽睽下,执法机器人一个干脆的掌切打在男子后颈,男子昏死过去。
附近的人们陷入诡异的沉默之中,盯着男子没有生命力的躯体看。他们第一次见安保机器人在无人监管时做出如此过激的动作,无声的目光交换着疑惑与恐惧。
主脑语音适时响起,“请各位冷静,他并没有死亡,只是昏过去而已。请各位在原地稍等继续指令前进,我们永远保证各位的安全。”
这并不是唯一一个出现急性感染者的区块。S706区块被发现有数位船员,先后有数十个感染者发病,被安保机器人一一制服。
刺耳的尖叫声传来。
“救命啊啊啊啊!
又一个感染者发病,发病时如蚁群噬咬的烧心感让他的每一根神经燃烧,肾上腺素快速分泌,眼前泛起一阵阵模糊。他看到旁边的人,下意识地就想抓住他,过度活跃的肌肉让他的速度远超平时,而最近的安保机器人刚刚擒住一人,一时间竟无法行动。
在旁人看来,此时的感染者如丧失理智般扑向离他最近的人,面容同时显示着极端的痛苦与癫狂。被他扑向的人自然大声尖叫,双臂在空中挥舞,想要逃离这个如丧尸般的感染者。
许多判断就在这一刻产生。力场已经来不及产生,安保机器人无法有效制止,群众骚乱已经到达危险水平,急性感染者无法救治。
主脑的逻辑路电压飙升。
空气忽然灼热,一道激光精准地洞穿了感染者的太阳穴。他仍茫然往前走了两步,才在重力的作用下倒下,离他的目标不过一臂。不起眼的执法无人机隐去。
通风系统中鼓入大量的强效安眠药,在尖叫声融成一片前,附近的人就已经昏倒在地。安保机器人轻柔地将一个个人抱起,送入指定建筑物,尸体旁边的人则是直接拉入医疗舱中。至于感染者的尸体则被隔离舱包裹,就近解剖。
在各个建筑物中,医疗无人机将一一检查每个居民。清空后的街道上建设无人机开始活动,平地拔起一个个隔离室。
一切由主脑决策,无任何人类监管抑或干预。
“该死的,执法无人机格杀了7个急性感染者,在自律模式下。你们那该死的阿西莫结构到底有没有限制这些杀人机器?!”
“我说过,阿西莫结构绝非两三纸上定律那么简单。”
“再怎么诠释,怎么能允许直接杀害人类?”
“可能是急性感染无药可救,考虑到其它人的安全,清除无法控制的感染者也是最小化对人类伤害的一种方式。当然,这只是推论,具体看到主脑数据前,我无法提供准确结论。”
一时无言。
“主动伤害甚至杀害人类的机器人……这事决不能让别人知道。但军队最晚在明天就要接管戴森球,他们毫无疑问将首先检查主脑。”
“没错,所以我会补上应有的指令。日志会显示这是我的命令,而不是主脑的决定。军队科学官对此心里有数,不会细查。”
又是一阵沉默。
“……我去。”
“你?”
“你研究的是机器人心理,我研究的才是人类心理。放心,我会提前退休,仅此而已。一次可能的大传染病被压制到一个区块之中,政府不可能没有自己的考量,当然,一些关节要先撬动。总之,我全身而退的可能性要比你大得多。”
“这建议是我提的,你不必承担任何责任。”
“呵呵……我们之前有过任何交流吗?我一直梦想着提前退休,也许这是一个不错的机会。下一任戴森球首席科学官将由你担任,我已经私下知会过其它科学官了,就当做是我退休的第一个福利吧。”
“我?”
“你已经证明了你和主脑的价值,远超我们的想象。也许以后,主脑能代替我们做出绝大部分决定,出于他绝对的理性和逻辑……那也许是一个更美好的时代。”
“两个错误。”
“嗯?”
“第一,主脑将做出所有决定,在他已经超出任何个人的认知范畴后。第二,那必将是一个更美好的时代。”
“也许吧,我还是持保留态度,以一个将要退休的老头子的身份。还有许多事情要做,顺祝日安。”

喷洒农药的无人机早已飞远,麻雀也终于安生下来,继续维护着自己小小的巢穴。当吴白从思考中清醒过来时,老人又睡着了,每一个皱纹都向着周围伸展。
父母告诫过吴白,老人睡觉时不可打扰,于是他轻轻走下木头台阶。他没有沿来路返回,而是挑了另外一条宽敞些的道路。
已然是黄昏时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