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结与死亡》-第二部分-第12节 时间的终结

我花了一点时间让自己镇定下来。都怪我这具凡躯,可我也确实又老又累了。我考虑过再坐一会儿,就一会儿,好让我这身老骨头放松一下,但这会被当做软弱的象征。绝对不能让他以为我软弱。如果他认为我软弱,他就没法再信任我了。
然而,不断吞没世界的非物质之潮却在敲打灼烧我的灵魂。我感觉到我的主上正努力进行调整和纠正,重塑无形之物,建造并加固精神力量的堤坝,打开灵能力量的排洪口以减轻不断上升的压力。
此刻,那份扰动正变得愈发显著。宽阔的王座厅里,星语者呻吟痉挛,被不请自来的梦境所折磨,梦境织机因转速过快而喷出摩擦产生的烟雾。预见者哭泣哀鸣,预言师的口耳中冒出鲜血。无差别引擎【1】在平台上剧烈抖动,古代科技的阀门喷出绿色和黄色的火花。是什么新的浪潮在冲击网道?控制网道是一项持续而精确的斗争。我想知道……轮到我的时候,我是否已经稍稍准备好了?我……
又一波浪潮袭来。我感觉到王座颤抖着发出叹息,它驾驭着以太湍流,其上的增幅器与静滞节点正竭力输出。究竟是什么导致了这股扰动?
我将心灵视野向上方探去。泰拉在荷鲁斯切割出的虚空伤口中陷得更深了。一层腐蚀性的光环包围着它,使它看上去就像一只感染发炎的巨大眼球。它周围的云层烧得焦黑,如同一朵巨大毒花的花瓣,足有数百万公里之长的病态电弧在整个太阳系内闪动。两个宇宙,相互对立的两股力量,正以违反宇宙法则的方式互相融合。亚空间与现实世界开始彼此吞噬,食人星系开始进食、消耗、相互磨灭。当然,赢家会是至高天,因为它那股恶毒的饥饿并非我们冰冷却繁星点点的虚空所有。
如今,他全然的复仇之魂仍旧高悬在我们上空。与像食腐鸟类一样盘旋在泰拉上空的其他舰船不同,它仍然没有设防。它的虚空盾还是降下的。它以肆无忌惮,厚颜无耻的方式暴露着自己。
一个威胁,一个邀请,一个诱人的承诺。他以为他在引诱我们犯下致命的错误。但这根本不是他的作品。这是在他背后操控他的那四位所设计的阴谋,他的角色仅仅是担任他们不耐烦的宿主。四神让他相信这是一项绝妙的战术操作,一次我的主上无法拒绝的召唤。
荷鲁斯·卢佩卡尔接受了这些。他追求满足与胜利。我主人的首归之子总是如此急切。他明目张胆地向我们显露出他以为是由自己设下的陷阱,向我们招手。好吧,你这个曾经出色的儿子,你这坏脾气的叛徒孩子,这确实是个陷阱,但却不是对你父亲的。在你的骄傲与自信中,你如此愚蠢地畅饮的力量已将你毒害,你已亲手铸就你自己的灭亡。
所以,就是它吗?是那厚颜无耻地裸露着自己的旗舰搅乱了亚空间,让无生者期待得尖叫乱转?就是它让夜晚游荡的恐怖怪物在大地上显现,欢乐地絮絮低语?是它让网道咆哮?或许如此。恶魔们预见到了即将来临的时刻,于是颤抖,流出口水……
不,不,不是它。是别的什么。我能感觉到其中的模式,我主人内殿中正刮起某种特定的灵能旋风。不可能。这也太快了吧?可是……
在我的意识中,他警告我做好准备。
我感觉到他立刻控制住了一切,将这片波涛汹涌的永恒海洋完全驾驭在自己的意识之下。警铃大作,喇叭声自动响起。军械师的队伍停下脚步,不知所措。禁军举起长矛,都做好了准备;修女的剑刃与反灵能力量也已拔剑出鞘,蓄势待发。统合会的成员匆匆跑过,急着调整流量控制与动态链接。巨型电火炬悬挂在中殿高耸的拱顶下,投射出摇曳而昏暗的光芒。一百个世纪里对于心智力量的学习与应用引导着他的手
我的主上打开了网道大门
毁灭性光线喷涌而出,烧焦了石板,令房间里的耀金配件上结出了一层雷击石(fulgurite)灰烟。仅凭他的意志,我的主上竟将以太力量逼退,好让那个身影现身。之后,伴随着他意志的衰退磨损,他重新关闭了大门,锁紧遥感锁,扔出用白矮星的重金属制造的门栓,重新接入阻尼器,再度开始为守卫们注入能量。
光线消退了。黄金王座前的地板上洒满灵质液体与冒着烟的一滩滩淤泥污水。无法站立的半透明生物,从亚空间深处冒出来的有机体在地板上拍打扭动,挣扎喘息,无法在一个如此不适合他们的世界中生存。在王座厅的光芒和空气中,他们死去、腐败、液化,只留下一滩滩腐败的胶冻和挥之不去的腐烂气味。
而他就站在一滩滩生物质的泥浆中,终于完整地回了家,来自网道的刺鼻蒸汽如烟一般从他的肩膀上升腾而起。
伏尔甘。普罗米修斯之子。
我同在场的所有人一样惊讶。伏尔甘转过身,跪倒在他父亲面前,低下头颅。我看见罗格和圣吉列斯也大吃一惊,他们挤过愣在半路的军械师队伍,匆忙走来。
伏尔甘回来了。看见他在这里,我的心中充满喜悦,同时也有后怕。我的意识最后一次接触他时,他还在半死不活地沿着灵能塑材构成的廊道前行,离我们还有几小时的路程。我还担心等他父亲离开他或许都赶不回来。
“父亲大人,”他说道,声音低沉得如同一条弯曲的断层线,“我还担心我回来得太晚。我花了好几个世纪才走到你身边。”
这下我终于明白了。原来就连我也会在解读迹象时出错,我不由得感到心惊。伏尔甘的时间感同他父亲和我一样,都来自永生(the perpetual),其运行有别于凡人的时间流动。可我们的认知在这里竟出现了矛盾。瞬间变为几个世纪,数年化为刹那,对他与我们各不相同。
我现在明白泰拉所遭遇的残害有多深了。最后的高墙正在倒塌,血日高悬,而时钟……它们却不只是停摆或得出不同结果这么简单。亚空间对物质世界的戕害如此深重,泰拉的维度已然崩溃。空间与距离,时间与时长,这些现实宇宙中永恒不灭、值得信赖的仲裁者,都已落入了亚空间之手。
现在,时间只是现实的一个局部缺陷,作不得数了。它不再是我们的盟友,也不是我们的敌人。皇宫乃至整个泰拉,连同我们自己,都被钉在了至高天的无限当下之中,我们将一直处于此刻,直到混沌的控制被打破。这种不存在的状态甚至打破了玄学上的连续性。这是网道中单一节点,静止的维格比拉奇(Uigebealach)。这是非时。不再有明日,因为今日与昨日皆不存在。
除非我们把泰拉从不断吞噬的亚空间伤口中拽出来,让空间和时间重新按照欧几里得和闵可夫斯基的原理构建,否则明天永远不会到来。
四伪神知晓此事。对他们而言,剥夺我们的现实是他们向胜利迈出的又一步。对他们而言,最终阶段的疯狂将促成我们的覆灭。
我绝望地思考了一会儿,随后……我忍不住偷笑了出来。
他们忘记了逻辑,因为他们根本不懂逻辑。肮脏的四伪神忘记了我们仍在以人类的方式思考,以人类的观念谋划。他们否定了我们的明天。可如果明天即是泰拉的沦陷,那么我们已经将这一天否定了数个月之久!他们融化了时间,将我们拉入永不存在的状态,但也因此给予了我们永恒的片刻,一个无尽的现在,能让我们在其中锻造我们自己所选择的明天。
“父亲,我在网道里行走的时候,”伏尔甘说道,“我听到了一个名字。它从墙壁和空气中传来,一遍又一遍。”
“黑暗之王?”我问。
伏尔甘听见我说话和手杖敲击地面的声音,朝这边看来。
“摄政大人,”他边说边站起身。我靠在拐杖上,拖着脚步走到他身边。我伸出手拍拍他的肩膀,像叔伯那样欢迎他。随即我瞥见石板上落着的一滩秽物,疑惑地用手杖尖端戳了戳其中一块腐烂的死肉。我皱起鼻子。
“是黑暗之王吗?”我又问了一遍,“伏尔甘,我的孩子,是这个名字吗?是黑暗之王吗?”
“是这个,摄政大人,”伏尔甘回道。
“是啊,我也听到了,”我告诉他。
“那是什么意思?”圣吉列斯问道,他和罗格走到高台边,加入了我们的对话。
“这是科兹有时自称的头衔,”多恩说道,“而且,照我理解,这也是塔罗牌的一个组成部分。”
他警惕地瞥了我一眼。他知道我对符号语言有多么精通。虽然时间仿佛已过去了好几年,但就在几个月前,我曾私下给多恩做过一次解读【2】,在揭露了“月亮”、“殉道者”、“怪物”、和“闪电之塔”后,“黑暗之王”斜压在“帝皇”上。我非常相信这些牌的作用,并将自己这套旧卡牌看作一份别具价值的资产,可亲爱的罗格对这些花哨迷信的东西没有兴趣,他还很生气,因为这让他心烦意乱。
“是的,”我说道,“它指代康拉德,同时也是塔罗牌占卜中一张不受欢迎的牌的名字。但是,在目前情况下,我亲爱的禁卫官,两种定义都只是真实情况的回响罢了。”
我抬头看向黄金王座,举手遮挡住眼前耀眼的光芒。
+你要告诉他们吗?+我问。
他说我在所有事情上都可以代他发言。
“很好,”我说。我转向三位伟大的原体子嗣。
“它的意思是,”我说,“终结与死亡。”
【1】此处的Indifference engines似乎梗了英国数学家查尔斯·巴贝奇的差分机(Difference Engine)。
【2】这里显然指的是短篇《闪电之塔》(The Lightning Tower)中的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