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科幻小说:《参数战争》(dazhi)I 星辰杯X钝评奖联动征文大赛作品展示

参数战争
dazhi
“你要过来么?和我们一起?”
择城望着女孩站在普林斯顿教学楼最高的台阶上,向他伸出手,雪白的裙摆扫过她小麦色的小腿,月见草的香气暗暗低回,山雀在高高的山毛榉上鸣啼。好像是神明在幕后按下了快门,将世界失焦的侧影定格在那一刻。
他看见女孩的双唇闭合又张开,仿佛念诵着某些不可明晰的谶语。他只记得自己点了点头,向上迈出一步握住女孩轻柔的手掌。然后,咔哒一声,银幕黯淡,世界如梦初醒。
“择城博士,您能听清我说话吗?”
他猛地咳嗽起来,冰寒的空气直直闯进他充满粘液的肺部,颅骨内侧的某个地方如烧红的铁砧一般突突地灼痛,再把这疼痛沿着网状的纹路蔓延到整个大脑。他狼狈地抹了一把脸上腥臭的粘液,踉跄着勉强站起,日光灯苍白的光晕刺入他肿胀的眼缝之间再弥散开来,三个黑色的人影在他面前逆光而立,面容隐没在层层阴影中。
“你们是……”他晃了晃自己疼得要炸开的脑袋,勉强看清了面前的景象。他正撑着冬眠舱银色的舱体缓缓站起,齐腰深的人工羊水在身下的池子里无声地翻腾着,塑料输液管从身体上的每一个洞口钻出。面前的年轻人身着厚重的黑色棉质军装,面容消瘦头发淡黄,正小心地翻看着一沓泛黄的文件,身后站在两个手握步枪的军人。发觉择城醒来,那人抬眼瞥了一眼,礼貌地一笑,灰色的眸子里却盈满了寒意。
“我们是‘参数战争裁判委员会’的特别行动队,我是温斯顿上尉,很高兴见到您,择城博士。”年轻人伸出手,脸上还带着那礼貌却拒人千里之外的笑意。
“现在是……什么时候?”择城木然地握了握温斯顿的手。
“算法纪元216年,公元2441年,您的冬眠时限已经到期了。所以我们到这里将您唤醒。”
“那……我的病,有法子治疗了吗?”择城忽地想起这件事,脑仁深处传来隐隐的灼痛,“我脑子里有一个压迫脑血管的瘤子,我那个时代的医疗技术对我的病束手无策,如不及时治疗就会危及大脑功能。我冬眠就是希望将来的医学能够——”
“很可惜,我们已经办不到了,或许您早醒来几百年还有医治的可能,不过在我们这个时代……”温斯顿耸了耸肩,“早没有什么技术进步了,过去的东西已经失传。我们现在的医学……或许只能给您提供几针吗啡。”
择城沉默地蹲入温热的人工羊水中,捂着突突作痛的太阳穴竭力让自己平复下来。须臾,他抬起头无奈地长叹一声。
“还有……什么补救的法子么?”
“当然,这就是我们来找您的原因。”年轻人挥了挥手上的文件,“我们想请您为我们修一件东西,如果成功,我们可以再协助您进入冬眠。不过……或许再过几百年也不会有能医治您疾病的技术了。”
“你们想让我干什么?”
“我们了解到您是普林斯顿高级量子计算开发组的研究员,曾主持修建开发过您那个年代最先进的大规模量子安全系统。所以……我们想请您协助我们,攻破您当年研制的系统。”
择城一惊。“想不到几百年后人类的科技,甚至还不如我开始冬眠的那个年代……”但他没有张口,只点点头从冬眠舱中迈步出来。屋内寒气刻骨,士兵为他裹上浴袍,再把一件陈旧的棉大衣塞到他的怀里,大衣胸前黄铜的徽章镌刻着一张女人坚毅的侧脸。当他穿衣时,低头瞥见自己手腕处一行细密的纹身,在他沉睡多年的苍白肌肤上显得格外显眼。
“菲尔雅”
月见草的香气在颅骨内侧漫溯,好似暖风悄悄地对着他腐烂的爬虫脑轻声细语,关于往事,关于普林斯顿那个漫长的夏日,关于小麦色的肌肤,关于女孩站在迈阿密的白色沙滩上张开双臂,向着大海那头燃烧的星子兴奋地呼喊,还有世界定格的瞬间,那只伸向他的手。
“你要过来么?和我们一起?”
择城喘着粗气,双腿瘫软得无法站立,浓烈的回忆几乎要将他溺死。
“你们……找到菲尔雅了吗?”他低声说,“她是我的女朋友,当时和我一起进入冬眠,应该也和我同时醒来。她沉睡在布利诺斯艾利斯的一处冬眠基地里,你们——”
“很抱歉博士,我们目前只找到了北地的一处冬眠基地,也就是您这里,而其他冬眠基地……”温斯顿抬了抬眉毛,俯身扶起择城,“我建议您不要抱太大希望,最好相信她几百年前已经从冬眠中苏醒,治好了疾病并安然离世。或者更有可能的是,您的爱人连同冬眠基地,已经在那场毁灭整个南半球的战争中陷入了地壳内部。”
择城心里一沉,他本就没有期待能和菲尔雅在几百年后还能重聚,只是这残酷而无力的消息还是让他一阵失落,最后是疑惑胜过了失落和哀伤。“这几百年到底发生了些什么?你说的算法和参数战争……是些什么?”
“走吧,我们边走边聊。”温斯顿挥了挥手,打开了冬眠基地的大门。北地的寒风猛地涌进来,夹杂着细密的雪花填满了闭室。
择城抬起头,被眼前的景象惊得张大了嘴。
室外是白茫一片的冰海雪原,苍白的天穹和大地在视野的尽头连成一体,黑色的嶙峋山脉在远方遥遥起伏,将世界划分为黑白两色。而当他抬起头时,无数拱桥一般的恢弘建筑凌驾在他上空的天穹上,形成仿佛是为众神搭设的巨构拱廊,凌厉的金属轮廓分割开了苍白的天空。扇面似的平台在万米之上的高空展开,如同巨龙漆黑的肋骨。平流层的云霄在黑色的钢结构框架上凝结成霜,然后化成雪随着被黑铁山峦阻挡的风,倾泻在北方寒冷的苔原上。而与这神明骸骨一般矗立的建筑相比,择城感觉他们一行人不过是这泼墨画卷上可有可无的黑点,在扑面而来的暴雪里艰难跋涉着。
“很壮观不是么?那可是恶魔的遗体!”择城听见风雪的呼啸中温斯顿笑着喊道,笑声中夹杂着比寒风更冷的寒意。
“这是怎么回事?”择城大喊道。
“一百多年前飞升主义者留下的遗迹,那些该死的空想家,想让全人类为他们的梦想陪葬!不过最后我们打败了他们,圣特蕾莎在上,我们把那个旧世界扫进了历史的垃圾堆!”
“他们做了什么?”
“该死,谁会去关心他们?一群想把所有人都拉下水的疯子罢了!”
一辆军用皮卡在风雪中显现出来,一行人钻进车里,择城长出了一口气,拍打着粘在棉服上的冰碴。皮卡的内饰温馨而陈旧,磨损的座椅皮套散发出机油的味道,前盖上放着一樽女人的石英小像,面庞低垂现出母亲般温柔的神色,和军服徽章上黄铜的侧脸一致。温斯顿扭了好几下钥匙都没能点起火,只听得发动机发出嘶哑的抗议声。士兵们下了车七嘴八舌议论了一番,然后在油箱下面用酒精喷灯烘烤了半个小时。等到引擎轰地一声,皮卡终于颤颤巍巍地启动了。
“这鬼天气,车子一熄火就怎么都发动不了。”温斯顿盯着指南针调转方向盘,叹了口气,“择城博士,您是‘大违约’之后冬眠的么?”
择城晃了晃脑袋。“我……记不清了,那是?”
“公元2025年,27家跨国巨企被同时爆出存在大规模金融舞弊和造假现象,规模之大使得消息一经公布便引起市场和政府的集体恐慌,由之而来的金融海啸几乎摧毁了世界经济体系。为了自救,当时被极右翼浪潮和重商主义绑架的各个大国,都不约而同地采取了最激进的经济措施:集体违约。”温斯顿一拍巴掌,“一夜之间,啪,资本主义世界经济不存在了。要是你在那个时候检查出疾病,可能就不会冬眠去期望未来有能力治你的病吧。”
“大违约之后就是长久的纷争,隔阂,最后是不可避免的战争。北约和护国军,悲歌党和沪王,内亚联盟和新斯拉夫,蛮族和正道派,以及最后的,飞升主义者和圣特蕾莎主义算法联邦的算法战争。圣特蕾莎保佑,我们最终赢了。算法和参数战争的漫长纪元从此开始。”他朝那樽母亲似的小像点了点头。
“算法和参数战争……是什么?”
“几百年前,一名叫做特蕾莎·康查理斯的量子数学家带领她的团队,开发出了一套基于深度量子可计算性的方程组。她开辟了理性崭新的领域,彻底终结了复杂系统可计算性的问题。只要是有限参数的一切都可以用这个方程组模拟。这就是后世被我们称为圣特蕾莎算法的东西,也有人称为……乌托邦算法。”温斯顿的语调逐渐高了起来,言语中带着兴奋,“而现在的人类社会,便是一个被算法指导和拟构的世界,正向乌托邦稳步前进。所有的历史已经终结,被冲动而非理性导引的时代一去不复返。完美的算法已然明晰,人类剩下千百年的岁月所要做的,无非是在算法中填入恰当的参数,这就是……参数战争要做的事情。”
“简单来说,方程组中有七千万个必须人为确定的超参数,只有填入恰当的数值才能让算法得到最佳结果。所以我们的任务便是用社会为算法做实验,人类被分成多个阵营,每个阵营使用一套不同的超参数,通过百年为周期的实验检验哪组超参数指导下的人类社会更符合圣特蕾莎主义的预期,更接近完美的乌托邦,然后周而复始一点点逼近。而评判的标准便是哪一方能在参数战争之中拥有更大的优势,我们参数战争裁判委员会就是来裁判参数战争的公平性——你看,那就是圣特蕾莎!”
择城向窗外望去,白茫一片的风雪中出现一道深色的身影从车旁掠过。那是一樽高大的铜像,圣特蕾莎身着希腊哲人一般的亚麻长衣,面庞低垂向南方无限延伸世界伸出双臂,好似在给予一个母亲最温柔的拥抱。在她身后隐约现出庞大的灰色轮廓,像是被风雪遮蔽的楼宇和大厦,钢筋剥离水泥暴露在北地的寒风中。
“这里原本是亚欧大陆北边最繁华的城市,因为战争和饥荒被遗弃,如今只剩下断壁残垣。不过我们也不需要这些了,现在人类只剩十八亿人,集中分布在温带和亚热带地区,以城邦共同体的方式生活着,这是算法计算出的最幸福的社会形式。而科技……”
“也是算法造成的么?我觉得你们的技术水平应该不高过20世纪。”
“是的,算法严格计算出了每个技术领域人类能够掌握的科技应该达到什么样的水平,才能建立一个真正幸福的社会。所以我们把那些用不到的技术,连同属于旧时代的一切:法律,国家,精神病院,资本主义,保险……统统深埋在地层之下。这是我们彻底消灭飞升主义者之后第一件做的事情:大焚书,去除前算法时代的烙印,宣告历史真正的终结。不过我们需要时不时找到您这种旧时代的冬眠者,为我们传授一些我们早已遗忘的技术,以解决一些旧时代遗留下来的难题。”
“但……你们怎么可能……”择城扶着突突作痛的额头,恐怕他再等几百年也不会有医生来医治他的疾病了,“我的意思是,这样的世界岂不是完全停滞,完全被决定的——”
温斯顿偏过头,用不可思议的表情打量着他。“当然不是被决定的,我们还有几千万个超参数没有确定呢!参数战争或许需要上万年才能确定最终的算法——”
“这又有什么区别么?”择城烦躁地打断了温斯顿的话,“几个参数上0.01的差距有什么要紧!我说的是算法,算法!”
温斯顿猛地踩下刹车,皮卡发出刺耳的吱呀声在雪地上打了几个滑最终停了下来。择城被惯性甩了一个趔趄,抬眼却看见温斯顿回身死死盯着他,瘦削的面容此时如看见魔鬼一般可怖。
“算法之外的可能性完全没有讨论的必要,其他尝试已经彻底失败了,值得争论的只有几个参数的微调,这是全人类的共识。”他一字一顿地说,“即便在参数战争中死掉几百万人,我们也必须决定每一个小数点的误差,这是你死我活的斗争。哪个城邦和民族信仰的超参数距离理想参数更接近,谁就能站着活下来,不然就只能被参数战争彻底消灭。”
“但……”
“难道你是飞升主义者么?”温斯顿的眼睛眯缝了起来,“如果是,我就会把您请出汽车扔到雪原上面,即便人类毁灭我们也不会容忍请求一个飞升主义者的帮助的。”
择城摇了摇头,刚到唇边的话又忽地失却了。他忽然有些想笑,然后是一股荒谬之感从骨子里渗出。这些该死的未来人,难道真的看不出为了几个参数之间微小的差别而战争,是一件多么可笑的事情吗?为了这个荒谬的算法,让全人类陪它们做实验……
忽地,他再次闻到了月见草的气息,隔着悠远的岁月侵袭而来。他猝然抬头,迈阿密盛夏的星空之下,女孩站在雪白的沙滩上向漆黑大海的另一边挥手,月光照在她深色的皮肤上,泛起犹如青铜的光泽。当她转过头时,择城能看见她骄傲的鹰钩鼻和火焰一般扬起的粗眉,使她在月光之下柔美的胴体平添一份英气。
“你可以叫我菲尔雅,我也在普林斯顿量子所,搞量子加密的。”她拢起自己漆黑如缎的长发,微醺地咯咯笑着,“介意送我回去么?萨丽已经喝醉了根本开不了车,我想……”
菲尔雅,他呼唤她的名字,正如他过去千千万万遍呼喊的那样。
他开着跑车在西海岸边漫长的公路上疾驰,女孩从座位上醉醺醺地站起身,向着疾风伸开双臂大笑着,如同大海上劈开风雨的桅杆。他们一起走过这个国家广袤的腹地,一起在酒吧里熬到很晚,趴在吧台上对彼此悄声诉说着不可言喻的往事,一起面对着一团乱麻的实验数据熬过一个个无眠的夜晚。最后他记得,在普林斯顿的山毛榉下,他侧身吻上了她的唇。
是啊,她一直都是骄傲的,在他认识的人中也是最耀眼的那位。量子所最年轻的讲师,最新一代量子加密系统的开发主导人,研发的系统被全球几百家金融巨企应用。纵使出身于流落北美的难民家庭,她也还是从贫民窟的污浊中强撑着站起,靠着自己登上了世界中心的舞台。
择城记得那天自己站在人群里远远望着菲尔雅,礼堂被来往的学生和记者挤得水泄不通。她身着深色的西服套装大步迈上讲台,闪光灯在她身前噼啪炸开,使她的轮廓凌厉得宛如苍鹰。一个改变时代的创举在这场报告中如平地惊雷一般炸响,但这些择城都已经淡忘,唯一记得的,是在报告的最后,她越过面前黑压压的人群,或许单单凭借直觉的指引,和择城凝望的视线相交。随后,她粲然一笑,眉宇的英气间多了几分恬淡的爱意。
“最后我要感谢我的同事,也是我的爱人。”她凑近话筒笑着说,“没有他,我不会有今天的成绩。”
假如她能或者看到今天的世界……会作何感想呢?或许……她不会像自己一样瑟缩,而是会像那只桀骜的孤鹰一般,对着这个荒谬的世界挥舞拳头吧,就如她从来那样。
“来找我吧,我就在这里。”他听见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如同梦的低吟,“这一次,我希望你有勇气,握住我的手。”
这是……幻觉么?难道是脑瘤压迫血管导致的癔症?他刚想开口,却听得轰然一声震响,皮卡呻吟着在雪地上打了几个滑,将将停止下来。呼啸的风雪背后,大地开始震颤,仿佛是数十万引擎的轰鸣声远远传来,声若远雷。
“该死!打仗怎么打到这里来了!”温斯顿往挡风玻璃上猛锤了一下,“给我无线电,我要呼叫总部让他们让出一条通道!卡尔,你出去把委员会的旗挂到车顶让他们看清楚!我们冲过去!”
择城之前只在二战电影中看见过面前的场面,而此时他正身临其境地穿越白雪和钢铁相击的战场,车顶那面圣特蕾莎的旗帜在风雪中狂舞。
皮卡疾驰着掠过一列列坦克的编队,在漆黑的钢铁和洁白的雪地之间横跨出一道长长的车辙。择城从窗边望去,方才蓄势待发准备冲锋的坦克此时都停在原地,静静等待着这辆委员会的皮卡从它们之间穿过。空气中有浓重的燃油气味,火炮轰击的爆炸声从远方传来,被炸毁的坦克残骸倾倒在雪地上燃烧,属于它的旗帜在炮管上方招摇,上面绣着几个金色的数字:
1.134
“告诉1.139的第25坦克旅,我们快要穿过他们的阵地了,让他们别开火,这是裁判的指示!”温斯顿朝着无线电里面吼道。
“1.139指的是……某个超参数么?”
“是啊是啊,这场战争主要是为了决定方程的第1834个超参数是1.134还是1.139而发生的,现在双方旗鼓相当,可能要几十年才能真正分出胜负……该死,总部让我们先去裁判所那边避一避,等他们打完再出发!”温斯顿不耐烦地咂了咂嘴,指示司机朝着另一侧开去,“暴风雪快要来了,要是再耽搁几个小时我们可撑不到目的地!”
当最后一层风雪破开的时候,择城的呼吸被噎在了嗓子眼。面前是一座巨大的黑色墙壁,向上无限延伸几乎遮盖住了整片苍穹。在远处择城原以为这片深色只是日落投在层云上的阴影,而直到近前才发现,这似乎是支撑平流层之上恢弘拱廊的其中一根立柱。银色的云雾在他目不可及的海拔之上凝结,从北极圈内吹来的风因它的矗立而被阻拦,硬生生地在黑铁的躯壳上磨下一点冻结的云雾,将其洒落在大地上化作茫茫的积雪。而他们刚刚经过的硝烟战场,不过是神明贯通天地的尸骸面前颤动的几星沙砾。
他们在墙根下了车,沿着立柱上螺旋的阶梯向上攀登,择城几乎感到重力在这里发生了微小的变化。没人知道这山峦般的立柱是做什么的,它似乎只是沉默地矗立在原地等待被遗忘。他们登上一个宽阔的平台,一间小帐篷支在上面,几个身穿制服的人在里面进进出出,旁边支着一口射电的大锅,天线指向下方几百米处的战场。一个军官模样的人对着话筒大声嚷着,一面焦急地在摊开的地图上比划着。
“1.134那边的27旅你们太靠后了,往前二百米把队伍排齐了,冲锋方向面向西南32度!”
“1.139那边,45旅你们怎么还在磨磨蹭蹭,第32战区都打上了你们还在这里排队!我告诉你们,要是不把阵形排齐了,今天谁都别想开打,准备好龟缩在坦克里面冻一整天吧!”
“31旅裁判所没让你们动你们怎么开始发动了?参数战争可不是让你们搞偷袭刷小聪明的地方,是靠高烈度的战争实验,看哪一边参数指导的社会生产效率更高算法损失函数更小的!必须按照指挥部的阵列来,我们说开始才能开始!”
“圣特蕾莎在上,长官,这位是择城博士。”温斯顿上前行了个礼,“他是来……”
下半句话择城并没有听见,在他视野的边缘,一抹雪白的裙裾在风雪中舞动,月见草的暗香袭来。
他猛地转过身,那个熟悉的背影正站在阶梯上向下走着,一步步走入呼啸的寒风中,犹如那天她站在普林斯顿的台阶上,一步步远离择城。
“跟我过来吧,四百年前你没做到的事情,如今可以伸手抓住了。”
择城一阵晕厥,随后是冲动和狂喜占据了大脑,瘤子在颅骨内侧高声嘶鸣着。我知道她还活着,她就在这里,等着重新拉起我的手!他一把推开卫兵沿着阶梯跑下,朝着那个飘渺的影子狂奔而去。身后传来纷杂的叫嚷,但他并不在意,他们在骗我,这些未来人在骗我,菲尔雅就在——
他脚下一滑,在结冰的阶梯上接连滑下四五级台阶。他呻吟着站起身,连滚带爬地近乎直冲地面,一头扎在苔原的积雪中。那辆皮卡就在旁边,他掀开车门冲了进去,车没熄火,钥匙就插在上面。他又是一阵狂喜,一踩油门掉转车头,向着那影子的方向加速冲去。
择城的记忆之中,菲尔雅一直都那样光彩夺目,只有一次她回过头呆呆地望着他,面庞上满是憔悴的哀伤。
他记得菲尔雅坐在漆黑一片的房间里,电视机跃动的光芒在她的面孔上辗转。他坐到一边想要俯身安慰她,回望他的是一张迷惘而悲戚的侧脸,那一刻,择城觉得菲尔雅好像还是一个蜷在膝盖里哭泣的小女孩。
“总统已经签署敕令,美军正逐步从叙利亚库尔德控制区撤军……”
“库尔德民众集体抗议,声称美国的政策背叛了盟约……”
“你知道么,我是库尔德人,可……我救不了他们,我的亲族,我的同胞……我想把他们带到美国来,但移民政策……”她抽噎着捂住面孔,“我第一次感觉到,即使我已经登上了普林斯顿的讲台,其实和十几年前那个贫民窟里面的非法移民小女孩一样,什么都做不了……”
“从很多年前开始,父亲就一直对我说,漂泊是我们的宿命,我们没有故土没有国家,不要像他的父亲一样在政治的漩涡中搭上身家性命,你之后要忘掉过去忘掉历史,成为一个真正的美国人……可我不相信,我的血管里流着库尔德的血,和萨拉丁同样的血!我曾经想成为一个外交官,或者是联合国的什么官员,走出陋巷回到我祖先的土地,可我的命运和天赋,竟引领我来到了量子计算的道路……”
菲尔雅抹了一把眼泪,露出一个疲倦的苦笑。“每次都是这样,我们每次都是大国纷争的棋子,他们向我们许下承诺用我们的血肉填充他们的战壕,可等战争结束便把我们随意抛下……苏联,美国,欧洲,他们嘴上叫嚷着各种主义各种价值,社会主义自由主义原教旨主义,但在我看来他们都一样,都在用我们血来给他们的战车加油……”
“但我们……总能做些什么吧……”择城上前环抱住菲尔雅低声安慰道,“至少我明天可以在所里组织一个捐款项目,然后向社会面推广号召NGO介入协助,然后咱们亲自去叙利亚一趟——”
“不……这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菲尔雅烦躁地推开择城,“不过是从远一些的背叛和近一些的背叛里选一个。既然整个世界都对我们的苦难隔岸观火,我们要做的就绝不是在那些差异微乎其微的意识形态中选边站,而是……用我们的方式,彻底改变这个世界。”
她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喝干了杯中的威士忌,光晕在她雕塑般的面孔上徘徊。那是择城第一次觉得菲尔雅很遥远,遥远到不是那个他认识的量子计算天才博士,不是和他同床共枕的爱人,而是一个站在迷雾背后,向着渺茫的历史叹息的普通人。他想伸手触碰视野却变得模糊,只能看着她一瘸一拐地走向房间,最后回忆的大幕落下。
“咚”
择城感到侧身被猛地重击了一下,痛得他呻吟了出来。他挣扎着爬起,身下是冰冷的雪地,脸颊上淌着某种温暖的东西,他摸了摸,是血。
他摇晃着站起身,那辆他开过来的皮卡侧翻在身后的雪原上,一群举枪的士兵将他团团围住,为首的温斯顿站在他面前,面容阴沉得可怕。
“博士,请您不要影响我们的工作了……”他拉过择城的衣领,咬牙切齿地说,“您答应过我们要合作的,不然我们就只能把您丢在这里了。”
“我……我看到了菲尔雅,她就在这里!”择城挣扎着。
“在哪里?我们怎么没有看到?恐怕是您脑子里的肿瘤让您产生了幻觉——博士?”
择城趁温斯顿不备猛地挣脱,扑向他身后月见草的香气传来的方向。他趴在雪地里疯狂地挖掘着,直到碰到一个硬得挖不开的东西。
他将积雪拂到一边,下面是一整块灰白的铁,深埋在厚厚的雪层之下。在冰冷的枪口贴在他的脑后时,择城望见上面刻着一行大大的镭射字母:
库尔德人民共和国建造
他呆呆地站在雪中,直到卫兵们把他押到车上时,他还是望着那块雪地出神。这……是她的国家么?不管她是幽灵还是幻觉,为什么要引领我到这个地方?
“两百多年前库尔德人终于在这片土地上建国,成为第一个完全接受飞升主义的国家。”旁边的士兵看到择城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低声说道,“所以,库尔德人在算法战争中被彻底灭绝了。不管怎么说,你的菲尔雅……大抵是不在了。”
择城心底燃起一阵怒火,想怒吼着把面前的一切全部撕碎,但转瞬之间只剩下畏畏缩缩的叹息,他无力地摊在汽车后座上。
“你们真的不知道飞升主义具体是什么?”择城偏过头绝望地问道。
士兵摇摇头,车内除却引擎的轰鸣只有沉默。
在夕阳的余晖终于在西方的天际线处消隐时,他们终于驶入了一座水泥浇筑的地下掩体。一排排灯管在地下车道两旁闪烁,空间里回荡着溶洞一般的飘渺回音。在一片漆黑之中,择城被卫兵们裹挟着下了车。
“这是哪里?”择城问,声音在周遭回荡。
仿佛是回答他的问话一样,一节节殷红的信号灯在他脚下亮起,向着大地的深处延伸,微光照亮了仿佛是一口通向地狱的巨大深井。带着潮湿气息的风从井底涌上,带来历史深处陈旧的霉味。
温斯顿走到择城身边和他并排站立。“这是古代遗留下来的核弹发射井,里面装填着几百枚蓄势待发的核弹头。几个月前参数战争的炮火轰开了这座地下掩体,我们才发现这东西的真面目。进一步的研究发现这些弹头,连同全球几百个还没有被我们发现的核弹发射装置,被连接在一套协调控制系统中,好像随时准备着发射。最令我们惊讶的是,无论是哪种算法都完全没有计算出这个系统的存在,它好像是深埋在地下的庞大黑箱。我们不知道这个核弹发射系统的来历,不清楚它何时发射,目的地在何处,就好像一把悬浮在世界头顶的达摩克里斯之剑。换言之,它好像被一种安全系统保护着,使其拥有了一种不可被计算和预测的奇妙特征。”
“这就是你们找我来的原因,是么?”
温斯顿点点头,点亮一块已然皲裂满是灰尘的屏幕。“我们查询到了这个系统的一部分信息,在这里发现了你和菲尔雅的名字。或许,这个系统就是基于你们当时的研究发明的。”
择城一怔,赶紧凑上去,在一串名字的最后面,勉强辨认出两个肩并肩的熟悉名字:
菲尔雅 择城
那天晚上他们在发射井边扎营,温斯顿给了择城委员会用来运行算法的量子计算机权限,让他能够以量子耦合运算的方式深入这个核弹发射系统,就像多年前他在普林斯顿一直在做的那样。但当他真正枯坐在那古旧的屏幕面前,等待着远方无数量子比特在叠加态中回旋时,一种沉重的罪恶感如蛇般从五脏六腑向上攀援,脑内的肿瘤又在隐隐作痛。他们屠杀了菲尔雅的族人,这些成天把算法放在嘴边的未来人,然后把他们称作疯子和卑鄙小人……为什么自己还要帮他们解决问题?他狠狠地敲击着自己的大腿,却最终沉默了下来。是他怕死么?还是……只是自己熟悉一个框在框子里的世界?
择城直到现在才突然理解菲尔雅那天晚上的绝望彷徨,理解为什么不管哪种信条和制度对她来说全都一样。他自己,变成了最后一个流落在未来荒原上孤独的古人,正如菲尔雅是一个流浪在纽约钢铁丛林之间的孤独的库尔德人。但他……没有勇气像菲尔雅一样,跨出那最后一步。
但……是哪一步呢?
“我在你的脚下,深井的底部。我来带你走向世界的坟墓。”
择城抬起头,被殷红微光照亮的深井向地下无限延伸。他站了起来,如同被神明的意志所牵引,爬下井壁上锈蚀的长梯。没有士兵阻拦,好像没有一个人看到他。他尽量放轻动作蹑手蹑脚地向下爬,但撞击声还是在空旷的空间里回荡。
他又想起了菲尔雅登台演讲的那天,她穿着深色的套装大步踏上讲台,火焰般的眉眼英气夺目。她翻开稿子,面对人潮和闪光灯,嘴唇一张一合着。
她说了些什么,快想啊!你还记得的!
她抬起手越过涌动的人头直直指向择城,低垂的眉眼中,除却温柔的爱意,还有其他的什么东西……
快点,快点!
“我要感谢我的爱人,没有他我就没有今日的成就。”他隐约听见菲尔雅轻声说,“我们一起建构了目前世界上规模最大安全系数最高的量子加密安全系统,通过将数据转换成叠加态,来规避所有可能的窃取和泄露。目前此系统已经被应用在全球几百家跨国公司的数据保密上,从现金流到股票交易,每一处数据都经由我们的系统加密。”
“可是……我最初对于这个系统的设想其实不是这样的。”她语调忽地一冷,目光向上移去,望向礼堂恢弘的穹顶,“在研究量子计算的过程中,我逐步接触到了一个名为深度量子可计算性的领域。目前对于这个领域的研究还处在初级阶段,但我们目前能知道的是,在更高的维度上,世界是彼此链接的,被我们认为是离散的东西可以通过一种‘振动’在高维空间中共鸣。在我们的维度,这种‘振动’表现为,亚光速的中微子作为连接超距量子系统的桥梁,在互不相干的系统之间进行信息甚至能量的传输。”
“这也就意味着……我们眼前的复杂世界在更高维度上,是一个紧密相连的致密而有规律的组织。那么在那样的未来,一个拉普拉斯妖式的万能算法就是可能的。如果我们能够调动足够的算力,彻底掌握一个不严格封闭系统的每一个细节……就不再是痴心妄想。”
“可我不愿那样的未来出现。”她喃喃道,“一个被不断缩小的围墙框住的未来,一个全人类像我的族人那样,唯一能做的事情只是斤斤计较着,把自己的命运交给哪个神灵和强权的未来。所以……我希望我们的发明可以抵抗那种未来,让命运女神对着盖在她面前的黑幕束手无策,只有这样,我觉得……我才给我的民族以真正的解放。”
“库尔德的未来,人类的未来,在于上升。”她将手指指向天穹,一字一顿地说。
哐当一声,井底的一扇门在择城面前打开,伴随着岁月潮湿的霉味。
他缓缓走了进去,头痛得几乎要裂开。房间黑暗而干燥,伴随着制冷设备沉重的嗡鸣。借着微光择城勉强辨认出,狭长的甬道旁横七竖八地躺着一具具露出白骨的干尸。他们互相交缠,以扭曲的方式挤在一起,好像死前经历了莫大的痛苦。他从地上拾起一块闪亮的铁片,细细辨别,上面刻着PRK三个字母,那是库尔德人民共和国的标志。
择城继续向前走去,最后停在甬道尽头。他愣住了,一个女人的身躯蜷缩在墙角,身体已然干瘪破碎,但一根长长的缆线从她破碎的颅骨中引出,伸入墙上的插口中。他在尸体旁蹲下,抚摸着风干的头颅,感受每一处细微的突起和褶皱,就像在几百年前普林斯顿的山毛榉下,他抚摸她的面孔一样。
当择城的手指触碰到尸体的那一瞬间,脑海中的声音忽然成百上千倍地增长,好像……是她靠在耳边低语。
菲尔雅,菲尔雅,是你吗?
我不是你的菲尔雅,她没有冬眠,几百年前她被护国军的一颗子弹射穿胸膛,死在帕米尔高原的游击战场上。我是她的曾曾曾孙女,当我们的国家覆灭,飞升主义的祈愿失败之后,我和仅存的同志撤退到了这里,将我的记忆上传到核弹发射系统中,由你和菲尔雅研究出的系统。
一直以来我脑子里的声音——
是我,也是每一个名唤菲尔雅的库尔德少女。我们通过中微子流和你大脑里的量子系统进行交流,就像深度量子算法和有限世界进行交流那样。
高空的那些拱桥和立柱是你们修建的么?
是的,那是一个宏大太空计划的一部分。菲尔雅说,只有离开地球将疆域推向宇宙,人类才能真正远离掌控和确定性。
这个发射系统……又是怎么回事?
计划失败后的一点挣扎,这里保存了希望的火种。
什么火种,核弹么?
是的,拯救人类的火种,也是毁灭世界的火种。算法和参数战争必须被毁灭,核弹会精确命中用来运行算法的量子计算集群,新的未来才能在火焰中重生。一个可能不断上升的未来,一个……
一个能治疗我肿瘤的未来,一个拥有自由可能的未来,一个让菲尔雅真正安息的未来。
是的,这就是我召唤你前来的原因,核弹将会在今晚发射,只要……你愿意跨出最后那一步,挽住菲尔雅的手。
最后一步?
很多年前,你因为不解和恐惧,没能跨出的那一步。
“你……愿意过来么?至少这一次,我需要你帮帮我。”
择城望着女孩站在台阶上,低头向他伸出手,雪白的裙摆沾染着月见草的香气。他竭力想张开嘴,但最终还是瑟缩着低下头。
“你们……想干什么?”
“我们的系统有一个后门,一个通过量子耦合运算可以轻易攻破的捷径。经由那里,全球无数跨国巨企的秘密数据,现金流,股票收购,以及堆成山的违约、违法、欺诈和黑钱的记录,都摆在我们面前。2008年,正是雷曼兄弟的丑闻和破产,导致了全球的次贷危机。这次我们……想要再来一次。”
“你们……简直是疯了!为什么要做这种事情?”择城感到口干舌燥,“有什么事情不能好好谈谈么?为什么——”
菲尔雅痛苦地低下头,嘴唇颤抖着,好像变回了那天夜里低声哭泣的小女孩。“当我靠着自己的手从纽约肮脏的贫民区里,迎着他人的冷眼一点点爬出来的时候,没有人和我商量。当美军抛弃我的族人,把我的兄弟姐妹扔给土耳其人和极端组织的时候,没人和我们商量。既然世界将我们放在手心上把玩,那我们……只能以自己的方式,从根基上毁灭它。”
“至少,这一次,我希望你——”
择城终于记起,他颤抖着向后退去,几乎逃也似地远离那伸向他的手掌。他最终没能抓住菲尔雅的手,尽管他在梦中一遍遍回味,一遍遍梦想自己走上前去,跨出了那一步。
择城把自己关在家里,在幽暗的光晕中灌下一瓶又一瓶酒。背叛和罪恶的痛苦啃食着他的心脏,从一开始他就配不上她,在光彩夺目的她背后,他一直是隐藏在阴影里为她鼓掌的那个。只是当她唯一一次几乎跪下绝望地请求他时,他还是一如既往地转身逃去,留下那个孤独的库尔德女孩坐在身后,静静地看着他离去。他的颅骨内侧现出蛛网似的疼痛,在酒精的催化下使他无法安眠。医院的检查没能查出任何器质性病变,但他知道,那是菲尔雅留在他脑中破碎的影子。
当金融海啸和“大违约”的消息出现在报端的那一天,他正躺在床上抱着剧痛的头哀嚎。恍惚中他感到被几双有力的手拽起,一路颠簸之后,黑暗中亮起了日光灯灼人的光芒。
“你是择城么?普林斯顿量子所的研究员?”一个女人的声音响起,带着慈母一般的温柔。
他竭尽全身气力挣扎着点了点头。“我这是……”
“你的病很重,现在的医学无法医治,所以我们只能让你冬眠到未来。在那里,你会是一枚关键的钥匙。”
“钥……匙?”
“是的,因为真正的战争和虚假的战争,会同时在未来打响。”
择城的视线逐渐模糊,一种浓稠的液体灌进他的鼻腔。在彻底陷入梦境前的最后一刻,他看见了女人胸前别着的名牌,还有她无比和蔼的笑意。
特蕾莎·康查理斯
深度量子计算部
大门被砰地一下撞开,择城回过头,手电刺眼的光束在房间里摇晃,温斯顿顺着甬道走到他面前,面容隐没在阴影中。
“择城博士,我希望——”
“不,已经够了。”择城摇摇头,“我现在才理解,为什么菲尔雅会走上那条道路。她觉得自己是一个被世界抛弃的无力的孩子,现在,我也是了。”
“您想变成飞升主义者那样么?由于冲动毁灭所有人类的希望?”
“你们什么都不懂。”择城摇了摇头,“真正的未来是蕴藏在毁灭之中的。如果我听从你们破解这个系统,即使再冬眠五百年也不会有治疗我肿瘤的技术出现。除非……让人类再一次上升。”
发射吧,他在心里默念道。白裙的少女点了点头,然后转身远去。
所有的屏幕都亮了起来,高亢的蜂鸣撕扯着耳膜。整个地下掩体在颤动着,隆隆的巨响从咫尺之外传来,然后呼啸着逐渐远去。择城伏在地上勉强保持住平衡,当他再一次站起身时,他看见那些士兵在甬道上奔跑,嘴巴张得大大的,用力跳起拍打着彼此的肩膀。
不,他们……是在笑!择城一惊,只见温斯顿一把将他抱住,拍着他的后背哈哈大笑。
“博士,谢谢你!你拯救了人类!”
“怎么?这是——”
“目前由于超参数的偏差,算法并不能对人类社会进行完全的把握,导致某些指标几乎要超出当前算力可掌控的临界值,比如……人口!”温斯顿握住他的手激动地摇晃着,“我们都已经计算好了,这个核弹系统只有您能开启,一旦发射成功就会消灭特定地区百分之十五的人口,这样算法就能继续运行了!圣特蕾莎在上,多亏了她将您送了回来!”
“可是……核弹系统的不可计算性……”
“我们算法的超参数经过几百代系数战争还没收敛,您就肯定您和菲尔雅的反算法系统完美收敛了吗?”温斯顿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
欢笑的一群人簇拥着沉默不语的择城爬上发射井的边缘。在汽车橘黄的头灯照耀下,一瓶威士忌在众人的手中传递。择城犹豫了片刻,还是木然地接过酒瓶凑到嘴边,辛辣的液体下肚,逐渐模糊的视线还死死盯着屏幕上的图示。上面正显示着108枚核弹正拖着长长的尾焰上升到平流层之上,然后在北半球的第一缕晨曦中向下坠落。
当择城喝下第五杯威士忌时,赤道上正升起金黄的蘑菇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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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名:《参数战争》
作品类型:短篇科幻小说
作品作者:dazh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