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居渊:吕维祺《孝经大全》的学术思想特色
在晚明的学术思想史上,有一个特别引人注目的现象,那就是作为儒家经典的《孝经》,在经过了汉魏的“迹相祖述,殆且百家”和唐以来“普天之下,罔不欣戴”而呈现出人人必读的炽热场景之后,随着宋明理学的别开生面,“四书”地位的不断上升,其崇高的学术地位,在人们心目中日趋淡化,与其它儒家经典相比,事实上《孝经》已等同于家塾童子的启蒙课本。时至晚明,《孝经》不仅得到了政府官方的积极提倡,而且也再度成为学人争相研索的对象,学者重新汇集、考订、诠释《孝经》成为一种时髦,从而在学界出现了一股异乎寻常的“孝经热”,其中堪称代表而又具特色的便是晚明学者吕维祺编撰的《孝经大全》。
吕维祺(1586-1641),字介孺,号豫石,河南新安人,明代著名理学家。吕维祺自幼习理学,万历四十一年(1613年)中进士,授兖州(今山东兖州市)推官,擢升吏部主事。因得罪魏忠贤,辞官还乡,设芝泉讲会,传播理学。崇祯元年(1628年)复官,任南京兵部尚书。又因“剿寇”不力,归居洛阳,设立“伊洛会”,广招门徒,著书立说。崇祯十四年(1641年)正月,李自成进攻洛阳,吕维祺被俘,被农民军所杀。南明福王政权为表彰其纯孝精忠,加赠为太傅,谥忠节。吕维祺一生以弘扬儒家孝道为己任,潜心研究《孝经》30余年,著有《孝经大全》《孝经本义》《孝经或问》,辑有《孝经衍义图说》《孝经外传》等书,其中最负盛名的就是他编撰的《孝经大全》。对此,吕维祺也很自负,认为该书足以“阐圣言于将湮,扶名教于几衰”,“学者潜心咏玩,庶孔、曾传孝心法昭然尽明于天下后世,而后儒纷纷之疑,龂龂之说,皆涣然冰释矣”,因此被当时士大夫誉为重振“孔、曾余绪”的典范,是晚明研究《孝经》的集大成名著。以往学者对该书的研究,较多地集中其政治教化的诉求方面,而对于该书学术思想层面的解读相对忽略,甚至空白。本文通过“走出古文《孝经》的藩篱”、“以阳明心学观照《孝经》”、“以《易经》融通《孝经》”等三方面的论证,旨在对《孝经大全》的学术思想特色作些新的探讨。
一、走出古文《孝经》的藩篱
吕维祺的《孝经大全》,是在他自撰二卷本《孝经本义》的基础上“复栉比诸家之同异,潜玩孔、曾之心传”而完成的。就学术思想层面而言,吕维祺编撰《孝经大全》,实际上是有感于当时的《孝经》研究与其它儒家经典特别是理学经典的“四书”研究相比,其落差的程度相当惊人。他曾经对历史上的《孝经》研究史有这样的一种观察:“慨秦焰既灰,诸儒羽翼《孝经》者,殆数百家,而今古分垒,争胜如仇。尝考今古所异,不过隶书、蝌蚪,字句多寡,于大义奚损?且夫正缘互异,愈征真传,苟能体认,皆存至理,而诸儒多以其意见自为家。卑者袭讹舛,高者执胸臆。如长孙、江翁、韦昭、王肃、虞翻、刘炫之流,论著蠭起,互有出入。孔传既亡,郑说无征,唐注浮翦,邢疏繁芜,学士摇摇莫知所宗。迨夫涑水《指解》、紫阳《刊误》,庶几学者之津筏,而疑非定笔。他如董广川、程伊川、刘屏山、范蜀公、真西山、陆象山、钓沧子、宋景濂、罗近溪诸君子,亦各有所发明,而或鲜诠释。又如吴临川、董鄱阳、虞长孺、蔡弘甫、朱申、周翰、孙本、朱鸿诸家,各有诠注行于世,亦似有功阐翼。然或是古非今,分经列传,牵合附会,改易增减,亦失厥旨。”这里颇能看到吕维祺对秦朝至明代的《孝经》研究极为不满,而且深感《孝经》作为儒家经典的地位也远远不相适应。诚如万历年间的葛昕所说:“余为诸生时,犹及见蒙少必读《小学》,而《孝经》一书,即穷乡塾师亦知令其徒童而习之,今《小学》在里师处不多见,而《孝经》至市坊无售。”其实,晚明《孝经》研究所面临的这种窘迫境遇,在元代已显端倪。如署名为钓沧子的学者在《孝经管见序》中就指出:“《孝经》废弛日久,士尚奇诡之学,视此若土苴,谈而及之,反唇而讥,掩口而笑,不以为迂,则以为腐,冰炭莸薰,两不相合”。可见《孝经》那种经典性的权威正受到严峻的挑战。不过,从吕维祺的上述观察中,我们也不难看出,引起吕维祺所不快的实际是朱熹取古文而编撰的《孝经刊误》。他曾经明确表示不赞成朱熹对《孝经》的注释。他认为朱熹“作《刊误》,分经、传,然非定笔也,故未注。”类似的意见,在《孝经大全》中非常醒目。
在中国古代的《孝经》研究史上,自汉代孔安国、郑玄等分别注释今文或古文《孝经》后,便酝酿出《孝经》的今文、古文之争。如《隋书·经籍志》所载王劭、刘炫以来,各家纷纷聚讼。到了唐代,更有刘知幾主古文、司马贞主今文的彼此驳斥。至玄宗御注《孝经》,使今文定于一尊而古文遂废,学者对《孝经》的诠释,基本上是以今文《孝经》为主。入宋,随着怀疑儒家经典真实性思潮的兴起,学术气象也随之变化,在《孝经》研究领域,出现了重新审视与评价《孝经》今古文真实性的呼声。如被拟似司马光与顾祖禹合著的《古文孝经指解》,崇尚古文《孝经》就是一个例证。南宋时,朱熹编撰《孝经刊误》一书,取古文《孝经》,并且分为《经》一章、《传》十四章,删旧文二百二十三字。朱子认为,《孝经》中“仲尼闲居”至“孝无终始而患不及者未之有也”,即今文《孝经》的前六章、古文《孝经》的前七章,均为《孝经》经文,指出其首尾相应,次第相承,文势连属,脉络连贯,同是一时之言,不必妄加怀疑。朱熹此举,一直被认为“足以破千古之疑,而孔、曾当时问答之蕴昭昭乎若发蒙矣,甚哉,朱子之有功孔门也。”由于朱熹在当时学界的声望,此后的《孝经》研究,基本上以朱熹《孝经刊误》为定本,《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说:“南宋以后,作注者多用此本。故今特著於录,见诸儒渊源之所自与门户之所以分焉。”又说:“孔、郑二本,互有胜负。始以开元《御注》用今文,遵制者从郑,后朱子《刊误》用古文,讲学者又转而从孔。”对此,吕维祺的《孝经大全》并不盲从与迷信朱熹的《孝经刊误》,认为研究《孝经》,不应斤斤于辨析今古文本的差异,更不能随意改易经文,应该时时把握圣人作《孝经》的精神。他说:“《孝经》今古经传之说,诸家纷纭,莫知所从。后之学者,又复凭臆增减,多所改窜,遂使至圣真经混淆莫辨。幸颜本自汉至今,世所通行。今细加玩味,真非天下之至圣莫之能作也。谨一依元本,片语只字,不敢增减移易。”(《孝经大全·义例》)所谓“颜本”,即指秦代颜芝用隶书字体书写的今文《孝经》,汉代学者刘向曾经依据“颜本”校读古文《孝经》,因此吕维祺不取朱熹《孝经刊误》的分章为定本的贯例,而是采纳了汉代刘向始定《孝经》为十八章的意见,也将《孝经》分为十八章,并仿照《中庸》《论语·乡党》的体例,各章均不标明题名,表达了他研究《孝经》不分今古的治学态度。诚如他在该书的“义例”中所言“《孝经》章第题名,皆后人为之,非孔、曾之旧也。刘向始比较今古文,定一十八章。唐玄宗时,儒臣集议,重加商量,始定开宗明义等题名。今以卷帙既多,不宜统同无别,仿《中庸》例,仍为十八章,删去题名以存大雅。”其实,推尊今文《孝经》,并不完全是吕维祺个人的学术行为,而是由晚明研究《孝经》的一种新的学术取向所决定的。如虞淳熙、黄道周等都力主今文而排斥古文,呼吁研究《孝经》回归到今文的轨道上来。归有光《孝经叙录说》直言“元吴文正公始斥古文之伪,因朱子《刊误》多所更定,今予一从石台本。独其章名乃梁博士皇甫侃之所标,非汉时之所传,故悉去之。”(《孝经大全》卷二十三《表章通考》)
吕维祺敢于跳出南宋以来学者每每以朱熹《孝经刊误》为定本的传统,呈现出一种以今文为主兼顾古文、不别门户的态势,为传统经学张目。该书正文二十八卷、卷首一卷,内容包括:卷首《孝经节略》,卷一至卷十三《孝经》十八章,卷十四至卷二十八论孝诸端。前有序、表、义例等,后附《孝经》诗等,较全面地反映了自汉至明“孝经学”研究情况和作者研读《孝经》的心得。《孝经大全》的编排形式,除卷首辑录历代帝王、儒臣、学者研究《孝经》的种种主要著作和论孝格言外,在《孝经大全》的每章每句经文后,作者先训诂字义,然后阐发自己的见解,又结集历代学者的相关诠释,或阐玄微、或辨疑似、或广义类、或采引证、或详节目,间附己见而加以论证。最后对《孝经》一章加以总结,包括整章宗旨、今古文之间差异及部分内容的流传等。其中《孝经》经文为单行大字,作者解释经文的文字为单行中字(今为低一格大字),训诂字义、历代学者的诠释及作者的一些见解,则为小字。全篇层次分明,井然有序。王昊在清康熙二年(1663)为单刊《孝经大全》初版作序时说:“潜心是书三十年而始阐绎之。《本义》既成,《大全》随辑。其取材也博,其持论也精,订定训解,纲明目张。”(王昊:《孝经大全序》,《孝经大全》卷首)计东在清康熙七年(1668)为该书再版作序时也说:“以东所见前贤注释笺记《孝经》凡百数十家,未有若忠节吕公所著之详切明备,使人悚然改观者也。孝弟之道,虽曰孩提之童,无不知爱知敬,可以不学不虑,自然合于要道。此以论率性则然,若以语乎修道,则《孝经》亦但举其大纲而已。其曲折纤悉,必合三礼、《家语》、《小学》及汉、宋诸儒笺注各经之章句,汇观而分析之。”冉觐祖也认为该书“识解洞彻,援引详备,于今文之学集厥成矣。”由此可见,吕维祺虽然是学宗理学,但是他广泛采纳了汉宋学者的诠释,又以三《礼》、《孔子家语》、《小学》等书为资源,所作笺注(前十三卷)已走出了以臆说经典的理学藩篱,直接诱发了清初《孝经》注疏之学的展开。这表明《孝经大全》已经呈现出走出理学传统,回归汉唐经学注疏之学的趋向。
事实上,古代流传下来的任何一种经书,从语言角度而言,都具有相对的真实性。然而对于后人来说,都意味着是一种曾经中断过了的零星片断。正因为是零星片断,所以也为其文本的可靠性提供了各种猜想的可能。也正因此,就不难理解吕维祺仍然盛赞朱熹“其称格言精约者不一而足,复采入《小学》以训后世”,表示了对朱熹的尊重。朱熹《孝经刊误》虽然主观上是维护《孝经》的“纯正”而编撰的,然而客观上却动摇《孝经》神圣地位,这种以双重标准理解经典的学术取向都有其自身的产生基础。一方面,经典辨伪毕竟不同于经典注释,它不是长于思辨的领域,而应是一种相互印证的、实证的活动,而这种活动,在本质上应该主要落实到对经典原始材料的具体分析,因此是一种经验性的思考。另一方面,经典辨伪又不同于经典研究,经典研究不以创造符合意识形态的权威形象为己任,而是对经典中已塑造出来的权威形象加以观照,阐明其内在的精确含义和价值。这种阐明,实际上包括了经典的古代意义与传注的现代诠释的统一。所以《四库全书总目》说:“夫《孝经》今文、古文虽至今聚讼,然自汉以来即分章,无合为一篇者也,其字句异步同,虽以朱子之学,因古文而作《刊误》,终不能厌儒者之心也。”因此,无论是吕维祺《孝经大全》力主今文,或者是朱熹《孝经刊误》推尊古文,都具有学术思想史上的价值。
二、以阳明心学观照《孝经》
以阳明心学观照《孝经》,是吕维祺《孝经大全》的另一个重要的学术思想特色。《明史·儒林传》所谓“嘉隆而后,笃信程朱,不迁异说者,无复几人矣”。万历以后,阳明后学又各以“意见参和,说玄说妙”。计东说:“嘉隆以来,学者大率宗姚江之教,以不学不虑为宗。至心斋、近溪,益主直指人心见性即道之说,海内靡然从风。”(计东:《孝经大全序》,《孝经大全》卷首)因此,晚明一些崇尚或信从阳明心学的学者以“孝”等同于“心学”,以“良知”、“良能”来诠释《孝经》。如罗汝芳的《孝经宗旨》“孝弟之不学而能,即所谓不勉而中也。人能日周旋于事亲从兄之间,以涵泳乎良知、良能之妙,俾此身此道不离于须臾之顷,则人皆尧、舜之归,而世皆雍熙之化。”(《孝经大全》卷二十六《表章通考》)《四库全书总目》说:“汝芳讲良知之学,书中专明此旨,故以宗旨二字标题”。朱鸿则“深有慕于王文成公致良知之学”(褚相:《家塾孝经序》,朱鸿《孝经总类》已集,《续修四库全书》本),认为“天下之道本于心,而孝乃心之良知良能,教化所由生也”(朱鸿:《古孝经一篇大旨》,《孝经总类》未集,《续修四库全书》本),“文成良知之教,欲人反求天性,而孝之大旨,冥会无遗,鸿将据吾知以质经之疑,会本文以求说之正”(褚相:《家塾孝经序》,朱鸿《孝经总类》已集,《续修四库全书》本)。虞淳熙《孝经迩言》认为“孝在混沌之中,生出天来,天就是这个道理。生出地来,地就是这个道理。生出人来,人就是这个道理。因他常明,唤做天经,因他常利,唤做地义,因他常顺,唤做民行。总来是天地经常不易,无始无终的大法,人人同禀的良知。”(虞淳熙:《孝经迩言》,朱鸿《孝经总类》申集,《续修四库全书》本)褚相《孝经本文一说》又谓:“孝即良知良能,此心之爱敬为之,匪袭也。”(《孝经大全》卷二十三《表章通考》)杨起元《孝经注》认为“至德者,良知。良能之出于天,而无复可加也。”(《孝经大全》卷二十三《表章通考》)甚至认为良知良能皆脱胎于《孝经》,蔡悉《孝经解》声称“孝之时义大矣哉!孝莫大乎以道养亲,故亲不义则诤之,况可以不义悦亲乎!人资乾以始,父,子之天也,良知胎于此矣。资坤以生,母,子之地也,良能胎于此矣。”(《孝经大全》卷二十三《表章通考》)然而考之史实,以心学诠释《孝经》,其渊源可以追溯至元人,其推手便是元代隐士钓沧子,他曾经说的“二帝三王之治本于道,二帝三王之道本于身,愚以二帝三王之建极于身者,立心极也。立心极者,端极于孝也。孝者,良心之切近精实者也。……是孝立而心极建,心极建而身极端,身极端而治化美。大矣哉,孝之道乎!”由此可以推演“为恻隐,为辞让,为羞恶,为是非。又推之,为齐家,为治国,为平天下。何莫不是出也已”(《孝经大全》卷二十一《表章通考》)。正是在这样的一种学术氛围中,适逢其时的吕维祺也不能不深受阳明心学的影响。如他认为“王守仁以良知为学之宗,良知即孟子所谓孩提亲爱之良知也。是明于大孝之原者。”(《孝经大全》卷首《古今羽翼孝经姓氏》)他解释《圣治章》“故亲生之膝下,以养父母曰严”句说:“人子幼时,知爱父母,良知之爱也。渐长渐畏,日严一日,有不自觉,良知之敬也。”不过,细观《孝经大全》所引晚明以阳明心学而论孝的言论,其中最使吕维祺倾心的则是泰州王学对《孝经》的诠释。限于篇幅,现略举数例:
《孝经》第一章《开宗明义》:“子曰:‘先王有至德要道,以顺天下,民用和睦,上下无怨。女知之乎?’”这里所说的至德要道,一般都认为是指古代的圣帝贤王具有高尚的道德品质,这种道德品质是建设和谐社会的基本保证。吕维祺则解释说:“孔子告之所谓至德要道者,非他,孝也。孝统众善,为德之本,本犹根也。”这就将孔子所谓的“至德要道”理解为孝,孝为道德的根本,从而放大了孝的内涵,这正是晚明崇尚心学学者的共识。如罗汝芳认为孝“虽欲离之而不可离,虽欲分之而不可分。如木之许多枝叶而贯以一本,如水之许多流派而出自一源。”(《孝经大全》卷一《开宗明义》章)虞淳熙说:“夫子言孝,不只是孝德。凡是道德,都是他资助,都是他推移出来。譬如树木有根本,就生枝叶,谁人止遏得住?莫看这孝小了。”(《孝经大全》卷一《开宗明义》章)显然,吕维祺的解释与罗汝芳、虞淳熙等人如出一撒。
又如该章“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吕维祺解释说“言人之一身,父母全而生之,子当全而归之,一有亏毁损伤,是为亏体辱亲”。在吕维祺看来,人的身驱、四肢、毛发和皮肤,都是由父母给予的,作为孝子就不能随便使它有丝毫的亏损、毁坏和伤害,否则就这是最大的不孝。这显然是汲取了王艮《自我保身论》的思想,包含着本人的爱身、爱人、敬身、敬人,也包含着爱他人、敬他人,“天下凡有血气者,莫不尊亲。莫不尊亲,则吾身保矣。吾身保,然后能保天下。此仁也,所谓至诚不息也,一贯之道也。经曰:‘爱敬尽于事亲,而德教加于百姓,刑于四海。’”
再如该章“立身行道,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孝之终也。”奉行孝道,修身立世,最终是为了扬名显亲,这是儒家关于个人实现孝道的一种理想,而实现这个理想,在吕维祺看来就应该“言孝非惟不毁而已,必卓然植立此身于天地之间。不愧不怍,中立不倚,道则身之所当行者,穷则独行其道,达则大行于天下。”(《孝经大全》卷一《开宗明义》章)这显然与罗汝芳所说的“所谓立身者,立天下之大本也。首柱天,足镇地,以立极于宇宙之间。所谓行道者,行天下之达道也”的见解一致。
如上所述,都表明吕维祺是接纳了以明哲保身为主旨的泰州阳明心学来笺注《孝经》的。也正因此,吕维祺笺注《孝经》的这一学术特色,也为清代尊崇程朱理学的学者所诟病。如清初学者冉觐祖指责他“颇有浮夸语,非儒者注经之体,而于王门支流如近溪、海门辈世所指为怪诞不经者,亦录其言,使人骇异。”致使他在编撰《孝经详说》时,虽然全取《孝经大全》的内容,然而“其涉阳明家言者,悉为芟削”。四库馆臣亦称其为“维祺之学,兼入陆王,觐祖则恪守程朱,故所论有合有不合也。”吕维祺以阳明心学观照《孝经》,当然是无法回避的历史事实,但是无法回避的历史事实,其影响也未必一定就是负面的。如果说阳明心学是对程朱理学的反动,那么吕维祺的《孝经大全》恰恰证明是对朱熹《孝经刊误》的反动,昭示了阳明心学在晚明《孝经》研究领域中的投影与呈现。
三、以《易经》融通《孝经》
以《易经》融通《孝经》,是吕维祺《孝经大全》又一个重要的学术特色。《易经》作为中国传统文化的活水源头与精髓,它不仅深刻地影响了诸如《诗经》《礼记》《春秋左氏传》《论语》《孟子》等儒家经典,而且也深刻地影响到了《孝经》。《易经》与《孝经》在古代人们的潜意识中形成为一种共通的思维方式和行事准则。如唐玄宗的《御注孝经》,元行冲、邢昺的《疏》与《正义》都以《易传》的相关论述来诠释《孝经》就是证明。综观吕维祺的《孝经大全》,无论是自引或者转引《易经》达40余条之多。如《易·文言》曰:“利物足以和义。人之百行,莫先于孝。”《易》曰:“常其德,贞。孝是也。孝为百行之首,是人生有常之德。若日月星辰运行于天而有常,山川原隰分别土地而为利,则知贵贱虽别,必资孝以立身,皆贵法则于天地。”《易》曰:“家人有严君焉,父母之谓也。”《易·乾·文言》曰:“进退无常,非离群也。”又《艮卦·彖》曰:“时止则止,时行则行,动静不失其时,其道光明。《易》戒妇子嘻嘻,圣贤言语,句句实历。”《易》之《家人》曰:“父父、子子、兄兄、弟弟、夫夫、妇妇而家道正,正家而天下定矣。”《易》曰:“出门交,有功不失也。”又曰:“二人同心,其利断金,同心之言,其臭如兰。”又曰:“君子上交不谄,下交不渎。”又曰:“定其交,而后求。”《易》曰:“比之匪人,不亦伤乎!学者所当深戒也。”等等。那么吕维祺又是怎样将《易经》融通《孝经》从而诠释《孝经》的呢?限于篇幅,现略举数例:
如《孝经·圣治章》“父子之道,天性也,君臣之义也。父母生之,续莫大焉。君亲临之,厚莫重焉”。吕维祺解释说:“父子之道,其亲也,天性然也。既亲且严,故人子之身,气始于父,形成于母。其体本自连续,从此一气而世世接续。其为至亲之续,孰大于此?《易》曰:‘家人有严君焉,父母之谓也。’既为至亲,又为严君,而临乎我上,其为极尊而分义之隆厚,孰重于此!此爱敬之心所以不能自已也。”意思是说在父子之间,父慈子孝的关系是合乎天道自然的,也包括君礼臣忠的义理。父母生养了自己,自己再传宗接代,这是孝道中的第一大事。《易经》说家有严君,就是说的父母。父子之间既有着血脉的亲情,也有着国君的威严,在人伦关系中,这是最为至关重要。其实,吕氏的这种解释,并不是他个人的创见,脱胎于元人吴澄对《孝经》此章的解释。吴澄认为:“人子之身,气始于父,形成于母。其体连续,是为至亲,无有大于此者。家人有严君焉,父母之谓也。既为我之亲,又为我之君,而临乎上,其分隆厚,是为至尊,无有重于此者。”不过,与吴澄不同的是,吕维祺认为《孝经》此话渊源于易学的《家人》卦。其卦辞为“家人,利女贞。”《彖传》解释说:“家人,女正位乎内,男正位乎外。男女正,天地之大义也。家人有严君焉,父母之谓也。父父子子、兄兄、弟弟、夫夫、妇妇,而家道正,正而天下定矣。”这是说,一个家庭就像一个国家要有严明的君主一样,父母类似严明的君主。父慈子孝,母子相亲,保持家庭伦理关系和谐。由于古代社会“家”、“国”具有同一性,“家”是“国”的基础,因此,家道正,也就为国家和社会的安宁提供了基础和保证。所以吕维在解释《孝经·广扬名章》“君子之事亲孝,故忠可移于君;事兄弟,故顺可移于长;居家理,故治可移于官。是以行成于内,而名立于后世矣”时,他再次援引《家人》卦说:“《易》之《家人》曰:‘父父、子子、兄兄、弟弟、夫夫、妇妇而家道正,正家而天下定矣。’”这样,吕维祺就将《孝经·圣贤章》《孝经·广扬章》融通《易经》的《家人》卦的《彖传》作了易学的发容挥。
又如《孝经·感应章》子曰:“昔者明王,事父孝,故事天明;事母孝,故事地察。长幼顺,故上下治。天地明察,神明彰矣。”吕维祺说“此又极言孝之感通,以赞孝之大也。《易》曰:‘乾,天也,故称乎父。坤,地也,故称乎母。’”明王,父天母地者也。父母天地本同一理,故事父之孝可通于天,事母之孝可通于地。明谓明其经常之大,察谓析其曲折之详。《易·说卦》云:“乾为天,为父。”事父孝,故能事天,是事父之孝通于天也。“坤为地,为母。”事母孝,故能事地,是事母之孝通于地也。这样,吕维祺将《易经》的感通理论融通了《孝经》感应之说而作了易学的诠释。
事实上,《易经》一书中,确实有很多与《孝经》讲孝道相吻合的内容。如《豫》卦卦辞云:“利建侯行师”。《象传》曰:“雷出地奋,豫。先王以作乐崇德,殷荐之上帝,以配祖考。”朱熹《周易本义》说:“豫,和乐也。人心和乐以应其上也。”郑玄《周易注》认为这就是《孝经·圣治章》所说的“郊祀后稷以配天,宗祀文王於明堂以配上帝”。又如《萃》卦卦辞云:“萃。亨。王假有庙。利见大人,亨。利贞。用大牲吉,利有攸往。”《彖传》曰:“王假有庙,致孝亨也。”虞翻《周易注》认为这是王公至祖庙祭祖向先人表达孝心的一种祭祀仪式,所以朱熹《周易本义》说“公假于太庙是也。庙所以聚祖考之精神。”晚明学者杨起元在《孝经引证序》说:“《易》曰:‘天之所助者,顺也。人之所助者,信也。’履信思顺者,其唯孝乎!”虞淳熙《孝经跋》:“经曰:‘事天事地。’是大《易》称父称母之文,而推原性真,开阐经义,则又太极生生之大指矣。”晚清学者曹元弼曾认为“伏羲正夫妇以定父子,为教孝之本,而爱敬之政推行无穷,孝经之义,本自伏羲以来《易》说发之矣。”在古代中国特定的“家国同一”的政治社会框架中,《易经》中圣人“教人改过”的理念,正与《孝经》中圣人提倡“孝敬向善”的价值观念相契合,因此融通《易经》诠释《孝经》,这也就成为吕维祺《孝经大全》的题中应有之义了。
四、结语
《孝经大全》在吕维祺生前并没有刊行,在他殉国的十三年后,即清康熙二年(1663)才由其儿子吕兆琳整理出版。耐人寻味的是,吕维祺编撰《孝经大全》的主观意向,虽然是为了拯求晚明的世道人心,但是终究未能挽救明王朝的崩溃。然而他对《孝经》的钞录、纂辑与诠释工作,却备受学者的青睐,其影响力在清初的学术界持续发醇,深获学者们的推崇,时至晚清仍有“洵千古《孝经》注第一善本”的赞誉。不过,人们在高度评价该书学术品格的同时,也每每对他广集明阳心学资源诠释《孝经》予以严厉的批评,尝试区别阳明心学与《孝经》之间的内在联系,这也许是吕维祺所始料不及的,然而这并不意味着吕维祺在晚明理学衰微之时而弘扬理学。恰恰相反,他不取朱熹以古文为主体的《孝经刊误》,意在避免那些在理解《孝经》文本的过程中,往往漠视客观文献的精确性,成为一种空泛的议论,甚至以“拥卫朱子,固于金汤”为前提,表明他对当时《孝经》研究中盲目抄录、纂辑宋、元经注倾向所提出的质疑。而这样的一种质疑,也表明《孝经大全》虽然仍以抄录、纂辑宋、元经注为主要职责,但是客观上已呈现出超越宋、元回归汉唐笺注传统的学术取向。《孝经大全》所蕴涵的不仅仅是《易经》中的个别卦爻辞,而是包摄着整部《易经》的象数语言,它与《易经》的融通是全息性的,从而消解了视《孝经》为家塾童子私习之作的负面影响。从这一意义上说,吕维祺的《孝经大全》之所以成为后世研究《孝经》必备的经典性名著,其学术思想史的意义也是显而易见的。
作者|陈居渊
来源丨《中国哲学史》2017年第0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