碑前
万念俱灰。
不时生出离开这个世界的想法,但出于种种原因我又无法做到。
我将这种的苦痛说给了扉。
这是一个天高气爽的秋日午后,天空明亮清朗,纯净得仿佛童话中的幸福国度,微风传来蝉的鸣声,满怀秋意的阳光宛如精酿啤酒在世间流淌。
我站在扉的墓前,自顾自地以近乎只有自己能听到的音量言语不止。
偶一抬头,无数墓碑在眼前排开,向各个方向以相等的间隔无限铺展开去。无数深色的墓碑肃穆地排列在高远的秋日晴空之下,竟是如此壮观。
扉是我的大学同学,是个万事都追求戏剧化的人。也许被文学沾染的人都是如此。因此与他相识以后,我便下定决心再不看书,如果可以尽量连印了铅字的东西都不看。
毕业后的几年里,扉一直在一家负有盛名的杂志社工作。他仅仅用了不到三年的时间就成为了该社知名杂志文学专刊的主编。据说他是该杂志社创立以来最年轻的主编。也许过快地升职也是他所追求的戏剧化。
后来他同偶然结识的女性订了婚。某天他偶然经过了一个表白现场,男孩也许也是一个执着于文学的人,送给表白对象的不是花束戒指一类,而是一摞普拉东诺夫的小说。那男孩表白的话语也不无批判讽刺现实的意味。女孩并没有接受男孩的爱意,而是把被硬塞入手中的沉甸甸受奴役的人民的憧憬与狂热丢在了路边。而那几本散落的小说扉照单全收,当着呆愣愣地望着女孩远去的背影的男孩的面全都捡走了。而后,扉将这件事改编成了小说,以个人的名义发表在了杂志和网络上。他没有料到的是,当事人女孩读到了那篇故事,她在文章发表的文学网站上表达了对扉对男孩的认同以及对当代女性过于现实的武断判断表示不满。结果在两个人在激烈的争辩中产生了惺惺相惜的感情,渐渐成为了恋人,最终竟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
扉年纪轻轻便过上了令人羡慕的生活——他周围的所有人都是这样评价的。
杂志社的工作顺风顺水,同事领导都对他喜爱有加。且文学又是扉视为生命之上的热爱,他的抱负他的价值在这份工作中都得以实现。
他的恋人虽然性格刚强了些,但外貌无可挑剔,气质知性超然。她在世界500强的外企中做采购,能说七国语言,工作能力远超常人。而且她能很好地权衡工作与生活,将她的生活(而后是她与他的生活)安排得舒适宜人。
与恋人订婚这一年扉二十八岁。
但谁也没想到,扉死了。赶在他二十九岁生日之前。
他模仿着小说角色的做法,特意买了一辆本田旧款式的车,将自己关进车里,所有的缝隙用胶带封了个严严实实,而后打开了引擎。
但他的自杀并没有成功——这是法医的判断。
他选择的自杀地点是小区里的自家的车位,在他还没窒息的时候,一辆全速行驶的大挂车闯入了小区,酒驾的司机近乎神志不清,信手转着方向盘,大挂车结结实实地撞在了扉的车上。
扉的本田车被大挂车推着撞到了居民楼才停下。历经此难的本田车活像吃剩的苹果核。而位于其中的扉被挤得宛如被小孩踩扁的橡皮泥,全身几乎找不到完整的骨头。扉被像考古工作者从土中出土干尸一般小心翼翼地从“苹果核”中取出,支离破碎却还大致保持着人形,宛如异星生物。于我来说,扉的死及其死状可怖至极却又带着难以言喻的幽默感,哪怕参加他的葬礼时我仍怀着莫名其妙的哭笑不得的心情。
虽然扉已经不再是扉了。连一具尸体都算不上。但法医大致得出了他自杀未遂的结论。也就是说,扉是在尚且存活的时候被压成如此惨状的。
那种夹杂在友人死去的悲痛中的忍俊不禁的心情始终在我心上挥之不去。明明如此惨绝人寰,但又是如此可笑莫名。后来我将这种想法说给了扉的未婚妻,我想聪慧至极的她大抵可以理解。但出乎我意料的是,那张美若天仙的脸竟气愤得扭曲,她近乎是吼着将我赶出了我们见面的餐馆,她那时想杀了我也未可知。在那之后她便禁止我去扉的墓前。我便向她做出了一年不去扉的墓前的承诺以表歉意,她才勉强原谅了我。
而后的两年多的时间里,我都没去扉的墓前。我在房间的窗台上摆了一束白花。
虽然比扉晚了一些,但那之后,我的生活也渐渐步入了令人羡慕的境地。
新换的工作种种方面都令人满意,又遇到了有着聊不完的话题的恋人,在新的公司结识的两个新的朋友也都可以掏心掏肺。
在市中心购置了新房,换了新车,也与恋人订了婚。
很难想象这些事都发生在一年的时间里。
但我依然时不时地被巨大无比的悲哀所吞没。这是一种没有源头的悲哀,莫名地出现又莫名地消失,如同台风路过我的脑海心房。
这种悲哀所带来的是长久的缄默与万念俱灰的心情。
离开这个世界的想法不时萌生。
但这些我从未对任何人讲过,未婚妻大抵察觉到了我时有心情不佳,在那时绝不打扰我。
我开始读书,读一切可以称作经典的大部头小说,偶尔读一读柏拉图和康德。
后来我开始尝试写小说,没想到信手写的三四万字得了个新人奖,甚至有评委还专门联系我说我的疏离感同村上春树相仿,如果坚持写下去也许能取得不得了的成就。但我从来没读过日本作家的作品(除了短篇《萤》中木月自杀那一段)。
而我已再不想写什么小说了。
每当我不被认同时,往往会失去奋斗下去的动力与骄傲。可是被人认同时,我又会无端地厌烦疲倦。真不可思议。
未婚妻说,你就是个怪人。
而我已然不再同自己对抗了。
又到了新的季节,我在窗台上摆了新的白花。就此事还同未婚妻吵了一架——她认为我们即将结婚,祭奠逝者的花摆在房中不大吉利。我说扉一定在某处祝福我们。如此她便一声不吭地住进了朋友家。虽然当夜我们便重归于好,但她被她仍单身的朋友强行留在家里要她享受最后的单身时光。我因此得以一个人自在地生活几日。这段时间里,悲哀再没光顾。
中元节那天(也就是十九天以前),扉的未婚妻找到了我。也许是开始写作之后,我开始能看到他人更深层的灵魂了,表面上的她依然神采奕奕,但我清楚地感受到,属于她的什么已死多时了,她的灵魂早已干涸皲裂。
抱歉——一见面她便如是说到,之前是我做得太过分了,无论如何请你原谅,你是扉最要好的朋友,你不去看他,他会寂寞的。
于是,我来到了扉的墓前,摆在我房间窗台上的白花终于找到了它的归宿。
万念俱灰的心情总是涌上心头,每天都在为活着挣扎。我对扉说。
那说明你还想挣扎。我才是真的万念俱灰。扉捏扁了啤酒罐。
这段没头没尾的对话发生在他死去的前夜。
你最要好的朋友始终为你的死忍俊不禁,这也许也是你追求的戏剧化吧。我叹。
现在我不挣扎了,也不同自己较量了。我说。
现在的我是不是真的万念俱灰了呢?我问。
没有回应。白花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我突然释怀。无数念头涌上了心头。
我打电话给未婚妻,约她去吃我们初次约会时吃的牛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