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此,天地邈远(下)
文/严英秀
【四】
母亲葬礼的第二天,我就从居斯出发,回兰,赴京。城市的灯火依次更加璀璨,壮大,我越来越陷入巨大的惶惑:眼前这一切,才是我适合的地方,才是我熟悉的生活,那么,那个遥远乡村里,那些煤烟熏缭的晨昏,真的存在过吗?谁能证明,那些人,那些事,那些哭声那些嘛呢声,真的不是在我的梦中?
和平里大酒店的套房之夜,我把所有的灯,从客厅到卧室到洗手间,一盏一盏地摁亮,然后又一盏一盏地关掉。房灯,顶灯,环灯,射灯,廊灯,台灯,镜前灯,我想我是在琢磨,一个房间里为什么要装这么多的灯,但我的眼里心里只有一个画面:从老家堂屋的木梁上,吊下来一根节能灯管,白炽的灯光照在忙里忙外的杂沓脚步上,照在母亲的棺轿上,那些造型,那些披挂,那些线条,那些颜色,静静地迷离在光影交错中,难道不是像极了一场华丽的梦?
我打电话给表姐金,我开口就问:你说,我妈真的死掉了吗?等了好一会儿,她说,你在哪儿,你还在老家吗?声音里带着抽泣。而我并没有泪。我想,这么说,确实,是真的了。我挂断了她,然后翻出母亲的号码,132****1690。132****1690。
您好,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您好,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那么,好吧。就这样吧。
熟悉的东土城路25 号。中国作家协会上空的天,有着物是人非的剔透的湛蓝。这是我遭遇如此重大变故后,第一次面对自己的社会角色,第一次面对居斯村外的人。我对选我做“文学之星”的每一个评委心存感激,我认真聆听了他们的发言。中午聚餐时,我也和大家礼貌微笑。我想,除了红肿着的眼睛,看上去我应该与别的参会者没什么异样吧。
但北京城是一座无边无际的空城。
从酒店出门左拐,过斑马线时,迎面一个推着轮椅的中年妇女,她和轮椅上的老太太有着一模一样的眉峰和唇角。再左拐,再过斑马线,不料又逢着一个同样情形的,但这回,推轮椅的和坐轮椅的竟然看上去一般大小,都苍苍着一头白发。心内大恸,望向别处,一个八九岁光景的女孩童音清脆如莺啼燕鸣:爸爸,我给你说!爸爸,我给你说!……但那个年轻的爸爸一直埋头在手机上,无论是过斑马线,还是走到林荫道上,他一直看手机,一直顾不上看顾不上听牵着他衣角的女儿。
地坛公园北门售票处窗口贴着“票价二元,请付现金”的告示,我翻遍随身包并无二元现金,躬身歉意问售票员:不好意思,找不到零钱,可以手机微信付吗?她端坐不动,不张口,不抬眼。又问一遍,还是端坐不动,不张口,不抬眼。哪怕她与刚才那个冷漠的爸爸一样,是执迷于手机懒得搭理人也罢了,但她并没有,她的手是空着的。我提高了音调,第三次锲而不舍地问:可以微信付款吗?她照旧不张口,不抬眼,但这回身体动了一下,伸手从窗口扔出塑料板的二维码。
一个人,何以会如此莫名其妙地野蛮、傲慢,这也许不是问题,问题是公园怎么会把这么不可理喻的人安置在服务窗口,这不是严重地破坏首都北京的形象吗?因为纳闷于这个问题,我简直忘了愤怒,忘了以往来这里时最先浮现在脑海的另一个问题。那是史铁生的声音。他说:死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死是一个必然会降临的节日。剩下的就是怎样活的问题了。
怎样活,当然是个天大的问题。所以,史铁生曾经摇着轮椅踽踽而行,走遍了这座公园的每一个角落,试图想清楚。但问题是,怎样活,不是靠想清楚就可以解决的问题。怎样活,甚至不能靠活本身左右。大多数情况下,活比死还要被动,不由自主。所以,他久久的思考只是带累了他的母亲。在这公园里,凡有过他车辙的地方,也都有过他母亲的脚印。后来,那个母亲,没有了。
曾客居北京的一年时间里,我也多次光顾这个公园。我也曾在这里,不止一次地想念过我的母亲。我总是在冷天气袭来的时候更多地想念她。一入秋,一入冬,我便止不住地日夜担忧她。现在,她也没有了。
现在,我终于开始拥有无牵无挂的每一个季节了。
我终于可以放心了。
银杏大道上不绝如缕的游客,拍风景的,拍人的。人们总是性急了一些,看上去,银杏显然还没到最好的时候,那猎猎作响的炫目的金箔之光正在蓄势待发。但与此同时,落叶却已开始飘零了。一片一片,一簇一簇,哗啦哗啦地堆积到了道旁。这些叶子,它们中的大多数都还没长到应该的样子,那最后的金黄尚未实现,便在猝然而起的冷风中萎然落地,沦落为污迹斑斑的焦黄。树上和树下,这黄和那黄之间,该有多少不甘心的安排?
花开叶落,生老病死,自然规律。是的,这么多天来,我听到最多的就是这些宽慰的话了。这些人人都懂的道理,其实,我也是懂的。但剩下的就是如何面对,如何消解的问题了。一个人离去了,你眼看着她闭了眼咽了气,眼看着她化为青烟,眼看着亲人们收敛了她的白骨,但为什么,她的脸还在你的手中,那种亲肤感真真切切地停留在你的指尖,她的呻吟她的呼唤还在你的耳边,夜半梦醒时,她的喘气呼呼地吹起了你脸上的发。这泰山压顶般的存在,我要如何统统视为虚妄?这虚妄的纠缠,我要有怎样的时日才能卸落?
母亲,十二天了,十三天了,终于十四天了。你以每一个夜晚指证着你的存在,如同在寸寸思量的白天里,你的不存在如此地穿过我。
离开北京的那一天,天空不见了来时的蓝,驶往机场的出租车走走停停,像是我对这个城市欲走又留的眷恋。是的,我平生第一次对这个城市生出了眷恋。神州之大,却偏偏逢着它比任何一个地方更早地容纳了我的恍惚,我的惊惧,我的颓散。我无处安放的丧母之痛。从此之后,它的每一个落叶季节,都将是我遥望祝福的方向。我甚至冲动地想要调转车头,奔向二侄子的家。那个北京城里唯一的亲人,我想刻不容缓地见到。
其实侄儿也是刚刚从老家回到北京。那晚在老家,大家问询他一路的辛苦时,只有我说:奶奶已经没了,你现在这么日夜兼程地赶来,有什么意思,不如这两年回来看看她。听到我的话,他没有辩解,没有怨怼,而是伸手握住了我,搂住了我。在母亲咽气的那面土炕上,我们久久地相依无言。灵犀相通的安慰,使我明白,就是那时候回来,哪怕就是在葬礼的仪式上回来,也是值得的,也是亲人们需要的。
我从来没有像这一刻,如此地需要血浓于水的支撑。我怀念居斯村,怀念那些昏暗,那些局促,那些不适,那些硬凳子。我怀念居斯的人,那些喜欢讲国家政策、喜欢谈古论今的人,那些吹牛皮说大话的人,那些扎堆说话就像吵架的人,那些做事不使坏心眼的人。我怀念我所有的表哥、表弟、表姐、表妹、堂弟、弟媳,他们煮出来的肉,擀出来的面,烙出来的馍,比他们自己想象的更好吃。他们哭过的那些泪,守了的那些夜,背过的那些东西,以及,最后顶着、抬着的那乘轿,这世上,再不会有什么,比它们更重了。
我怀念我的家人。母亲的孙子孙女们,我亲爱的侄甥们,你们曾团团围坐在她的身边,等着她锅里的饭菜,笼屉里的馒头。后来,当你们一个个长大、远离,那是她不堪重负的孤独,也是她借以慰藉余生的念想。你们有些人一出生就离开了居斯,有些人甚至从来没有去过那个山村,为了她,你们齐刷刷地赶来了。你们对得起她太多的辛苦操劳,对得起她一生的焚心似火。当你们黑压压一片跪下去,便成就了她最后的繁华。没有谁可以独善其身,她的完满和齐全是因为你们的馈赠。
当我降落兰州,当我再次走到去往家的方向,千万个不愿、不舍、不忍拉扯着我。我的脚步滞重似铁,每迈一步都想退后一步。就在这一刻,如此彻底地沦丧了家的概念,家在哪里?我不愿回我孑然一身的家,我甚至忘了舟曲县城那个院子才是多少年我们真正的家。现在,我只想回到母亲最后的家,我的居斯。
我不想一个人待着。我想回到许多人中间。虽然没有一个时候,一种来自群体的同在感曾一星半点地抹杀属于我的个体疼痛,但我还是想回到他们中间。回到那绝无仅有的母语的庇护中。
母亲,我不想自己一个人待着。
【五】
后天,是母亲的四七。这么快,已经过去二十八天了。
今天是第二十六天。第二十六天,我坐到了键盘前,我开始写你,母亲。
我不是要纪念你,我是想要救出我自己。
曾经,我不喜欢一切的追思文字。我以为最痛的伤只能深藏在心,最苦的那句话说出来便失了分量。仅仅是在现在,仅仅是到了此刻,我才懂得,为什么杜拉斯说“身处一个洞穴之中,身处一个洞穴之底,身处几乎完全的孤独之中,这时,你会发现写作会拯救你”。是的,当所有的彼岸都弃我于无眠的夜晚,当白天接着夜晚一个个都变成无边无际的洞穴,我终于知道,我和所有的写作者一样,只能乞望于这样的拯救了。
我不试图写出母亲的模样。也许,关于母亲,关于她长长的一生,我终究不能不写,但那一天尚未降临。我也不试图提高自己,努力抵达人类共同的情感和经验,以文字表达痛惜和怀念,以文字温暖伤悲和残缺,以文字记录生命与尊严,以文字见证平凡和伟大——不,这些现在我还都做不到。我的悲,我的痛,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写出来却不过一堆泛滥的感受。烈焰焚心,我沉迷于一己的执念,没有沉淀,没有提炼,没有结晶,没有升华。我打不开那面朝阳的窗,我的褊狭之笔无力成为一叶救赎之舟,泅渡我于黑暗的河流。
然而,我只能写出来。一枚钉子钉在我的胸口,我想把它拔出来。母亲最后的时日,我想一天一天一笔一画地写下来。
唯有写出来,记下来,我才能走过自己。
【六】
萧红说,我一生最大的痛苦和不幸,都是因为我是一个女人。
1932 年,农历壬申猴年,在萧红的家乡哈尔滨落入日军之手,东三省全线沦陷的那一年,我的母亲降生于青藏高原南部边缘一个普通的藏族家庭。八十六年的人生中,她依次是父母的长女,六个弟弟妹妹的大姐,一个强势男人的妻子,五个儿女的母亲,十个孙儿的祖母,十二个重孙的曾祖母。她有时耿耿于自己吃过的所有的苦,所有的亏,有时又为今生的一切庆幸连连感恩不已。年纪大了,像个小孩阴晴不定,其实,许多时候她也拿不准自己。但毋庸置疑的是,她不喜欢在下一个纪元的轮回里,再做这样一个自己。她说,我要投胎转世为男人。我下一辈子肯定是男人,一点儿问题都没有。
说到高兴处,她在花木掩映的庭院里站起来,目光烁烁,望向我们,望向高天流云,最后定定望向禁锢了她的晚年的那扇门。好像,她将要脱胎转世的那个男人,那个下辈子的男人,就要“吱呀”一声推开那扇门,走进来,走过来,站到她的面前。
摘自《当代藏族女作家散文自选丛书》
之《走出巴颜喀拉》
青海人民出版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