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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提倡新文化者-梅光迪

2023-06-25 14:06 作者:山风晚来迎  | 我要投稿

国人提倡改革,已数十年。始则以欧西之越我,仅在工商制造也。继则慕其政治法制,今且兼及其教育哲理文学美术矣。其输进欧化之速,似有足惊人者。然细考实际,则功效与速度适成反比例。工商制造,显而易见者也。推之万国,无甚差别者也。得其学理技巧,措之实用,而输进之能事已毕。吾非谓国人于工商制造已尽得欧西之长。然比较言之,所得为多。若政治法制,则原于其历史民性,隐藏奥秘,非深入者不能窥其究竟。而又以东西历史民性之异,适于彼者,未必适于此,非仅恃模拟而已。至于教育哲理文学美术,则原于其历史民性者尤深且远。窥之益难,采之益慎,故国人言政治法制,垂二十年,而政治法制之不良自若。其言教育哲理文学美术号为“新文化运动”者,甫一启齿,而弊端丛生,恶果立现,为有识者所诟病。惟其难也,故反易开方便之门,作伪之途,而使浮薄妄庸者,得以附会诡随。窥时俯仰,遂其功利名誉之野心。夫言政治法制者之失败,尽人皆知,无待余之晓晓。独所谓提倡“新文化”者,犹以工于自饰,巧于语言奔走,颇为幼稚与流俗之人所趋从。故特揭其假面,穷其真相,缕举而条析之。非余好为苛论,实不得已耳。 一曰彼等非思想家,乃诡辩家也。 诡辩家之名(英文为sophist)起于希腊季世。其时哲学盛兴,思想自由,诡辩家崛起,以教授修词,提倡新说为业,犹吾国战国时谈天雕龙、坚白同异之流,希腊少年靡然从风。大哲苏格拉底辞而辟之,犹孟轲之拒杨墨、荀卿之非十二子也。今所传《柏拉图语录》(The Dialogues of Plato)多其师与诡辩家驳辨之词也。盖诡辩家之旨,在以新异动人之说,迎阿少年,在以成见私意,强定事物,顾一时之便利,而不计久远之真理。至其言行相左,贻讥明哲,更无论矣。吾国今之提倡“新文化”者,颇亦类是。夫古文与八股何涉,而必并为一谈。吾国文学,汉魏六朝则骈体盛行,至唐宋则古文大昌。宋元以来,又有白话体之小说戏曲。彼等乃谓文学随时代而变迁,以为今人当兴文学革命,废文言而用白话。夫革命者,以时代旧,以此易彼之谓。若古文白话之递兴,乃文学体裁之增加,实非完全变迁,尤非革命也。诚如彼等所云,则古文之后,当无骈体,白话之后,当无古文。而何以唐宋以来,文学正宗与专门名家,皆为作古文或骈体之人。此吾国文学史上事实,岂可否认,以圆其私说者乎?盖文学体裁不同,而各有所长,不可更代混淆,而有独立并存之价值,岂可尽弃他种体裁而独尊白话乎?文学进化至难言者,西国名家(如英国十九世纪散文及文学评论大家韩士立Hazlist),多斥文学进化论为流俗之错误。而吾国人乃迷信之,且谓西洋近世文学,由古典派而变为浪漫派,由浪漫派而变为写实派,今则又由写实派而变为印象、未来、新浪漫诸派,一若后派必优于前派,后派兴而前派即绝迹者。然此稍读西洋文学史,稍闻西洋名家绪论者,即不作此等妄言。何吾国人童呆无知,颠倒是非如是乎?彼等又谓思想之在脑也,本为白话,当落纸成文时,乃由白话而改为文言,犹翻译然,诚虚伪与不经济之甚者也。然此等经验,乃吾国数千年来文人所未尝有,非彼等欺人之谈而何。昔者希腊诡辩家普罗塔果拉斯(Protagoras)力主真理无定,在于个人之我见。苏格拉底应之曰:既人自为真理,则无是非贤愚之分。然则普罗塔果拉斯何以为人师,强欲人之从己乎?今之主文学革命者,亦曰文学之旨,在发挥个性、注重创造,须“处处有一我在。”而破除旧时模仿之习,易词言之,则各人有各人之文学,一切模范规律,皆可废也。然则彼等何以立说著书、高据讲席?而对于为文言者,仇雠视之,不许其有我与个性创造之自由乎! 二曰彼等非创造家,乃模仿家也。 彼等最足动人听闻之说,莫逾于创造“新”之一字,几为彼等专有物。凡彼等所言所行,无一不新。侯官严氏曰:“名义一经俗用,久辄失真。审慎之士,已不敢用新字,惧无意义之可言也。”彼等以推翻古人与一切固有制度为职志,诬本国无文化,旧文学为死文学,放言高论,以骇众而眩俗。然夷考其实,乃为最下乘之模仿家。其所以称道,以创造矜于国人之前者,不过欧美一部分流行之学说,或倡于数十年前。今已视为谬陋,无人过问者。杜威、罗素,为有势力思想家中之二人耳。而彼等奉为神明,一若欧美数千年来思想界,只有此二人者。马克斯之社会主义,久已为经济学家所批驳,而彼等犹尊若圣经。其言政治,则推俄国。言文学,则袭晚近之堕落派。(The Decadent Movement如印象神秘未来诸主义,皆属此派。所谓白话诗者,纯拾自由诗Verslibre及美国近年来形象主义Imagism之唾余。而自由诗与形象主义,亦堕落派之两支,乃倡之者数典忘祖,自矜创造,亦太欺国人矣。)庄周曰:“井蛙不可以语海者,拘于虚也。”彼等于欧西文化,无广博精粹之研究。故所知既浅,所取尤谬,以彼等而输进欧化,亦厚诬欧化矣。特国人多不谙西文,未出国门。而彼等所恃者,又在幼稚之中小学生。故得以肆意猖狂,行其伪学,视通国若无人耳。夫国无学者,任伪学者冒取其名,国人之耻也。而彼等犹以创造自矜,以模仿非笑国人,斥为古人奴隶,实则模仿西人与模仿古人。其所模仿者不同,其为奴隶则一也。况彼等模仿西人,仅得糟粕,国人之模仿古人者,时多得其神髓乎。且彼等非但模仿西人也,亦互相模仿,本无创造天才。假创造之名,束书不观,长其惰性,中乃空虚无有。彼等之书报杂志,雷同因袭,几乎千篇一律,毫无个性特点之可言,与旧时之八股试贴,有何别异?而犹大言不惭,以创造自命,其谁欺哉。 三曰彼等非学问家,乃功名之士也。 学问家为真理而求真理,重在自信,而不在世俗之知;重在自得,而不在生前之报酬。故其毕生辛勤,守而有待,不轻出所学以问世,必审虑至当,而后发一言;必研索至精,而后成一书。吾国大师,每诫学者:毋轻著述。曩者牛津大学学者,以早有著述为深耻。夫如是而后学问之尊严、学问家之人格乃可见。今之所谓学问家,则不然。其于学问,本无澈底研究,与自信自得之可言,特以为功利名誉之念所驱迫,故假学问为进身之阶。专制时代,君王卿相,操功名之权,以驱策天下士,天下士亦以君主卿相之好尚为准则。民国以来,功名之权,操于群众,而群众之智识愈薄者,其权愈大。今之中小学生,即昔之君王卿相也。否则功名之士,又何取乎白话诗文,与各种时髦之主义乎?盖恒人所最喜者,曰新,曰易,幼稚人尤然。其于学说之来也,无审择之能。若使贩自欧美,为吾国夙所未闻,而又合于多数程度,含有平民性质者,则不胫而走,成效立著。惟其无审择之能,以耳代目。于是所谓学问家者,乃有广告以扩其市场,有标榜以扬其徒众,喧呼愈甚,获利愈厚。英谚曰:“美酒不需招牌。”(Good wine need no bush)酒尚如此,况于学问乎?彼等既以学问为其成功之具,故无尊视学问之意,求其趋时投机而已。杜威、罗素之在华也,以为时人倾倒,则皆言杜威、罗素。社会主义与堕落派文学,亦为少年所喜者也,则皆言社会主义与堕落派文学。而真能解杜威、罗素、社会主义与堕落派文学,有所心得,知其利弊者,有几人乎?学问既以趋时投机为的,故出之甚易,无切实际探讨之必要。以一人而兼涉哲理文学政治经济者,所在多有,后生小子,未有不诧为广博无涯涘者。美国有某学者,曾著书数百种,凡哲理算术文学科学及孔佛之教,无所不包。论者以无学问良知訾之,不许以学者之名,此在美国,有甚高之学术标准,故某学者贻讥当世,不能行其博杂肤放之学。若在吾国今日,将享绝代通儒之誉矣。东西学者,多竭数年或数十年之力而成一书。故为不刊之作,传之久远。今之所谓学者,或谓能于一年内成中国学术史五六种;或立会聚徒,包办社会主义与俄罗斯、犹太、波兰等国之文学;或操笔以待,每一新书出版,必为之序,以尽其领袖后进之责。顾亭林曰:“人之患在好为人序。”其此之谓乎?故语彼等以学问之标准与良知,犹语商贾以道德、娼妓以贞操也。夫以功利名誉之薰心,乃不惜牺牲学问如此,非变相之科举梦而何。 四曰彼等非教育家,乃政客也。 近年以来,蒙彼等之毒者,莫如教育。吾国政治外交之险恶,社会之腐暗,教育之堕败,固不能使人冷眼坐视。然必牺牲全国少年之学业道德,不为国家将来计,而冀幸获目前万一之补救。虽至愚者不出此,不谓号称教育家者,首先倡之。五四运动以来,教育界虽略呈活泼气象,而教育根本已斫丧不少。人性莫不喜动而恶静,乐趋乎呼嚣杂遝,万众若狂之所为。而厌平淡寂寞,日常例行之事,少年尤然。聚众罢学,结队游行之乐,盖胜于静室讲习,埋首故纸万万。又况有爱国大义以迫之,多数强权以扶之哉。其尤捷黠者,则声誉骤起,为国闻人。夫人材以积久陶育磨炼而后成,否则启其骄惰之心,易视天下事,终其身无成矣。至于学校内部,各种新名词亦乘机而兴,如“奋斗”、“学生自动”、“校务公开”,意义非不美也,而以置诸中小学生之简单头脑中,鲜有不偾事者。美儒某氏曰:“授新思想于未知运思之人,其祸立见。”故今日学生,或为政客利用,或启无故之衅。神圣学校,几为万恶之府矣。然则当世所谓教育家者其意果何居?曰:利用群众心理、人性弱点与幼稚智识之浅薄,情感之强烈,升高而呼。如建瓴而泻水,以遂其功利名誉之野心而已。或又曰:子之言亦太苛,教育界现象,岂彼等始意之所料,且彼等已知悔过矣。子不闻“提高程度”、“严格训练”之说,又顺时而起,以为补救之策乎?应之曰:“扬子云有云:‘无验而言之为妄’”。彼等据教育要津,一言之出,举国响应。乃不顾是非利害,不计将来之效果,信口诳言,以全国天真烂漫之少年,为其试验品,为其功利名誉之代价。是可忍,孰不可忍。彼等固敏捷之徒,其最所服膺者,为“应时势之需要”一语。今则时势异于数年以前。其数年以前所主张,已完全失败,故悔而知返,认目前时势之需要,为“提高程度”、“严格训练”矣。然责任所在,乌可既往而不咎也。军法战败者以身殉,否则为戮。西国航海家遇险,船亡则与之惧亡。惟言说之士,以其主义祸人,无法律以绳之,只有舆论与良心问题而已。故就舆论与良心问题而论,彼等言而不验者,已无再发言之资格,而犹腼颜曰:“提高程度”,“严格训练。”亦已晚矣。 夫建设新文化之必要,孰不知之。吾国数千年来,以地理关系,凡其邻近,皆文化程度远逊于。我故孤行创造,不求外助,以成此灿烂伟大之文化。先民之才智魄力,与其惨淡经营之功,盖有足使吾人自豪者。今则东西邮通,较量观摩,凡人之长,皆足用以补我之短,乃吾文化史上千载一时之遭遇,国人所当欢舞庆幸者也。然吾之文化既如此,必有可发扬光大、久远不可磨灭者。在非如菲律宾夏威夷之岛民、美今日、各国各时,皆有足备吾人采择者。二十世纪之文化,又乌足包括欧西文化之全乎?故改造固有文化,与吸收他人文化,皆须先有澈底研究,加以至明确之评判,副以至精当之手续,合千百融贯中西之通儒大师,宣导国人,蔚为风气。则四五十年后,成效必有可观也。今则以政客诡辩家与夫功名之士,创此大业,标袭喧攘,侥幸尝试,乘国中思想学术之标准未立,受高等教育者无多之时,挟其伪欧化以鼓起学力浅薄血气未定之少年。故提倡方始,衰象毕露。明达青年,或已窥底蕴,觉其无有,或已生厌倦,别竖旗鼓。其完全失败,早在识者洞鉴之中。夫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势所必然,无足怪者。然则真正新文化之建设,果无望乎?曰:不然!余将不辞愚陋,略有刍荛之献。惟兹限于篇幅,又讨论建设,似不在本题范围之内,请以俟之异日耳。 原载《学衡》杂志第一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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