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雅
一、
透过舷窗,我看到了那颗蓝色的星球,在广阔的太空中,她正孤独而骄傲的旋转。
我打开脖子上挂着的坠盒,里面投射出地球的全息影像。我把盒子轻轻地放在手心,好像它就在我的手心转动。
地球是我的母星。
大概一百万年前,太阳的辐射异常,人类开始漫长的远征。
在经历了无数驱逐、毁灭和重生,人类几乎要接受自己的命运——在永恒的黑夜中流浪,人类找到了宇宙的一处庇护所,实则是一处更高阶的文明设立的补给站,人类在这个行星上停留数十年,最后成功将文明的种子散播到银河系各处。
此行的任务是绝对的机密,在登上飞船之后史都华教授才告知我们工作内容——为联合政府提供施启明的心理分析报告。
我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十分震惊。
银河系中不存在超级文明,但在数以亿万计的浩瀚文明中,人类只是不起眼的尘埃。我们只是失去了母星,流亡于星际的种族,甚至受惠于其他文明,才暂得生存。
施启明让人类出了名。
我们都听过太多属于他的传说,大部分都是捕风捉影的丑闻,把他描述成一个十恶不赦的恶徒。但有一件事是真的,为了让人类获得BP03-2660星系的永久居住权,他毁灭了整个AE00-3496星系。AE00-3496星系是隶属银河联合政府的军事基地,并不是单一文明的居住区,这让人类一下成为全银河系的众矢之的。
尽管X-9974是自由区,人类居民仍然遭遇了不可避免的排挤和歧视。哪怕是玛丽安娜——我的室友,一个非常友善的齐亚人——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称施启明为“萨库亚密”,在齐亚语中意为“魔鬼”。
我再次望向窗外,对比我掌上的这颗小星球,地球表面的海陆分布已经截然不同,大气层聚集的白色风暴正在缓缓向南移动。
现在地球是赛比斯特斯人和科斯蒂人的殖民地了,这多少让我有些感慨。
“所以……这就是我们生命的起点。”
萨利.斯凯奇的声音突然在耳畔响起,激得我浑身一颤,手指碰到了金属盒,我手心中的光芒消失了。
我扭头瞪了他一眼,拉上了舷窗遮板。
萨利在我帮边的座位坐下了,刚想说什么,舱室内响起Moore的声音:
“飞船将于三十分钟后降落,请船上各人员做好降落准备。”
二、
我们降落的时候已是深夜,脚踩着地球的土地让我心中涌出一些奇妙的感觉,我想起了那颗被称为月球的卫星,于是抬起头看了看天空,不巧今夜只有繁星闪烁。
先祖必定曾久久仰望着这片星海,为人类命运的前路苦苦寻觅,而一百万年只是轮回一瞬,他们尚未收回目光,我已重新站在了这片大地上,抬起了头。
接待我们的军官是一位赛比斯特斯族的五星上校,从他的面部骨骼轮廓和泛着银色金属光泽的皮肤来看,他是一位很英俊的赛比斯特斯人。
他让我想起了X-9974上也有很多赛比斯特斯族人,因他们的生活习性与地球人类似,被划分在同一生活区。但他们并不是好相与的种族,银河舰队的高阶军官大多都是是赛比斯特斯、克奇亚诺以及阿尼多吉人。
“我的编号是0524,你们可以叫我’肯’,”他说着一口流利的通用语,“史都华教授,银河舰队感谢您的协助。”
史都华教授微笑着握上肯的伸出的右手,“能为舰队服务,这是我的荣幸。”
我们三人被安排在了同一个房间,作为唯一的男性,萨利显得有些不自在,于是就和我聊起贾尼拉多的往事。
“那次的毕业舞会,我真的应当陪你去的。”
他说这话的时候表情做作,显然不是真心的。
“哦,”我含糊地应了一声,“这没什么,我完全不在意。”
我只是嘴上装作不在意,但实际上,那次毕业舞会是我的噩梦,我这一生都不想在提及。
那时施启明毁灭AE00-3496星系的新闻刚刚出来,地球裔在贾尼拉多很不受待见。萨利本来答应和我一起参加舞会,可在入场的时候,他却牵着尤纶希亚走进了大厅,一个地球裔的的男生牵着一个吉利裔的女孩参加舞会,毫不意外地,他们成了整场舞会的焦点。
这次对话在我的敷衍下很快结束了。
恰好这时史都华教授提醒我们明天的工作,我们各自简单地洗漱了一下,就各自休息了
第二天比我们所有人想象的都来的要更快。
我们出门来到集合地点,政府的车辆已经在此等候了。只用了一个半小时左右的时间,车悬停在了一栋白色建筑前。车上智能系统提示,三小时后回到指定地点。
我们推开门走进去,施启明站在大厅中央,等待着我们。
他是一个五十岁左右的人类男性,两鬓已经长出了灰白的头发,他的目光缓缓扫过我们这三个人类同族,最后将目光停在了史都华教授身上。
“瞧瞧,他们给我送来了什么礼物。”
三、
银河系中最危险的罪犯就站在我们三人面前,他目光坚毅、眼底闪着光芒,左袖管空空荡荡,那里曾被改装为最致命的武器。
我瞥了一眼史都华教授,这才发觉今天她似乎格外精心的打扮过。
金色的短卷发衬的她的脸庞小巧而精致,长长的眼睫让她的绿色眼眸显得狭长妩媚,鲜艳的红唇更是让她整个人容光焕发。
这样的打扮应是军方默许的,他们一定调查过对于人类男性而言,怎样的人类女性形象会最具吸引力和亲和力。
史都华教授三年前来到贾尼拉多,立刻成为了学校里最年轻美丽的教授,她的背景一直都很神秘,据说她是从康伦查调任过来的,但也有人说她是为了逃避婚姻,搬来了X-9974生活。不论如何,她善良、美丽又富有,主动地邀请我加入她的研究小组,在生活也经常帮我和母亲。
但我总觉得史都华教授今天与往日不同,她似乎非常的激动,不同于施启明眼底克制的复杂情绪,她的情绪相对外放,在施启明转过身来的那一刻,她的右手甚至在微微颤抖。
心理测试流程主要由史都华教授进行,我和萨利负责记录工作,三个小时很快过去。
整个过程施启明表现得非常配合,临走时,他一直将我们送至门口。
这天晚上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我站在贾尼拉多的公共大厅,三五个匹兹波族人挥动着透明的翅膀从我面前闪过,远处一群齐亚人在深绿色的酒缸中游泳,一只用四肢行走阿尼多吉人从地板上飞速地爬过,留下一道恶心的黄色粘液…
空中回荡着莫可盖尔的音乐,舞池的灯光绚烂,其中悬浮着各族的人群,他们正成双成对地起舞,我的耳朵里充斥着他们缥缈的欢笑声。
我记起来了,这是我的毕业舞会。
萨利呢?萨利在哪?他答应陪我一起来。
我抬起头,萨利和尤纶希亚正站在高高的旋梯上,身边漂浮着点点蓝紫色的磁灯。他们就像两位神明,站在发光的星尘中,俯瞰着寻欢作乐的凡民。
啊,尤纶希亚。
她吉利人的面庞,就是纯粹美的模样。她的双眼,好像在审判我的罪孽。
好像有人牵住了我的手,我滞缓地转过头,对上了史都华教授绿色的眼眸,她的双唇一张一合,费力地对我说着什么。
快逃……
快逃?
我迟钝地重复着她的话语,看见她的手缓缓抬起,指向了一个角落。
一个独臂的人类男性的轮廓在黑暗中若隐若现,他提着一个长条形的金属盒。
那是…正反湮灭武器!
恐惧瞬间攥紧了我浑身上下的每一个细胞,我却动弹不得,只能瞪大双眼,发出无声的尖叫。
史都华教授突然笑了,她放开了我的手,向那个男人走去,她亲吻那个男人的面颊,和他一起按下了启动键。
然后一切都开始破碎,群星燃烧起来,我坠入了一颗赤红的恒星,它炙烤着我全身的骨骼血肉。就在我觉得我将在这永恒的地狱中承受无尽的折磨时,一切慢慢平静下来。
我变成了一颗蓝色的星球,在最空旷的宇宙深处,孤独地旋转。
四、
一周之后,我们的工作已近尾声,我们三人在基地里整理报告的最后内容,门外有人按响了门铃。
史都华教授起身,走到门前按下了开门的红色按钮,金属门打开了一半,门外站着的竟然是肯。
“史都华教授,我想和您单独谈谈。”
史都华教授点了点头,走了出去,房间里只剩下我和萨利两个人。
我心里立刻产生了一种不祥的预感,抬眼瞥了一眼萨利,却发现他正看着我,我刚想问他发生了什么,他却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站起身朝我走来。
他不由分说地将我从座位上扯了起来,攥着我的手臂将我拉进了洗漱间,反锁了了外门。接着他挨个检查盥洗台、淋浴间等一系列地方——他在检查这里是否有舰队的监视眼。
我看他的这一系列动作,心中不祥的预感愈发强烈。
“你在做什么?”
他没有理睬我,检查好最后一个环节,将我拉近他的身侧。
“现在听好我说的每一句话,”他脸上的表情是从未出现的的认真和严肃,“等下无论出现任何情况,你都要跟在我身后。”
“你首先应该要告诉我发生了什么,我才会照做。”
萨利短暂地思索了一瞬,很快抬起头看向我,“我是地球联盟的成员。”
“什么?!”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萨利.斯凯奇,我和他是十年的朋友,在贾尼拉多做了七年的同学,后又一起加入了史都华教授的研究小组,他一直品学兼优、在学生也中有很大的影响力。他有一个吉利人前女友,父母均在X-9974的联合政府中身兼要职,为什么他要加入这样与银河联合舰队为敌的反叛组织,参加这么危险的行动?
“难道你们是来解救施启明的?”
“是的,”萨利点了点头,“但我不知道组织为什么要你加入这次行动。”
“抱歉,如果我当时说服了史都华教授,你应该不会出现在这里,”萨利眼里有深深的愧疚和无力感,“我会尽一切可能保护你的安全。”
我突然想到了我的母亲,她独自一人在2.5光年之外,在冰冷的冬眠系统里沉睡,她还在等待我的归来。
我开始变得语无伦次起来,“我什么时候能回到X-9974,我的母亲还在等我…”
“安雅!”萨利突然用力地抓住了我的肩膀,他的脸上开始呈现出一种绝望和痛苦混合起来的表情,让他帅气的五官扭曲了起来。
在感觉到他吓到我之后,他懊恼的扭了一下脖子,压低了声音,“你还不明白吗?在你决定参加这一次的旅程的那一刻,你的人生就完全改变了。”
我张了张嘴,说不出一个字,眼泪却掉了下来。此刻我终于明白,我深陷在一个巨大的阴谋里,早已无力自救了。
突然外面传来一声巨大的爆炸声,整个房间也猛烈地颤抖了一下,我差点摔倒在地,同时白色灯光熄灭了,变成了红色的警示灯,到处都是尖利的长哨声,这是基地的一级警报。
“是时候了。”
萨利从盥洗台下拿出一把手枪别进腰带里,抓着我的手腕跑出了房间。
走廊上到处都是舰队士兵的尸体,赛比斯特斯人的蓝血还有科斯蒂人绿色黏液混合在一起,浓稠腥臭的味道让我头晕欲呕。
萨利越跑越快,到了拐角处我一个重心不稳被绊倒在地,我吃痛地撑起身体想要快点站起来,一扭头却看见肯躺在一滩蓝色的血液中,眉心有一个大大的黑洞,一双没有了生命的眼睛正死死地盯着我。
五、
慌乱和恐惧让我几乎站立不稳,可偏偏此时楼道里传来了一阵脚步声,我往回望去,赫然看见一双舰队士兵的长靴出现在楼道尽头,紧接着后面的墙上映出了好几个士兵的影子。
萨利显然也察觉到了有人正在向我们走来,立刻将我拖拽起来拉到墙后,自己站到了我的前面,身体紧贴着墙,拔出了腰间的枪。我紧紧地靠着萨利,可以感受到他全身绷紧的肌肉,随着脚步声越来越近,我的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
可突然萨利放松了下来,我还没反应过来,他已重新站到了楼道中间,并朝我望过来,头往走道这边摆了摆。
“出来吧,这是我们的人。”
我将信将疑的探出头去,十几个穿着舰队军服的持枪士兵,有男有女,全是地球人类,史都华教授拿着枪站在最前面朝我招了招手。
我松了一口气,正准备走出去,一只有力的手臂倏然扼住了我的脖颈,猛地将我向后拖去。
“放开她!”
萨利是最先反应过来的,端着枪对着我身后的那个人,史都华教授和她身后的人也迅速跑了过来。
挟持我的人的情绪很激动,他一边大声地用通用语说着什么,一边拖着我向后退去。我只觉得那人的手臂死死地压着我的脖子,我大口的喘气,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
然后我看见人群中一个人举起了枪,他甚至没有任何的暗示,毫不犹豫地朝我的方向扣下了扳机,我感受到了那束激光从我耳边擦过,下一秒,那个人的脑袋就在我的耳边爆炸了,这位赛比斯特斯士兵的蓝血喷溅了我整个左半张脸。
巨大的惊骇中我意识渐渐变得模糊,在我彻底昏过去之前,我又看到了那个开枪的男人,他只有一只手臂。
我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在远征号上了,而守在我身边的不是萨利竟是施启明。
在我第一次见施启明的时候就有一种奇怪的感觉,现在我终于明白,这种感觉,是恐惧。
他身上似乎有一种很强的能量,那是一种邪恶的力量,让他整个人看起来强大、冷酷,让人畏惧。
他见我醒来,便从座椅上站了起来,走到我的床边坐下了,我不知道他想做什么,本能的向后缩了缩。他看到我的反应也局促了起来,张了张口却没有说活,我们就在这沉默的空气中尴尬着。
过了好一会儿,他抬起手指指我的脖子,“那个是我留给你的。”
我低头,只看见我的小盒子挂在胸前。母亲没有提过多少关于父亲的事,但是她明确的告诉了我,这条项链是我父亲的遗物,这么多年来我一直贴身佩戴。
我的大脑变得一片空白——我是施启明的女儿??!不,这绝不可能。我下意识地想要否定这个信息,但这些天发生的一切都在我脑海中飞速地略过,我突然瞬间明白了,他第一次见到我们,眼中那温和的悲怜、极力掩饰的喜悦,这并不是因为史都华教授。
我愣愣地望着他,一时间不知道怎么消化这个信息,但很快委屈、害怕、怨恨…无数复杂的情绪在一瞬间涌上了心头。
为什么要让我处在这么危险境地?
为什么要犯下那样大的罪孽?
为什么在抛弃我和母亲,让我们在一个又一个星球流浪?
……
情绪的崩溃让我不知如何是好,只得掩面哭了起来。施启明也不知所措起来,但他试探着、缓缓地将我揽在了怀里。
我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抗拒,不同于母亲柔软温暖的怀抱,他的怀抱坚硬有力,大手笨拙地一下一下抚摸着我的头发。
我的情绪渐渐平复下来,又觉得自己刚刚的表现很丢人,马上挣脱了他的拥抱。
“这不代表我接受或者原谅了你。”
“我当然不能奢望你原谅我,”施启明叹了口气,眼神中有自责和内疚,“但是为什么你们从没有被一处救济所拒绝过;为什么你能如此轻易地进入贾尼拉多学习,这些你都没有想过吗?”
我有些愣住了,我没想过,一次都没有,我一直觉得我除了母亲无所依靠。但我很快想出了反驳他的理由。
“你若真为我考虑怎么会让我参加这么危险的行动?”
“我们从来都没有打算让你卷入这次的行动,是舰队发现了你的身份…”他停顿了一下,“当初我离开你的母亲,也是为了保护你们。”
“我不接受这样的理由。”
为了保护我们,所以离开我们?最好的保护应该是留在我们身边。我觉得我的情绪又在失控的边缘,我需要时间一个人消化一下。
“请你出去吧,我想一个人待着。”
施启明站了起来,但走到门口的时候却转过了头,“一起出来吧,我带你认识一下这艘飞船。”
六、
在飞行了三个多月后,远征号第一次被联合舰队侦查舰搜查到,并收到了来自舰队的警告。施启明为此召开了一个紧急会议,我在无投票权的条件下被允许参加了此次会议。
在施启明简要地说明了发生的情况后,人群陷入久久的沉默,我能感受到恐慌和绝望的情绪在迅速蔓延。
这时洛森站了起来第一个进行发言,他是此次营救任务的总队长,也是远征号的临时副舰长。他首先示意大家安静下来,接着打开一副辽阔的星图,在其中标出一个点。
“大家不必过于悲观,如果能飞入这个航道,我们就安全了。”
接着是史都华教授的发言,她反驳了洛森的观点。
“若按原计划向虫洞撤离,我们还需要至少五个月,但我们显然已经没有这样的时间。”
又有一位叫露易丝.刘的女中士举手进行了发言,“我们应该向联盟发出信号,请求支援。”
萨利立刻否决了这条提议,“原计划本应有一编队的军舰掩护远征号撤离,但直到现在我们都没有收到任何接应飞船的信号。”
萨利的发言如同一颗石子投入了平静的水面,引起了千层激浪,人群立刻爆发了热烈的讨论。
“萨利上士,你是在暗示联盟已经放弃了我们吗?”
“他怎么不能暗示?罗米尔将军一直与首领的意见相左!”
“…罗米尔这个混蛋,他一直野心勃勃。”
“你们怎敢质疑联盟的威信?!”
……
施启明一直平静地看着大家的争执,没有插话,直到争执愈演愈烈,即将上升至肢体冲突时,他才出言制止。
“大家稍安,联合舰队暂时没有攻击远征号的意图,我们可以先尝试与联盟取得联系,再进行下一步的打算。”
接着在众人的抗议声中强行解散了会议,声称将在明天的会议上讨论接下来的重要事宜。
人群逐渐散去了,但施启明还坐在座位上一直没有离开,过了很久他站了起来,将会议室调成了外部全息的投影,又关闭了会议室的重力系统。
他独自一人,就在这黑暗的宇宙中悬浮着。
我在门口静静地看着这一切,我对他一直是一种复杂的感情,我既恨他又爱他,既害怕他又想得到他的庇护。我推了一下门,飘进了会议室,靠近他的身侧。
“你真的觉得我们还逃得掉吗?”
“不,”他摇了摇头,眼睛却依旧直视着前方,“我们已经失败了。”
“那他们为什么不直接攻击远征号?”
“我身上还有他们想要的东西。”
“是什么?”
“地球联盟的总部地点,以及H-1015至Y-9894的地球联盟军的分布网。”
当萨利告诉我他的父母都是地球联盟成员的那一刻我已有预感,但联盟的势力范围还是远远超出我的想象。H-1015至Y-9894是银河系最繁华的自由区,其中包括了X-9974。
“很快他们就会发现联盟军没有派来支援,”施启明停顿了一下,“一旦他们认为我对地球联盟不再有价值,攻击就可能随时到来。”
“我不明白,为什么你们一定要用战争的方式获得这个世界?”
“安雅,你很年轻、在自由区长大,你可能不会认可我所做的事,但是孩子…”他看着我的眼睛说道:“流亡于星际的人类,从出生起就应该是战士。”
沉默了片刻后,我开口问道:“你始终认为你做的一切都是正确的吗?”
“我在地球联盟中获得了信仰,这是我愿为之终身奋斗的事业,”他轻轻地摸了摸我的头发,“我希望你有朝一日也能找到。”
“如果我能活到明天的话。”
我和施启明同时笑了起来,但这笑声里多少添了一点悲凉。
也许是出于挑战强权的勇气,我问了他最后一个问题:
“若有一天,人类涉足了银河系外更广阔的星海,遇见了不可战胜的强大文明,您又能做什么呢?”
我才等了很久才得到他的回答,只有简短的一个词语。
“征服。”
七、
我回到了自己的休息舱,简单的收整了一下,就上床休息了,竟做了难得的一个美梦。
在梦里我的身体变得特别轻盈,就像变成了一只自由的飞鸟,在天空中飞翔,在云朵中睡觉,直到我打翻了我的水杯。
我睁开眼,却看见我的杯子漂浮在我的眼前,里面的水已经泼洒出来,在空中聚成一颗颗小水珠。我低下头看去,发现四周所有物品都悬浮在空中,包括我自己。
重力系统失效了?
我心中一惊,如果远征号连重力系统都无法再维持,那只有一种可能——飞船已经受到了袭击。
我拉开舱室的门,飘到过道上,却迎面撞见了史都华教授,她一把拉住了我,往我怀里塞了一件太空服。
“快换上。”
我一边将身体往太空服里塞一边问,“发生什么了?”
“十分钟前检测到了导弹轨迹,预计还有三分钟击中舰体。”
我把头盔带上,“我们现在去哪?”
“第五区,”史都华教授拉着我向前飘去,“二十艘逃生飞船都在那里,舰长已经带领船员都赶去了,现在派我来接应你。”
得知施启明和萨利暂时安全,我稍稍松了口气,和史都华教授飞快地穿过一个又一个区域。但死神的脚步如此之快,我们终究还是慢了。在行至第五区的闸口前,爆炸发生了,伴随着轰然一声巨响,黄色的烈焰从闸口下方涌上来,史都华教授立刻抓住我的后领将我往上移,在最后一刻关上了闸门。
信息窗口如雪崩一样地跳出在我和史都华教授的面前,史都华教授飞快地调出通讯界面,“呼叫第五区。”
通讯界面只传来细弱的电流声,就像第五区的死亡宣判。
变故来的如此之快,我和史都华教授都同时看到了对方眼中的绝望。
但史都华教授毕竟是训练有素的军人,她深吸了一口气,又打开了施启明单人通讯界面。
“呼叫舰长。”
我心存一丝侥幸地等待,可回应我的只有杂乱的电流和爆炸声。
史都华教授在重复呼叫了四五次后,关闭了通讯界面。
我的心彻底冷却了下来,我这才发现不管将面对的死亡是自己的还是他人的,我其实都毫无准备。
就在这时,我的面前弹出一个通讯界面,上面赫然是萨利的名字。
我和史都华教授对视一眼,简直激动地要狂喜,立刻接通了他的来电。
对面传来萨利的声音,“我和舰长在第三区,现在暂时安全。”
“我和安雅在去往第五区的途中发生爆炸,现在暂时安全”史都华飞快地接话,“暂估第五区无人生还且逃生飞船全被炸毁,第三区是否有可用飞行器?”
“仅发现一艘可用的小型追击舰…”
萨利的话被打断了,界面传来了施启明虚弱的声音,“速赶至第三区,请保护好安雅的安全。”
接着通讯因为信号不稳定中断了。
再次看到了生的希望,我激动地望了史都华教授一眼,“快走吧,我们去找他们会合。”
可史都华教授却轻轻拂开了我拉住她的手,拿出了手枪对准了我。
我惊恐又迷惑地望着她,不明白她在此刻这样做的原因。
“为了地球联盟,我可以付出任何代价。”
“第三区只有单人追击舰,”她美丽的绿色眼眸中闪烁着寒光,“抱歉安雅,你父亲的性命比你珍贵得多。”
就在她将扣下扳机的那一刻,一道激光从她的胸口穿过,从胸口处绽放出一朵血色的花朵。她的尸体渐渐漂浮起来,和那些血珠浮动在一起,形成了一副恐怖又美丽的景象。
我在惧骇中向后看去,看到施启明拿着枪站在我们身后,他似乎在爆炸中受了伤,左眼用布条包住了,血正缓缓的渗冒出来。
施启明带着我回到第三区,萨利正在激活追击舰的操作界面,正如史都华教授所说,这确是一艘单人舰。萨利见到我和施启明回来了,立刻从舰上下来,站到了施启明身边。
“上去。”施启明开口了,“我用远征号舰长的身份命令你,坐上这艘追击舰。”
“不!”巨大的悲伤冲上了我的心头,几乎将我的理智压碎,“让我和你们死在一起吧,不要让我一个人面对这个世界。”
“下次攻击可能随时到来!没有时间了,快上去。”
我又望向了萨利,他的眼底似有泪水,又似有熊熊燃烧的火焰,带着必死的决心。
他朝我摆了摆手,“快去吧,你的母亲还在等你。”
真的不能再浪费时间了,我擦了擦眼泪,坐进了那艘追击舰。
施启明在透明罩关闭后立刻调出了一个界面,我看出那是追击舰的发射界面。
他似乎察觉到我在看着他,朝我笑了笑,开口无声的说了一句话,那嘴型分明是——
“永别了,我的女儿。”
在我飞出主舰的下一秒,大爆炸就发生了。在巨大的冲击力下,追击舰被甩了出去,我也陷入了晕迷状态。
当我转醒的时候,头一阵剧痛,舰内的各式警报声一直响个不停。我没任何驾驶飞行器的经验,看着复杂的仪器表盘,我只能拉着操作杆,先让舰船停止旋转。
此时爆炸的火焰早已熄灭,四周是一片黑暗,Moore一直提示:
“请打开定位系统,否则您有可能在群星中迷失。”
可我感觉我早已迷失了。
我祈求前方那片星云将我吞噬,那样壮美宏伟,我愿意变成一颗永恒的尘埃,这个世界是这样的荒凉残酷,我太害怕了。
无数的碎块慢慢地飘过来,有一块顺着玻璃慢慢滑下来,在宇宙的瑰丽背景下,我看清了那是什么。
这是人类的半块脸骨,那半张青紫的面庞上写满了惊惧,他甚至没有来得及闭上双眼。
我终于崩溃,发疯似的尖叫起来。
八、
我还是活了下来。
……
“怎么会是你坐上追击舰?”
“他叫我上去的,”我低着头说,“拿枪指着我的头。”
……
军方对我进行了为期两个月的观察和审讯,他们重复问我相同的问题,尽管我的谎言是如此拙劣,但由于在远征号上的对话不被监视,我所有的回答都被采信了。
在舰队中滞留了九个月之后,政府通过了我返回X-9974的申请。
今天是母亲冬眠结束的日期,我早早的来到了冬眠中心。
母亲穿着一身冬眠中心的白色制服在大厅等我,我将母亲的行李放进了车上,坐上车打火,蓝色的等离子火焰喷出,车缓缓地上升,驶入了第五车道。
我从后视镜看去,母亲面容还是和我离开的时候一样,只是由于冬眠结束不久,神思显得有也迷惘。
“你一直都知道这一切是吗?”
母亲愣了一下,抬头看向我。
“你见到了他?”
“他死了。”
母亲很久没有说话,我回头看她一眼,她正掩面哭泣。
回到政府为我们二人安排的暂居地,我帮母亲打点好卧室,安顿她休息好后,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我走进浴室,审视着镜子中的自己,镜中的那个年轻女孩,眼中只有深深的疲惫,好像微笑再也不会她的脸上。
我叹了一口气,取下脖子上的项链放在洗浴台上,准备洗个澡。
也许是盥洗台上有水,也许是我一个不小心没有放稳,项链掉在了地上,项链上的坠盒打开了,掉出一个半透明的薄片,仔细地看,上面甚至有一丝丝干涸的血迹。
我心狂跳起来,我小小翼翼地将那块薄片捡了起来,对准了光口。
霎时之间,我的房间便成了宇宙,银河正围绕着我缓缓旋转。
这是什么?施启明绝不会平白无故将这个东西放到我的盒子里。
我正思索着,门外突然传来敲门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