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書淺談•孝經 楊伯峻.撰
第一節 、《孝經》內容
《孝經》雖然以“經”名書,實在不能和其他“經書”相比。它純講“孝道”,因此被歷代皇帝所重視,用來勸老百姓“孝”,由“孝”以勸“忠”,由是得廁入《十三經》之林。
今本《孝經》僅一千七百九十九字,分為十八章。這十八章是:
《開宗明義章第一》,講“孝,德之本也”,又說:“夫孝,始於事親,中於事君,終於立身。”
《天子章第二》,講“天子之孝”。
《諸侯章第三》,講“諸侯之孝”。
《卿大夫章第四》,講“卿大夫之孝”。
《士章第五》,講“士之孝”。
《庶人章第六》,講“庶人之孝”。
《三才章第七》,講“孝,天之經也,地之義也,民之利也”。天、地、人是“三才”。
《孝治章第八》,講“明王以孝治天下”。
《聖治章第九》,講“聖人之德,無以加於孝”。
《紀孝行章第十》,講“孝子事親”。
《五刑章第十一》,講“五刑之屬三千,而罪莫大於不孝”。
《廣要道章第十二》,講“禮”“樂”是廣“孝”的“要道”。
《廣至德章第十三》,講教“孝”“悌”和好好做臣屬。
《廣揚名章第十四》,講“孝”可移於“忠君”“順長”“治官”。
《諫諍章第十五》,講要有“爭臣”“爭友”“爭子”,使君上、父親和朋友“不陷於不義”。
《感應章第十六》,講“孝”“無所不通”。
《事君章第十七》,講如何事君。
《喪親章第十八》,講孝子喪親之道。
宋代理學家朱熹曾經評論《孝經》:《孝經》獨篇首六七章為本經,其後皆傳文;然皆齊、魯間陋儒纂取《左氏》諸書之語為之。至有全不成文理處,傳者又頗失其次第。(見《朱子語類》)
第二節 、《孝經》的著者時代
《孝經》作者有幾種說法:
第一說是孔子。班固《漢書·藝文志》(實本於劉歆《七略》)說:《孝經》者,孔子為曾子陳孝道也。
其後鄭玄的《六藝論》也這麼說,《孝經緯鉤命訣》甚至引孔子的話說:“吾志在《春秋》,行在《孝經》。”《援神契》更說得神奇:“孔子製作《孝經》,使七十二子向北辰磬折。”《孝經》不是孔子所作,不待智者而後明,因為一翻《孝經》本書便會明白。孔子若作《孝經》,哪能稱他的學生曾參為“曾子”,這是其一。《孝經》抄了孔子以後的一些書,如《左傳》《孟子》《荀子》,孔子怎能預見到他死後一兩個世紀中某些人物會說某些話?此其二。《論語》是比較可信的孔丘言行錄,《孝經》的論孝,便和《論語》的論孝大不相同,甚至有矛盾處,此其三。所以越到後代,這種主張的人便逐漸少了。
第二說是曾子所作,初見《史記·仲尼弟子列傳》:曾參,南武城人,字子輿,少孔子四十六歲。孔子以為能通孝道,故授之業,作《孝經》。死於魯。
這一說法,在司馬遷時,未受重視;到兩晉以後,附和者漸多。但取《禮記》和《大戴禮記》曾子論孝諸事和《孝經》比較,相抵觸者不少。如《孝經》主張“父有爭子”,甚至說:“故當不義則爭之,從父之令(指不義之令)又焉得為孝乎?”而《大戴禮記·曾子事父母上篇》說:“父母之行,中道(合理)則從。若不中道,則諫。諫而不用,行之如由己。從而不諫,非孝也。諫而不從,亦非孝也。孝子之諫,達善而不敢爭辯。爭辯者,作亂之所由興也。”一個說不爭就是不孝,一個說爭辯是禍亂發動之源,究竟哪一說是曾子本意?何況《孝經》所用《孟子》、《荀子》諸語,曾子是不可能看到的。所以這一說也不足信。
第三說是曾子門人所作。這是宋朝人如胡寅(朱彝尊《經義考》引)、朱熹(《孝經刊誤》)開其端,並無實證,只是想像之詞。另外還有說是子思所作,只見於宋王應麟《困學記聞》引馮椅說,尤不足論。
我們考察《孝經》的作者,一則當就與《孝經》有關的文獻進行研究,一則尤其應該從《孝經》本身進行研究。
《呂氏春秋·察微篇》有下列一段話:《孝經》曰:“高而不危,所以常守貴也;滿而不溢,所以常守富也。富貴不離其身,然後能保其社稷,而和其人民。
這一段和《孝經·諸侯章》文字全同。《呂氏春秋》明白地是引《孝經》,可見《孝經》出於呂不韋以前。
又《呂氏春秋·孝行覽》:故愛其親,不敢惡人;敬其親,不敢慢人。愛敬盡於事親,光耀加於百姓,究於四海,此天子之孝也。
雖然沒有說引自《孝經》,卻和《孝經·天子章》只有個別字不同,可能也引自《孝經》。因之汪中《經義知新記》說:《孝行》《察微》二篇並引《孝經》,則《孝經》為先秦古籍明。
蔡邕《明堂論》說:“魏文侯撰《孝經傳》。”似乎在魏文侯時《孝經》已經流傳。但《漢書·藝文志》不錄這書,蔡邕所看到的《孝經傳》未必是魏文侯所作。而且魏文侯是戰國初期人,不可能看到《孟子》、《荀子》,而今天《孝經》襲用《孟子》、《荀子》,就無法解釋了。
《孝經》襲用《左傳》的,如《左傳·昭公二十五年》“夫禮,天之經也,地之義也,民之行也”幾句,《孝經·三才章》全部照抄,只改“禮”為“孝”。又宣公十三年“進思進忠,退思補過”,《孝經·事君章》照抄。又襄公二十一年“進退可度,周旋可則,容止可觀”等語,《孝經·聖治章》改為“作事可法,容止可觀,進退可度”。文公十八年“不度於善,而皆在於凶德”,《孝經·聖治章》僅改“度”為“在”。這些都是《孝經》作者襲用《左傳》語句。其餘如《孝經·諫諍篇》多襲用《荀子·子道篇》。至於《孝經》襲用《孟子》,雖不是字句全同,但撮取大意,插入可用詞句,痕跡顯然,陳灃《東塾讀書記》已經指出。還有未經他指出的不少。近人王正己說《孝經》為孟子門人所著,①就是因為《孝經》多襲用《孟子》之故,但《孝經》未必是孟子門人所著。
從上面幾段文字看,在素始皇統一前,呂不韋集門客作《呂氏春秋》,《孝經》已經流行,不然,不會被引用。但又在《孟子》《荀子》流行以後,不然,無法襲用其文。孟軻假定死於西元前305年,荀況生於西元前340年,大約死於秦始皇即位前後不久,呂不韋集門客著書前,《呂氏春秋》著書開始於西元前240年,成於西元前239年,僅歷二年而成,可見門客之多,抄撮之速,《孝經》自亦在取材之中。《孝經》作,當在西元前三世紀早期,或西元前230年左右。
第三節 、所謂《古文孝經》
談到《古文孝經》的有兩家。一是《漢書·藝文志》:武帝末,魯恭王壞孔子宅,欲以廣其宮,而得古文《尚書》及《禮記》《孝經》《論語》,凡數十篇;皆古字也。
另一是許沖上其父許慎所著說文表:《古文孝經》者,孝昭帝時,魯國三老所獻。
桓譚似乎看到過《古文孝經》,《新論》說:《古孝經》一卷,二十章,千八百七十二字,今異者四百餘字。②
以上三說,互不相同:(一)《漢書·藝文志》說《古文孝經》在孔子家中屋壁內所發現,許沖說漢昭帝時為魯國三老所獻。(二)《漢書·藝文志》班固自注說,《古文孝經》分二十二章,而桓譚說只有二十章。
總之,關於《古文孝經》,《隋書·經籍志》是這樣說的:《古文孝經》一卷,孔安國傳。粱末亡逸,今疑非古本。
這麼一說,《古文孝經》早已不存在,今本《古文孝經》是偽造本。誰偽造的呢,隋文帝開皇十四年(西元594年)由劉炫復得,上引《隋書·經籍志》便戳著它是假貨。至於所謂孔安國傳更是偽品。還有所謂《孝經》鄭玄注,也是不可信的。這些都不必囉唆了。
第四節 、《孝經》之受推尊
《孝經》一書,實在值不得去讀它,但歷代封建統治者便利用它為政治服務,以達到他們屢世相傳的政治目的,因而歷代都受推尊。《漢書·藝文志》說:“漢文帝時,《論語》《孝經》皆置博士。”“置博士”,便是在大學裏設專科教授。而且漢代在兒童識字以後,《論語》《孝經》是必讀書。漢代也提倡“孝”道;自惠帝以後,歷代皇帝諡號前都加一“孝”字,如“孝惠帝”“孝文帝”“孝景帝”“孝武帝”“孝昭帝”等等。漢宣帝地節三年(西元前67年)還選疏廣教授皇太子以《孝經》。這類情況,翻開歷史書,便會不少發現。尤其可怪的,據《七錄》,晉孝武帝有《總章館孝經講義一卷》。當然,以皇帝之尊,撰集注解《孝經》的前有晉元帝的《孝經傳》(已佚,見《經義考》),後有粱武帝的《孝經義疏十八卷》(《隋書·經籍志》,已佚),粱簡文帝《孝經義疏》五卷(已佚,亦見《七錄》)等。現在只談東晉孝武帝這個人,他十歲死了父親,便不哭喪,還說什麼“哀至便哭”。他在位時,權臣桓溫已死,政柄他一人掌握;其後謝安、謝石又大敗苻堅於淝水,正是大有為之時,他卻自己飲酒好色,又專任司馬道子和王國寶一般齷齪小人,貪婪無厭,賣官鬻爵,流毒人民,結果被所寵愛的張貴人所害死,甚至沒有來追究她。東晉因之日益衰頹,以後遂一蹶不振,還宣講什麼《孝經》(寧康三年重九日孝武帝曾親自講《孝經》),作什麼《孝經講義》?由此可見,統治者之講《孝經》,為《孝經》作解說,都不過是騙人的把戲罷了。現存《十三經注疏》中的《孝經注》是唐玄宗作的,宋邢昺作疏。因為《孝經》這部書,內容陳腐,文字淺陋,實在值不得一讀。好在只有一千八百字,翻他一遍,半小時也就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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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見《古史辯》第四冊。 ② 《太平御覽》608引,嚴可均《全後漢文》輯,《正經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