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像，镜像之前》【少女前线】
这是一则小事；
一则发生于废弃工厂之战前的小事。
那时的玛赫莲还在小睡。
当RPK-16打开房门时，指挥官正坐在少女躺倒的沙发边。室内没有亮灯，十分昏暗。铁肺的呼吸一直十分均匀，RPK无从判断指挥官是睡着了，还是在冥想中。她必须调整好心态，平复所有情绪——一如既往地踏入门中。
忽然，全覆式的金属头盔扭了一下，深红的传感器指示灯在铁黑涂装间亮起。
“您可以休息一下的，指挥官。”
既然被发现了，RPK立刻微笑着快步上前。
“……我不了。马上就要行动，睡不着。”
即使没有办法分辨指挥官的神情与合成音的语气，RPK还是读出了一丝落寞。
“您还在……介意之前与安洁的争吵？”
钢盔静止着，算是默认。指挥官压低电子声带的响度，避免吵醒旁边的玛赫莲，“安洁那边不知出了什么状况，她也不愿和我沟通；我想立刻见面，通讯却关闭了。唯一的知情人格里芬现在也联络不上。”
指挥官最开始的任务是“抓获默莉朵”，尽管后来演变成了“阻止帕拉蒂斯在柏林的恐怖袭击”与“确认玛赫莲是否为默莉朵”，但却终以监狱骚动为落幕。事已至此，指挥官的任务其实已经结束了，可以返回格里芬总部。可是，安洁那边似乎还没有结束，她的状态很差，隔着电子荧幕都能感觉到困兽之斗的紧迫。
“……嗯，其实您可以不必这么着急来工厂的。工厂不会自己跑掉。”
“你也这么觉得吗，RPK？”
“以现状判断，血清工厂的确不是个好去处，我们应该先和安洁的忤逆小队汇合。”
确实，这是一个谨慎的选择。
可惜，指挥官没有这个选择。
“不，血清工厂十分重要。玛赫莲与血清工厂的技术关系到辐射病。帕拉蒂斯已经意识到我们制止恐怖袭击是依靠从玛赫莲身上得到的情报。要不了多久，他们就会顺理成章地理解我们的下一步就是夺取血清的制作方法。如果不尽快行动，他们很可能会直接将整个工厂爆破来淹没这项技术。”
“这么做，对他们没有什么好处。”
“只要我们没有赚到，他们就有好处。”
沉默半晌，揣度着指挥官的心意，RPK随即露出苦笑，“安洁恐怕不会理解您和帕拉蒂斯对玛赫莲小姐的情报信赖。她不会相信工厂真的有什么血清技术的。”
“如今安洁的状态很危险。贸然行动很可能落入敌人的节奏之中。”
“——但是安洁又不是守株待兔的性格。”
指挥官顿了一下。他点点头，“不过，AK-15、AN-94还有另一个你，都在安洁身边。我已和她们说过了，肯定能劝住安洁的，至少要等我从血清工厂回来再采取行动。包括往返车程，我这趟最多三四个小时，应该能稳住。”
“哦……”
RPK盯着那钢盔缝隙间透射的红光。
“我还是觉得，先和安洁汇合比较好。”
“唔……为什么？”
“直觉。”
指挥官哑然失笑。
“指挥官，我赞同AR-15小姐的看法，玛赫莲小姐不可信赖。况且，我们根本没有必要立刻进入工厂。即使一定要调查工厂，忤逆小队的加入也会让胜算更大。”
“……嗯，这种考虑我之前和你们说过了。血清兹事体大，我们不能浪费一分一秒。炸掉工厂只需要数分钟，而我们至少要逗留十五分钟到半个小时。错失良机就可能让血清技术永远为帕拉蒂斯垄断。这个风险太大了。”
“不……我们说的不是同一回事。”
RPK的语气忽然强硬起来。
“我是在担心您的安危——况且，您真的觉得安洁会乖乖等着吗？”
“……什么意思？”电子声带的语速变快了。
“RPK-16，另一个我的状态，可称不上好。而她如今是队长。”
指挥官诧异地望着她。
在昏暗的房间中，他看不清RPK的表情，也感觉不到她的情绪。
“……你是说，RPK-16会激化安洁的情绪？不……我不认为她是那么情绪化的人。更何况还有AK-15在。”
“您不觉得，之前RO小姐和SOP2小姐跟您复述的另一个我的话语很奇怪吗？”
指挥官回忆了一下。
“……‘接近造物主’，还有‘忒休斯之船’？”
“是的。”
RPK察觉指挥官的肩膀抖了两下，伴有轻微的吐气声。这可能是哭笑不得的意思。
“这算什么啊……忒休斯之船都多少年前的哲学话题了，最近有普鲁塔克的纪念日？她不提醒我还以为霍布斯早就解决了这个问题呢！后现代哲学早就走到前方去了，真要研究古典哲学，她应该阅读一下胡塞尔或者黑格尔的著作。”
“……您是说，这个问题不值一哂？”RPK似乎有点儿急切。
“也没到那种程度——我只是说，另一个你纠结该问题的角度并没有深挖的价值。忒休斯之船只是表象，它关乎的是本质与形式的定义问题，还有整体与部分的集合问题。这才是忒休斯之船的核心矛盾，而不是简简单单的追问哪个是本来的船。她这样很容易倒向虚无主义或唯心主义，忽略宇宙本质的物质性。”
谈到了自己曾擅长的方面，指挥官就当这是RPK为自己安排的一次消遣，侃侃而谈。
“是我糊涂了。您以前还是人文科班出身的呢。”
“只是大学还没毕业就转投军旅的半瓶醋罢了——另外，另一个你在意的人类特权，譬如‘胜利总是人类的，死亡总是人形的……却又只有人类拥有死亡的权利’，这些都是模糊本质，转移矛盾的说法。我不知道她是故意说给谁听的。”
“……她故意的？”
“本来就没有什么人形与人类的矛盾，只有强者与弱者的矛盾。人形被制造出来，在时间上天然被制造者人类制约；但的确有改写底层协议，反杀人类的人形吧？说到底，所谓的特权只是强者对弱者的专制罢了，”指挥官耐心解释道。他并非没有注意到RPK对这个问题的关注，毕竟她们都由肖博士编写心智。如果这个问题让另一个RPK钻牛角尖，指挥官身边的RPK不可能毫无兴趣。
关注人形的精神状态也是指挥官的职责。
“假设世上没有人形，还是存在上级领导对下级炮灰的专制的。如果人类真的采用了威廉的心智技术，那么反复重启的就是人类了——然后呢？难道这个矛盾要被扭曲成心智与人脑的矛盾吗？心智、人脑、人形、人类……都不过是矛盾的媒介与形式罢了。如果她说人形既然比人类优越，为何不治理人类，我恐怕会紧张几分。而现在未免……唔，若认真对待这番话，那我也太神经过敏了吧。”
RPK悄悄松了口气。
“原来如此。不愧是指挥官，您肯定能解决另一个我的疑问的。不过……”
“不过？”
“不过您似乎没有区别人形与人类。你是真的以为人形与人类没有差别了吗？”
“虽然帕拉蒂斯是群狗屁不如的混账东西，但是他们的技术间接证明了，心智与人脑在智能与情感结构上的相似性。高度发达的心智与人脑十分接近了。人类无法造出客观上不曾存在的东西，一切都源自对客观事物的想象，人类发明的AI自然与人类雷同。”
“……”
RPK的疑惑暂且消解，但忧虑更甚。
“……还有要说的？”
“您以为，另一个我的疑问仅止于此？”
“……”
指挥官轻轻调转了一下座椅，面对着RPK。
“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RPK？她跟你说了什么？”
RPK浅浅一笑。
“不，没有哦。她根本没和我说过什么。”
“……RPK，我也曾有部下，是人类部下，”指挥官深深出了口气，他站起身，缓慢但有力地扶住了RPK的肩膀，“他们的荣誉就是对国家的忠诚。只不过——我没有否定他们的意思——他们的忠贞不可能比人形的更深，毕竟人形有底层协议锁死了逻辑。你们由肖博士编写心智，哪怕没有了底层协议，我仍然愿意将背后交给你们，犹如我过去将背后交给人类部下那样，明白吗？底层协议只是保险，而对忠臣来说，保险只是虚无的栏杆。”
RPK的身躯在微微颤抖。
心智深层的情绪波动压抑不住。
可是，指挥官没有用蚀刻场去阅读她的精神。
忽然，玛赫莲的睡容出现了痛苦的波澜。噩梦似乎困扰着她。
指挥官赶紧俯身，握住她苍白的手掌，仿佛金属义肢也有几分人性的温度。
“……我也相信玛赫莲。我知道，血清工厂是一个陷阱，但我必须去赌。”
“您知道还——”
指挥官立刻打断了RPK的话。
“——所以，现在双重引诱的目的达到了。RPK，我交给你一个秘密任务：你重新搜索雷奥妮死前遗留给安洁的证词，再检查一次安洁告诉我的那些地点。”
“……您真的要这么做？”
“那些证词在史塔西应该有备份。你擅长电子战，而且有高度的单兵作战能力，由你去做。帕拉蒂斯不会预料到我们前往工厂还兵分两路，你中途离开指挥车，神不知鬼不觉。”
“唉……”
愣了好一会儿的RPK无奈叹了口气，却还笑着，“您真是……一边说着相信玛赫莲小姐与另一个我，另一边又要我去做二手准备。我都快分不清您到底是信任，还是不信任了。”
“我当然是信任。可是，世上有太多人被卷入阴谋而不自知了。”
“您也在‘太多人’里面吗？”
“我早就在了。”
“看来，我是劝不住您了。就当我没……”
握紧玛赫莲小手的指挥官突然怔住了。宛如石像。
RPK收敛笑容，蹙起眉头。
这不是她第一次见到指挥官这幅唐突诡异的姿态了。
“——糟糕！安洁有危险！！RPK，你尽快赶回市区！或许安洁将卷入恐怖袭击！”弥漫在宇宙万有之间的蚀刻场似乎在偶然中，将某幕未来光景的火花弹进了指挥官的脑海，他在安洁遇险之前就感觉到了她的险境，“——我把狮鹫小队……”
“——不用！我一人足矣。”RPK恢复了自信与从容，她从背后取下爱枪检查状态，“这恐怕是帕拉蒂斯的围点打援之策。他们被我们甩在后面了，等他们赶到工厂我们应该已经得到血清了。虽然概率渺茫，但它才是拯救千万人的事业。”
RPK凝望着指挥官。大概持续了数秒。
在离开前，她低声开口问道。
“……您的格言是‘为了让正义如日光唤醒大地的黑夜’——指挥官，当那一天真的来到，您愿意为我在您的身边留一个和煦的位置吗？”
“当然。”
或许是壮士临行的别语。自古以来，人类就有埋头苦干的人，有拼命硬干的人，有为民请命的人，有舍身求法的人……也有万死不能消磨意志，以求再世赴死的人。历史的艰难掩盖不了他们的光辉，只可惜上天没有赋予再生的机会。
指挥官不会否定人形为理想效死的意志。
当这片大地还充满着尘世的苦难，再度苏醒就不是诅咒，而是恩赐。
指挥官敬了个礼。
RPK笑着还礼。
她出去了。
她没有改变命运。
但是，她一定会回来。他坚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