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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形者《树上的柏拉图》(十六)| 长篇科幻连载

2021-06-30 03:05 作者:未来事务管理局  | 我要投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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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情提要

从黑暗中悠悠醒转,鼻腔内满是刺鼻的药味。柏拉图坐在同一张椅子上,头顶是玫红色的灯光,眼前是一面镜子,圆圆的,中空的,很像一个玻璃的世界。在他的视野中,镜子是眼前唯一存在的事物,有人把他绑在椅子上强迫他看这面镜子。

本文首发于未来事务管理局“不存在科幻”(non-exist-SF)公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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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形者 | 生于1994,作品集中探讨真实的界限和生命的虚无。小说《尼伯龙根之歌》获未来科幻大师三等奖。


树上的柏拉图

第十六章 只是一个笑话

全文约5900字,预计阅读时间13分钟

柏拉图睁开发怒的充血的眼睛,视线死死锁在镜中同样双眼通红的那张脸上。他的目光顺着那张年轻的脸往下滑,T恤上的“凯风快晴”不合时宜地发着红光。他看着胸膛上的红色富士山,看着葛饰北斋的浮世绘,觉得自己的胸膛快要爆炸了,沉睡多年的火山像是要爆发,鲜血混着岩浆从胸口涌出。他觉得自己快要爆开了,胸口的赤色富士山仿佛已抵达一个即将崩溃的临界线。然后他看见了自己的牛仔裤,那团可怕的东西兴奋得好像不属于自己。他想起了从阿芙洛狄忒那儿听到的传说,既处于一种对阉割的恐惧,又隐约希望有人能阉掉自己,阻止这种羞惭的生理反应。于是他蓦地弄明白了星期六男爵的用意——那人在同化自己,把自己逼入深渊,让他看清楚他们之间没什么区别。

“我不是出于爱才杀死她的。”柏拉图哀伤地说。

“但你召来了暴风雨。”镜子里的柏拉图说。

“飞船是被点防御阵列击落的。”柏拉图否认道。

镜子里的柏拉图邪恶地笑了起来,离开椅子,跨过镜子的边缘,来到他的身边,俯下身子附耳低语:“点防御阵列的活力猛得有点过头了,不是吗?那灵界对现实的入侵,你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能这样的能力。你只是嫉妒船上那些人,他们触碰到了你碰不到的东西,那东西甚至在你心中珍贵到被视作禁忌。他们亵渎了你心中最纯洁的事物,所以他们都命享真死。至于那个纯洁本身,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那个女孩是幻想中的受害人,其实并不需要你帮助。在你自己都意识不到的大脑深处,有一个至高至上的念头主宰了所有,那就是得不到的毁掉就好了,摧毁所有那些让你感到不满意的东西,所以你召来了暴风雨,杀戮众多,也失去众多。”

“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柏拉图苍白无力地辩解道,在镜中照见最真实的光芒,在这光芒下举步维艰。

粗暴的否认无济于事。

有什么东西在体内碎了,发出清脆的裂响。

 

柏拉图的愤怒。愤怒。新鲜的愤怒。暴动的愤怒的感觉。自从海上漂流之后,我就再也没有体会过这种感觉了。情绪是非常重要的。人从出生到死不过是外部尺码的奴隶,人的一生谈不上活着,所有人都像玫瑰一样生长,自然的规则支配了我们。但人从未意识到“活着”是怎样一种感觉,或者说,“真正地活着”和“活着”有什么区别——有一天,不知道是哪一天起,也许是从出生之日就开始,人们就在这个世界上毫无感觉地活着,每当被人问起自己在哪里时,前后给出的答案永远自相矛盾。我是谁?我从哪儿来?我要去哪儿?每个人都惶惑不解,每个人都说法不一,每个人都在现实的舞台上扮演着一个角色,却不知道自己为之奉献的是悲剧或戏剧。情绪是非常重要的。我不能取笑他们,甚至不能责备他们的盲目无知,因为我也是他们之中的一员。但现在我醒了。“生活”本质上是一种精神状态,“活着”就是在茫茫黑夜中漫游,做过太多场梦,以至于厌倦做梦,睡的时间太久,以至于忘记睡眠。直至有一天,我从无意识的睡眠中突然惊醒,不知自己身处何时何地,只是厌倦,只是站在一座桥的中间,俯身望着缓缓流淌的时间之河,如同站在奈何桥俯瞰忘川那样可怕——河底沉淀着尸骨、哀嚎、死人的梦和活人的记忆。情绪是非常重要的。从那些过去的可怖幻象中,我得出一个荒谬的结论,那就是我厌倦一切,包括那些并不使我厌倦的东西。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和现实都隔着一层玻璃,无论我多么努力想去接近生活,我看到的都是另一个自己——镜中的那个我伤痕累累,灵魂的肌肤被千万条看不见的荆棘所割裂,蒺藜刺痛了他的心,漠然的姿态像永远备受煎熬的西西弗斯——费尽力气把石头推上山,眼睁睁看着它滚落,这就是生活,它有什么意义呢?所以我打碎了那面镜子,出于愤怒,出于伤心,出于某种反叛的心理。现在,我的心在流血,思维被碎裂的镜片割伤,可我体会到了,我体会到了被称之为“活着”的其中一种感觉——愤怒是一种感觉,久违的愤怒的感觉在我的血管内流动,把有毒的物质输送至我的全身。情绪是非常重要的。这新鲜的愤怒让我感觉良好,发觉自己还活着。我受够这一切了,已经受够了,要是有一个大大的红色按钮就好了,只需轻轻一按就可以结束一切。也许我该保持愤怒?那会是一剂良药?如果胸口的赤色富士山要爆炸了,那就让它爆炸吧。所有人都会在暴风雨中死去。


镜像的回声。死?理所当然。所有人都会死。即使是再漫长的生命,有人可以活好几千年,在逝去的最后一刻,哪怕活得再长也会嫌短暂。但一个人怎么可能死两次?已有的事,后必再有;已行的事,后必再行。日光之下,并无新事。凡人命享真死,悲哀总会回归。这就是尼采所说的有关永劫回归的概念。要问我是谁?柏拉图,我就是你,我是镜像,我是倒影,我是你的回声,我了解你的一切,我可以为你提供一个解脱之道,我可以帮你打败星期六男爵,我能为你的永恒痛苦带来终极的救赎。接受内心暗影的呼唤吧,我最亲爱的柏拉图,这世界上没有人比我更爱你,因为我就是你自己。认识你自己,你的快乐像你的痛苦一样痛。这条路通向终极的永恒,在我们的旅途中,除了自己没有别的风景。没有什么是属于我们的,因为我们什么也不需要。我们什么都没有,因为我们什么都不在乎。让我来帮你解开绳子。人没法理解你,是因为你也没法理解你自己。认识你自己。这是你的梦,这是你的记忆,这是你的世界,这是你的故事,这是你的王庭,这是你的理想国,你才是那个国王,你才是屹立于孤山之巅的掌权者,你才是宇宙的巨匠造物主,那个要夺走他们一切的人,不让你的敌人得偿所愿。睁开眼,你理应觉醒,转过身,你理应主宰这里,站起来,你要爬上那艘尸骨之船,爬上那片肉身的海洋,杀戮那个染指纯洁的邪恶,然后由你自己亵渎那份纯洁。重要的不是欲望的对象而是产生欲望的主体。喜悦?是因为我们杀戮众多。哀伤?也是因为我们失去甚多。Amor fati. 我最最亲爱的柏拉图,选择你的命运,热爱你的命运。如果再来一次,你会怎么做?


约会。有一场约会是他等了很久的,这就是那场约会,救赎的道路通向的是过去。柏拉图突然发现自己的身体能动了,于是便麻木地站了起来,转过身去,聆听耳边的镜像低语,沿着血色长河来到船边。死去的女人们的尸骨摞得又白又高,交错的手臂和洁白细腻的大腿搭成上船的阶梯。他来到甲板,来到厨房,来到淌着鲜血的砧板,看着悲悯的猪头,闻着腥臭的鱼味,轻声说:“剑。”光亮之刃出现在他的手中,是那种锋利的切肉刀的外观。他下了楼梯,下到货舱,下到高度亢奋的蛇头身边。雏妓看见了他,向他发出深情的呼唤,盘在蛇头腰间的双腿和搂抱着脖颈的双臂顿时化作一张椅子的扶手和木腿。她困住了邪恶之人,对提着刀到来的柏拉图哀求道:“杀死他,像杀猪一样杀死他我就可以解脱了。”现在被绑住的人是蛇头/星期六男爵了,他惊醒,惶恐地喊道:“镜子选择了你!”柏拉图没有说话,只是沉默,低头看着手中的切肉刀。蛇头/星球六男爵突然笑了起来,语气冷静,眼神如同捕蝇纸上的苍蝇,“镜子让你杀我?劝你最好别这样做。别被镜子蛊惑了。它是灵界对现实的入侵物,它会反射你的记忆,侵蚀你的意志,吞噬你的心灵。如果你杀了我,就彻底成了它的俘虏了。过多的思虑使我变成回音和深渊,内心也因此裂变出无数个我。我就是这么被腐化的。暴力不是抽象的暴力,而是对现实的一种血腥干预,用来掩饰你在某方面的无能为力。”柏拉图摇了摇头,感受肌肉力量的爆发,右手持着切肉刀向蛇头/星球六男爵的头颅砍去。一只雨伞挡住了下落的刀刃。披头散发的湿婆突然出现在这间半电波暗室,大颗大颗的水珠从湿漉漉的发梢处淌下。

湿婆烦恼地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认真地说:“他说的都是真的。”

“我知道。”柏拉图漠然说道。

“你知道?”湿婆露出了惯有的嘲笑的表情,“你都知道些什么呢?”

“我知道虎符的故事,”柏拉图说,“我知道这是一场血祭,我知道自己本该是他献上的祭品,我知道这类诡异的事物需要侍奉。我知道这是规则,交换的守则,外星生命体定下的邪能法则。所求即所取,若有所取,必有所牺牲。我知道整个千梦之城的存在就是以九位先行者的牺牲为前提,我知道你就是其中一个,我知道你一直在躲避什么东西。但我不说。我不说不是因为我愚蠢且盲目以至于我看不见近在咫尺的事实,而是因为我对先行者不感兴趣,也无意打听你的隐私。”

湿婆沉默了一会儿,沙哑地问:“既然你知道,你还要杀?”

“同样的事不会发生第二次。”柏拉图应道。

“他疯了。”星期六男爵倏地狞笑了起来,对湿婆说,“老兄,他已经被镜子迷惑了,说什么也没用。但他妈的老爹哪里在乎呢?老爹早就做好了准备,只是没想到这一天比我预想的来得要更快一点。”

“闭嘴!老子知道你想死!”湿婆突然回头吼道。一个透明的金鱼缸突然出现,罩住了星期六男爵的脑袋,余下的啰啰嗦嗦的自言自语瞬间变成了缸中的闷哼。“为什么?”湿婆接着问道,“你应该知道他不是你真正想杀的人。”

“他想让意识到了另一个版本的自己。”柏拉图回答道,“我本可以变得更好。”

“或者变得更糟,就像他一样。老卡戎有没有教你这个?”湿婆清了清嗓子,低吟道,“在噩梦的边界,所有人类的语言都不适用?”

“他的确教过我这个。”柏拉图说,“假使对话果真有用,人们交流所用的也是痛苦魔鬼的语言,纵然语言为人所共有,但多数人立身处世仿佛各有其道,每一个瞬间都是前一瞬间叠上新的事物,每一次对话都是交错进行,朝着前一瞬间所阐述。但你试图表达什么?”

“言语是这样一个维度,通过它,主体的欲望被真正地整合到象征的层面。”湿婆解释道,“向上的路和向下的路是完全一样的。所有的生命所能发出的空洞呢喃都被压缩成一个复杂、深奥、晦涩、混乱、难以理解、难以描述的混沌音节。如果我们可以除去我们的一切骄傲,那么我们将会发现所有的情节都是同一个音节,就好像所有的梦都是同一场空洞破碎的梦,所有的人到头来都是同一个人。一个人让你看到了另一个版本的自己,并不能成为你要除掉他的理由。这不是欲望满足的问题,而是欲望确定的问题。”

“所有人到头来怎么会成为同一个人?”

“镜子藏着一个梦,镜子是灵界对现实的入侵,我们在那个镜子的梦里。一切始于一种理论。一个婴儿没有自我的概念,在想象中与世界合为一体,无法区分物我,直到通过镜像完成一次同化,又通过语言的习得来缓解客体不在场的焦虑。主体是建构的,被培养的,被环境培养的。他者是建立主体的第一步。你习得了镜子的语言,接受了语言的象征结构,也就接受了镜子的社会文化结构。从从想象界过渡到象征界,语言的秩序对应着象征界的秩序,这就是镜子如何腐化人心,它让你混沌如稚子,重塑了主体。你在镜子映射的社会中通过语言和约束性的目光找到了自己的位置,但那不是你该待的地方。。”

“可我得干掉他。”柏拉图看着自己的双手,颤抖着说,“我本有机会修正这一切的,我本来可以弥补过去,我本该让一切都走上另一条轨迹。同样的事不会发生第二次。”

“那是假的。”湿婆说,“不能改变已发生的事实。就像古老的赫拉克利特所说,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你有没有想过,也许你恨的不是他,而是你自己?你无能为力,只能看着,什么都做不了,所以你比起那个践踏你所珍视之物的男人,你更讨厌的是那时的你。”

“我懂。”柏拉图应道,“我恨的只是我自己,但那样做能让好受。”

“是。你想干掉他,我没意见。”湿婆举起双手,满不在乎地说,“还是那句话,知道爱为什么是无形的吗?因为我杀死了爱。爱只是一个隐喻,象征着两个主体结合为‘一’的愿望,而宇宙中不存在绝对的‘一’。你本该和我一样,但你没有,而情感,作为一种态度体验,被过分高估了。如果你想,你有权利也理所当然可以动手,但不是在这里,必须得是在外面,这里不能发生血祭。星期六男爵是镜子的奴仆,如果你把这位仆从献祭了,那镜子就会赖上你。难道你看不出来吗?星期六男爵也许比你想的还要期待死亡。”

柏拉图犹豫了一下,望向那张缠着星期六男爵的椅子。

雏妓的脸出现在椅背上,充满仇恨地对他说:“杀死他,杀死他啊,你这个懦夫,如果你不能杀死他,我就跟着我的母亲一起跳下去。”

柏拉图看着那张椅背上的脸,回想起呆在船上的日子。那些过去的日子,那些渔火摇曳的夜晚,那些集装箱里沉默的时刻,那些甲板上悄然凝望的时光,那些发生在货舱里的冲突和对质、结合与分离,如今回忆起来都像河水一样远逝了,留下的只是稍纵即逝的涟漪。

“不。”柏拉图轻轻叹息,忧伤地说,“尽管你演得很像,但你不是。”

湿婆笑了起来,猛地撑开了雨伞,于是灯霎时间就灭了,黑色的伞面向着四面八方蔓延,遮盖了半电波暗室的穹顶。天是一片漆黑,星光像爱人的眼睛一样含情脉脉。伞收束起来时,暗室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间明亮的经理办公室,星期六男爵倒在沙发上昏迷不醒,那些女人却在睡梦中断了气。一面椭圆形的全身镜立在角落,外表平平无奇。

“那是卡戎给我的伞。”柏拉图呢喃道,“他要我带上的,但我没回去拿。”

“好吧,现在你知道了,”湿婆漫不经心地说,“这也是一件入侵物,只不过是主动引进的舶来品,可控,安全,威胁等级低。”

“这是怎么做到的?”柏拉图问。

“简单的解释就是,伞撑开了,波函数就发散了。”湿婆说,“伞一收,波函数就在某一个节点上收束了。像魔法一样,对吧?这可是无法理解的外星科技。我们认为梦有可能是现实的外延,或是更高级的通用现实,思维的方程式有时会把我们的意识带到另一重宇宙。”

“还有一件事,”柏拉图又问,“之前那个观点,所有人到头来都是同一个人,只是一个比喻,对吧?”

“不,那可不是比喻。”湿婆理所当然地说:“所有人到头来的确都会是同一个人,因为所有的人到了最后都是死人。”

柏拉图乜斜着眼睛,问道:“你在说笑?你想告诉我的,只是一个笑话?”

“不,这不是笑话,请别笑话我。”湿婆面无表情地说,“这是很严肃的半个真理。因为死亡是一种饥饿,通过语言和思想的交合,产生梦魇。这梦魇就是自我。在此之前,没有恐惧。在此之后,不能饱腹。当自我达到圆满,死对生的渴求就降至最低。到了最后,反而成就自我。以有限铸就无限,思想、语言、生命气息构成自我。自我是唯一者,也是名、色、业这三者。当世上一切缺少区分,人们便以名和色加以区分,说这个有这个的名,那有那种的色。名是名称,色是形态,而业是人的行动,此三者为真实,而自我是被真实掩盖的永生者。‘确实,’《大森林奥义书》说,‘生命气息是永生者,名称和形态是真实。它俩掩盖生命气息。’”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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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 宇镭  

题图 《新世纪福音战士》截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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