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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形者《树上的柏拉图》(十三)| 长篇科幻连载

2021-06-30 02:52 作者:未来事务管理局  | 我要投稿



前情提要

柏拉图站在温暖的室内见证暴风雨的到来。窗外,霓虹明灭不定,闪烁不断的电子广告牌像虚弱的夜的眼睛,辉夜把车停在街对面的拐角处,无论行动失败或是成功,她都是他的唯一退路……

本文首发于未来事务管理局“不存在科幻”(non-exist-SF)公众号



无形者 | 生于1994,作品集中探讨真实的界限和生命的虚无。小说《尼伯龙根之歌》获未来科幻大师三等奖。


树上的柏拉图

第十三章 星期六男爵

全文约5500字,预计阅读时间11分钟

铁板烧得滚烫,摊开的鸡蛋糊了,散发出阵阵烧焦食物的怪味儿。星期六男爵皱起眉头,棉塞在鼻孔中翕动,眼睛在不经意间往这儿投来淡淡一瞥。柏拉图不敢抬头,生怕暴露,视线之中只有一条又一条丰腴白皙的女人的大腿。一只蚊子飞了过来,落在他的左手,被他用右手的手指弹开了。他的视线随着仓皇逃窜的蚊子移动,看着它漫空飞舞,寻找食物,最终落在一条充满紧实肉感的光滑大腿上,贪婪地吮吸着甘美的血液。

一道黑影突然挡住了他的视线,抬起头星期六男爵就站在他的眼前。

“鸡蛋糊了。”这个戴着窄边高筒软帽的男人说,鼻音怪异而令人不适。

柏拉图尽可能平静地把那烧焦了的鸡蛋铲了起来,一时间找不到垃圾桶,只能随便搁置在一张干净的碟子里。他咽了口唾沫,什么都不敢说,舌尖轻轻抵着藏着下牙槽后面的蓝色药丸,脑海里拼命回忆着母亲的态度,努力扮出一副还魂尸的木然模样,尽可能以诚实的姿态扛过这轮审问。

“为什么我之前从没见过你?”星期六男爵问道。

“新来的,先生。”柏拉图说,面无表情。

星期六男爵重复了一遍,“新来的?”

柏拉图漠然颔首,打碎另一枚鸡蛋,重新搅拌着金黄色的蛋液。简单,直接,有效,没有感情,没有温度,不会撒谎,能少说就少说,这是还魂尸的行事准则。他希望这个戴单色眼镜的男人不会性情乖戾到初次见面就要砍人脑袋。

“谁让你来的?”星期六男爵又问道。

“老板。”柏拉图说。

“他怎么了?”

“病了。”

“你是他的什么人?”

“学徒。”他说。

星期六男爵当然相信了,因为还魂尸状态下的人不会撒谎。他沉吟了一会儿,最终还是走开了,走到剩下的那几个女人之中,用手杖戳了戳其中一个女人的柔软肚皮,对其中一个扎着脏辫的手下命令道:“把这些女人送到我的房间,让拳手去狗舍等我,让赛车手到九号赛道上待命。”

“厨子们呢?”脏辫恭敬地问道。

“叫一些人去赛车场搭建凉棚,把厨师们的工具都搬过去。”

脏辫迟疑了一下,小心翼翼地问:“可是外面雨这么大。”

星期六男爵怪异地笑了起来,“雨下得正好。”

柏拉图低头倾听那刺耳的笑声像被困住的幽灵似的在百货商场里无限回荡,舌根逐渐品尝到药物的苦涩味儿。他估摸着时间,噙着满嘴的苦意,心知糖衣已开始溶解,药物渐渐生效。在他的后槽牙里,还藏着另一颗肠溶胶囊,其目的同样是为了把他转变为还魂尸,好在众目睽睽之下入梦,如今这些都不需要了。

柏拉图卷动舌头,快速分泌唾液,用舌尖挑出下牙槽后面的蓝色药丸,让那一分苦涩混合着唾液滚入腹中,唤起梦的神秘。在他即将坠入深沉而古老的梦境之时,他突然听见星期六男爵说:“那些荒诞而遥远的梦啊,全都在死人的颅骨里闪闪发亮。”但他不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雾之国。那是一片灰暗的空间,又作尼伯龙根,似有无穷的浓雾不断地扭转,那是流星般的生命和云烟般消逝的死亡,清气上升,浊气下降,沉淀为梦中最夯实的平原。时间长久地停留在梦的层面,世界的呼吸——莫不如说集体无意识海洋的共振——在茫茫雾海中荡起波浪。他站在急速飞逝的高速路上,看见平原尽头似乎有一座城市。他知道那是什么,千梦之城在目光所及之处闪光,哀恸的霓虹看上去是如此遥远,如此触不可及。

天空有几只无助的飞鸟,云雾中探出苍鹰的脑袋,那是群鸟或群鸟之王的梦境?梦中的追逐者有着鹏鸟一般的翅膀,其翼若垂天之云,在大地上投下巨大的阴影。湿婆说,如果你看到了鸟,那鸟看到了什么?鸟看到了大地,看到了行人,看到了远方的天空,看到了闪烁的群星。可是,在千梦之城,星星那么多,又有什么用呢?柏拉图从未想过雾之国的极限在哪儿,从未想过千梦之城的正上方一百千米之外的地方会是什么,更是从未思考过那么多的星辰将于何处闪耀。湿婆说,如果雾之国有星星,那这些发光的天体总得漂浮于某一片黑暗的真空吧?

柏拉图展开双翼,像伊卡洛斯一样高飞。他向着九天之外的群星飞去,卡戎曾经警告他不要像伊卡洛斯一样飞得太高,过于接近太阳,但此刻皆被他抛之脑后了。飞行是最古老的梦,飞得更高却是一种挑战,飞向未知是人的生命中的探索与求知欲望,飞向深空却迎来最终的死亡。一只庞大的苍鹰在身下的云雾中发出颤抖的悲鸣,群鸟之王的梦境在他眼中消散。黑暗。冰冷。黏腻。苦涩。有什么东西从虚无的意识边缘袭来。他的视觉在狂飙的速度中扭曲。他想要放声大叫。

桅杆。漆黑。空无一物。他好像死了一次,然后活了过来。他做了一场噩梦,梦见自己站在高高的桅杆上,脚下是湿漉漉的甲板和看起来会是一个好归宿的大海。远方的海平线尽头,正在生成一场风暴。雷云的动静让尤利西斯颇为不安。“梦又开始震动了,像打雷的声音。不知道那怪物离我多近了?我本该藏得更深,但我没有。”一朵火焰般的蓝白色闪光在他的手边绽放,圣艾尔摩之火微微跃动着向他发出呼唤。他温柔地抚摸桅杆,虔诚而坚定地祈祷:“海伦,庇佑我,愤怒的波塞冬唤起了飓风和大浪,请让我驶离这片大海,让我回家。”桅杆突然震动起来,一个悲伤的独眼巨人只身站在甲板上,比凡人大腿还粗的胳膊使劲儿摇晃着桅杆。梦里的巨魔有着红通通的鼻子,唯一的那只眼睛已经被刺瞎了。“没有人!”波吕斐摩斯愤怒地喊道,“没有人伤害我!没有人攻击我!没有人是真的!”桅杆嘎吱嘎吱响了起来,猛地炸裂出一声爆响。桅杆发出最后一声无力的呻吟,折成两断,不再叫唤,斜斜坠入大海。他感到晕眩,他无以为继,他掉了下去,他活不成了,但他知道自己还没到丧命的时刻。他的身体在空中翻滚着,坠落了许久许久。这让他想起那个对世界心存绝望的嬉皮士。人们意识到哪里不对又维持现状只是因为保持不变是最轻松的决定,就像惯性,活着正是这样一种惯性,人出于惯性滑向死亡,最终在死亡的静止状态与死亡合而为一。现在,他掉了进去,溅起一阵水花。

汪洋。黑暗。冰冷。黏腻。苦涩。满嘴都是海水的味道,无处不在的水流挤压着肺腑里的泥沙。世界天旋地转,上下倒错的方向感使他头昏眼花。他按压着腹腔,拼命忍住呕吐的欲望。但没忍住。海水灌了进来,仿佛一片虚空融入另一片虚空。他突然发现自己什么感觉都没有了,没有痛苦,没有悲伤,没有迷茫,海底两万里深处的黑暗就像温泉一样包裹着他、填充着他、溶解着他,冰冷不见了,苦涩不见了,粘稠发腻的滞感也不见了,仿佛他是一只鱼,或是一只梦幻的水母,长久地深潜于空虚,再也没有挣扎,再也没有混乱,安宁充塞了他的心灵,如同蜂巢中淌出的蜂蜜,于是他回忆起了飞行的过程,回忆起自己撞上天空的那一瞬间——天空原是大海,倒悬于雾之国上方,于是海雾成了云雾,波光涤荡为光霭。

现在,他向上/向下游去,总之是向更浅的地方游去,依稀看见了缥缈虚幻的星光——那是云游归来的僧帽水母,擅长预知风暴,浮囊上有发光的膜冠,被冻结于海底的坚冰表面。这就是星星,在下方的雾之国看到的星星,镶嵌于永夜之梦的星星,承载着上百亿个活跃的人类意识的星星。然后他明白这是哪里。诚如弗洛伊德所言,人的全部精神生活,如同一座漂浮于世上的冰山,意识世界只是呈现在海洋表面上的山尖,它在全部精神世界中只占一小部分,而无意识世界则是海洋下面的那巨大山体。他想,这里应是人的前意识,无意识与意识的中间层。

梦是一张网络,水母和冰一起生长。在他凝望的这一瞬间,有无数只水母仍在山体中沉睡,也有无数只水母脱离坚冰开始下降。那些下沉的水母都去了更深层次的空间——一片旷野,高速公路蔓延的平原,永恒的城市将在那里不断建构、不断变化、不断向内生长——也就是他来时的地方。人清醒时,水母在这片天空/大海,人做梦时,水母便坠入梦中的高速路/平原。

他开始搜寻星期六男爵的踪迹,在附近的冰山中找寻那张涂着白色骷髅油彩的面孔。海平面如此遥远,费了很久才游到。在出水的那一瞬间,他半梦半醒,在稍纵即逝的刹那地看见了现实中缓缓步行的星期六男爵——鼻孔里塞着棉塞,穿一身黑色的晚礼服,拄着长长的手杖,戴一顶窄边高筒软帽,帽檐斜压在披于背后的长发之上——他的形象与那海平面上的山体重叠在一起,于是那漂浮于大海上的冰山变成了星期六男爵的冰雕。他又向下潜,一直钻到那巨大的山体的底部,隔着坚冰去触碰那只冻结的水母。

伞状的膜冠亮了起来,浮囊发出梦幻般的虹光。水母醒了过来,长长的触手慵懒地舒展开,像一条华美的云做的缎带,一点一滴穿透冷硬的坚冰,缓缓地卷向他的指尖。在触碰的那一刹那,水母遽然涨大,精致的触手一下子变得有人的胳膊那么长,猛地缠住了他的脖颈又骤时收紧,七十五万个刺丝囊齐齐发射出有毒的刺丝。记忆和思维注射进来,受激的神经像绝望的精神病人发出的大叫,在大脑深处无止尽地颤鸣。他困住了,动不了,整个人像是麻痹了,石化了,被过载的神经信号瘫痪。冰山内的水母卷动触手,拖着它的猎物塞向它的消化器官。水母已经涨到一整座冰山那么大。他眼睁睁看着自己溶解,成了水母的一部分。

猫。从那遥远的被称作大海的地方,飘来一朵雨做的云。云在家的上空停下了,水结成一团一团落了下来。伐木机的破碎呢喃在森林边缘响起,空气中飘浮着黄色锯末的味道。雨掩盖了这种气味,现在院子里荡漾着的是新鲜的泥土的气息和淡淡的青草香。猫在沙发上喵呜呜地叫,隔壁传来妹妹的笑声,那声音让他厌烦,猫的叫唤更使他怒火中烧。

他悄悄下了床,像鬼魂一样在低矮的棚屋内游荡。

他悄悄关上门,合上最后一丝缝隙,失落地坐到客厅的沙发上。(随便怎么称呼那地方好了,反正它集合了客厅、厨房、卫生间等诸多功能,而这一切只在十多平米的空间内得以实现。)沙发上放着妹妹的玩偶,丑陋的芭比就该打扮得像一个巫毒娃娃。他撕掉这玩偶的衣服,发现她的下面光溜溜的,胸脯也光溜溜的,什么特征都没有。所以他把它的手脚都拧了下来,用这个非人的小东西来排练他的宗教仪式。

妹妹突然出现在客厅——她长着十二岁的雏妓的模样——一把夺过他手中四分五裂的玩具,充满憎恨和厌恶地诅咒他,然后躲到房间里哭泣。猫在这时转了出来,警惕而不安地望着他,丝毫不愿向他叫唤。这是他养的那只流浪猫——不,不是这个他,是另一个他,但他记不起来另一个他是谁了——背上长有虎皮般美丽的斑纹,短而滑润的被毛油光发亮。“你一点都不喜欢我对不对?”他强忍着怒气,咬着牙问道,“你更喜欢我的妹妹对不对?你只会讨好她对不对?”

猫歪着脑袋,疑惑地叫了一声,让他觉得自己遭到了鄙夷。所以他走进自己的房间,调大了收音机的音响,又提着结实的麻袋,快步回到客厅,一把揪住猫的脖子,把它丢了进去。猫在袋子里抓挠,他在院子里铲土,妹妹在房间里哭泣,妈妈在卧室里被干。雨不知何时停了,小小的院子里浮动着湿润的泥土的气息,还有腐烂的植物的味道。他把猫活埋,死了之后又把它挖出来肢解。他把猫头砍下,残肢放在壁橱里。棚屋里飘荡着电子舞曲和死亡重金属的二重唱,他期待某一天母亲或妹妹打开橱柜时的场景——她们会为他而尖叫,那样的想法使他感觉幸福,几近抵临高潮。

湿婆的低语。回忆起来。回忆起来。记住你的名字。记住你的身份。记住你是谁。记住你所追寻的事物。记住你不得不为之放弃的东西。记住那些真正使你成为你自己的一切。记住你自己。当你做梦的时候,你会见到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它们包含最狂野的想象和最丰富的信息,这没什么。但是,当你入侵别人的梦,你的思维注定会被梦中的意象同化,梦会提取你的记忆合成你所看到的影像。这意味着,你是别人的梦魇了,也是自己的梦魇。你要驯服别人,也要驯服自己。你的记忆会取代梦中的对象,你看到的将是曾经亲自与之交谈的人在一个完全陌生的空间扮演一个全然陌生的角色。卡戎说,不要飞得太高,这是为了你好。他说的是对的。但人总想飞得更高,这是我们的宿命。这是一种疯狂。疯狂不是一种疾病,疯狂是一种决定。

我希望你飞得比每一个先行者还高。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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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 宇镭

题图 《新世纪福音战士》截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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