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仪物语——第八章 “庄生梦蝶” 第四节(2)

卡拉侯爵(2)
“人类进入农业文明之后不久,猫咪就走进了他们的生活。最初的驯化猫大概是出现在两河流域吧,当时的粮仓总是会被老鼠光顾,然后以它们为猎物的山猫和沙漠猫也被吸引过来,出现在人类聚落当中——虽然我觉得当时的人类并没有闲情逸致去豢养一只小动物,但那些猫也没有被驱赶出人类的居所。但也因为猫咪性格孤僻,它们和人类的这种情感纽带却一直不曾牢靠。夜行且独居的家猫,并不如家犬那样喜欢与人互动,这确实就导致了猫咪与人类的疏离——这种疏离感倒也不完全是坏事,后来的古埃及人,就因为此认为猫咪具有神性,从而将它们奉为神明。”
“确实,古埃及神话当中的月神就是一只猫。”
“是么……我对埃及神话不太了解,了解的单纯是猫的历史和故事,倒也能说明古埃及人对猫咪的喜爱吧——甚至豢养的猫咪死后还会被做成木乃伊,在专门准备的墓地下葬。”
因为疏离而产生的神秘感,牧知清隐约间想到了那位坐在茶室中的深色系少女。的确,当他从昏睡当中复苏的时候,看到她的第一眼,就仿佛见到了一位神祇——大概和猫相似的人,身上或多或少都有些神的影子吧。
“那既然孤僻的性格产生了对猫的崇拜,后来人对猫的排斥又是因为什么?”
“在才是我觉得最伤感也最无奈的事情,神性与魔化的转变,只在于同一特性上不同人的微妙曲解。在中世纪的欧洲,猫咪就成了罗马教廷打击异端的最直接牺牲品之一,其中有一个教派叫做‘清洁派’——你肯定听说过这个——教廷说他们崇拜黑猫,又发出声明说黑猫就是魔鬼与异端结合的产物。就这样,欧洲发动了阿尔比十字军,剿灭了异见者,而从此之后,黑猫的魔化形象被一用再用,最终等同为魔鬼的化身。”
“清洁派我确实听说过,之前看诺斯底主义的书里面有介绍,但是,为什么偏偏是猫成了魔鬼的象征?难道只是‘清洁派’里包含了‘猫’?[1]”
松和凌耸了耸肩:
“谁知道呢,但是猫的独立性格的确让是人类感到焦虑不安——独立意味着无法控制,而失控显然不是意图将权威延伸到各个角落的宗教思想所喜欢的。失控的流派被视为异端,失控的动物当然也就背上了污名。不仅仅是中世纪,到后来也是一样,哪怕是在现代。而且在黑夜里活动的猫咪,肯定会让人们不自主地联想到那些深不可测的黑暗。更何况十分爱干净的猫咪,在当时的人们看来也绝对是个另类到诡异的物种——毕竟中世纪的人,邋遢到就连虱子也要被称作是‘上帝的珍珠’。”
“这算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么?”
“更准确来说,猫咪在其中应该是池鱼林木吧。你我都能看出来,猫和魔鬼之间联系大多都是牵强附会,但在宗教狂热的年代里,理性什么的都是不允许拥有的。尤其是到了后来,教皇直接给黑猫定了性,成为了恶魔的化身,也就是从那个时候一直到十九世纪,人们开始了一场五百余年的‘虐猫狂欢’。前辈,说句实话,我真的不想说那些细节,如果你实在好奇的话,谷歌一下全都能查到,人类的想象力与破坏欲在那项残忍的活动当中得到了极大的发挥。”
“看样子,那个时候黑猫的境遇比老鼠还要惨烈啊……”
“何止是黑猫啊,当人们行动起来开始猎猫的时候,已经管不上抓来的猫咪是什么颜色的了,而且他们也没有兴趣善待其他颜色的猫。而1337到1350年那场席卷整个欧洲,带走了将近三分之一人口的黑死病当中,又流传着黑猫会传播黑死病的传言。于是当时的人们在那场瘟疫当中更加笃定了黑猫是恶魔的化身这一看法,于是越来越多的猫咪遭到了人类屠杀——很可笑对吧,人们会把自己因为疾病的无能为力而迁怒于猫咪。”
松和凌的表情变得有些凝重,声音也低沉了下来,像是在向从前死于非命的家猫们谢罪,更像是在表达对那些同类的厌恶。牧知清觉察到了她的情感,沉默良久之后点了点头:
“我从前还真没有想到过黑死病和猎猫运动会产生联系。似乎大部分的传染病都和人类身边的动物有关?当下这一场疫情之前不也是叫猪流感嘛。”
“那个……今年这回事情不一定是由猪引起的,还没找到具体来源,所以才会改名叫甲型H1N1……抱歉扯远了,中世纪结束之后,罗马教廷又开始展开了对女巫的清剿,你应该也知道的,猎巫运动。教皇的要求是,在处死女巫的时候,也要处死女巫豢养的猫咪,不管是什么颜色的。所以从那个时候开始,对猫咪的虐待,就从一种病态的狂乱,变成了道德上的恐慌。而且还有更多的女人因为家中养了一只猫咪而被狂热的信徒诬陷为女巫,进而虐待致死。这样的情况持续了将近五百年,到了近代之后,虐猫行为甚至成为了一种社会习惯,脱离了宗教,却依旧盛行。”
“就像是欧洲那些与猫有关的习俗?我听说过比利时有一个抛猫节。”
“你是说伊普尔节啊,是啊,那就是其中一个地方的习俗,那个地方现在还这样,只不过现在用的是玩偶来替代猫咪。所以从猫咪进入欧洲到现在快一千六百年的时间,人们对它们的态度转变就显得十分耐人寻味啊……”
牧知清想到东南亚的一些猎奇的吃野味的方式,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松和凌依然保持着冷静的样子,用平淡的语气说着异常沉重的话题:
“其实大家都知道,千百年来,黑猫和它们的祖先一样,一直都是孤傲又清高的黑猫,不是什么恶魔的化身。人恐怕也是,中世纪的欧洲显然比两河文明的更先进,但愚昧和盲目依旧导致了猫咪的惨痛过往,它们的祖先或许也不会想到,自己的后代会遭受如此的噩运。但文明的进步也并没有消除这样的悲剧,只不过受害者从猫咪变成了其他动物或人群而已。人们常常会将自己驯化的家畜和宠物作为自身的镜像,《圣经》里代替以撒而被杀的那只代罪羔羊是如此,在中世纪被视为恶魔化身的黑猫也是如此,历史给我们的教训,就是我们不会从历史中吸取任何教训。”
故事在松和凌的感叹中结束了,她用仿佛一首交响诗般的语句,讲述了一段人类荒谬的过往。牧知清看着她低沉的眉头,有种心痛的感觉。
“抱歉啊……让你说了这么沉重的一个故事……”
“不,我这边才是,说了一些不明所以的话。不管怎么说,我还是相信猫咪也是有灵魂的哦,我听说过一只叫 ‘奥斯卡’的猫咪,它可以准确地预知病人的死亡。”
“这么神奇么?我也想有能够预知未来的能力啊……”
“前辈你在神秘学同好会,应该听说过吧,猫咪本身就是通灵的使者,黑猫尤其是玄猫的感知力是最强的。”
“玄猫?”
“就是那只表面上看起来全黑,但细看之下黑色之中隐隐透着红光的猫咪。”
牧知清脑海中掠过不久前阿尔温在夕阳照耀下的暗红色色泽。
“所以前辈,不管怎么样,一定要善待你家那只猫咪呀,它也许能够读懂你的心呢,将来有一天会以它自己的方式回应你也说不定哦。”
带着牧知清走到蛋糕店买完吐司,然后又在隔壁日料店点了一份外带加州卷之后,松和凌与他在车站告别,然后走上公交车,挑了一个靠窗的空位坐了下来,呆呆地看着窗外。
“刚才在讲故事的时候似乎太过于激动了,到最后根本就是在发泄对人类的不满啊……真的是,我都说了些什么……就像个无力去改变就迁怒别人的懦夫一样。”
她有些为自己刚才的举动感到后悔,明明自己并不喜欢向他人表露自己的情绪,但在牧知清这位前辈面前,不知为什么,自己居然把全部的想法和负面情绪全盘托出,确实有一种非常奇怪的感觉。不管怎么说,牧知清确实会给她一种“有着无法拒绝的吸引力”这样的气质,有的时候会让人不知不觉被他牵着鼻子走——哪怕这种行为并非他的主观意愿。
“前辈还真是一个悠哉游哉的人啊,第一眼看上去对生活提不起兴趣,但沟通过了才知道,其实是个淡薄而又深沉的人啊,深沉得过头了……不过这样也挺好,总比那家伙稳重。”
松和凌的脑海里不自觉地闪过安孝芳和各种女性同时出现,还举止亲昵的场景。她回忆起刚才和牧知清临别时说的话:
“说起来,前辈来这里已经快三个月了吧,过得还习惯么?”
“嗯……还好吧,这边的生活节奏和我的家乡比起来,更加能让我感到舒适……我并不喜欢那种快马加鞭的生活,就像是在最适合充实自己的时候燃烧了自己,却只是给别人的篝火当了燃料……不过我这么说,大概你又要笑我懒散了吧?”
“倒不至于会说你懒散吧……不过前辈如果真是因为这种缘故而每天都是打不起精神的样子,那你这表达方式还真够直率的。”
“不能算是直率吧,我只是觉得自己是因为对那样的未来并不期待,却也找不到另一条更好的未来,才选择变成现在这样的消极。人与社会大概也和人与猫一样吧,有些人养猫的时候,人用人的方式逼疯猫,猫再用猫的模式逼疯人,然后人把所有的错都归结于猫。”
“什么嘛,说到底前辈只是……抱歉,车来了,回见!”
松和凌还想说些什么,但公交车已经驶入了车站,于是她挥了挥手,向牧知清道别。
想到这里,她更加想要叹气了。她对待生活的态度,与牧知清有着本质上的不同——当初她选择去读医学院,除开家里经营医院的原因之外,更多的是她在读高中时就已经将自己今后的生活确定了下来。她无法去推测牧知清的身上曾经发生过什么,这样做没有任何意义,毕竟自己没有为别人操心的空闲,也没有去深入了解的义务。
“说到底,前辈只是对未来会变成什么样毫无兴趣而已吧。”
心里默念着这句并未说出口的话,松和凌发出一声叹息,庆幸自己并未将这句话说出口。在仔细揣摩了两人的对话之后,牧知清给她的印象,除了淡漠和深沉之外,又有了一丝无法准确形容的感受。与此同时,站在书摊边信手翻阅的牧知清打了个喷嚏,他吸了吸鼻子,看着天空,忍不住感叹了一句:
“天气又变冷了一些啊……”
注释:
[1] 清洁派的拉丁语为“Cathari”,猫的拉丁语为“cattus”,两者同为cat开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