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师丸悦子谈各种「边界」与相对性理论
采访：杉原環樹 編集：宮原朋之
井之头恩赐公园是吉祥寺的一个著名地标性景点，作为都市中休闲放松的理想之所，深受人们喜爱，并为从音乐到漫画的各种作品提供了灵感。以迎来开园100周年的公园为背景的青春电影《井之头恩赐公园》（下称PARKS）于4月22日上映。在这部电影中，来自现代的年轻人们在青春的纠结中试着完成一盘1960年留下的半成品乐曲磁带。在一个充满神秘感的实验性叙事之外。很多音乐人为这部电影贡献的歌曲，也为CINRA.NET的读者们带来惊喜。
这一次，我们采访到了药师丸悦子，她以相对性理论的名义创作了本作的片尾曲“弁天様はスピリチュア”。从对电影的感想、歌曲的诞生秘闻，到去年发布的专辑『天声ジングル』以及装置艺术作品。进行了广泛地询问。她总是给平平无奇的“作家性”画上一个问号，将自己和其他事物或个体的声音作为“材料”，以此引导接受者的想象力。采访从对《井之头恩赐公园》的对话开始，扩展到在被市场营销战略牢牢束缚的现代，与应有的鉴赏者的关系。
我认为相对性理论的现场表演与观众在电影院的体验一样有种亲和力。
—《PARKS》是以吉祥寺的街道和井之头公园为舞台的电影，但是我完全想象不出来药师丸小姐在城市中逛街的形象呢。
药师丸：不怎么走路，但是，会在深夜游荡，追逐着陌生人。
―我能想象出来（笑）。据说这部电影的片尾曲《弁天様はスピリチュア》的诞生，是因你与2014年不幸闭馆的电影院·吉祥寺Baus Theatre（以下简称Baus）的关系，相对性理论在这里也进行过现场表演。
药师丸：2012年，我在一边在银幕上播放了导演乔治·梅里爱（法国电影制片人，SFX的创始人，据说是世界上第一位专业电影导演）的无声电影《月球之旅》，一边进行现场表演。一直都对电影院的音响系统很感兴趣，Baus在过去也举办过名为『爆音映画祭』的著名活动，电影院的音响体验让人身心愉悦。平时在相对性理论的现场演出中，与其说乐队的各位和观众之间有一体感，不如说是每个人都在演出中意识到自我的空间。所以我认为与电影院的观众体验之间有一种亲和力。
―与其说观众用身体感受着歌曲中的节奏（グルーブ感というより），不如说他们在同一事物的面前，向着不同的方向投去目光。
药师丸：没错，相对性理论的每个参与者也在寻找着不同的方向，而药师丸悦子本人感觉就像在看着一个叫“地板”的银幕。所以在一边看同一部电影的时候一边分享彼此认知的方式很有趣。在几年前的演唱会上，用了为自己开发的Oculus Rift来操作在宇宙中前进的影像，以屏幕上的影像为指挥，让乐队中的其他成员进行表演。
在表演中播放影像，可以很好地分散意识，让表演变得自由，产生即兴性
―此后，相对性理论也在闭馆前使用过Baus，并举办了一次演奏会，听说当时的演奏会打下了“弁天様はスピリチュア”诞生的基础。
药师丸：不过当时还没有《PARKS》，也没有要以吉祥寺为主题创作一首歌这种事。从上次的演出开始，就觉得一边放着电影一边发呆的状态下去创作也不错。所以就让我们实验性地进去了两天。也想在最喜欢的电影院被拆毁之前，就在那里呆一段时间。
当时，放了一部菲利普·加瑞尔（Philippe Garrel，被称为新浪潮继承人的法国电影导演）导演的片子《Le révélateur》。通过播放影像，可以很好地分散意识，让表演变得自由，产生即兴性。
―很少有一家电影院可以让你这样做。
药师丸：觉得那是一个奇怪的电影院。在Baus录音会有很好的音色和规模。为了这次录音，请来了很熟悉的工作室“GOK SOUND”给我们带来了设备，Baus就像一个豪华的秘密基地。吉祥寺周围也住着很多非常成熟、可以共演的音乐家，所以觉得环境很好呢。
这首歌和电影，就像是在成长过程中没有意识到兄弟关系，而在时空中也不相交的存在，却在长大成人后第一次相遇。
―“弁天様はスピリチュア”的世界观从何而来？
药师丸：在演奏会的间隙，溜出去在公园闲逛了一下。不知道是不是池塘边的弁财天之故。在 公园里的人们，灵魂不是都轻飘飘的吗？
―啊，明白了。都是为了暂时远离经济活动而来的吧。
药师丸：这种气氛就像他们在天地之间冥想或修炼一样。我觉得这样的空间本身就很“spiritual”（すごくスピリチュア：有灵性的，精神），在茂密的树丛中蔓生出一片池塘，人造天鹅（公园池塘里的天鹅型小船）在其中游泳。就像天堂一样。
把这些印象和带来的歌曲DEMO混合在一起，到第二天，在某种程度上它们就已经成型了。之后不久，我们被邀请创作一首以吉祥寺为主题的歌曲，我想的话就只有那个了。在完善过程中，还在里面添加了辩才天女神在唱歌的感觉，以及那种酩酊大醉的感觉。（弁天感や酩酊感）
―因为太符合电影的氛围了，所以知道它们是分开制作的时候非常惊讶，据说《PARKS》这部电影原本是因为Baus的所有者因为有“在电影院消失的时候，诞生一部电影会很有趣”这样的想法而诞生的。而有趣的是，同样诞生于Baus，来自相对性理论的歌曲与此毫无关系地运作着，却在电影的最后相遇了。（弁天様はスピリチュア在电影中作为片尾曲）
药师丸：《PARKS》的制片人樋口泰人先生(电影评论家、音乐评论家。以吉祥寺baus剧场为据点，在全国各地举办“爆音映画祭”)曾说过，这首歌和电影就像兄弟一样，或许是这样没错呢。就像是在成长过程中没有意识到兄弟关系，而在时空中也不相交的存在，却在长大成人后第一次相遇。实际上有点像一台时间机器，两个出生在同一个地方的人在电影院消失后在电影中结合。
―《PARKS》以少女春突然造访住在井之头公园旁边的大学生纯开始，故事的主线是她们试图将春其父的遗物中未完成的曲子复活到现代......对这部电影的看法如何？
药师丸：刚刚说到的井之头公园里那种无法分清灵魂之所在的氛围，我觉得在电影里表现的非常好。濑田夏希导演是黑泽清导演的学生，黑泽清导演拍摄了相对性理论《FLASHBACK》这首歌的MV，虽然我认为这是一部非常POP的电影，但它在某个地方有种神奇的感觉，甚至有点儿吓人。这是一部可以拿来当作恐怖电影欣赏的影片。
―电影中的哪些桥段让你有了这种感觉？
药师丸：一是故事随着正体不明的春之存在而发展，从表面上看，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自我不坚定的纯才是故事的入口，不过纵观全篇，只有春才是流离失所，四处徘徊的存在。“总有一天会发生什么事吧”这种不安感，我觉得非常好。
—把这部电影作为恐怖电影来看非常有趣。如果可以补充说明以便防止误解的话，从表面看，它通常会被当成是一部非常小清新的青春电影(笑)。
药师丸：另一件和那种感觉可能有关的事就是，在这部电影中一直在放着音乐，以至于有一种几近狂躁的状态。这也是令人印象深刻的一点。电影配乐的难点之一就是，观众看完电影后，是否会有“配乐很不错”这样的印象。
“这真不错，这里的配乐是什么呢？”能让观众们有这样的想法，沉浸在故事之中，对电影的配乐来说是幸福的。但在这部电影中，电影和音乐这两种人格没有合二为一，而是有种并驾齐驱的感觉。在这个意义上，我认为它会成为一部恐怖片，它是一部人格尚未被整合完毕的电影。
―人们都倾向于认为故事和音乐合二为一更好，但在这部作品中，这样的差分相当有趣。
药师丸：就像在井之头公园里感受到的那样，它没有将观众束缚在任何地方，而是进入了某个不为人知的空间一样，产生出了那种不知灵魂所在何处的气氛。所以相反，剧中唯一无声的场景，即女主角们在商店街奔跑那个片段，就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在那之后，相对性理论的鼓手山口元輝的SOLO作品“Molt Beats”奏响，这样的安排恰到好处。这场戏的拍摄地也在Baus那儿。
在这个意义上，你可以找到天线和电波之间的关系，我想你可以说它与药师丸悦子的音乐有关。
—在电影的开头，由药师丸小姐配音，庆祝公园建成100周年的的园内广播也有登场。与电影一样，这种将声音和音乐融入公园景观的尝试也是分散观众对公园认识的一种手段。在药师丸小姐的各种活动中，就一直在有意地探讨“作者性”的存在方式。
药师丸：因为我想最终成为一台家电。所以一直对汽车导航系统和时间信号等声音感兴趣，这些声音是在没有人有意识地听或“洗耳恭听”这样的情况下听到的。这就是为什么公园广播对自己来说是一种非常正确的尝试方式。
—我认为这也是将你的SOUND和VOICE片段化的一种方式。《PARKS》这部电影也讲述了现代的女主角们将过去的音乐片段再现的故事。
药师丸：是呢，以前也做过的，把药师丸悦子本人的生物数据实时上传到网上的“YAKUSHIMARU BODYHACK”这个企划就是这样，我认为我向世界发布的东西应该只是一种质料，就像电影里主角们得到的开卷磁带一样。我对接受质料者会在心中如何转化它很感兴趣。
去年，在山口艺术与媒体中心（YCAM）举办的名为“天声ジングル―∞面体”的艺术展上，我们展出了一个叫做『天声ジングル』的装置艺术品，在这里我们使用了去年日本武道馆表演“八角形”中使用的八角形舞台作为观众的站立区域。这是一个驾驶舱式的体验作品，其中360度的圆顶型多声道音响被放置在它的周围，屏幕上放映着在武道馆拍摄的影像和照片。
—换句话说，这是将药师丸小姐的身体，交由舞台上的欣赏者来具现化的作品。
药师丸：在地板上还配备了24个低频音响，与巨大的荧幕相互作用。当欣赏者的平衡感被打破，开始用五感来欣赏作品时，“作品”就出现了。在这里，药师丸悦子的SOUND和VOICE也只是质料。它们事实上不存在于展区中，而是被欣赏者的身体所替代。同样，在《PARKS》中，也不清楚小春是否真实的存在。但这种模棱两可的存在借助纯的生命能力而再生，就像按下磁带播放器上的开始按钮一样。（这里的对话和电影剧情关系较大，剧透的话会让整个电影黯然失色，有兴趣的可以去看一看电影，虽然这里几乎和剧透没什么区别了）
―这么一想，接受了春的存在的纯，也可以说是一种欣赏者吧。
在这个意义上，你可以找到天线（接收者）和电波之间的关系，我想你可以说它与药师丸悦子的音乐有关。唤起虚幻季节的“春“这个名字也有助于这种想法。和药师丸的音乐一样，这部电影也可以说是一个名为“纯”的接收者所创作的故事。
有些事情，除非把他们都当做神的造物，不然是无法理解的。
―你谈到了季节，但说到循环的时间结构，相对性理论去年推出的《天声ジングル》是一张让人联想到螺旋构造的专辑。从第一首“天地创造”开始，到最后一首“FLASHBACK”，再次回到开始。此外，我认为God和Spiritual的主题也贯穿整张专辑。
药师丸：的确，许多歌曲都涉及这些主题。“弁天様はスピリチュア”的创作可能也是原因之一。这张专辑的编排就像一个循环，让人分不清开头和结尾。“弁天様はスピリチュア”正好放在专辑中间。在专辑的最后加入了黑胶唱片的噪音，连接了前半部分和后半部分，或者用唱机的术语来说，就是连接了A面和B面。在武道馆的演出中，也与“边界会话”这一部分相连，可以说这首歌就处在夹缝之间。
―为什么会安排循环的结构？
药师丸：和最近使用DNA和遗传基因的作品也有关系，不过，决定“开始和结束”这样的事，完全没法想象出来啊。虽然也有涉及到“轮回”这种概念的曲子，但是轮回转生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进入那个循环的吧。“我”处在第几次循环中呢？就是这样一些非常模糊的东西，除非把他们都当做神的造物，不然是无法理解的。
―如果说是人类创造了开始和结束，会不会感觉有点狂妄了？
药师丸：不会觉得有什么狂妄的呢，反而可以说是我不懂人与神的界限吧。很多人会将他们二者分开思考，但在我这里却不是这样。如果神是X和Y之类的东西，或许能够理解。但当你的记忆FLASHBACK的一瞬间，你可能就会认为自己是创造天地的那个人。在武道馆和YCAM的演唱会上，一开始就表演了专辑的最后一曲“FLASHBACK”。
片尾曲奏响的瞬间，一下子就涌起了桃源乡的感觉。
—开始和结束，原因和结果一般是有区别的，但实际上很模糊。这与你之前所说的创造者和接受者之间的模糊界限有关。对“弁天様はスピリチュア”作为片尾曲播放的结局安排有什么看法？
药师丸：非常漂亮。在此之前的故事一直相当朴实，主角们在吉祥寺的公园和街道上四处奔走，但在片尾曲奏响的瞬间，一下子就涌起了桃源乡的感觉。
—虽然很难详细地说明，你创作出了一个可以俯瞰公园的视角。
药师丸：如果从地球的视角来看，可以看到那些仿佛在公园中修行的人们的灵魂。但当我回过头来，看到那些生机勃勃的树木、波光粼粼的池塘、运送着什么的天鹅，只能说如同天堂一般呢。就像是某种戏剧性的转折，在那之前一直分分合合地进行着的所有事，在结局一下子变成了“我们是兄弟吧”这样的感觉走在了一起。这种神与人走到一起的感觉。“弁天様はスピリチュア”就这样安排在那里很好。
我认为我们正在呈现一个谜语。
—我想我今天又一次领略到了药师丸小姐对质疑各种“边界”的兴趣。你认为在现代质疑这些易于理解的关系会很重要吗？
药师丸：一个万物皆有名、凡事皆明朗的世界有很多好处。另一方面，我认为不应该失去做“不知道它们是什么的事情”或“模棱两可的事情”并解开它们的乐趣，探索群星的人有资格为他们赋予名字。
在武道馆表演“弁天様はスピリチュア”的时候，从侧面打光照亮舞台上的烟雾，看起来就像空中浮现了一滩池水般（突然想到Smoke on the water），但从舞台上看的话，就像是裹着一层薄膜一样。
此外，在YCAM现场表演中，我们在舞台和观众座位之间设置幕布并投影图像。 这样做的本意是希望像这样夹着一层，能让观众对他们所接受到的信息产生怀疑。对我来说，观众从片段中自己建构的东西总是更重要的。
—刻意制造隔阂，这与让人感受到 “啊，原来是这样的” 的营销战略和品牌推广方式不同。
药师丸：在流行音乐领域，清晰是非常重要的。 我认为以“容易理解”的方针去做，看起来会更有秩序，也更漂亮，更容易盈利，也更方便采取行动。但这也意味着它被符号化了，“秩序”这个公式变得清晰可见。因为这是毫无疑问的单向信息。一旦你接受到它，就不存在任何下文了，这便是单向的窘境。
我认为我们正在呈现一个谜语。乍一看，连它能不能成为问题都不知道，但如果注意到它了，就会好奇地想去解开它。解法有很多。如果能解开的话会非常高兴的。通过这种方式，我一直在思考，即使是在流行音乐领域，接收者也能自由地转换信息的方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