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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蕊娅周年庆棉花糖]海的另一个女儿

2023-06-09 01:22 作者:石思euphoria  | 我要投稿

二零二三年的一月二十二日是十九年来最早的一个除夕,这一天晚上我和友人在他的茶室醒酒,我说接下来我要讲一个故事。这个故事是我从一个丹麦作家那里听来的,但它和哥本哈根这样的城市或是绰约(Dragør)这样的小镇没有关系,是在海里发生的。


故事具体发生在哪片海已经不可考了,总之是在海的远处。不可能在海的表面刻下记号,所以就不可能两次驶入同一片海,唉。对于长居陆地、怀抱着某种具体的目标出海的人来说,要讲清楚故事发生在哪里,得讲清楚从哪里出发,到哪里获得补给,向什么方向航行,抵达什么地方。这样说来,我们是首都大区出发驶出卡特加特海峡和斯卡格拉克海峡,经由北海向南进入大西洋。但我有一个极端的、不知道从哪里来的看法:我们的陆地只是无尽的、仁慈的大海在缓慢的浮沉中偶然举起的、供我们暂时停靠的小岛罢了。


对大海的居民而言,海是亘古未变的、连延不绝的,住在那底下的海王,他的高贵是陆地上曾有过的任何一位沙皇或是苏丹都无法与之相比的。作家写道,海底的屋顶上铺着黑色的蚌壳,它们随着水的流动可以自动地开合,每一颗蚌壳里面含有亮晶晶的珍珠,随便哪一颗都可以成为皇后帽子上最主要的装饰品。


我在失意的时候往远海去了。作家说,那里水蓝得像最美丽的矢车菊花瓣,清得像最明亮的玻璃,深得任何锚链都达不到底。残阳在沉没,海水揉过船舷,甚至不足以激起碎浪。海水确如玻璃般清亮平静,在无边的沉默中忠诚地映着蓝金色的火焰。此时我意识到,故事距今已经有近两百年了,今晚的海可能是两百年来最安静的,我很幸运。


海底的居民此刻若是抬头观望,应该能看到我的船像厚重的云一般镀着银边,轻巧地漂浮着。也是在这样的观望里,海底的祖母把她所知道的一切关于船只和城市、人类和动物的知识讲给她最美丽也是最小的那个孙女听。故事里有能散发出香气的花(海底的花儿不能),而且人们所看到的在树枝间游来游去的鱼儿会唱得那么清脆和好听,叫人感到愉快。老祖母所说的“鱼儿”事实上就是小鸟。


“可是在海里,即使最好的嗓子也没法发出声音”,听故事的友人敏锐地质疑道,“我很怀疑她是否能意识到音乐给了我们多大的安慰。”


“每当远方的旅人说起女王的冠冕,他的眼睛就像山巅的钻石一样闪亮,即便没有亲眼见过宝石的人也能明白。”


“唉,请讲下去吧。”


这个最小的女孩子,她的姐姐纷纷到了十五岁,能够升到水面上去了。最大的姐姐倾心教堂的塔和钟声,第二个姐姐追随着海面蓝金色的晚霞,第三个姐姐大胆地沿河流与森林、山、鸟儿、孩子和小狗相遇,第四个姐姐停留在荒凉的大海上远望着船只,与海鸥、白豚和把像雷一样喷息的巨鲸为伴。第五个姐姐在冬天出生,所以她坐在冰山上望着黑色巨浪狂怒着抨击蓝红色的闪电。


姐姐们讲她们手挽着手在水面上歌唱的经历。她们是海的女儿,用好听的歌声——比任何人类的声音还要美丽,向那些有沉没危险的船上的水手歌唱海洋,消弭他们对沉入海底的命运的恐惧。然而他们听不懂人鱼的歌词,却以为这是灾难性的、飓风的声息。


故事里顶年轻、顶美丽的小小公主,她是那么地沉默和富于深思,又有一颗柔软的心。她想到这些人即将沉入海底便感到难受。她想要哭一场,但是人鱼是没有眼泪的。


“我好像知道这是什么故事了,不过你好像在篡改啊”,听故事的人质疑我。


“你还要不要听。”


我是独自驾船到这儿的,在我出发时,港口城市被不祥的、阴沉的天色笼罩,善于在海上讨生活的人不会在这样的时候出港。我驶出来二十七天,海越来越平静,富有张力。我时常地张望海岸,一开始它准确地映射到甲板上,能够分辨得出霓虹和路灯,连绵不绝的建筑尖顶划出的轮廓。逐渐地,我与陆地背离,站在上桅也只能看到模糊的灰黄线段。终于无论如何也看不到了,我想那样也好,同时感到一阵战栗,像砝码从天平上取下,伯劳从细枝上飞起,砂砾从河床上剥落一样的、无法避免的战栗。在这样的战栗中我摸索着拥抱大海。


现在,再没有那些围在海的边上看海的人了。我曾经在一年里黑夜最长的日子里见到过一个吵闹的小孩,在那一天仅有的三个小时白天中,他扒在防波堤的锁链上,长长地伸着身子,好像他不会掉进海里似的。过山车和游戏都消失了吗?他到这里来干什么?人对大海的索取还不止如此,潟湖孕育明珠之城,爱琴海是贪权慕名的人为了纪念投海的君王创造的称呼。博尔赫斯把发现大海和发现陀思妥耶夫斯基一样视作生命中值得纪念的日子。地质学者则声称,在人类历史之前,曾经有过一场持续两万个世纪的大雨。


海洋接纳了这一切,它是我的梦国,从所有的方向朝我奔流。


故事里的她浮出海面的时候,太阳已经下落了,可是所有的云块还是像玫瑰花和黄金似地发着光。同时,在淡红色的天上,金星已经在美丽地、光亮地眨着眼睛。我乘的不是三桅船或是两桅方帆船,而是仅需一人掌控的热那亚式的小帆船。


“这样倒也很丹麦。故事里真是这么讲的?”


“不止一个故事这样讲,但这也是我自己的故事。”


这样的小船一点也不能和移动的营帐或是宫殿联系起来,所以也就没有灿若烈阳的烟火和彻夜的狂欢。这是我一生中最令人沉浸的独处。船的风帆落下,艉部无波地划开水面。黛蓝的海面上小人鱼是唯一发出月白色光芒的焦点。二百年来有关她的种族、她的故事在宫廷、沙龙和剧场中传颂,在影院和电视媒体上演出,也在工匠和农民的女儿间流转。我看着她,仿佛她本来就应该在那。


她庄严地站立,是的,站立在海面上。二百年后,人类中不见容于生活的个体凭借先贤的智慧终于部分地摆脱了令人生厌的傲慢,进而平和地欣赏海的眷物。她周身不会被沾湿的轻缦衣物,每一处纤维流动的节点都用纯金的饰结扣紧。颈和腰间的兰花像活的光焰,却被掩在她自己的光里。千星万点的闪耀在她的肌肤上光滑地折射向连续不同的方向,清凉的光沿着粉色长发隐蔽的纹路均匀地滑下,恰好将我的目光折断。


“你是人类吗,我很喜欢你的船。”


她的声音真好听啊,我想。海始终是深不可测的,故事中确乎有一场大的风暴,就发生在人和人鱼的相遇之夜。force of nature,人的源动力,透过层层叠叠的社会建构操纵着人的命运。直面大海,剥去中间的曲轴和连杆,直面命运。所以我并不特别担心风暴,在海上的人,不管他们承不承认,都对海上的灾难有着无缘无故的轻慢。


话又说回来,她的声音可真好听。


“你看,我是被抛到海里来的,海无法再夺走我的什么东西了。你见到过多少从陆地上来的人呢?”


“至少你是一位船长,而且你的船很好看。”


“谢谢,到这里来的每一个人都至少有一艘船。我们人类是无趣的动物,在这两百年来变得更加无趣了”。我看着她安坐在平静的水上,她的头上戴着一顶轻盈的金冠,形状是平滑的曲线,曲线上的每一个点都突出于整个曲线的表面,每一个点都是光聚焦的点。因此我分不清是金子在流动还是光在流动。“我们曾经自认为拥有不灭的灵魂,但现在已经没什么人会这样想了。所以我没什么值得向你炫耀的。”


“这还有点新意,听起来是我所熟悉的那个故事的逆转,一种假设,如果在海上的夜里,一个船长或是水手”,友人伸出三根手指,捏住茶具的两侧,用食指抵住壶盖,把浅红色的汤斟到素瓷的浅杯里,“在我听过的那个故事里,人鱼隐藏着自己,而她凝望的对象是尽显赫之能事的王子。”


“是的,这样单方面的凝望容易滋生爱情。对不起,我给这个故事掺入了自己的愤世嫉俗,和原作的气质不符”,我接过茶,“而且要说明的是,我并不是领取报酬而出海的水手,也并非一般意义上的船长,我是一个……自以为被放逐的人。总之我开始向她讲述一些浅薄的意见,这时候我意识到我只是眼睛看不到海岸了,心还在和陆地纠缠。”


“我完全可以理解。”


于我而言。她是一块金色的拱顶石,完成了意义之塔的所有立面。


我和她的交谈更多是我的自言自语。二百年前,当人鱼为“上层世界”(他们为海上的国家所取的恰当的名字)而震撼,盼望能生活在人类中间时,人鱼的祖母执着地认为(是的,不仅限于为小人鱼做解释,在童话中,每个人物的话语都直通内心),人类有一个灵魂,它永远活着,即使身体化为尘土,它仍是活着的。它升向晴朗的天空,一直升向那些闪耀着的星星。而人鱼的生命结束的时候就变成水上的泡沫,从来像那绿色的海草一样,只要割断了就再也绿不起来。


我也熟悉这些话,二百年前正是那位戴着高礼帽、消瘦而犹豫的作家先生把这些观念带进了我们的内心。为了得到不灭的灵魂,人鱼和人都在渴求真正的爱,包含仪式却不囿于仪式,分享灵魂却不消磨灵魂,那种要人鱼拥有人类的双腿,人类得到人鱼的灵智才能企及的爱情。


人鱼的爱情开始于大理石像,那是大海偶然赠予祂的女儿的礼物。爱情给人鱼带来的是作家心中取之无尽的丹麦式孤独,这些故事都是在多雨的海滨城市写就,如同墨山般的浪吞没着灵魂。远望着身处繁华而融洽的环境中的爱人,以及属于爱人却不属于自己的爱情。这个意象在作家的故事中反复出现,终于教会我们一件我们应该在童年就该明白的事:没有人能在爱情中获得救赎,它只关乎寻乐和生活。


这也是我倾心大海的理由。尽管我的热爱对海来说微不足道,只对我自己有意义。


“我们放快乐些吧!”老太太说。这些年里,哲人重复着老人的话,我们不再寄希望于永恒的事物,投身于现世的荣耀和灿烂。快活的演员、正直的政客、坚定的学者、辛勤的工匠和他们身后面色阴沉的助手、奴仆与卫队创造了一个与二百年前面貌大有不同的世界。没有人能够遍历两百年的时光,几乎所有人都坚信我们拥有一个更好的时代。唯一的问题是,我们时代的文学(广义的文学,包括任何承载思考和情感的文字)越来越琐屑。正是这个问题使我怀疑我们的胜利是否全面。


现实主义把我们给惯坏了,我们无法再忍受任何不着边际的东西,也就无法使幻想成真。在真实过去的二百年里,有无数真实存在过的人逝去:他们中有些人在家中的床上或是沙发上度过最后的时光,也有些人在荒野甚至大海上不为人知地死去,有些人埋葬在先贤祠,有更多人草草埋葬在战场。唯一的问题是,他们中有没有哪怕一个获得了那位作家应许的、人类拥有的、人鱼付出了一切去追求的不灭的灵魂,永恒的身后世界呢?


我回答不了这个问题,大海也无法回答这样的问题。但是我们获得了一些能够随时索取贴现的东西,比如自由。而允诺我们永恒的存在本就把自由看得比什么都重,可我知道,回到大海是自由的必然,而不是必然的自由。


“所以,告诉我你会怎么选”,我心虚地模仿着水手的蛮横,“人类不再像两个世纪之前一样值得你爱了,渔民不再拥戴他们的王子,更进一步地,他们不再需要一个王子。他们出售了这些旧世界的符号,获得了前所未有的权利、幸福和自由,拥有了数不胜数的借口去逃避终极的恐惧。我们的变化太大了,而你海蓝色的眼睛比作家描绘的还要美丽,你优雅却自然的动作暗示你的灵魂比天空的女儿还要高贵,你还保留着歌喉吗,那陆地上和海里最美的声音?”


人鱼不回答我愚钝的问题,而是开始歌唱。我无法形容那样的声音,即便是作家本人,也只能写道,这样优美的歌声,住在陆地上的人们是唱不出来的。这样的歌声可以用来支付任何代价。这时我明白了人鱼故事的另外一面。这歌声不应当用来交换爱情、忠贞、亲吻,不能折现,无法评价,超乎物外。它是永恒的一个侧面,是永恒的东西在时间的丝绸上滑过的声响,是我们甩在身后,现在已经追不回来的东西。


风暴要来了。


在这样的歌声中,最终化为泡沫的将是我自己。为人鱼的最后一个乐章伴奏的低沉乐器是平静海面下蕴藏着万古的伟力。海啊,你掀起接天的巨浪,化作流动的山脉,重重地敲击地平线,把大理石和冰山当成轻巧的按键乐器,无论是小小的帆船还是不自量力的巨轮都不够格做你弦乐分部的拨片,仅仅只是为她的歌唱作即兴的伴奏。巍巍御座下,竟有女性能获得你如此的宠爱吗。


海在我面前如同两道上穷碧落、下至黄泉的大门向两边分开,露出沸腾的海床。我想起人类曾以为自己凭手杖就让大海分开,其实,海在愿意分开时分开,宠爱愿意宠爱的人,在文明的约束,幸福的追求,公义的审判之上,还有大海,绝对的自由。我低下头,眼泪不及流下就被狂风带走。我终于可以回到陆地上去。我梦到自己在天空中行船,梦到自己应当梦到温柔的歌声和原初的水般的粉色长发,但这些终究没有出现,我梦到自己逝去的亲人,他们宽恕了我。


第二天,渔村的人在白色的沙滩上发现了一个舒展着身体、陷入深度昏迷的古怪家伙,我乘的船不见踪影。


-后记-

我用两天的时间把《海的女儿》重读了三遍。文中多有直接摘抄原文的部分,这部分用黑体标出了。安徒生的语言值得任何写作者脱帽致敬。成文仓促,拼写、语法、措辞的低级失误无法避免,给大家添笑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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