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解说词 第二季 第1集 惊变

《中国》第二季第1集 惊变
——巍巍大唐的飞扬与沉潜
42岁的李白迎来了命运的一次重大转折。
公元742年秋天,一份来自当朝皇帝的诏书,让他再次走进长安。告别家人时,他写下一句诗:“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
世人只知道李白是个惊才绝艳的诗人,却不知他自有他的政治抱负。年轻时他曾到过长安,他试着去拜谒宰相、公主,求见高官,自荐经世之才,结果都未偿所愿。
那次短暂的停留和挫败,并没有消磨掉他的傲气。李白对自己的才华深信不疑,“如逢渭水猎,犹可帝王师”。
多年间,他在大唐的土地上四处游历,但长安,从来都是他心中无可替代的那座城。
现在,他终于等来了那声召唤。这是李白一生中距离帝国最高权力最近的时刻,浪漫的诗人踌躇满志。
也正是在这一年,唐玄宗李隆基做了一个决定,将年号从运行了近三十年的“开元”改为“天宝”。
大唐的每一次聚会,都离不开音乐和美酒,但真正的主角是诗歌,那是最适合大唐帝国的语言。
在没有文字之前,民间就有了诗。先民们对自己生存情状的记录和吟唱,变成了诗。
世界上很多民族的历史都是从诗开始的。中国最早的诗歌总集《诗经》,经由孔子编撰,更是成为儒家思想的重要经典。
而飞扬的精神孕育了飞扬的唐诗,写诗成为唐帝国风靡的时尚,众口相传、家喻户晓的诗句是最好用的社交名片。
唐朝诗人群星闪耀,那些被后世不断提及与怀念的名字,正流传在帝国的大街小巷。诗人们以诗相交,扬名立万。
诗人之间的吟诵、欢饮,常常通宵达旦。有人醉卧,有人醒来,梦中的佳句就这样飘然降落到人间。
李白永远都是聚会的焦点,他散发着独特的气质,那是与大唐最契合的气质,洒脱、豁达,天性流露。朋友们都喜欢他,他似乎就是那个“手可摘星辰”的“天上人”。
只是,除了举杯邀明月,李白还有更大的志向。寻求精神自由的同时,他也试图在政治上一鸣惊人,这是他矢志不移的两大追求。
诗意折射人心,人心映射时代。李白的性格恰好承接了盛唐的两面:浪漫与进取。
生逢开元盛世,是李白的幸运。他的少年和青年时期正好遇上了大唐帝国的鼎盛年华,而他几乎就是开元时代的化身。
始于公元618年的唐朝,经百余年积累,历经太宗李世民的“贞观之治”,到玄宗一代,一切都达到了巅峰。
街市繁荣,乡野殷实,人口从唐初的二百余万户增长到了约九百万户,国力空前强盛,整个社会从上到下弥漫着一种安乐祥和之气。
这一切,源自唐初的一系列制度建设。
经完善后的三省六部制确立了新的组织结构,既有互相制约的权力设置,又强化了皇权的力量。
沿袭于西魏的府兵制被继续启用,成为国家安全的军事保障。科举制度在唐朝最终成熟,源源不断地为治国安邦输送人才。
唐朝的政治制度,全面积淀了自秦汉以来中国古代的制度优势。有这个强大的基石支撑,唐帝国昂扬向上,一路升平。
接替开元的天宝元年,距立国已有124年,大唐的盛宴还在继续。这个生机勃勃的国家依然那么动人,自信与从容遍布在寻常巷陌。
初唐诗人王勃的名篇《滕王阁序》中即写到“物华天宝”,意思是指各种珍美的宝物。相对于带有开创之意的“开元”,天宝或许更符合唐玄宗此时的心境。
他正在进入人生的晚年,该打的仗已经打过,该走的路已经走过,是时候安享太平了。
他对自己的国家甚为满意,他希望自己治下的这个伟大时代,能和那些不朽的诗篇一起,被永久传诵。
于是,唐玄宗想起了那个久富盛名的天才诗人——李白。在大唐的万千气象中,诗歌是那个流芳百世的精魂。在大唐的无数诗人中,李白是一面万众瞩目的旗帜。
在李白兴冲冲准备奔赴长安时,在东都洛阳,而立之年的诗人杜甫刚刚完成了人生的一件大事——他成家了。
杜甫生于书香之家,祖父官至修文馆直学士,在诗歌创作上成就卓越,是初唐“文章四友”之一。因为母亲早逝,父亲常年在外为官,杜甫幼年时就被送到洛阳的姑母家寄住。
杜甫为自己设定的目标,是像父辈那样求取功名,他也一直沿着这个轨道前行。24岁那年,他参加了一次进士科考试,结果不中。但他并不灰心,独自一人登上泰山。
那是儒家的精神圣地,先师孔子曾发出“登泰山而小天下”的慨叹。杜甫则以一首体势雄浑的《望岳》,在诗坛以气骨峥嵘的姿态登场。他期待着有一天,“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但现实,永远在考验每个人的理想。杜甫的时间年轮上,一直接连不断地布满哀伤。
父亲和姑母先后撒手人寰,家境日渐衰落。杜甫本来就不爱交际,现在,他只能越加发奋地读书,等待下一次科举考试。
除了埋头苦读,他也时常约人一起演习礼仪。如果来日有机会进入庙堂,他一定会行出最标准的大礼。
有时候他觉得时间过得太快,他快要等不起了;有时候又觉得太慢,属于他的机会迟迟不肯降临。更多时候,寂寞让时间仿佛停滞。
就在焦灼和平静的交替中,他和唐帝国一起,度过了“开元”年号的最后时光。
独自一人的时候,杜甫会想起,自己的心底始终还有一个向往:成为李白那样潇洒风流的人物,一边访名山大川,一边写诗交友,“醒时相交欢,醉后各分散”。
杜甫还没有见过比自己年长11岁的李白,但他熟悉李白那些奔放飘逸的诗句,那些仿佛来自天际的、带着仙气的诗句。
不过,这位诗坛的后起之秀明白,自己有比写诗更重要的责任要完成,科举出仕是唯一的途径。
安静的日子容易让人产生错觉,以为时间永远不会结束,历史就这样缓缓走进了公元742年,天宝元年。无论对于李白还是杜甫,这一年都显得意味深长。
从气宇轩昂走进长安到意兴阑珊地离开,诗人的天真,在一年多时间里,就被现实政治击得粉碎。
李白受到唐玄宗的嘉奖,并被赐予官职,但却是毫无实际权力的翰林学士。那是一种伎术官,也就是拥有某种技艺或术数的官吏,职责是陪侍皇帝游赏。
李白突然意识到,在皇帝眼里,他和那些占星卜卦之徒并无二致,兼济天下的理想成了笑谈。无比失望的诗人,恢复了呼朋唤友、豪饮欢歌的本性。
虽然皇帝待他足够宽容,但奢靡禁锢的宫廷终究不是李白想要的生活,而他放荡不羁的行为也无法见容于权贵。终于有一天,李白递上辞呈,皇帝批准了他的请求,并“赐金放还”。
性格决定命运,李白的命运其实一早就由他的天性注定了。
在洛阳,杜甫终于见到了偶像李白。长安失去了李白,却成全了一次千载难逢的相遇。公元744年,由此成为中国文学史上一个值得纪念的年份。
这时候的李白,仕途受挫,无限风光烟消云散。这时候的杜甫,前途未卜,郁郁多年仍不得志。这样的两个人,在这样的时刻见面了。奇妙的缘分和惺惺相惜的才情,让他们很快相熟。
后来,高适如约而来,三人一起登高怀古,寻幽访胜,甚至骑马打猎,“醉眠秋共被,携手日同行”。那一年的春天和秋天,他们写诗、畅饮,忧思和欢愉都无比纯粹。
诗人总是格外敏感的,在小天地里纵情时,他们也感知到了大唐帝国的变化。就在李杜二人相见的这一年,唐玄宗将纪元方式从“年”改为“载”,天宝三年变成了天宝三载。
以年纪元是从周朝开始的,在那以前,“夏曰岁,商曰祀,唐、虞曰载”。或许,唐玄宗认为自己缔造的政清人和,可与上古贤君尧舜比肩。
对杜甫来说,和李白的欢聚是快乐而难忘的,虽然他仍旧带着一些谦卑。
两年时间里,他们见了三次,李白带着杜甫寻仙人,找仙草,炼仙丹。因为遇见李白,苦闷的杜甫抬头看了看天。
在开元盛世度过人生的盛年,幸运的李白也是不幸的,他将在人生的下半场,不断遥望那段无法重现的华彩。
归于山野未尝不是件幸事,但即便是不愿摧眉折腰事权贵的李白,依然会有“东风吹梦到长安”的眷恋。进则儒,退则道,一直是中国历代知识分子的两重选择。
唐朝风气开化,儒、释、道三教并列。承继本土思想之源的儒和道,是两股不同方向的激流,做一个儒者入世建功,还是追随道家出世,追求个人自由,每个人都将主动或被动地做出选择。
某种意义上,是时代的激流,冲击着、塑造着个性截然不同的诗人。而他们,也将赋予这个时代截然不同的气质。
杜甫理解李白“痛饮狂歌空度日”的背后“飞扬跋扈为谁雄”的痛苦,谁不想青史留名呢?他知道,无论如何,自己都需要奋力一搏。
天宝五载,35岁的杜甫启程前往长安。他满怀信心而来,却在次年的考试中遭遇了一场意外的阴谋。
那一年,唐玄宗发布诏书,号召天下士人有一技之长的,都到京师就选。天赐良机,杜甫志在必得。
他已为此准备了数年,“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诗文才学业已精进,甚至生出了“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执念。
但他还是落败了。不只杜甫,这次参加招贤考试的人全部都落败了。为确保自身权力无虞,身为监考官的宰相暗中操纵了全过程。
呈报结果时,他甚至上表祝贺皇帝,说这是“野无遗贤”,意思是因为皇帝治国有方,所以有才能的人早就被选上来了,民间再没有能人。
这已经不是那个广纳天下贤才的大唐了。不仅仅是人才选拔制度在动摇,及至天宝年间,维系大唐百余年安稳与发展的根本性制度都在动摇,大唐帝国的生命力正在衰退。
但杜甫还不想离开长安,他仍抱有幻想,这令他饱受煎熬。
一边是生计无着,几度沦于饥寒交迫的境地,一边是不得不奔走求告于达官贵人的屈辱,希望与沮丧渐渐都变得毫无新意,疲惫而窘迫的杜甫在长安度过了匆匆数年。
熬到天宝十载,事情似乎有了转机。皇帝打算举行祭祀盛典,杜甫接连献上《三大礼赋》,受到赏识,进入了等候分配官职的行列。结果,一等就又是4年。
面对长时间的困顿,44岁的杜甫不得不妥协,接受了一个芝麻小官,主要职责是看守兵甲器杖,管理门禁钥匙。
蹉跎寂寞中,杜甫偶尔会忆起和李白的相聚。他记得那些高天流云,大江大河,世外道仙。
但此时的杜甫,已从头到脚都浸泡在苦难之中,而无数个体生命的悲剧,只是更大的危机的预演。
天宝十四载冬,公元755年12月16日,安史之乱爆发。
这是一个刺骨寒冷的夜晚,兼任平卢、范阳、河东三镇节度使的安禄山,携部下史思明,以奉密诏讨伐当朝宰相杨国忠为名,从河北起兵反叛。
八品小吏杜甫刚刚上任一个多月,惊天之变,猝不及防。叛乱如晴天霹雳一般,震撼了太平已久的大唐帝国。
安禄山的部队一路南下,势如破竹,拱卫长安的最后一道屏障潼关,半年后失守。72岁的唐玄宗带着几千禁军,携家眷亲信,在夜色中逃离长安。
如此强大的帝国几乎瞬间崩塌,叛乱者安禄山恰恰是皇帝一手提拔、重用宠信之人。
经过几代人高歌猛进的开拓,唐帝国的国境极为辽阔。为了加强对边疆的控制,唐玄宗在边地设了十个军镇,由九个节度使和一个经略使管理。
节,是当时的一种全权印信。受此印信者,可全权调度辖地的人口、土地、兵甲、税赋。节度使由皇帝指派任命,权力极大,雄踞一方,成为藩镇。
玄宗逐渐擢用武人为节度使,实际形成了军人割据,尾大不掉,终成皇权大患。
安禄山的势力和野心最终刺破了绚烂盛景的气泡,帝国潜在已久的危险以最激烈的方式席卷了所有人。长安,再不是那座流光溢彩的都城。
贵妃杨玉环被突然推上一条奔赴黄泉的不归路,道路尽头,就将天人两隔。
兵变发生在皇帝一行向西逃亡的第三天,护卫的禁军在马嵬坡止步不前,矛头直指杨氏一族。宰相杨国忠被杀,但这还是无法平息官兵的愤怒。他们要求,杨国忠的妹妹杨贵妃同罪。
唐玄宗需要做出抉择。安史之乱的源头,归根到底是治国者之失。但此刻,他如同坐在一个被点燃的火药桶上,性命攸关。
威名一世的唐玄宗放弃了他的爱人,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杨贵妃即将走完一生的最后几步。
当年,李白曾为她写下“云想衣裳花想容”的诗句。她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的结局会是这样的。这原本是多么美妙的光景啊,江山无限,情爱无限。
但她却要带着巨大的震惊和无奈永远离去,她根本没有任何机会辩解和后悔。一转身,就是一个时代的一去不返。
帝国没有了方向。举国观望之际,北方突然传来消息:太子李亨在灵武登基称帝,是为唐肃宗。听闻此讯,正在流亡中的杜甫即刻北上,却在途中被叛军俘获,押回长安。
岁月不知人间有变,又一个春天如常到来。沦陷的长安城凋敝零落,死寂一般,杜甫百感交集。
目睹繁华转身后的血腥与黑暗,诗人杜甫的悲伤开始超越个人的凄楚命运,覆盖到大唐惊变的芸芸众生。诗,不再只是闲情雅兴的抒发,它成了历史的记录。
新帝即位,太上皇李隆基事先并不知晓,也无人知晓,大唐就这样悄无声息地画上了一个休止符。中国历史的一次巨大转折,在兵荒马乱中仓促上演。
侥幸逃出长安后,杜甫做的第一件事,是直奔新帝唐肃宗的凤翔大本营。这可能是老实厚道的书生杜甫一生中最疯狂的举动。虽然自身难保,但只要有机会,他仍想报效国家。
唐肃宗被这份忠义感动,赐予他“左拾遗”一职。这是皇帝身边的谏官,官阶很低,却是杜甫做过的最大的官。
然而,乱局之下,政治生活远非想象中那样秩序分明。这位杜拾遗很快陷入官场纷争,险些被定罪杀头。
杜甫为之努力了近乎一生的出仕报国梦,和所有人曾以为永不落幕的大唐盛宴一起,结束了。
但杜甫并没有放弃内心之道。危难中舍生取义的道德人格,以天下苍生为己任的使命感,是儒家精神的根骨。
即便因言获罪,即便一再被贬,杜甫做了自己认为必须要做的事。千秋万岁名,不过是寂寞身后事,只有坚守心中的理想,才是儒者的成圣之道。
千年以来,政治时有腐败,财富时有困竭,武力时有崩溃,家国时有灾难,但只要维持“大道”的人在,中国的历史命脉就不会断。杜甫就是这样的人。
仗一打就是数年,各路势力纷纷卷入,战祸不断蔓延。
杜甫从长安城里一个勉强度日的小吏,变成了朝不保夕的地方贬官,一叶飘萍,无处归依。昔日繁花似锦的大唐已是哀鸿遍野,几乎整个黄河中下游“人烟断绝,千里萧条”。
玄宗时期,府兵制被改为募兵制,军队招募专事作战的职业军人。过惯了安定和平日子的中原人很少入伍,军队的实际控制逐渐旁落。战乱爆发后,唐军和叛军的战斗反复胶着。
公元759年,两军在河北邺城一带展开激烈的攻防大战,唐军一度全线崩溃。为补充兵力,官府疯狂地在各地抽丁抓人。
裹挟在逃难人群中的杜甫,由洛阳,途经新安、石壕、潼关等地,晓行夜宿。一路上,他看到了太多生死别离、艰难民生。
铺天盖地的灾难面前,他忠实地记录下眼前所见,没有虚构,没有矫饰,也没有煽情。
后人用“三吏”“三别”概括杜甫写下的这些长篇叙事诗,他让普通人的生活和情感成为诗的主角,将“史”写成了“诗”。
每一句诗,都如同一柄利刃,刺痛人心。它们是杜甫创作里程上的丰碑,也是历史深处永远的伤痛。
据粗略统计,这场历时七年多的变乱中,约有三千万人流离失所,死于战乱或饥荒。这是一场自上而下的、全面深重的震荡,无人幸免。
安禄山死于儿子之手,他的儿子又被史思明杀死。而后,史思明也被自己的儿子所杀。
公元763年春,唐军终于打赢了。太上皇李隆基和唐肃宗都没能看到这个结局,他们在前一年的5月先后离世。
在唐朝前后接近三百年的历史中,安史之乱发生的时间只在中期,但它从根本上动摇了帝国的上层结构,中央集权削弱,藩镇之祸未除,民生不安,边境不稳。
此后一百五十年的大唐,风流云散,再难中兴。就如杜甫所写:“存者且偷生,死者长已矣。”
下一个落脚点在哪里?杜甫自己也不知道。他已经习惯了辗转漂泊,有时向着村野走,有时沿着山路走,有时顺着水流走。“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就像春秋时期周游列国的孔子,“朝行青泥上,暮在青泥中”,杜甫也在漫漫羁旅中,一步步走向自己的内心。
他一路流亡,取道关陇,进入川蜀之地。乱世中,他抛弃了身上卑微的官职,复归为一介平民。
年过半百的杜甫几乎一无所有,除了诗歌,生命一样的诗歌。尽管“我生苦飘零,所历有嗟叹”,但在诗歌中,他从来都不只为自己的命运叹惋。
遭遇幼子饿死的刻骨之痛时,他为天下苍生发出“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不平之声。茅屋在风雨中飘摇时,他祈愿“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他尝遍了社会底层的酸辛疾苦,他的目光无法不在低处徘徊,因为他本就是“天地一沙鸥”。
杜甫经历了彻底的失去,也完成了彻底的重建。他自称“儒”、“老儒”,甚至“腐儒”,他以写诗来完成儒家“立言”的使命,诗歌中流露着仁爱,呼唤着仁政。
后人称杜甫为“诗圣”,而成为圣贤,正是儒家的最高理想。
安史之乱,是唐乃至整个中国古代历史一个显见的拐点,这也是一个文化的转折点。
诗人们开始超越一己之穷达,把忧家、忧己和忧国、忧民融为一体,在恣肆的激情中注入理性的思考。家国情怀和人本思想,从此成为中国历史下半段进程的重要线索。
在人生最后一首诗作中,儒者杜甫回忆了颠沛流离的一生,他的心依然牵挂着苦难中的家和国。
轩辕休制律,虞舜罢弹琴。
尚错雄鸣管,犹伤半死心。
圣贤名古邈,羁旅病年侵。
……
战血流依旧,军声动至今。
葛洪尸定解,许靖力还任。
家事丹砂诀,无成涕作霖。
在成都草堂居住的5年,是杜甫最后一段安定的生活.等到草堂也住不了了,他就沿着长江,一边漂流,一边借地短居。
行至夔州时,杜甫看到一个叫李十二娘的人在舞剑。动人的身姿和娴熟的舞技,让他想起了一个人。他问李十二娘师傅是谁,对方告诉他是公孙大娘。
听到这个名字,已是老翁的杜甫激动难抑。6岁那年,他曾亲眼看到公孙大娘的剑舞,那绝世风采如同巨星一般,照亮过他年少的心灵。
时隔五十余年,杜甫仍清晰记得那场穿越了时光的演出,连同往昔的锦绣、蓬勃、痛楚和执念,那是他对青春和盛唐的记忆。
而今回首只见,“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
公元770年,59岁的杜甫在湖南一条小船上走完了一生。人生如寄,但斯人不朽。
杜甫一直挂怀的朋友李白,同样没有躲过安史之乱,但他竭尽全力撑住了跌宕起伏的一生。在经历种种艰险阻碍后,依然乐观地写道,“轻舟已过万重山”。
对于李白,人生或许不过是一场宿醉。后人称李白为诗仙,所有仰望他的人都知道,他就是千古唯一的那个“谪仙人”。
杜甫没有成为李白,他活出了另一种伟大的人生。李白如从天上而来,飞流直下;杜甫如在大地上生长,厚重深沉。无论少了哪一个,大唐的天空都将黯然失色。
两千多年前,孔子与老子,一儒、一道,开启了中国思想的源头。李杜二人,一仙、一圣,世人仿佛再次见到同样的光彩。
他们承继了中国此前一千年的思想和精神,相互照耀,也照耀着中国。
李白辞世五十年后,他的诗歌和诗名依旧在四处传诵。在长江南岸的宣歙方镇,一位姓范的地方长官和大唐的无数文人一样,视李白为偶像。
数年寻访后,他意外地在自己管辖的当涂县境内找到了李白的墓地。墓木已拱,他即刻下令,严禁在周围樵采和放牧,他要让这位诗人安心归仙。
又是数年过去,李白的后人找到了,范长官不禁心潮奔涌。他猜想,或许终能有幸一睹李白传下的盛世风采了。
来到面前的,是两个中年农妇。她们是李白次子伯禽的女儿,衣衫素净,形容朴野,各自嫁给了普通农民为妻。
感慨之余,范长官希望帮助她们改为士族身份,却被两人一再婉拒。她们说,早已习惯了山野生活,贸然成为士族,怕会辱没了爷爷的名声。
范长官不好勉强,能做的也只是给她们免除了当年的徭役,以表达对李白的敬意。目送二人离去,他唏嘘不已。
目之所见,与心中所望全然不同。恍惚的瞬间,他凛然一惊,突然想到,春秋流逝,眼前的大唐,还是那个大唐吗?
历史将演变出更加复杂的下一个时代,盛唐过去了,但盛唐的精神不灭。它不仅是在盛世之中的昂扬与激越,更重要的,是在乱世之中,对社会理想的坚持和守护。
大唐,永远是中国人思念的心灵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