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客座艺术家 Guest Artist(2019)
导演:蒂莫西·布斯菲尔德
主演&编剧:杰夫·丹尼尔斯

(4:46)经纪人:将来某一天,我低头看手机时,上面会显示——“Joseph Harris去世了”,我会哭,我大概会大哭一场,不是为你曾经的样子,而是为你本可以成为的样子。
JH:我对坐飞机怕得要死。(镜头转到火车)
(10:23)KW:你好,我是Kenneth Waters,我是LIMA戏剧公司的,我来接你去酒店,酒店很不错,就在市中心,步行就能到剧院。
JH:这里感觉是那种迫不得已才会去的地方,你是不是也这么觉得,Waters?
KW:叫我Kenneth吧,不,一点也不,其实我在这里长大。
JH:逃跑(escape)吧。
KW:我把你送到酒店之后,立刻就开溜,我保证。
JH:原本要来接我的人去哪儿了?
KW:他来过,呃,我说成“他”了,我我我我……我想说“我”的。
JH:你来过了。
KW:事实上(actually),严格意义上(technically)……
JH:Actually?Technically?好吧,你没有来,因为我下火车时,我站在站台上,拿着我的……行李箱,等着人来,等着人来接我,至少也把我的……行李箱接走,在我等了大概、好像很久之后,事实上,严格意义上,没人来,在这种情况下,实际上,严格意义上,我来到这儿,拖着我的这个非常重的箱子,坐下来,瘫倒在这里,然而还是,没有人,没有LIMA BEAN戏剧——
KW:Just Lima。
JH:——公司的人过来接我,或者我的箱子,然后我就睡着了,睡在这个连椅子都称不上的东西上,还把我的背完全扭伤了。
KW:来,我来帮你拿吧。
JH:NO!
KW:对不起,我只是——
JH:不要道歉!(Don’t apologize)
(13:18)JH:你有什么好笑的笑话吗?
KW:笑话?
JH:我需要笑一笑。
KW:你不是认真的吧?
JH:我是剧作家,我一直都很认真。更糟糕的是,我还很重要。
KW:啊,不,不,我没有。而且就算我有,我也怕自己讲不好。
JH:有什么好怕的?你去问问那些人。
KW:哪些人(who)?
JH:那些整天看着卡戴珊一家的真人秀狂欢,却再也不去光顾剧院的人。奥尼尔(尤金·奥尼尔,美国戏剧奠基人,诺贝尔文学奖)在想写的时候就能写出来,真是幸运。你看看那里的他(指向房间里的售票员),困在他这小隔间里——你在作茧自缚(of your own making),我告诉你!
KW:没事,没事,我们这就走。
JH:听到笑话我才走!我……我可捧场了,制作人都邀请我去他们的首演夜,让我坐在那些评论家后面,根本没什么用,但只要有东西吃,我管它呢?
KW:你知道谁有很多好笑的笑话吗?
JH:谁(Hmm)?
KW:Simon。
JH:Neil?(尼尔·西蒙,美国剧作家)
KW:John,西蒙·约翰,LIMA的艺术总监——
JH:Oh,oh,oh,yes,yes!没错,约翰先生跟我通过电话,不知道你发现没有,那个人天生没有幽默感,我原本觉得那在基因角度是不可能的,直到他对我做了一个半小时的自我介绍。
KW:他有时候很有趣的。
JH:他很无聊。鸡为什么过马路(why did the chicken cross the road)?
KW:What?
JH:No,why?我说的是“鸡为什么过马路?”你要说——
KW:急着上路嘛(to get to the other side)。
JH:笑点就在这里。
KW:我懂。
JH:你还说你什么笑话都不知道?
KW:这一个谁都知道啊。
JH:Ah,ah,你证明了我的观点——你理所当然地直达结果,但是这正是你们这代人的问题所在,对不对?只关注当下,关注结果,却不在乎过程,你所经历的旅程,毫无意义。
KW:我想到个笑话。
JH:留着赞美耶稣吧(Praise Jesus)。
KW:是关于剧院的笑话。
JH:你是在暗示剧院就是个笑话吗?
KW:不,当然不,我绝对不会这么想。
JH:剧院确实是个笑话,相信我,我一辈子都搭进去了。
KW:我一点也不信。
JH:你越早明白过来,将来读对你作品的评价时,会越好受一些。——好笑吗?你那个剧院的笑话?要是不好笑,那我就得注意别让你继续做这一行了。——这只是笑话。
KW:Hahahahaha……
JH:给我讲你的笑话吧。
KW:好吧,有一个演员,专门演老年的角色,他扮演《奇迹的缔造者》里面的医生,知道吧,那部关于海伦·凯勒(女作家,慈善家,社会活动家,幼年失聪失明)的很有名的戏剧。
JH:什么叫“有名(famous)”?
KW:What?
JH:“名”是什么?(what is fame?)
KW:它知名度很高,广为人知。
JH:我没有听过。
KW:没关系,这个演员也是个醉鬼,他的演艺生涯不太顺利,在那部戏剧的第一幕,他本该上台告诉凯勒夫妇——他们的女儿,你懂的,是怎么样怎么样。所以在幕布拉开之前,这位演员坐在化妆间镜子前,喝着酒,看着自己,然后幕布拉开,他走上舞台,说道——“凯勒先生和夫人,很抱歉,你们的女儿死了。”然后他转身离开了剧院,再也没有回到过舞台。
JH:Why?
KW:What?
JH:No,Why?
KW:就是这么个笑话。
JH:那我告诉你,此人名叫Kensington Malloy,事情就发生在1973年的摩洛斯歌剧院,我不仅看过这部剧,当晚我就坐在观众席,看着马洛伊先生登上百老汇舞台,葬送了这部剧和他的演艺事业。
KW:对不起——
JH:不要道歉!艺术家从不道歉(an artist never apologizes)!
KW:对不起——
JH:No sorry!
KW:No sorry。
JH:No sorry!记好了,这不是笑话,这是真实的故事,没有喜剧色彩,反而古典意义上,绝对是悲剧意味。你知道古希腊人吗?
KW:当然知道。
JH:说出三个来(name three)。
KW:What?
JH:说出三个至今对戏剧界仍有影响力的古希腊剧作家。
KW:Euripides,Sophocles,Aristophanes。
JH:“凡糟糕的事物都使我发笑(anything awful makes me laugh)”出自谁?
KW:Aristophanes?
JH:Charles Lamb。你知道查尔斯·兰姆斯谁吗?
KW:是希腊人吗?
JH:Oh God……是个不知名的英国作家,他曾在葬礼上失态,在念悼词还是什么时候笑了,他写了一封道歉信给那位大为震惊的寡妇,着重强调了这句话——凡糟糕的事物都使我发笑。事实上,严格意义上,你知道我现在非常想要什么吗?
KW:什么都行,你尽管说。
JH:A drink。
KW:No。我是说,我不能——
JH:我得普利策奖的事,我说过吗?
KW:《一条孤独的河上(For up a lonely river)》,我最爱这部剧了,它对我的意义,我都不知道从何说起。
JH:就像一杯酒对我的意义吗?
KW:哈里斯先生,西蒙说得很明白,无论如何,我都不能让你沾酒。
JH:看来我名声在外啊。
KW:确实,对不起
JH:Not——
KW:No sorry。
JH:你叫什么来着?
KW:Kenneth Waters。
JH:你喝酒吗?沃特斯先生。
KW:No。
JH:你想不想尝尝。
KW:酒店房间肯定有迷你酒吧。
JH:是的,肯定有。谁告诉你我……这个小问题的?
KW:我不能告诉你。
JH:想想我的普利策奖(The Pulitzer)。
KW:是你的经纪人,她告诉西蒙要“像对待一个酒鬼一样对待他”。
JH:是“前”经纪人(Former Agent)。
KW:这样啊,我刚才不知道。
JH:她自己也还不知道。告诉我,她有没有说过我——“要是酒瓶见底,根本写不出作品(can’t possibly write from the bottom of a bottle)”?
KW:我不知道她说过什么。
JH:Pulitzer。
KW:说过,一字不差(word for word)。我们能走了吗?
JH:那句话是从我这儿偷的,我要告诉你,一个在纽约所有酒吧都能把我喝趴下的丫头说的。
KW:我去把车开过来。
JH:Oh God,多少钱?
KW:什么多少钱?
JH:加点价无所谓,你也可以取个整,最好是杜松子酒,不过这种时候,除了漱口水,我什么都能喝——二十元——二十元一小杯。
KW:我们只要到了酒店——
JH:Get me a goddamn drink!
……
KW:我保证你跟西蒙谈过之后就不会有这种感觉了,他迫不及待想见你。
JH:他当然想,要不想的话,他派你来干什么?
(22:18)KW:先生,我只是个学徒。
JH:什么的学徒?
KW:抱歉,你说什么?
JH:不要再道歉了!
KW:对不起。
JH:Not!
KW:Not sorry。
JH:别告诉我,你在学表演。
KW:我可没那天分。
JH:你不需要天分,你需要的是一种根植于心的信念,坚信整个世界和你一样——为你激动和欢呼。
KW:我想成为一名剧作家,在将来,不是现在,我还有很多东西要学,但那正是我来这里的原因,正是我想要过来接你的原因,我一定要见你,只是为了……只是……我说不好,只是站在你身边,可能是想感受你的精神。
JH:我有一种精神?
KW:不,不是,不是精神。
JH:不,不,我喜欢,我喜欢有精神。
KW:我告诉西蒙说,我不在乎他什么时候来,我希望成为那个有机会去接他的人,去接美国戏剧史上最伟大的剧作家,戏剧史上这一时代最伟大的剧作家,超越奥尼尔(better than),超越米勒(阿瑟·米勒),超越威廉(田纳西·威廉斯)——
JH:莎士比亚?
KW:Yes……我有很多问题想要问你,我不知道从何问起。
JH:疑问是艺术的来源(questions are what make art),艺术。
KW:出自1986年出版的《名家谈写作》。
JH:非常好。
KW:我读过所有你写的作品,还有你说过的话,长剧,独幕剧,随笔,独白,还有你在《纽约时报》的专栏,我最喜欢的其中一篇是1998年10月发表的《美国戏剧现状》,你当时如此生动而有力地呼吁来自戏剧舞台的共同的声音,并预言百老汇将屈从于……当时你怎么说的来着……稍等一下(拿出手机查询)……“在我们寻求新的声音的过程中,美国的戏剧舞台将会抛弃自己的本真,仅仅为了降低门槛,张开双臂迎接任何口音,最好是那些满口爱尔兰式的花言巧语,皇室般的夸夸其谈,或者伦敦俚语的人,请记住我说的话——一生致力于创作美国戏剧,就是努力为自己的作品找到一个介于机场读物和酒吧便池上方涂鸦之间的位置。”
JH:我当时醉了。
KW:但我觉得这很有预见性。
JH:我有一部剧最近刚开演,其中有十分钟长的一幕,一个你所见过的最胖的男演员,在剧里面脱掉裤子,对着观众放屁。不用说,评论家们肯定不会留情面,所以我给《纽约时报》写信,解释说那只是对《创意美国》(1997年美国总统艺术和人文科学委员会向克林顿总统呈送的一份报告)缓慢且恶性瓦解的一种隐喻,我觉得他们发表仅仅是因为同情我,又一位站在悬崖边尖叫的美国剧作家。
KW:但你是对的。
JH:并不是。但我必须说,如果那演员放的屁带英国口音的话,那部剧现在一定很火。没人在写戏剧了,沃特斯先生。
KW:不,不,不,那个——那是——
JH:——这是事实,现在只有剧本、和电视台的交易,还得跟十几个其他的前剧作家坐在一起写,但你并不能责怪他们,对吗?因为……剧院不会支持你的,你只能跟着大伙去加州(好莱坞),只要你能拼出自己的名字,就能得到一大笔钱。
KW:但,但你没有这么做。
JH:这让我的财务状况令人忧伤。
……(车站广播)……
KW:当其他人都放弃了,你却依然骄傲地(nobly)坚持着你的原则,坚守艺术家的本心。
……(火车驶过车站)……
JH:何来高尚。(hardly noble)
KW:于我而言,你就是。于我而言,你就是美国剧院的代表。有点夸张了,我知道,但是没有人,没有人像你这样坚守对艺术的奉献。正是因为你,我才决定将一生奉献给剧院。因为你创造的艺术,你的独具匠心、聪明才智,启发了我深藏内心的……创造力——
JH:——Just shit up!Just shit up!拿去吧。
KW:什么?这是什么?
JH:预付款。虽然喜欢拿钱为人写作,我更恨拿了钱却不干活。
KW:我不明白。
JH:根本没有剧本。我一个字都没写。本该道歉,但我身处艺术界(arts,ARTS为铁路运输系统,一语双关),所以——
KW:——这是个笑话吗?
JH:不是笑话。
KW:你没在开玩笑。
JH:看来我们已经证实这点了。
KW:但我们必须得有剧本啊?
JH:好吧,如果我这都没有,你们也不可能有。
KW:但我们委托你了啊——
JH:我有过些灵感,也有过些想法,觉得足以行云流水地写完二十页,说不定会成为了不起的作品,或许是一部史诗级的戏剧,或许是喜剧,本来觉得喜剧也能接受,但最后,还是不了了之(nothing)。但我的确想过,要写一个女孩和她的狗,然后狗死了,女孩爱上穿男装,但我又想好像有人写过了,得把狗写成异装癖。
KW:哈里斯先生,你给我们邮寄过初稿啊。
JH:什么初稿?
KW:西蒙跟同事说写得非常好。
JH:好就好在西蒙拼尽全力想保住自己艺术家的颜面(artistic ass),我打电话给他说我写的东西没有可读性,提个小建议——如果剧作家打电话说作品没有可读性,那是因为他一个字都还没写。
(31:34) JH:你见过普利策奖吗?奖杯的话,倒是非常别致(tasteful),造型很优雅(elegant),甚至很高贵(distinguished)。
KW:哈里斯先生,如果你上了火车(回纽约),我会丢饭碗的。
JH:我很自豪地说——我已经被永久禁止进入科尼利亚街剧院。
KW:在费城那家?
JH:你去过费城吗?
KW:没有,但是——
JH:去了之后你就会发现,你是城里最聪明的人。当时演出的是——
KW:——《再次亡命》(the man who died again)。
JH:你知道这个故事?
KW:不,只知道——
JH:那闭嘴吧。我正满怀诗意地讲得起劲呢,就像灵感(muse)爆发,灵感可不常有,你知道通过灵感写作吧?
KW:当然,我知道。
JH:你有灵感源泉吗?
KW:每个人不都有吗?
JH:在哪儿?
KW:什么在哪儿?
JH:你的灵感源泉,我想见见他,或者是她,也许是女性,也许性别不明。
KW:我没——
JH:——好好检查一下,我自己是没有了,但我好奇灵感源泉都是什么样的,一只小鸟落在你的肩头,像个无所不知的导游,叽叽喳喳地讲述着你的故事。
KW:那内心的声音(inner voice)呢?
JH:你听得到心声吗?
KW:西蒙说每个艺术家都有心声。
JH:如果西蒙听得见内心的声音,他该被关在精神病院了。我写作时从没要过别人的帮助,谢谢你了,包括那些自视清高,不愿来给我接站的大艺术家总监——你在干什么?
KW:我在给西蒙打电话。
(JH抢走并砸坏手机)
KW:No no no no no!Oh my God!Oh my God!Stop!Stop!Oh——
JH:现在把你的信用卡给我 (用于购买回纽约的车票)。
KW:你砸坏了我的手机。
JH:你的信用卡!
KW:我没有信用卡!
JH:你当然有,如今剧院里的每个年轻人都有信用卡、玩具手机和兰博基尼,都是他们的土豪爸妈买的,但这样的父母却无法忍受自己的孩子从事这样一种不正经的职业!让我猜猜,你爸妈希望你当个医生,而不是剧作家?
KW:NO!
JH:律师呢?他们希望你当律师吗?还是美国总统呢?现在入职要求可低了呢,不知道你听说了没有——
KW:——翼形螺母(wing nuts)。我家做翼形螺母生意的,就是那种有小金属翼的,小螺帽,方便你拧下来——
JH:我知道。
KW:我们是中西部最大的翼形螺母制造商。
JH:……没有了翼形螺母大家可怎么过?
KW:我爸每年感恩节都这么说,然后我就点点头,即便他从未问起,我也跟他保证,总有一天我会爬回去求他,让我的余生都在翼形螺母的生意中度过。
JH:而这一切都始于你坐在桌边低头说“我想从事艺术行业”那一刻。
KW:我还不如说想跑去加入马戏团。
JH:You are。
KW:他说剧院不适合正派的人,里面不过都是些蝼蚁(lowlifes)、怪人(misfits)和…………
JH:这个无剧可导的西蒙,他有天分吗?
KW:他天赋异禀。上一季他凭借《我们的城市》赢得了赖马奖。
JH:他赢了什么?
KW:A Lima,这是我们本地的剧院奖,我们年底都会举行仪式,人人参与,挺不错,既不是托尼奖,也不是普利策奖,但这也不是纽约。
JH:你甚至都不是费城人。他读了你的剧本吗?
KW:才没有。
JH:为什么没有呢?
KW:他本来打算读的,他真的打算读来着,但不知为何,他没能来得及,但那也无可厚非,他是个大忙人——
JH:忙着赢赖马奖。
KW:我妈妈读过了。
JH:她喜欢吗?
KW:不太喜欢。我问她,她喜欢哪部分时,她说页码排得很整齐。我觉得这说得有点刻薄了。
JH:想好标题了吗?
KW:标题——
JH:我将读的这部绝世佳作的标题。
KW:还是不说了吧。
JH:肯尼斯·沃特斯创作的《还是不说了》。
KW:你真幽默——
JH:让我们一起想象一下这名字挂在剧院外面,我每次写完一部剧都先这么想象一下,然后打车去贝拉斯科,那毫无例外依然是纽约最好的剧院,我站在街对面,试着想象自己的标题放在聚光灯下,若是我能想到的话——
KW:——《伟大的美国戏剧》(The Great American Play)。
JH:——那种剧还未现世,也永不会有。在艺术上,从没有什么空前绝后的杰作,戏剧、小说、绘画、交响乐、汉堡包……即便我们竭尽全力,也不会有这种杰作,因为一旦我们接近那巅峰目标,这个目标就会被错过,或者说被无视,我们也就没有资格去鉴赏所谓的伟大了,我们根本不知伟大之样貌,想鉴赏出真正的杰作,只有心甘情愿接受磨难(troubled),心神不宁(disturbed),内心转变(changed),但没人会想经历那些……
KW:我说的是标题。
JH:什么标题?
KW:我的剧本。
JH:你剧本的标题是《伟大的美国戏剧》?
KW:YES。
JH:这么多能用的标题,你起这个?
KW:我知道。
JH:你确定?
KW:就是个标题而已。
JH:所以内容并不是最伟大的美国戏剧。
KW:差远了。
JH:但你的标题会让我以为——
KW:暂时的标题。
JH:好吧,先别改了,没准是个完美的标题呢。
KW:这只是个剧本罢了。
JH:没有什么所谓的“只是个剧本罢了(just a play)”,这是你的艺术,跟我说。
KW:说啥?
JH:这是我的艺术(This is my art)。
KW:这是我的艺术。
JH:大声点。
KW:这是我的艺术。
JH:我是个艺术家,这是我的艺术!
KW:我是个艺术家,这是我的艺术!
(40:37)JH:你记得911事件吗?
KW:当然记得。
JH:你怎么看?
KW:我怎么看?
JH:你怎么……告诉我你的看法。
KW:我认为这是一场改变了全世界的悲剧。
JH:我认为这是莎士比亚式(Shakespearean)的,你觉得它是莎士比亚式的吗?我觉得——
KW:——当然是了。
JH:我想如果是莎士比亚来写此事,他可能会淡化一些恐怖感。
KW:即便是莎翁也写不出那天的情形。听着,哈里斯先生,我们好好谈谈吧?到我车里去,拜托了,我有信用卡。我有信用卡!你说得对,你读过我的剧本之后,我会刷信用卡给你买车票。
JH:读剧本之前。(Before)
KW:之后。(After)我会一无所有的,哈里斯先生,我会失去学徒的身份,被剧院解约,我很可能得回去做翼形螺母,所以你说你会看我的剧本,我得确定你真的会看。
JH:即便这让我生不如死。
KW:听着,我只有一个条件,你得跟我实话实说。
JH:我也有一个条件。
KW:当然可以,你尽管说。
JH:给我买酒。(Alcohol)
(42:19)KW:我赶着买酒,我要买酒!买酒(Liquor run)!
加油站服务生:现在是两点四十五,我们关门了。
KW:拜托了。(Come on)
加油站服务生:真的关门了(closed)。
KW:别这样。(Come on)
加油站服务生:比高中没能毕业的我还要自闭(I’m more closed than my options after I failed high school)。
KW:我急死了。
加油站服务生:比我爹葬礼上的棺材板闭得还紧,比我跟女朋友和好的概率还要渺茫,我自闭到我感觉自己的身体机能都自闭了。
KW:知道了(I got it)!
(43:25)KW:(敲便利店门)Hope!Hope!Hope!Hope!Hope!
Hope:(拿着步枪)离门远点!1!2!——
KW:别!别!别!是我!肯尼斯·沃特斯!(步枪上膛)我们高中还约会过,舞会之后我还对你说我爱你、我想娶你,你说这都算不上是甜言蜜语,或许时机不对。
Hope:翼形螺母?(Wing nut?)
KW:Yeah。
……(车站售票员抽烟,JH阅读剧本)……
Hope:(开门)你平常除了喝酒还干些什么?
KW:我在剧院工作。
Hope:影城吗?
KW:不,正统剧院,我在赖马剧院当学徒。
Hope:你怎么没继续做翼形螺母生意了?
KW:不太适合我。
Hope:你说演员吗?
KW:不是,我是写东西的。
Hope:写什么?
KW:剧本。
Hope:就像角色扮演一样吗?
KW:是,不是,它们是真实的,剧本是真实的,但它们又不是真的,很难解释。
Hope:你应该去做翼形螺母生意的。Vicki说过我应该重新考虑一下,我说考虑什么,我们都高二了,天涯何处无芳草(there’s plenty of fish in the sea),光高三就有不少人了。
KW:对啊,我们那时还是孩子,什么都不懂。我没有找到杜松子酒。
Hope:这里只有啤酒和红酒。
KW:好吧。(傻笑)你想象不到我今晚经历了什么。你知道约瑟夫·哈里斯吗?
Hope:他是我们同学吗?
KW:不,他是剧作家,他现在正在赖马,在车站那儿,读我的剧本。
Hope:你在和什么人约会吗?我周一有空,你可以带我去剧院,我可以看着你写东西。
KW:那可没什么意思。
Hope:总比凌晨三点一刻卖啤酒有意思吧?
KW:(点头)
……
KW:不止是一出戏,是艺术,排戏的时候,写剧本,然后表演、编排,再改剧本,再表演、编排,再加上布景、道具,再改剧本,所有这些组合在一起,超越电影,超越电视。
Hope:我手机上能看吗?
KW:No。
(45:32)车站售票员:(打扫卫生)困在小隔间里,作茧自缚,我告诉你,我明白。
JH:(阅读剧本)你明白?
车站售票员:你以为我不明白,但我明白。
JH:你明白什么了?
车站售票员:我明白是谁说“活明白了就不想活了(First sign of understanding is the wish to die)。”
JH:陀思妥耶夫斯基。
车站售票员:卡夫卡。
(49:07)KW:你要咖啡吗?要吃点什么?你要的话我可以飞速去买给你。
JH:你能做的就是给我买票(回纽约)。
KW:讨论完我的剧本之后。
JH:剧本?什么剧本?读太多了,对不上了。
KW:你知道吧,我以前没写过剧本,但你依然可以跟我实话实说,别为我担心,我的自我批评更严苛,所以你要说的,我大概已经自我检讨过了,话虽如此,怎么想的直接说吧。还有,这是我写的第一个剧本,你应该能看出来,但万一看不出来……看不出来吧?是吧?能看出来吗?别,不用回答了。另外,我知道要学的还很多,尽管没人分析过我的作品,当然更没有你这种大师,尽管我给朋友们读了点,读完之后,他们没说什么有建设性的意见,除了有个女演员,认为她的角色应该多点台词,仅此而已。还有,如果你能先说点你中意之处,可以说台词、角色、剧情转折,随便,随便什么,然后就尽情批判吧,还是别了,随便吧,我话太多了,我更想听你说,你准备好就可以说。
JH:你下过馆子吗?
KW:What?当然下过。
JH:好的,下馆子的时候,你碰到过有人整顿饭都在尝你盘子里的东西吗?厌恶吗?我经纪人是最过分的,我坐在那儿忙自己的事,一转眼只见她在扒拉我的意大利面,如同在考古发掘,“就尝一口,就尝一小口”,我发誓,有些人坐到饭桌上就变成了牲口,在饭桌上狼奔豕突……餐馆不是牧场,天啊,我烦死这样了,你不厌恶吗?告诉我你厌恶。
KW:我厌恶。
JH:很好。因为比起那个,我厌恶你的剧本多得多。(喝酒)是的,厌恶(hate),我想找个好听点的说法,憎恨(loathe),鄙视(dispise),憎恶(abhor),抨击(condemn)——我抨击你的剧本,可是不行,最终,必须说“厌恶”。(喝酒)当然,也有可能,为了缓解我们之间的尴尬,我要说“也许是我太苛刻了”,可我不会,而我要对你说的是——“给我买票”。
KW:当你……当你说“厌恶”……
JH:Oh God,你还没满足,写下来——
KW:我会记住的。
JH:我听不到你的声音。
KW:我说,我会记住的。
JH:在剧本里我听不到你的声音——你为谁而创作?
KW:什么意思?
JH:你在为谁写剧本?
KW:观众?
JH:去他的观众(to hell with the audience)。你把你的小手指搭在你那小键盘上,开始写出你的心中所想、所感、所欲、所爱、所恨,你所不能承受的,你所拒绝接受的,你必须要改变的,因为如果你这样做,你就会写出真实的你,也就是说,我最不关心的就是你。
KW:你关心故事。
JH:不是故事。
KW:主题(theme)。
JH:别这么学术。当帷幕升起,我所关心的有且只有一件事——我(me)。当我不在讲述我自己时,我就是在思考我自己,所以这就证明了——唯一一个我会想要了解更多的人是——
KW:你(you)。
JH:通过你,通过你写的戏剧。想要实现这个目的,我一定要听到你的声音,如果我在读你的文字时,听得到你的心声,我也就能听到我自己的心声,而当我听到自己的心声,同时伴随着你的,你会带我去到那个很深的地方,某个我可能不愿前往的地方,某个我可能不愿意离去的地方,如果我俩都非常、非常幸运,你将带我去到某个地方,那个唯一值得叙写的地方,一个叫作“人性(human)” 的地方。当你写它的时候,也只有到那时,你才会写出一部戏剧。看在上帝的份上,换个标题,不然评论家们可有得攻击了。
(起身走向售票处)
JH:我要买火车票。别对自己太苛刻,这是你的第一个剧本,更何况,还是第一个剧本的初稿,你都还没入门呢。
车站售票员:现金还是刷卡?
JH:沃特斯先生?这里需要你。沃特斯先生,我需要你的信用卡。
KW:I am an artist and this is my art。
JH:Oh,for God’s sake。
KW:I am an artist and this is my art。
JH:我没心情听你说这个。
KW:I am an artist and this is my art。
JH:沃特斯先生,我们说好了的。
KW:I am an artist and this is my art。
JH:Waters!
KW:I am an artist and this is my art!I am an artist and this is my art!I am an artist and this is my art!I am an artist and this is my art!
(55:43)KW:我有几个问题。
JH:是吗?关于?
KW:各种事情,我从哪开始?
JH:你可以先告诉——你为什么不遵守我们的约定?
KW:我回遵守的,我可能写不好剧本,但守信(honorable),我能做到。
JH:我读过你的剧本,对吧?
KW: 对,你读了。
JH:然后我们讨论了。
KW:对,我们讨论了。
JH:所以我还差什么没做?
KW:为什么你将近二十年里什么都没有写?
JH:给我买票。
KW:因为你是酒鬼吗?(傻笑)“看啊,看啊,我是约瑟夫·哈里斯,我想我要坐下,不写剧本,你想加入我吗?沃特斯先生,YES?NO?一切都是为了我,我喜欢做我自己,你太幸运了。”你知道比见到启发你的人更糟糕的吗?面对面见到你的灵感源泉,是的,哈里斯,我有灵感源泉,就在我的包里。(从包里拿出哈里斯的著作)你!你是我的灵感源泉,不是什么落在我肩上的小鸟,是你啊!我知道我应该有自己的心声,真相,灵魂,但我没有,我不是个剧作家,也永远不会是,跟我讲实话,告诉我——我不是当剧作家的料!
JH:你要我帮你改好吗?
KW:什么?你打算就坐在那儿,随便来两处神来之笔,对吗?
JH:差不多吧。给我买票,我就帮你改剧本。
KW:帮我改剧本,我就给你买票。
JH:你有笔吗?
KW:(翻包找笔)我觉得问题大概出在第二幕,也不是说第一幕特别棒,但我写哥哥的那条副线时遇到了问题,我就是不知道他的形象是否足够有趣,说实话,但我喜欢那个妹妹,她以我自己的妹妹为原型,是个公认的疯子,以至于她每次张嘴,她——
JH:(在剧本上签名)好了。
KW:你不能这么干。
JH:《了不起的美国戏剧》,约瑟夫·哈里斯著,一点机智的修改,我相信西蒙会喜欢的。
KW:不行。
JH:你想成为剧作家吗?你就是个剧作家。
KW:不是这样来的。
JH:你没听过合著吗?这是新的潮流。
KW:西蒙会想要知道你在哪儿的。
JH:我会在纽约。
KW:他会想和你谈谈的,他会想要和你讨论这部戏剧。
JH:我就是个怪人,我最后的怪癖就是——我拒绝和除你以外的任何人讨论我的戏剧。
KW:他不会买账的。
JH:我会告诉他,我们有奇妙的化学反应。
KW:他会看得出这不是你写的。
JH:他还没看呢,对吧?
KW:没有。
JH:很好,签了合同买下一部新剧,没人说过必须有多好。
KW:但这都不是你的风格,你的腔调。
JH:别担心,沃特斯先生,你会成为美国戏剧史上最幸运的学徒。
KW:你还是没回答我的问题。
JH:对,我是个酒鬼。
KW:这就是你想自杀的原因吗?
JH:我就这个样子,因为这样一切都不会变,和它应有的样子一样,和过去一样,未来也会一直这样,这就是我们想要的。不是吗?
KW:你都这么说了。(If you say so)
JH:我知道,如此才能使我们从一件事情中解脱,这件我们不想面对的事情是什么?沃特斯先生?你内心的那个东西,那个你剧本缺少的是什么?
KW:真理(the truth)吗?
JH:什么是真理?
KW:所感比所要的更多?
JH:感受到一切。每一次心痛,每一次胜利,对与错,希望与梦想,爱与失,我所知与不知,我所是与不是……
(63:23)KW:最后一个问题……你还能思考吗?请回答。
JH:这不重要。
KW:你这辈子从来没有说过不重要的话。……(从包里拿出剪报)“在每个剧作家的一生中都会有这样一个时刻,你会意识到自己写出了伟大的剧本,我已经写出来了,我害怕的是《一条孤独的河上》可能不仅是我写过的最好的剧本,也是我能写出的最好的剧本,知道这一点已经足够可怕,但要克服彻底对自己失望,这一可怕前景的唯一希望就是每天早上坐在桌子前,把手指放在键盘上,敲下你的所思所想,因为重要的不是我做了什么,而是我还有什么要说的,而我总有一些话要说,因为只要我还能思考,我就仍能写作。”……你还能思考吗?
JH:……(沉默)
KW:(从JH的行李箱里找出文件袋)这一整晚,都没有任何意义。为什么他千里迢迢来这里,就是为了送还一张买下他从未写过的剧本的支票呢?(从文件袋里取出剧本)“《无题新剧》,作者约瑟夫·哈里斯(Untitled New Play By Joseph Harris)”,明明有那么多标题,你偏偏选了这个。
JH:什么时候发现的?(When?)
KW:这不重要。
JH:这很重要,沃特斯先生,这非常重要。
KW:当你坐上火车来这里的时候,你自己说过,没有人会到这样的地方来,除非他们迫不得已。(朗读剧本)“我跑到街上,大家都从商店和公寓里涌出来,发生了什么事?无人知晓。没装电梯的楼里,四楼的一位异装男同,正从窗口探出头来,告诉我们他在电视上看到了什么。一个穿高跟鞋的女人从我身边跑过,实际上是穿过我的身体,她对着手机大喊说她要赶到东区90号她女儿的学校去,我走到……我走到第七大道上向南望去,我看见滚滚的浓烟,还有冲天的大火,接着第二架飞机来了,它就在水面之上,低到我可以看到九月骄阳被机身反射,我看着它轰隆隆地向北飞去,像被一根绳子拉着似的,指导这被控制着要自杀的轰鸣者爆炸成一个巨大的橙色火球,然后变成了一团黑烟,我发誓我脚下的地面都在颤抖,那个男同在尖叫:我们——”
JH:——“我们被袭击了,我们被袭击了。”
KW:“街上挤满了人,各处的人——”
JH:——“从四面大方涌来,他们一遍又一遍地问同样的问题——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我站在那儿,想着……对于国家的这个庞大而傲慢的借口来说,这可能是最好的结局了。”我开始哭,不是为了那些飞机上倒霉的乘客,那些大楼里的人,我开始哭,因为我知道我必须写下来,我知道我要把这如此、如此、如此恐怖的日子变成艺术,但你不能写一部关于911的戏剧,说我们罪有应得,所以我把它扔进了抽屉。
KW:它写得好吗?
JH:这是我写过的最好的东西,但我厌恶里面的每一个字。
KW:好吧。恕我直言,哈里斯先生,我最不关心的就是你。
JH:你听起来像个剧作家了。
KW:I am。
JH:他们说,一旦剧作家写下“剧终”二字,这部剧——
KW:——这部剧就不再是他的了,已经成了他们的,随他们怎么看。《美国戏剧杂志》1999年1月。
JH:我还没有剧名。
KW:我的标题可以借你一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