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夜行(一)
渴醒了。凌晨时分起来烧水泡茶。夜很静。从自来水龙头接水,刷茶杯,这些简单动作磕碰的声音都显得很大,简直象有回音一般。窗外偶尔传来大卡车呼啸而过的轰鸣声,我仿佛看见软弱的沥青马路被这些庞然大物碾的坑洼不平。
打开电视,正在直播英格兰对阵意大利的足球赛。我突然觉得很难相信,在这寂静的黑色中,真的同时存在着另一个光明喧闹的世界,人们欢呼着,奔跑着,抢夺着。
电视机里,罗马人看似慢吞吞的,象在打太极拳,其实暗含着杀招。
这个时间喝普洱茶会加重失眠,但是我渴望一种温暖的味觉刺激,昨天,不,应该说几个小时前,我喝了些酒。不够多也不够少。多了我会醉倒,少,昨晚我不会睡那么早。
喝酒并一定就会开心。如果事情那么简单,倒好了。只不过很多时候,喝着喝着,我们把不开心的事暂时忘了。
电视机里,意大利人胜了。留胡髭的英俊队员们互相拥抱,双手举过头顶轻轻鼓掌跑向观众鞠躬致意,熟练而又故作矜持的展示着自己的欢乐与优雅。有的人脸上还挂着几丝青草。
我又躺下试试能不能睡着。电视机一直开着,声音很小,仿佛在对我不厌其烦的唠叨。我在床上胡思乱想,不停翻身,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
敲门声把我叫醒。
我不知现在是什么时候。我看见窗帘下面泄露进来明亮的光。电视机仍在孜孜不倦的闪烁,体育频道正在录播昨晚的世界杯足球赛。竟然还是那场比赛。
拉开窗帘,我淹没在万道金光之中,睁不开眼。我眯缝着眼,从24楼的窗户看出去,并没有高楼阻挡我的视线,整个城市都被照耀的金光闪闪,仿佛透明一般。
套上瓦伦西亚队的足球短裤,我站在门后,并没有开门,隔门继续听这个急躁的人砸门。砸门声不小,受伤的怨妇们常常这样砸我的门。很多暗地调查老公的怨妇其实并不真正敢调查她老公,她们只是想找个私家侦探分享她们的愤怒,发泄她们的愤怒。我常常就是那个倒霉的私家侦探。
砸门声停了。我开始从门镜里窥视这个人。一个衣着清凉的少女,至少乍一看会给你留下这样的印象。她在门口犹豫着,嘴里嘀嘀咕咕,眼睛上下打量,手里捏着张名片。
这个人有点眼熟。
我屏着呼吸窥视,心跳不知觉加快了,不知为何有种犯罪感。
我猛然打开房门。
姑娘吓了一跳,露出愤怒的神情。
我赶紧陪笑道歉。
姑娘嗔怪着走进房间,她已经把瞬间爆发的愤怒切换到了一种撒娇式的佯怒。
她晃了晃手里的名片。她问我记不记得她了。
我说我记得。我说你是“锦衣夜行”的东东,不过现在,我最好先去穿一件衣服。抱歉,请稍等。
回卧室,关上门,关掉电视。电视机低声碎语让我感觉有另外一伙人也在我的房间里谈论着我不知道的什么事。用手搓搓脸,捋捋头发,头发或许变的更乱了。穿上蓝色格子半袖衬衫和牛仔裤,我重又回到客厅,也可说是我的办公室。我关上卧室门。我并不想给她展示一个男人刚醒来的卧室。
我坐在她对面,办公桌的后面。为了把我这个地方弄的象一个办公室,为了让我这个小客厅象一个充满商业气氛的公司,我给自己买了些颇具威严的二手红木办公家具。初次见面的人并不一定会尊重我,但他们会尊重这些家具,这有助于我的生意。
我拉开抽屉,抽屉里放着三种不同档次的烟(当然从顾客的角度根本看不到),软中华,硬中华,长白山。我拿出硬中华,抽出两只,递给她一只。我点着打火机。端过去一朵晃动的火苗。我记得昨晚她抽烟。给别人点烟出于一种习惯,好像我的烟就该由我负责将它点着。
她模仿着老江湖的样子端起我的手捏了捏,侧过脸,用力吸了一下烟嘴,火苗跟着晃了一下,似乎被她吸进烟卷里一部分。
她这个姿势就是在大声招呼我来瞻仰她的美貌。她的睫毛眼影黏浓,嘴唇上像刷了红油漆。
她有点紧张,故意大咧咧的把嘴里的烟吹向我。
我给自己点上烟。我不准备先开口说话,只是把烟灰缸朝她的方向推了推。
外面天气一定很热,她的鼻尖亮晶晶的。
就象小孩爱模仿大人,她象个老年人准备开始发牢骚那样,长长叹了口气,老气横秋的清了清嘶哑的嗓子,骤然皱起眉头,仿佛她的心突然被扎了一下。最后,似乎做了一个艰难的决定,她开始说。
她叫我马哥。她说她有事求我帮忙。
我点头示意她说下去。
她往烟灰缸里点点烟灰,其实上面还没有烟灰可弹。
她说她有过一个男朋友。他有钱。他们一起打网络游戏结识,认识以后感情发展得很快。
她略微思索了一下,似乎在考虑要不要省略掉某些我不必知道的情节,也可能是陷入了某个记忆。
她说他们很快开始住在一起。他花钱手脚大。他们俩风光了好一阵子。有段时间他跟家里吵架,家里停止给他钱。那时候她手里有十万块。那是她妈给她在长春贷款买房的首付。她说她家是农村的,她说我永远不会知道她妈攒这些钱有多难....
之前她一直耷拉着眼皮冲着烟灰缸讲话,这时她第一次抬头看我,眼睛里是湿的。
她又低下头继续告诉我说她没有父亲...不过,她又马上转移话头。她继续说她跟她那个男朋友。她说她那时候傻,把钱拿出来给他花。
我打断她,我说应该是你们俩花。
她没听懂。
我说这钱你拿出来是给你们两个人花,而不是给他花。
她懂了。她被这个逻辑吓了一跳。但她很快跳过这一环节。她说钱很快就花光了。她说后来他们俩总因为一些小事吵架,吵多了,他还动手打她。这么来回弄了几次,俩人分手了。她说分手后她才被朋友稀里糊涂拉到“锦衣夜行”夜总会做陪酒小姐。她说昨天晚上她陪我喝酒,在沙发上捡到我的名片,她一宿没睡觉。马哥,她总是叫我马哥。马哥,你是侦探,求你一定帮我,你一定能找到他。他有钱,而且不在乎钱。她说如果她找到他,一定能把那十万块钱要回来。她说,说不定他还喜欢她呢。就算他不喜欢她了,至少能把这十万块钱还给她。她说她了解他。他爱面子,怕麻烦。她说她只要吵着说自己怀过他的孩子,为他打掉过一个孩子...
我再次打断她。我问她到底为他打掉过孩子没有。
她说有。但她的表情告诉我,这完全不是重点。
她说找到他之后她还会去找他家里。他怕他爹,他指定能拿出这个钱。他不拿就让他爹拿。她说有了这个钱,她就不再做陪酒小姐了。她说她要拿这钱付房贷首付。她说她要找个正经工作,跟别人一样好好过日子,每个月还贷款。她问我能帮她吗。她看了看我的红木家具,问我怎么收费。不等我回答,她马上说自己现在没有钱。
说到这,她再次抬起眼皮,紧紧的盯着我。所有的雄性动物都能明白她的意思,这是一种古老的邀请,一种允诺,也是一种支付方式。
不能说她毫不性感。她年轻,高挑,只穿了非常有限的那点衣服,而隔墙就有张一直一个人使用的双人床,而且我还是个单身汉,当然,这事跟单身汉不单身汉没多大关系。
但她把一切设计的太完整了,就像精心为我缝制了一副手铐,完全没有我发挥角色的空间。她不尊重我。
我象木头人一样笑了笑,让她介绍一下那人的情况。
她叼着烟,从短裤裤兜里拿出一部白色的IPHONE4手机。如此短小的短裤里居然能拿得出一部手机,这简直是一种魔术。她慌慌张张的摆弄了几下手机,然后递给我。
她说这是他的照片,可以往后翻,有六七张。
我接过手机。
照片并不清晰,而且这是手机对着电脑屏幕拍摄的照片,手机拍摄的照片还用软件修改过,下半部分被大块的粉色涂抹覆盖,只能看见上半部分。上半部分是一个男人的胖脸,眯缝着小眼睛,堆出一副难看的笑容。我看了看后面几张照片,也完全是同一角度,也同样被粉色涂抹了下半部分,只是男人的表情稍有不同,这是一个被逐帧分解的缓慢的假笑。
我看了看她。
她无辜的瞪大了眼睛。
照片被涂抹的那部分是什么?
她尴尬的笑了笑。她说是床。
我问她床为什么要涂抹。
她说因为床上有人。
我说有人怎么了?谁在床上?
她垂下眼睛。她说是她在床上。
我说你在床上怎么了?为什么涂抹?
她说她没穿衣服。她说我非逼她说出来。好像她不穿衣服是我弄的。
她虽然有些粗俗,但偶尔也会流露出一些动物般矫健天然的美。
或许正是因为我发现了某种魅力,我才有些恼火。
这照片很特别啊?我说。
我故意压制自己的愤怒,毕竟,我最后可以完全不理会她所有的要求。
她说哪有什么特别。
我说,你的男朋友,同居了很久的男朋友,居然只有一些这样的照片。
她打断我。她说他们分手后她把他所有照片都删了,这些照片是后来她在网上找的,是他们当初玩自拍传到网上的。
我吹了声口哨。我说你俩可真是时尚人士,当初你们传到网上的时候照片也被涂抹覆盖住了吗。
她说没有。
我笑了。看来唯独不能给我看。我说,好吧,他家在哪儿?他叫什么名字?有身份证号码吗?
她说他叫赵志刚。她并不知道他老家是哪里人。她说现在回想起来,她不敢保证赵志刚是他的真名。她说在游戏里他叫齐天大圣,听口音他应该是东北人,但应该不是长春的口音。她说他家住哪她不知道,也不知道他的身份证号。她说如果这些她都知道也不必来找我了。她说她有他的电话号,她给他打过,现在是空号。
我说小妹妹,你连人家真名都不知道你就...
她打断我。她说名字根本不重要。
我说你这就叫了解他?
她说她认为自己了解他。
我说如果你只是跟他玩自拍名字当然不重要,但你如果要找一个人,这就很重要了。这么说吧,东女士,我不清楚你到底要干什么,有什么目的,但是从你提供的这些东西看,我根本无法帮你找到这个人。另外,你还没钱。所以,咱们再会吧。
看来眼泪是早就备好的,迅速的流到她的嘴角,沾着黑色的眼影,在她脸上画出一副儿童水墨画。
我很生气。我觉得她的计谋:蠢,笨,傻,没技术含量,不尊重我。
可她就是哭。
我说别哭了。但我自己都听不到我的声音。我告诉自己最好不要走到她身边安慰她,不要发生身体接触。
她低头盯着办公桌继续哭着,像是桌子惹得她伤心哀恸。等不到她想要的结果,哭泣的强度逐级增加,她的身体象水泵一样抖动起来,马力强劲,泪水直流,恨不得要甩我脸上。
我熟悉这种哭法,小时候被父母禁止看《射雕英雄传》电视剧时我也用过这种策略,而且还要加上我和哥哥的嚎叫,但从未奏效过。为了证明我比父母更具同情心,我问她:那个网络游戏你后来登陆过吗,那里应该能联系上他。
她抽泣。她说俩人一起都在那个游戏里销号了。
我说你倒是把所有洞口都堵死了,就是为了给我出难题吗?这样吧,我帮你想办法去公安局查一下这个人,按照肖像搜索一下,但你的照片也并不清晰,所以说,这事很困难,希望渺茫,但我会为你试试。另外,把他曾经用过的电话号码告诉我,总之,我会尽量帮你试试,免费的,你看你是不是别哭了。
我递给她几张纸巾。
她接过纸巾在脸上胡乱的擦着。我从她脸上发现了一种剧烈运动后的平静。
我问她,你们什么时候分手的?在一起了多久?
她说他俩去年十二月份分手的,在一起大概....有半年吧。
我说把你的电话号码告诉我,咱俩在微信上加为好友,然后你把这些照片还有他的电话号码通过微信发给我。
她说了一个电话号码。
我记在手机里。
我说好,你等我消息吧,不管有没有消息,我都会告诉你一个结果。
她马上让自己从哭泣转为微笑。她说晚上要请我吃饭。
我说不用了,以后有机会再说,今天我还有事要办。记住,别抱太大希望。对了,我能看一眼你的身份证吗?我可不想象你一样,最后连人家真名都不知道。
她说她真的没带身份证。她说她叫赵丽,赵钱孙李的赵,美丽的丽。她说她在夜总会一直叫东东。她开始向我背她的身份证号码。
我摆摆手,行了,行了,不用背了,我信你。好了,走吧。
我打开房门。她不紧不慢的走出去,在经过我的时候,她走的格外慢,简直是停住了。我闻到了她头发的香味。来之前她一定洗了头发,洗了澡也没准儿。在夜总会混了一夜的人头发可不是这样的。我感到一丝尊重。我感到一个女人热烘烘的身体烤着我。
她摁电梯。
电梯吃力的哼哼着爬到24楼。
她走进去,在电梯里眨着眼冲我摆手。电梯门缓缓合上,渐渐收窄,最后变成一条缝,简直是剧场在谢幕。
走廊的声控灯熄灭了,我的眼前一片黑暗,只有电梯指示灯微弱的亮着,24,23,22,21...仿佛在倒计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