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他】怀表：人生
A城的上空徘徊着数片迷离的云。太阳从没有吝啬阳光而撒向高楼大厦造成的光污染。
“这方案拿回去重做！”
艳阳的下午，老板坐在大厦三十一楼开着落地空调的办公室里，对着面前这个叫不出名字的职员摆手敷衍，还没翻阅一秒就随手甩开他做的方案，文件夹里的纸张散落一地。
“可我做了...”
“怎么...有问题？”
老板瞪了他一眼，转过椅背对着他。烟灰缸有只抽了一半就被熄灭的香烟。
“......好的。”
他只是简单地回应又捡起脚边的文件，狠狠攒在手里，带着失落和通宵的疲惫走出办公室。
“那个谁，把门带一下.....行行行，宝贝，今晚...玫瑰酒店，懂，下班了就来~”
“......”
他紧握住门把手，猛地一关。
“哒———”
门是被轻轻带上的。
“哎...”
“滴——”
一样的下午，一样的灰云，把脑袋放空。熟悉的下班打卡，他搓着发着油光的头发，拿着公文包走出电梯，举起印着“陆聪 工龄3年 员工”的身份牌，扫过大厦一楼前台的那台机器。
在他记忆里今天是星期几早已不重要，他只知道把假期摊进工作还连续加班三天，他都快忘记家里的环境。
他开着旧车跑在去接自己老婆下班的路上，好几次上下眼皮打架让他只好拿出屯了一盒子的风油精，把车停靠在新街人行道的旁边，熟练地把风油精抹在人中，扶好方向盘继续驾驶。
“老公，今天怎么这么晚下班呀~”她系上安全带，又将化妆包顺手放在空荡的后座。她想打开车里的空调，才想起来早在前几年就已经坏了。
“公司有点事，耽搁了一会。”他一只手扶着方向盘，右手又托着还是无法打起精神的脸，好像已经免疫了风油精的那种作用。
“哦~老公...那你还记不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呀~”
她扭开瓶盖喝下口饮料，期待着他的回复。他却怎么也想不起，只有满脑的疼。
“想不起来吗？”
“这个，实在不记得...”
她皱起眉头，坐直了身，开始讲起他们的往事。
“以前的这个时候，你都是很积极的....”
他尽可能的把注意力放在开车上，无论身边的她再怎么无理取闹似的也无暇理会，只是不断摸着长着胡渣的下巴。
车内的燥热情绪正在持续发酵，他越是不予理睬，她的心绪越发激愤。
“靠边，停车！”
直到她扯着嗓子叫到，引爆了这颗无形炸弹。
他先是刹住车，又把车开到路边，眼看她解开安全带果断地打开车门下了车，才想到下车去哄。
“别走。”
“你要怎么说，嗯？今天是咱两的结婚纪念日，你一点表示都没有，你以前的这个时候怎么说的，说以后每年的这个时候，都会给我惊喜，那今天呢？”
“我...我不是加班嘛....”
“别拿这当借口，我每天画着浓妆走T台很轻松吗？”
她将还没喝完的饮料瓶随手扔进垃圾桶。
“我知道，所以现在，先回家好吗？”
他想要牵住她的手，却被她打开。
“不回，要回你自己回。”
她说完扭头就走，十分果断。
“别...”
他往前追着，向前探的手无力地勾。
巷子里传来瓶瓶罐罐的碰撞声，一位老叟佝偻着背，拖着一大装着各种废弃瓶子的麻袋。他身上搭着条工地的工服，负满了灰渍和几摊水泥印子。
他刚从工地下班，就左绕右绕走出小巷，走到人行道上的一个垃圾桶边，放下麻袋，徒手往里探着掏出一个还剩半瓶的饮料瓶，将里面的液体倒掉，装进麻袋。
“咳咳咳。”
他停下来在原地歇了会，拿出用小蓝色手帕包住的怀表，打开表盘，表盖的背面是他妻子的灰色照片，每次看到她的脸都会有些忍不住掉泪。他眼圈周围坠着快要掉落的眼袋，都是因为每次夜里独自躲在被子里抽泣而来的。
他收起泪和累，转身带着麻袋朝小巷里走去，直到再次走出小巷，那是一所小学对面的人行道，那里的垃圾桶里满是学生在小摊小贩那买来又喝完的小罐饮料。
“借...借过一下，谢谢。”
他绕过一群嫌弃他而避而远之的家长，走到垃圾桶前开始收集空瓶，无暇顾及那些嘴碎的家长发出的厌恶，毕竟他有耳背，那些人在谈论什么也无法听清。
“陆远，回家路上小心点哦~”
学校门口，小孩的班主任朝他招手，提醒他路上注意安全。
“知道了~”
孩子蹦跶着绕开一辆辆电动车，踩过路上两三个井盖，书包边挂着的钥匙也跟着发出清脆的声响。
他从口袋里掏出同学给他的棒棒糖。他最喜欢吃这样的糖，觉得甜甜的，还可以舔很久。
他快步蹦回家，想要向爸爸炫耀自己又是一个人回家的“勇士”。
可惜打开家门并没有看到爸爸和妈妈的身影，不过他也习惯了，只是回到房间写作业。
“爸爸，”直到十分钟后，他在房间里听到了门开锁的声音，又跑出来迎接，“欢迎回家~”
“谢谢，今天在学校有没有好好听话呢？”
“嗯嗯，老师还当中表扬我的朗诵很好呢....诶，爸爸你脸上怎么有一块红了呀？”
爸爸放下他抚摸头的手，看了眼从他身边走过的她直直冲向卧室，只是尴尬地笑着。
“没什么，外面有些热，晒红的。”
说完，拍了拍他的头，又走到阳台接过口袋里震动的手机电话。
“喂，老板.....好好好，这就做这就做。”
说完又打开公文包，走进卧室打开电脑。
孩子站在原地，心里很不是滋味。
“笃笃笃——”
敲门声响起，孩子上前开门，那是，爷爷。
“爷爷！”
“诶~猜猜爷爷给你带来什么？”他弯下身。
“嗯....猜不到，是什么？”
他往爷爷身后看，爷爷则是反复遮挡。
“哈哈，看这是什么！”
“棒棒糖！”
他激动到要跳起来，打开包装纸就放在嘴里，果然，还是爷爷给的棒棒糖最甜。
“爷爷，这个大袋子是干嘛的？”
他还是注意到了爷爷身后的麻袋，可爷爷只是伸回想要抚摸孩子头的右手，说：“没什么，在路上捡的，可以装垃圾用......走吧，我们去房间里搭积木。”
“好！”
孩子也没有太在意，只是带着爷爷打算进房间。
“爸，先去洗澡吧，不然把房间弄脏了。”
“...好，”他答应道，又低下身对孩子笑了笑，“等爷爷先洗个澡，在陪你好吗？”
“好！”
爷爷陪着他度过了很多个时刻，从小学到初中。
那年夏天，他喜欢和同学一起组队打游戏。爷爷看着那个小屏幕画面里的小人在胡乱舞动，觉得那并不是什么有利于孩子成长的东西，但看在孩子听到一句自己听不懂的话后，总能抱着屏幕笑，也没有太过于制止。只是会把装着西瓜的盘子放在他的房间，又拿着蒲扇在空调坏掉的次卧为他扇着风。
“打他打他。”
当他在点着手机几近焦躁时感受到身边阵阵的风，抬头转身才看到爷爷微闭着眼对着自己扇风，他放下手机，有的感觉无法表达出来。
那个晚上，他冷静下来，听着窗外的蝉鸣，他逐渐明白了爷爷的心意，自那以后，和同学的游戏时间越来越少，上线时常越来越短，他会在那个房间陪着爷爷听他讲经典到烂俗的笑话。
初中毕业，他顺利考上了高中，入学第一天老师要求大家自我介绍，他坐在靠门的一边，向窗边那个正在做自我介绍的长发女孩望去，粉色的发卡和清纯的面容，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在他的内心产生。
下课后，他追到走廊的尽头才把她拦下，可要讲的话却突然忘记，闹得她刚认识的闺蜜笑他是个白痴。
晚上他回到家，向爷爷说了这件事。爷爷沉默了，好久才告诉在房间正在写作业的他，这是喜欢，一种想要保护她的感觉。
他不懂什么是喜欢，只知道如果能让他一直待在那个女孩的身边的话，他宁愿写很多很多的作业。
爷爷笑而不语，只是端起搪瓷杯喝了口茶水，咳嗽了几声。
后来他直到毕业了都没有对那个女孩说出那句话，哪怕因为她的存在，他考试曾因为分心而导致成绩下滑很大，导致有一次父亲酗酒后对着他发脾气，以为是手机害了孩子，就这样摔了他用了好多年的手机，孩子头也不回，把门狠狠一摔，把自己关在了房间里好几天没有出来。
不过毕业之后，他靠自己兼职换来的钱买了台新手机，只是他不知道里面很大一部分钱都是爷爷这些年收瓶换来的，然后偷偷藏在他的枕头底下，其实他自己兼职挣的那些钱到底都也没有多少。
大学里的他，每天只不过是打打游戏，让室友替自己应报名，然后继续窝在被子里睡觉，直到十点左右。爷爷打电话来问候，他也只是寒暄几句，然后伸手要钱，电话那头总是沉默一会，又答应，不过一会，一笔钱就打在了他的手机里。
只有他不知道，那笔钱是他的退休金的一部分，还打算未来为孩子爸妈的房贷车贷分担一下，可再苦也不能苦了孩子，还是打给他了。
后来的后来，他大学毕业，开始步入社会。他去到别的城市，他四处投简历，早餐的包子没啃两口就扔掉走进办公室面试，穿着带褶皱的白衬衫在环境不好的菜市场里买菜，然后回到那个十几平米的房间，挤在随时可能会有老鼠爬出来的小床上，回想没有身边唯一值钱的只要兜里那个毕业时买的手机。
可打开手机短信里全是面试未通过的消息。
他开始有些后悔，于是这几年总在为工作奋斗，和爷爷的交流从一周三次到后来三周一次都可能没有。
他也终于找到了工作。他在大学舍友推荐下进了一家娱乐传媒公司，每天就是想着怎么编更加吸引眼球的标题而发愁。
又一年后，他的爸妈开始催婚，可这时的爷爷终于站出来说：
“孩子正是事业的上升期，也挺不容易的....咳咳，结婚的事过几年再说，好吧....咳咳。”
他听在耳边，记在心里。他更加努力的工作，也越来越受领导喜欢。
直到，
直到他听说爷爷在老家病逝的消息......
那天的云是灰蒙蒙的，他拿手机的手无力地松开，坐在办公椅上又差点瘫倒在地上，不过没等反应过来就爬起来疯狂地往公司外面跑，连老板也没能拦住他，就看他启动车子飞速远去。
一路闯了不知几个红灯，三个小时后就到了老家。
当他快步踏过门槛后，灵堂的中央是一口棺材，在旁边跪着的是自己的爸妈。他没走几步，直接跪倒在棺材面前，痛哭流涕。
仪式结束后，二伯告诉他这几年的真相，和爷爷生前想要留给他的东西———那只怀表。他绷不住了，擦鼻涕和眼泪擦到磨红了眼角和人中。
料理完后事以后，他开着车狂奔在路上，心里五味杂陈。
他开着车经过街道，盯着怀表，感受到世界的渺小，生命的渺小，他想来上一根烟，他也终于懂得父亲的每次酗酒的感觉，他沉思了好久才明白......
他明白，人生就一场旅行，只是有些人走了不同的路，不同的时光。
但你我终将逝去，所以生命没有意义吗？时间长河会抹去你我存在的痕迹吗？
当你花钱去聆听别人的声音，当你打开聊天软件洒出一天的埋怨；
当你吃到了嘴里的第一块棒棒糖，当你犯错会有人用手指指着你；
当你拿着优异成绩单却没有地方宣布，当你初入社会会不知所措；
当你试着为了混口饭吃向hr递出你的简历，当你为工作四处奔波；
当你见识过了职场的真正模样，当你醉倒在堆满一捆捆纸钞的酒桌边不止地呕吐；
当你第一次低着头向女孩递出情书，当你为她搭了几趟火车来回奔走只想挽留她；
当你和她步入满地白鸽的殿堂，当你为她带上钻戒许诺一生相伴时会不止地流泪；
当你开着车闯过红灯，当你第一次因为和她产生分歧而点起香烟抽上一口；
当你哭着灌上一瓶啤酒只是因为生活比自己想象的要糟得很多，但当你咬着牙扛过生活给你的一切痛苦和麻烦，当你尝遍了老人口中说的人生百味；
你扒开黑暗的那束光，你知道你就是为了那光才来到了这个世界。
你知道那就是你来过的痕迹。你看着眼前那尤新的怀表，打开又看向表盘，指针仍在不息的转动着，你终于明白，
这，就是人生。
自那半年以后，他才逐渐回到生活和工作的正轨。他的话开始变少，主动要求加班，陪老板应酬，开始不顾同事的冷嘲热讽。他明白的只是埋头工作。
他把怀表挂在自己工位旁的挂钩上，每次加班到深夜时总好像总能看到爷爷在旁边给自己扇风，抹去眼角的眼泪，又冲杯咖啡滴上风油精，继续埋头工作。后来，他如愿得到了老板的赏识，职位得到了提拔。
爸妈自那次葬礼以后就没有继续催婚。
有天他对着同公司的一位女员工表白，她欣然答应。他们一起看电影，一起去商业街里一家难找的老店吃小龙虾，一起漫步在湖边的绿道，他还拿起相机拍下她在夕阳下美好的一霎。
直到那天，她以为是平常的加班所以没有对排班表感到奇怪。
到了夜里，办公楼的灯突然熄灭，她以为是公司停电，但下一秒，她的男友突然出现在她的身后，拿着一大束玫瑰单膝跪地，掏出准备已久的钻戒，为她戴上。
她待在原地，拍打他的肩说他老土，套路俗套，但还是没忍住捂着嘴哭得不成样子。
“你愿意嫁给我吗？”
“.....我，我...愿意。”
他们如愿走进了婚姻殿堂，搬进新家，还有了孩子，是个男孩。他把时间多放在了家庭里，那块怀表也被他不知放到哪里，可再怎么翻箱倒柜也无法找回。
男孩在他们的陪伴下一天天长大，摇篮，幼儿园，小学......
“看看谁回来啦~”
“爸爸~”孩子从房间里跑出来抱住他。
“诶，今天的陆安有没有好好吃饭，写作业呢。”
“嗯！我今天没有浪费一粒米饭，全吃完了！”
“嗯，我们安安最棒了~”
“嘻嘻...”
他陪着孩子回到房间，他不希望和他的父亲一样，他希望多多陪伴他的孩子，所以接下来是他们的游戏时间。
“安安~你的积木放在哪里了？”
“不知道诶，好像在抽屉里面。”
“好，我找找。”
他打开抽屉，翻找了个遍。
“没有找到吗？”
“没有.....找到了。”
陆远盯着抽屉里摆放完好的怀表，它还是那么新，拿起它，按开有些生锈的表盖，那张照片从只是奶奶一个人变成了爷爷和奶奶的照片拼在一起的合照，他想应该是生前的爷爷偷偷塞进去的照片。
“找到了。”
指针仍在不停地转，虽然和时间现实有些偏差，但总还在转......
总还在转。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