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魁 第八章 父亲
端木冠死了。
与唐罗一起死的。
那天是发榜的日子。程洛慎很早就安排了人盯着，一有结果立马通知自己。果然，端木冠中了。程洛慎得到消息后立马让仆人带着贺礼跟着自己前往端木家。
到了端木家，程洛慎就看到端木冠一脸春风得意的招呼着报录人。他的妻子陈氏也在一旁笑容满面地端茶倒水。
程洛慎给了报录人一些钱打发了他们，接着就开始给端木冠送上各种各样的贺礼。端木冠想谢绝，但程洛慎一再坚持，最后他也只得收下。
这段时间门外看热闹的人已经把端木冠家围了个水泄不通。毕竟报录人是敲锣打鼓来的，这么大的阵仗想不引起注意都不行。
程洛慎就这样坐下来与端木冠聊天。可是没聊几句，外面看热闹的人说的话就引起了端木冠的注意。
“啥玩意儿？疯了？”
“估计是中举太兴奋了吧。”
“真惨啊，好不容易成老爷了，就这样疯了。”
“这唐罗也是没这个好命啊。”
端木冠眉头一皱。程洛慎自然也是听到了，于是让下人去外面问问究竟是什么情况。
没一会儿下人便回来了，说是有个叫唐罗的，因为中举后太兴奋所以疯了，现在已经跑出去了。
听了程洛慎仆人的话，端木冠噌地一下站了起来，嘴巴一张一合似乎想说些什么，眼中也满是震惊。
片刻后端木冠看向程洛慎，刚想开口程洛慎就说道：“去吧，我正好待会也有事，本来就打算聊几句就走的。”
端木冠向程洛慎行了一礼，转身吩咐了妻子几句后又前往端木婷的房间说了几句话，这才离开。
端木冠的离开带走了大批的围观群众。毕竟看这位端木老爷的样子可能与他们口中那位唐老爷关系匪浅，此等热闹哪有不凑的道理？
端木冠走后，程洛慎也打了声招呼离开了。对于那个唐罗，程洛慎不想掺和那么多麻烦事，哪怕是去看一看。但对于端木冠还是有点不放心，毕竟他要面对的可是一个疯了的家伙，谁知道能干出什么来？
“你们两个去看看，别让端木老爷做傻事。”程洛慎停下脚步吩咐两个仆人。
派人过去后程洛慎这才稍微安了点心，带着剩下的仆人回到了程府。
但坏消息还是来了。
程洛慎派去的两个仆人很快便回来了，他们慌张的神色被程洛慎看在眼里，程洛慎的心“咯噔”了一下，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
据仆人所说，他们打听到唐罗爬上了黄雀楼楼顶，端木冠也赶了过去。他们就赶紧跑到了黄雀楼。结果刚一到那，就看见那里围满了人，中间则是倒在血泊中的端木冠与唐罗。
他们询问了围观群众后得知，当时端木冠在地下喊唐罗想让他下来，但唐罗一副听不到的样子，没办法端木冠只得自己上去。周围的人虽然极力阻止但比不过心意已决的端木冠。端木冠就这样在众人的帮助下爬了上去。
一开始交涉还算顺利，唐罗变得安静了一点。但任凭端木冠怎么让唐罗走过来他都不听，无奈端木冠只能慢慢靠近唐罗，想拽着他的胳膊把他拉过来。意外也就在这发生了。
被抓住胳膊的唐罗猛地跳起来，一个重心不稳跌倒了，直接掉下了黄雀楼，端木冠也没反应过来松手，就这样被带了下去，双双殒命。
程洛慎听完后整个人都泄了气，直接瘫在了椅子上，一动不动，眼神呆滞地望着前方。
接下来的几日里，程洛慎叫人帮忙处理了一下端木家的事情，从始至终他都没有亲自去见端木妻女。一方面是不忍心看到她们悲伤的样子，另一方面就是时机不合适。人家男人一死你就去找他妻女，还帮着忙前忙后，说没点心思谁信？程洛慎可不想让别人说闲话。
自己让人处理事情的这几天，大哥程洛伦时不时说他两句。毕竟在程洛伦的眼中，端木冠已死，最有价值的人已经不在了，还去帮什么忙？
每次程洛伦说自己时，程洛慎都是挤出一个笑容回应，心里却万般嫌弃。要知道当初得知端木冠中举的那天早上，程洛伦可是抢着要去送贺礼的，还是程洛慎拼死拼活把他拦在了家里。
时间就这样很快过去，终于有一天端木冠的妻子陈氏带着女儿端木婷来程府拜访时，程洛慎明白，她们在苏桥城的日子已经结束了。
端木冠将两人带到了花园的亭中，希望这里的景色能够稍微缓解一下她们内心的悲痛。
“这些天……不，这很长一段时间……感谢程公子的照顾了。”
陈氏低着头，发自内心的感谢这程洛慎，说着就要拉着端木婷给程洛慎跪下。
“这是哪里的话，我与端木兄忘年之交、情同手足，帮助你们也是应该的。哎呀，快快起来！”程洛慎说着，一手一个将她们二人拉了起来，“先坐，坐下再说。”
程洛慎费了老大劲才让二人坐在椅子上。
端木婷几乎全程低着头，就抬起头看了程洛慎一眼，又马上低下。
“你们来了，说明事情处理的差不多了吧？”
“没错。行李已经收拾好了，现在就剩带着我相公的遗体回去了。毕竟落叶归根，葬礼我们想在村子里举行。遇到这样的事情，真的可惜啊。这段时间真是麻烦您了。”
“哪里的话。”
在这几句交谈中，程洛慎感到一丝意外。陈氏身边的端木婷因为父亲的死消瘦了很多，脸色也变得苍白，几乎是回到了之前那病怏怏的状态。可是陈氏呢？虽然发丝有些小乱，但还是可以看出用心整理了头发。虽然眼角有些红，但眼中没有泪花。虽然嘴上说着惋惜和感谢的话，但语气却异常平静，就像是在聊家常。
“定好什么时候走了吗？”
“明天一早就出发。房子我们已经收拾完毕了。啊……尽管说了几次了，但我还是要感谢公子，感谢您提供的宅子，让我们一家三口度过了一段为数不多的快乐时光。”
尽管陈氏的表情是温和的，但说出的话像是一把吧利刃深深刺进了程洛慎的心。对啊。如果不是自己把端木冠留在苏桥城，说不定他就不会遇上这样的事情了。原本只是想尽可能补偿端木一家，没想到最后……
待程洛慎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正站在程府门口，前来拜访的母女二人已经消失了踪影。
手掌传来一丝痛觉，低头一看，原来是自己紧攥双拳导致指甲快要刺破手掌的皮肤。程洛慎松开拳头，发现掌心中留下几个鲜红的印子。
如果不是那家伙……如果没有那两个家伙的话……
程洛慎深吸一口气，压抑着涌上身体的火热，转身走进了程府。
“程公子，你小情人走了也不跟人家多说几句话啊？”身着一袭青衣的慕容翎见到进门的程洛慎，带着戏谑的笑容说道。
慕容翎终究是留在了程府，对此程洛伦也没有说什么，只是每次见到程洛慎跟慕容翎说话都会意味深长地看他们一眼，然后默默走开。程洛慎也懒得在争辩什么了，随他去吧。
当初跟美锦院老鸨顾妈商量慕容翎赎身价格时还算顺利，但还是花了一大笔钱才拿下。对于这个结果程洛慎也还能接受。慕容翎知道了程洛慎的安排后也没有异议，毕竟自己的脸都成了这个样子，美锦院估计也是回不去了。
慕容翎的脸现在是什么样子程洛慎也没见过，但疤痕肯定会留下了，毕竟当初那整张左脸都血肉模糊的。这段时间大夫也因为换药来过几次，最后一次告诉程洛慎再过一小段时间就可以把卸下膏药了，不过对慕容翎的脸要有心理准备。
“小情人？”程洛慎看着脸上还贴着药的慕容翎很是不解。
“就那个小女孩啊。你没注意到你跟她妈妈说话时，她一直盯着你吗？”慕容翎说道。
“我还真没注意……等等，难道你一直在看着我们？”程洛慎似乎注意到了什么。
“放心，没有被发现。”慕容翎安慰道。
“啧。就算人家发现了你又能怎样呢？难不成指着你问我你是谁？”程洛慎扶着额头，一脸生无可恋的样子。
“哦？如果真是这样的话，程公子会怎么说呢？”慕容翎轻笑一声，眼睛直勾勾地看着程洛慎。
“我还能怎么说？无非就是……哎呀，烦死了！你该干什么干什么去。我现在脑子不好。”程洛慎现在满脑子都是浆糊，哪有时间管他？于是不耐烦地挥挥手驱赶着慕容翎。
“好好好，妾身就不打扰公子了。”慕容翎笑着说道，然后转身离去。
葬礼结束了。
夜晚的端木婷坐在床上，回想着白天自己父亲端木冠葬礼的细节，却发现自己什么也想不起来了。或许是因为有程洛慎的帮助，所以父亲的葬期没有拖太久，这也给了端木婷一种不真实感。
他们这个小村庄算是贫穷的，很多人去世后家人要么没有能力办葬礼，要么草草安葬了事，数年只殡不葬者也是屡见不鲜。像她家这种能办葬礼的还是挺少见的，虽然是很简便的葬礼。
对于自己的这个父亲，端木婷并不亲近。自打她懂事开始就一直是母亲陈氏在照顾体弱多病的自己，而父亲端木冠总是在房间里埋头读着他那些破书。虽然父亲也会找时间来陪自己说话，但自己根本不想理他。因为端木婷觉得眼前这个男人根本没有尽到一个丈夫的责任。
对于自己冷淡甚至恶劣的态度，父亲从来没有对自己有过打骂，每次都是识趣的转身离去。每当这个时候，端木婷看到父亲的背影，心中都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在父亲待在家的那段时间里，有时端木婷半夜睡不着就会起床散散步。每次都能看见父亲破旧的小书房中亮着灯。有一次书房的门没有关紧，端木婷透过门缝看到了抱头苦思的父亲。在烛光的照耀下，父亲看上去更加的苍老，使得她的心头一紧。从那时起端木婷就不禁开始痛恨这个科举。如果不是它，父亲就不会这么痛苦，母亲也不用那么辛苦。
父亲中举的那天，一大早那些报录人就敲锣打鼓地过来了，直接把睡梦中的端木婷惊醒了。父亲马上就出门迎接去了。母亲也跟着父亲出去了。
说实话，对于科举这个东西端木婷还是听母亲给自己大致说过的，目的无非就是想让自己理解父亲。端木婷大概了解之后却是表示不敢恭维。毕竟那么多人一起参加，怎么就能保证自己一定能考中呢？考不中的话这些年的努力岂不是白费了？还不如干点实事呢。那时候的端木婷不觉得自己的父亲能成功，但当父亲离开家去参加乡试时自己又在心里默默地祈祷着。
算是皇天不负有心人吧。父亲终于考中了。那一天早上，端木婷没有出去，哪怕是程洛慎来了也只是待在房间里透过门缝看着。她可以明显地感觉到父母的开心，他们的表情是端木婷从未见过的。那一刻端木婷似乎也明白了父亲这么久的坚持是为了什么。
端木婷决定不去凑这个热闹，于是打算老实待在床上。她这么想着，父亲却推门进来了。进来的父亲满面春风，张口就说：“婷婷，以后我们能过好日子了。”
端木婷懵懂地点了点头。见到女儿没有对自己冷淡，端木冠似乎更高兴了。
“爹爹我现在有点事要出去，马上就回来了。在家要听你娘的话啊。”
又是差不多的话。当时的端木婷不禁在心中苦笑。很多次父亲要出门时都会来自己房间说一句或者在院子里喊一声，这感觉就像是把自己当做三岁小孩似的。而面对这样的叮嘱自己几乎都是面无表情地点头或者干脆不理他。但这次不一样。或许是不想破坏父亲美好的心情吧，自己难得微笑着点了点头。
看到自己的笑容，父亲脸上的笑容更灿烂了。他笑着离开了房间，临走前还带上了门。
这次看着父亲离去的背影端木婷没有什么难受的感觉，只是在心里想，父亲与母亲过的这么久的苦日子应该可以改善一些了吧？
原本应该是这样的。
在父亲出门一段时间后，他意外死亡的消息传了过来。母亲在听到消息的那一刻近乎昏厥，众人抢救了好一会儿才让她清醒过来。端木婷自己就这样一直愣在原地，无法从这个消息中缓过神来。
后来的那几天自己是怎么过去的？端木婷自己也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像行尸走肉一般过着。
曾经有一段时间端木婷很极端，那段时间她觉得父亲端木冠对于这个家来说可有可无。虽然她早就知道这种想法是错的，但那几天里她才明白自己错的有多么离谱。
无论是在父亲去世后的几天里，还是在葬礼的时候，端木婷都没有哭。自己有什么资格呢？说端木冠不是个好父亲，自己就是个好女儿吗？父亲多年以来都被那些书本折磨着，当筋疲力尽时想跟自己聊聊天，自己几次给过他好脸色？
端木婷凝视着桌子上燃烧的油灯，凝视着其中的虚无。在这一刻，她突然感觉一切都是那么的不真实。就好像这一切都是一场梦。
端木婷站了起来，吹灭了油灯。之后慢慢打开门，轻手轻脚地走出了房间。现在外面已是深夜，母亲的房间漆黑一片，想必已经睡下了吧。这几天确实是辛苦她了。一想到自己什么忙都帮不上就不禁感觉无地自容。
端木婷蹑手蹑脚地走出家门，她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儿，只是感觉要是一直待在屋子里恐怕就会疯掉。
村子的夜晚不像白天那么躁动。一丝丝凉风吹过，夹杂着花草的香气。月亮像一颗宝石镶嵌在天空中，月光则如一片轻柔的白纱，温和地将沉睡的村庄包围。本来这是一副美丽的乡村画面，但在此时的端木婷看来，这寂静无人的村庄却有几分令人毛骨悚然的不适感。
端木婷走在村庄的小路上，看着周围一户户已经熄灯的人家，心中不禁出现一股孤寂之感。这种感觉是那样的强烈，让她几乎无法控制。
端木婷加快了脚下的步伐，她打算出村子转转。
端木婷走到村口，抬头望去，只见天空中月牙弯弯，繁星点点，一片漆黑的夜晚显得格外安静而宁静。
端木婷不知道自己该往哪里走。
她不知道自己该去什么地方，她不知道自己应该干些什么。
就在这时，一阵微风吹过，将一根枯草吹起，飘落在端木婷的眼前。
端木婷捡起枯草，放置于鼻尖轻嗅。一种淡淡的幽香味从枯叶之间飘散出来，夹杂着几丝泥土的气息，闻起来十分的舒服。
端木婷轻轻放开枯草，看着它在空中缓缓飘舞下落，然后掉落在泥土里。
端木婷拍了拍手，继续走着。平时父母都不会让她出门，就算出去也是母亲陪着在家的周围转一转，像今晚这样走了这么远的还是第一次。
不知不觉中，端木婷已经走到了一条小河边。从这个位置已经看不见村子了，端木婷看着静静流淌的小河，心想也该回去了。
端木婷把右手伸进小河，在感受了一下河水的清凉之后就把手缩了回来。
“走吧，回去。”
端木婷甩了甩手上的水就打算往回走。
“嗯？”
端木婷看向了不远处发出声响的树丛，心中突然有些害怕。不会是狼吧？
端木婷咽了下口水，盯着那片树丛好一会儿，这才准备再次迈开脚步。她要加快速度了。
但她迈出的脚步刚落地，树丛那边又传来了一阵骚动。端木婷顿感不妙，身后传来了速度极快的脚步声。正当端木婷要加快速度逃离这里时，剧烈的疼痛在她头上迸发，天旋地转般的炫目瞬间涌了上来，思维如同漆黑的夜里的一潭死水，停滞得不起半点波澜。
周围的一切都与她无关了，她如同一桩朽木，就这般倒了下去。
端木婷再次醒来时，首先就感到头痛欲裂，剧烈的疼痛让她忍不住呻吟出声。她的脑袋里就像有什么东西在乱跑，一直嗡嗡作响。
“嗯？醒了？”
身边传来一个人的声音。端木婷想看看是谁，结果发现自己的眼睛似乎被东西缠住了，什么也看不到。嘴里也被塞了东西，手脚也被束缚住。这种异物感折磨着刚刚苏醒的端木婷，让她更加痛苦。
“喂，还有药没？”刚才的声音说道。
“妈的，不早说没了吗？要不然刚才干嘛直接上棍子？”另一个声音没好气地说。
“那咋搞？”
“直接给她再来一下。最后一个了，弄完早点结束。”
端木婷听着二人的对话，大概明白了自己的处境。自己估计是遇上人牙子了。端木婷还想挣扎一下，但脑袋剧烈的疼痛却让她的动作有些力不从心。这一刻，无边的恐惧与无助袭来，宛如浪潮般席卷着她的内心。
不行，必须要做点什么，不能就这样……
“嘭！”
一声闷响，头部传来一阵剧痛，意识也开始模糊。
在陷入黑暗的前一刻，端木婷的脑海中响起了父亲中举那天对她说的话。
“婷婷，以后我们能过好日子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