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特奈恩》-第二部分-第三章(2)
译者:艾兹凯尔-29
译者:斯派尔
校对:fatman
校对:一杯椰汁加白兰地
统稿:斯派尔

沙漠之眼
待客之道
引路人
军团战士押着约翰走进土屋,老旧的爆弹手枪一直抵在他背后。他们沿着石阶下行,数百年来的踩踏令石阶变得凹凸不平。白昼最后的余晖透过靛蓝色的布料洒在头顶,这些布料覆盖在古老的石头屋顶塌陷的部位。
向下的台阶延伸到一个宽阔而杂乱的厅堂。丝绸和染色棉布搭在木杆上以遮蔽低矮潮湿的石头房顶,令人感觉像是钻进一顶帐篷,一座泛阿非利克游牧民的大帐。崎岖不平的砖石地板上铺着编织地毯,地毯上绘有鲜艳而复杂的图样。四周摆放着一些矮小的木制家具以及用柔软的皮革和丝绸绑扎的垫子,一些蜡烛在铜质碟子里幽幽燃烧。从屋顶悬垂下一些黄铜灯盏,更多的蜡烛和昏暗的照明球在其中明灭闪动。
这个地方一方面让人觉得像是游牧民的居所,另一方面又像一个祭坛。它让约翰回想起一千年前,他还在高加索征召兵团【1】时曾去过几次的密斯拉斯祭坛。在那个各种信仰仍在生活中占据一席之地的年代,密斯拉克信条作为古老的战士宗教相当盛行。他的战友曾向他传教,但他并不买账。这个地方比那些黑暗而隐秘的地下教堂舒服多了,但同样萦绕着沉肃与神秘的气息,鼓动来者投入神恩之中。
众多雕像进一步加强了祭坛的感觉。它们到处都是,摆放在古老石墙的壁龛里,或是钉在墙壁上。更多的地母神,没有眼睛,胸乳高耸,大腹便便:一个天主教圣母像;一个上古西布莉【2】雕像;刻印在破碎的陶片或青铜器上的珀尔塞福涅【3】、普洛塞耳皮娜【4】和比里底毗【5】;蜘蛛祖母【6】的陶土烛台;诡术、信使与丰产之神的怪诞偶像;一个赤陶土质地的罐子上描绘着宁胡尔萨格【7】;一个地母后土【8】的象牙护身符;一颗木钉钉在红色线团【9】上;一块黏土瓷砖上描绘着群星环绕的努特【10】;赫梯【11】神话中的三名抚育者:艾露特鲁拉、伊西拉与塔瓦拉。他认出了许多,但还有更多他不知道的。每一件都绝非赝品。其中最新的也已经有两万五千年的历史了。
他捡起一尊霍皮人【12】诡术之神的木质小雕像在手中把玩。“我以为你不信这些东西。”他知道她就在附近,于是大声说道。
“你从来不曾真正了解过我,约翰。”她回答道。
“确实。”他承认道,同时环顾四周。她从房间尾端的一道丝绸帷幕后走了出来,一如既往得安静。
以任何人类标准而言,迩达都很高。他已经忘了这一点。她穿着一条简单的筒裙,长至脚踝,靛蓝的棉布上蜡染出五彩斑斓的颜色,遮住了她的身形,只显露出臀部的丰腴。一条紫色的盖头围绕着她的肩膀,然后延伸裹住了她的头颈。这条盖头里一定暗藏了灵能折射器,也许是抑制帽,因为他完全无法读取她的心识。她的双瞳闪烁着明亮的浅蓝色,肌肤如同打磨过的紫檀木。即便重重包裹,她依旧明艳动人。约翰觉得即便她用尼卡伯【13】完全遮住自己的脸,就像他此前曾经遇到过的某些人一样,她依然会散发出美丽的光芒。他无法长时间直视她。她的丽影让他想起另一个超然的容姿,而这段记忆令他神经紧绷,中人欲呕。
“所以你信这些玩意儿?”他低头看了看手中的小雕像,问道,“其中的某些?全部?”
“不。”迩达说道,“那些都只是缅怀,约翰。神明来来去去,没有留下任何威能或者影响,而且大部分有害无益。”
“不就这么回事吗?”他回应道,小心翼翼地把雕像放回壁龛中。“谢谢你给我机会和你聊聊。”
“并非如此。”她回答道,“我愿意接纳你是因为阿库布拉【14】自有其待客之道。废土广阔而凶险,任何旅人都会被奉上食物与饮水,以及一刻休憩,无论他与主人有任何信仰之别,族群之分。”
“他在外面可不是这么说的。”约翰说着,用大拇指戳了戳星际战士。
“力图只是在履行自己的职责。”她回答道。
“力图……力图?力图现在总可以把他的爆弹手枪拿开了吧?”约翰说道。
“不。”军团战士说道。
“如果走火了,可能会伤到某些非常宝贵的东西。”约翰指了指那些珍贵的雕像,“比如我。”
“你是个危险的灵魂,约翰。”迩达说道。
“比我之前好多了,真的。”他耸了耸肩,“说来话长,但总而言之,这是我的最后一条命,我现在不是永生者了。永生还挺有趣的。不,那是个谎言。”约翰叹了口气。“我的意思是,那个大家伙可以用他阿斯塔特的速度与力量轻而易举地捏死我,而我不会再爬起来了,永远不会。他不需要用枪。”
迩达轻轻点了点头。星际战士关上武器保险,收进枪套。她再次点点头,三个人从帷幕后走出来,一位穿着尼卡伯的老妪,一个少女和一个小男孩。他们拿着盖碗、杯子和放着石头叉子的黄铜浮饰【15】盘子,摆放在矮桌上,然后转身离开。
“食物与饮水,以及一刻休憩。”迩达说道。
约翰在软垫上坐下,揭开黑色陶碗上的盖子。塔里奇【16】,煨炖的杏子,蘸着黄油与蜂蜜的布奇阿尔【17】圆饼,炖乳鸽的塔吉锅【18】。他饥不择食,狼吞虎咽,似乎一直没意识到自己有多么饥饿。
“太棒了。”他说道,“太感谢了。我都不知道上次吃东西是什么时候。我的意思是,不知道多久以前,我——”
不知不觉间,他已泪如雨下。饥寒交迫,凭着一股执念跋涉许久,此刻的慰藉令他忆起一路走来的艰难苦楚。
“对不起。”他赶紧抹了抹眼睛,“对不起,真不好意思。”
迩达在他身旁蹲下,从水罐中倒满一杯水。她把杯子递给他。那是个纤细小巧的褐色杯子,以金缮【19】工艺制作。它曾经被打破,又用金粉和漆修补出优美的线条。
“吃好,喝好。”她说道。他点点头,遵命而行。
迩达站起身。军团战士紧盯着他。“他真是个怪人。”他改用统一战争年代的军队霍特码暗语说道。
“对,我确实是。”约翰说道。他抬起头对星际战士咧嘴微笑,嘴里塞满了食物。
“你没办法用语言回避他,力图。”迩达说道,“约翰是个言灵者。他通晓所有的语言。这是他唯一与生俱来的本事。”
“就像我说的,”约翰吮着手指说道,“我就剩下这点本事了。其他的是后天给的,现在没了。我再也不是永生者了。”
“你从来都不是。”迩达说道。
“咳,不是这样的。从技术层面来说,我曾经是。一个转世而生的不死之人。按理来说我就是你们中的一员。”
“在灵族异形的操弄之下。”迩达说道,“你才不是我们中的一员,你不过和我们有些许同调之处,就那么一点儿。”
“好吧,迩达。”约翰微微一笑,依旧在狼吞虎咽,“如果你们这帮人,像你说的,有什么同调的地方,那才叫见鬼呢。我和你们谁都不同调,因为压根就没有调子。把调子亮出来,迩达,我就能来个独奏。但我觉得没有。”
她吸了吸鼻子。
“这话里倒有几分真实。”她承认道。
约翰笑了笑,从杯子里抿了一口水。“瞧瞧,我们还是聊起来了。”
“并没有。”她说道。
“得啦。我很感激你的招待,有吃有喝,还能他娘的坐下来休息。但这不是你让我进来的原因。你好奇了,想和我聊聊。”
“我很久没笑过了,约翰。”她回答道,“我甚至很久没听见过笑声。我听见你对力图说的话了。我并不想和你讨论那些事,但我让你进来,是因为我想亲耳听你说话。我想找个理由大笑一场。”
“嗯哼。有难度。”他拿起另一块薄饼,又放了下去,擦了擦手。“我觉得没啥可笑的。至少这段日子没有。这年头谁都笑不出来。你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你肯定知道。糟糕透顶。”
“你也在煽风点火,约翰。”
“对,我让事情更糟糕了。但我得为自己辩护一下,我被利用了。我他妈的被耍了,密教,阿尔法瑞斯的混蛋手下……名单很长,相信我,我被利用了。我本来可以抵抗的,我向你保证。但我没有。我后悔得死不瞑目啊,这一天也快了。现在我就是我自己。没人利用我。我在走自己的路,尽可能去拯救一些东西。而我的路把我带到这里了。”
“所以这是个救赎?”她问道。
他耸了耸肩。“如果我能被赦免一些罪过,那当然最好。但这不是我这么做的原因。我这么做是因为总得有人做点什么。很可能太晚了,但总得有人去试试。应该很久以前就去试试的。很久很久以前,还有那么一丁点儿希望的时候。你们,你们这帮人,迩达,这个牛人俱乐部,你们应该早就去做的。你们应该把脑袋从屁股蛋里掏出来,然后好好同调一下,一起做点什么。你们这帮永生者本来应该在这堆烂摊子发生之前就阻止它的。结果,哦豁,并没有。”
他喘了口气,又抿了一口水。“你不接受我是你们的一份子。也许我确实不是。我是个冒牌的,是个西贝货,但你不觉得有那么一丁点儿羞耻吗?只有一个人造永生者,一个跟屁虫还在努力?努力去做那些你们这帮人本该在我生出来之前就搞定的事情?”
“我现在就宰了他。”力图用霍特码说道。
“有种就来啊,大个子。”约翰用同样的暗语反呛道。他望向迩达。
“我试过。”她说道。
“对。”约翰平静地说道,“对,你试过。但你拉的人不够,对不对?但你确实试过。这就是我为什么来这儿。告诉我,女士,是负罪感让你去尝试的吗?像我一样?”
“你是什么意思,约翰?”
“好吧。”他坐回软绵绵的靠垫里,“正如你愉快地指出,是我和密教同流合污把事情搞砸,是我把阿尔法军团引到灭亡全人类的目标上。这些都是有原因的。密教的预言非常有说服力。但无论如何,是我搞砸了。我心里充满负罪感,对我所扮演的角色的负罪感和愤怒感。所以我猜你也是。这就是驱使你去尝试的原因。”
“你觉得我是被负罪感驱使?”她问道。
“你帮祂创造了那些东西。”约翰说道,“你给了祂那些受诅咒的孩子。”
“我爱我的孩子。所有人。即便现在也是。当我预见到事情会如何发展时,我试着去阻止。不可避免的陨落。我试着让祂看到,但祂不可理喻,祂从来都不可理喻。”
“这是个借口。你在开始尝试之前就看见了真相。许多世纪以前,甚至更久。你知道祂是什么样的人,从一开始就知道。但你不以为意,还帮助祂创造出一群杀手。你行动得太晚了。”
她瞪着他。
“说到借口,”她说道,“你说你已经脱离了密教异形,走自己的路,你在撒谎。你效命于乌斯维先知艾尔德拉德·乌斯兰。你依然是异形的奴仆。”
约翰轻笑一声。“你的消息还挺灵通的。但不够准确。我和艾尔德拉德合作,而不是为他效劳。而且我也不是唯一一个。有些人已经开始同调了,迩达。也许太少了,太晚了,但我们开始了。”
“比如?”她问道。
“欧尔。”
“欧兰涅斯?”她皱了皱眉头。“他真的还活着吗?不,他不可能……他一直很顽固,拒绝牵涉进来。我觉得他从一开始就知道没有希望。你又在撒谎了。”
“我没有。”约翰说道,“确实花了些功夫说服他。但我很擅长说服,再加上整个世界毁于一旦,以及他所选择的那些生命的毁灭。别问,不是我干的。”
“哪个世界?”
“考斯。”他看到她的表情变得五味杂陈,“洛嘉毁了它,粉碎了奥特拉玛的珍宝。欧尔逃出生天,因为欧尔就是欧尔。我一路指引他,最终他认同了这个观点,总得有人去抵抗。”
约翰把手伸进外套的口袋里。他瞥见力图举起爆弹手枪,于是改用慢动作。他取出一对华丽的灵骨剪刀,剪刀上绑着一根带子。
“艾尔德拉德给我的。”约翰向他们展示这一物件,“他把我从密教手中解脱出来。他完全反对他们的策略。牺牲整个人类种族作为对抗混沌的防火墙?就算不考虑这有多冒险,即便以灵族的标准来说都太过野蛮了。他相信人类可以被帮助。如果我们能学会如何对抗原初毁灭者,我们就能活下去,实际上,我们有权力活下去。但我们还很年轻,还很稚嫩,无知得令人发指,而且还有一个大问题:那个我们追随的家伙。祂不可理喻,这是你自己说的。祂觉得祂全知全能,而祂错了。祂的雄心壮志很宏伟,但祂的傲慢自负是个悲剧性的人性缺点。别说你不知道。”
“我知道。”她说道。
“所以。”约翰将剪刀放到矮桌上,“趁还有时间的时候,得有人让祂听进不同的声音。人类能够存续,能够拯救这个银河,而不是让它永世沉沦。妈的,人类甚至还能升华到超越一切种族的境界。我们潜力无限,艾尔德拉德已经预见到了,我们有着灵族已经失去的潜力。但能够改变一切的时间已经所剩无几了。而尽管祂坚决否认自己是个神,却像个神一样大步走在歧途上。所以……是时候行动了。”
“这些……剪刀……是用来杀祂的?”力图问道。
“操,当然不是。”约翰说道,“我觉得它们办不到。它们是我的通行证。艾尔德拉德给了我,让我得以畅行无阻,在时间之中移动,从虚境里剪开一条通路。这条路不好走,可能很危险,可能会迷路,但我走到这儿了。实际上我转错了很多弯,还迷路了一次,结果出现在八个月之后。那时候已经晚了,太晚了。所以相信我,我知道我在说什么。我们只剩下一扇小窗了。”
他再次拿起剪刀。
“这应该能说明事情有多严重。”他说道。“即便灵族自己也很少动用这些东西。因果律的风险非常可怕。他们不喜欢使用,更别说交到一个野蛮的猴子手里。欧尔在用相似的方式旅行。他的工具不是灵族制造的,是个鬼知道哪里来的仪式匕首,但确实有用。总之,你已经知道了。”
“你什么意思,约翰?”
约翰瞥了眼周围的小屋。
“我知道这一切不过是个测试。”他说道,“让我直言不讳。你需要确保我是真的,不是什么披着人皮的未生者。所以现在可以让欧尔出来了,我们赶紧开始。”
“欧兰涅斯不在这儿,约翰。”
“我们没时间玩别的把戏了。”
“我说真的,约翰。欧兰涅斯不在这儿。”迩达说道,“我有一千年没见过他了。”
约翰猛地站起身,他撞到桌子上,把瓶瓶罐罐碰得嘎吱作响。
“不,不,不。”他喃喃自语道,“他必须在这儿。我们说好在这儿碰面的。我们想和你聊聊,拉你入伙,所以这里是最好的集合点。他应该已经到了。”
“他没有。”
“他应该在的。他应该比我早来至少一个星期,甚至更多,因为我被迫走了很多弯路。”
“欧兰涅斯不在这儿,约翰。”迩达说道,“我很抱歉。”
“操!”他重重地瘫倒在地,“操!我以为他能行。”
“也许他被拦截了?”军团战士问道。
“对,有可能。”约翰苦涩地说道,“你能想象得到,有那么一些团伙想阻止我们。密教,受诅咒的叛军,亚空间本身……这些还只是开胃菜。都是你惹不起的对手。所以,确实,有些力量在想办法阻止我们。”
他望向迩达。
“你该走了。”他说道。
“我哪儿也不去,约翰。”
“听我说,这里很快会暴露,如果他们抓住了欧尔,那他们很可能也在抓我。我可能已经把他们领到这儿了。”
“我没在躲藏,约翰。”她说道。
“这不重要。他们会来的。另外,我很惊讶你还在这儿。”
“我还能去哪儿?”迩达问道,“地球是我的家。对,我还是喜欢它旧的名字。我生于斯,长于斯,避世而居,不涉尘嚣。我没有力量,女人和母亲通常都没有。其实这些漫长的日子里人类都没有力量,只有祂有,而祂不管我。”
“也许祂确实如此。”约翰说道,“但终结即将到来。再偏僻的地方也不安全。”
“祂不会伤害我。”
“迩达,祂赢不了。祂的孩子要毁灭祂。你和祂共同创造的孩子们要毁灭这个世界。而一旦祂完了,他们就会来对付你。”
“我的孩子……”她低语着。
“他们不再……”他说道,“他们不再是你记忆中的样子了。亚空间攫取了大部分,甚至他们之中最优秀的。他们变得冷酷无情,麻木不仁,暴戾恣睢,桀骜不驯。他们甚至可能已经忘了你,即便还记得,也会像憎恨祂一样憎恨你。你必须离开。”
“那你要做什么,约翰?”她问道。
约翰耸了耸肩。
“现在?我一时也想不出来。”
“也许欧兰涅斯还会来的。”她说道。
夜幕降临,沙漠中的大碗漆黑如墨,随着群星的闪耀而开闭。约翰站在土屋中,怔怔地凝视着一座小雕像。那座雕像如此古老而陈旧,他无法辨别那是诡术之神或是引路人,抑或二者截然。也许是赫尔墨斯·崔苏玛吉斯特【20】,三重伟大,诸门的开启者。又或许是基诺52千连团“小丑连”【21】的徽章,他忧伤地忆起这个名字。
迩达悄无声息地走到他身后。
“有趣的选择。”她向他手中的雕像点了点头,“阿佐斯-赫尔墨斯。引路人。”
“我被它迷住了。”
“不奇怪。和你非常登对,我觉得。”
他把雕像放回架子上。
“我想说,也许欧兰涅斯会来的。”她说道。
“也许。”他望向迩达,“希望永存。好吧,总该有点儿盼头。我觉得希望在这个银河系里快绝迹了。”
“你会等他吗?如果他要来这儿,你可以等等。”
“谢谢你。我会等一阵子。如果他没来,我会——”
“做什么?你会做什么,约翰?”迩达问道。
“我不知道。继续干吧,我想。就一个人,试着接触祂,你能帮上忙。”
“怎么帮?”
“我需要找一条进去的路。进入皇宫的路。”
“这件事我没办法帮你。”
“你是你们这类人里最强大的。”他说道,“我的意思是,除了祂以外。”
“我们中谁都不像祂那样强大。”她坐到靠垫堆上,慵懒地斜倚着凝视头上亭亭如华盖般的丝绸顶棚。“那一直是个问题。祂不止是强大一点,完全是另一个量级。一个怪胎。”
“真的?”这个词让他笑了出来。
“一个畸变,就算以本身就是畸变的永生者标准而言也是。你问我们为什么没有联手阻止祂或者遏制祂。有很多原因,大多数都是琐碎的个人因素,但主要的原因在于,即便我们联合起来,勠力同心,永生者也不可能与祂的力量相匹敌。我们身怀种种天赋,诸多异能。我们皆是超然卓绝之辈,时常左右人类生活,建立不世功业。我们是导师与舵手,引路人与领航者,有时候甚至引领整个国家和人民。但祂完全不同。祂是变化的发端,是力量的源泉。”
“一个神明?”他问道。
“不。在内心深处,祂依然是一个人。祂个性鲜明,优点与不足并存。当然,这些都被放大了。说真的,祂很棒,善良,风趣。”
“你是认真的?”
“对,风趣幽默,敏于言辞,满腔热诚,明察秋毫,聪慧绝伦,器宇轩昂,心无旁骛,自勤不辍,坚韧不拔。从生命的早年开始,祂就做了我们都在做的事。祂看到了自己的力量,尝试运用它。祂试着将人类引领到更好的未来。祂试着将人类拔擢至潜能的巅峰。并且,理所应当的,因为祂的力量,祂比我们所有人都做得更好。”
“所以这就是永生者的所作所为?”约翰问道,“这就是他们的本质?”
迩达起身望向他。她的湛蓝色眸子如宝石一般纯净。
“约翰,我说的都是真心话。我活了很长一段时间,但我不明白永生者到底是什么。我是其中一员,但我不知道。有一些理论,有些还很有说服力。我比较喜欢的一个宣称我们是人类种族的下一个版本。”
“啥意思?”
“在历史长河中,人类一直依照一条既有的心理与生理路线繁衍生息。”她说道,“标准的凡人,瑕不掩瑜。但还存在着越线者。每一代都会出现异数,超出遗传的变异。有些人生来便带有超然的礼物或天赋,非凡的技艺。最典型的,我猜想,就是灵能者。比如你,约翰。原初的你,在异形操弄你之前。天赋异禀。”
“我是个变种?”约翰挖苦地问道。
“那只是一种称呼。基因层面而言,你是非典型的特例,所有的灵能者都是。围绕基准范式产生的随机变量。这就是种族演化的方式,约翰。这就是他们进步的方式。遗传基因发生随机变异,有时候是对环境因素的响应。有些变异失败而消亡了,有些则获得了优势。更长的鸟喙,更强健的下颚,对生的拇指。具有优势的变异能够存活下来,因为他们比同类更适应环境。他们的基因延续,他们的后代同样享有那些优势。更长的鸟喙和更强健的下颚成为新的范式。变异的基因存活而成为基准的一部分。”
“所以渐渐的,一个种族不断变化,最终与它的先祖相去甚远?”约翰说道。
“是的。这个过程非常漫长。甚至能让永生者失去耐心。”
“所以你觉得永生者也是异数?”
迩达点点头。
“我相信永生者是一种非正常的优势变异。”她说道,“他们已经出现至少四万五千年了。理论认为我们可以被称为超人,是在进化上异常成功的智人的下一阶段。我们是这个种族预设的下一个进化形态。”
“预设?”他重复道,皱了皱眉头。
她举起一只手表示歉意。“这个词有误。我没有说这里面有什么神圣的计划或是神灵的杰作,我的意思是自然的变迁,种族的进化与增强。我相信永生者是下一代人类的早期呈现,在进化曲线发生之前就出现了少量的越线怪胎。我也相信,并不是自然本身有任何计划,而是因为我们是全然的智慧种族,我们的意愿是调整和引导人类,校准它的航向,修正它的路线,运用我们的天赋与长寿驱使它迈向未来,达至那个我们成为新的常例的时刻。达至那个智人共同成为超人的时刻。”
“所以这就是你们这帮人做的事?”约翰问道。
“大体上是,大多数都通过个人的努力,毕竟我们人数稀少。有些人选择了这条路,有些人选择了另一条路。他们选择滥用自己的天赋,选择沉湎于生命中的愉悦,屈服于人性中的虚妄。毕竟我们仍然是人类,有的人自私自利,有的人与世隔绝,有的人庸庸碌碌,有的人缺乏共情与利他心,对其他人类漠不关心。我还知道一个例子,有人成了疯子。”
“我想听听那个故事。”约翰说道。
“合适的时候我会说的。那是很久以前了。”她低下头若有所思,“另外,当然,还有些人不愿意担当这种角色,欧兰涅斯是个突出的典型。我想他是我们中最年长的。他一直是个心怀信仰的人,因为他出生在一个神灵似乎真实存在的时代,他从来不曾摆脱掉那种源自家乡文化的虔诚。欧兰涅斯认为永生者不应当介入人类事物,他认为对人类种族的引导应当专属于神灵。所以他避世隐居,过着自己的小日子,如是重复,从不参与。他并非唯一。”
“那帝皇呢?”
迩达撇了撇嘴。“你知道的,我讨厌那个称呼,完全彰显了祂的狂傲。”
“那祂有别的名字吗?”
“有很多。祂在数千年里有过许多名字,但都不是祂自己的。我不知道祂是不是有个真名,我认识祂的时候叫尼奥斯。”
“尼奥斯?祂的名字叫尼奥斯?”约翰不敢置信地摇摇头,“真普通。太令人失望了。”
“不,那只是我认识祂时的名字。我第一次见到祂的时候,祂这么称呼自己。我们大致上是同时代的人。”
“那是什么时候?”
“第一批城市兴起的时代。那时候祂是个军阀,一个国王。而祂正在做大多数我们这种人都会做的事。祂在管理人类。祂对宇宙的理解比任何人都深刻,这就是祂的力量。祂看到了亚空间的危险,人性的脆弱,我们这个种族不断再现的缺失……愚忠、易怒、盲信、饥渴。人性中一切糟糕却又美妙的部分。当我遇到祂的时候,祂已经走上将人类提携至更光明的未来的牧人之道。”
她看向约翰。“我相信祂,约翰。我仰慕祂。我们大多数人都这样。很难不爱慕祂,敬畏祂,而察觉祂野心的危险则更为困难。祂希望达成的是我们大多数人梦寐以求的,而祂有这个意愿与能力。不止践行,而且比任何永生者都更快,更全面。祂有能力加速我们的努力,并在短短几代人里完成其他人可能需要千万年才能实现的目标。”
约翰拿起一把凳子,在她面前坐了下来。
“请继续。”他催促道。
“祂经年累月地找出并尝试招募每个地球上的永生者。”迩达柔声说着,“一部分人加入祂,另一部分人决定拒绝。还有些人反戈相向。不少世界历史上最大规模的冲突便是源于敌对的永生者意图阻挠祂的计划。你以前知道吗?”
“我猜也是。”约翰说道。
“祂获得了胜利,约翰,尽管在某些时代祂也遭到了重大挫折。时光流逝,我们之中滋生了背叛。即便是最优秀的人也难以坚持,而我觉得祂痛恨这种背叛。祂相当冷酷无情,而且傲慢得惊人。不过我想如果你是祂,你也会如此。祂总是对的。祂从不寻求建议。祂重塑了世界,将它拉向前方,而祂从不接受对这个计划远大前景的质疑。这种行为被视同……异端。”
约翰扬起眉毛。“真滑稽。但你还是留在祂的身边。”
“远远超过应该的时间。”她回答道,“大多数人都与祂分道扬镳。祂在冒险。一个接一个的,与祂结盟的永生者离祂而去。我想其实祂很高兴看到他们的离开。祂早已厌倦了他们的反对意见和谨小慎微。祂需要结果。祂开始对那些跟不上祂的思维速度和天才的头脑感到愤怒。所以大多数人都离开了祂。他们要么进入其他生活,要么离开家园世界。只有一小部分人留了下来。当然其中有掌印者,他一直忠于这个目标。以及,如我所说,我在祂身边待得太久了,超过了应该的时间。”
“迩达,祂在冒什么险?”
“加速,约翰。祂急不可耐。祂相信祂已经掌握了需要知道的一切。祂不断向前推进。这很讽刺,我们永生不死,但祂却不愿意浪费丝毫时间。自然演化需要耗费千万年的时光,祂拒绝等待这么久。祂已经为此工作了两万,三万年,却依旧觉得时日无多。永生者通过进化循环的自然演进对祂的目标而言速度太慢。因此当大部分天然的永生者离开祂之后,祂建立了自己的。”
“基因原体。”约翰呢喃道。
“基因原体。”她微微点头,“从任何生理层面而言,他们都不是真正的永生者。他们只是永生者的人造等价物,从祂的血肉、力量和活力中诞生的不朽生命,被编码以大大加速祂的计划。他们被设计成能够存活得足够久,从而遂行祂的计划直至终点,并且不像人类那样轻易死去,而且他们从出生就被灌输服从祂的命令,不像天然产生的永生者那样拥有过多的自我意识。他们被造出来为祂的梦想服务。祂提取了自然赋予永生者的,并创造了自己的病态版本,随后通过他们,他们的基因遗传,创造了军团。”
“祂不是一个人完成的。”
迩达沉默了一会儿。沙漠的夜风自屋外传来阵阵呜咽,牲畜颈上的铃铛叮当作响。
“祂不是。”她说道,“当时我还和祂在一起,是最后剩下的几个人。我,我的同僚阿斯塔特,其他少数人。我有疑虑,我们都有,但祂很有说服力,令人信服。而且那时候祂已经比之前更加强大。祂需要一个基因科学家与祂合作,而这正是我擅长的。同时祂还需要一个生物源,一个基因库,稀少得足以与祂的相混合。一个永生者。”
“你。”
“我。我是另一个源头。一个基因供体。祂是人类之父,我是代孕之母,也是医生,还是接生婆。我们制造了二十个可爱的孩子,但祂不允许我施加任何影响,我只是个生理工具。他们出生后,我开始正确理解祂为他们准备的未来,痛苦的命运。祂给他们灌输凶蛮的速度和非自然的狂野。支配自然没有好下场,约翰。通过祂的孩子,祂强迫人类进入未来,强迫他们服从,并向亚空间发起挑战。祂创造了人造永生者,武装他们,准备对抗冷酷的宇宙。祂计划发起一场远征以重新夺回群星,在一个或两个血腥的世纪里重掌过去数千年里失去的。那是我离开的时候。阿斯塔特留下来完成了军团的基因构造,但我离开了。我很伤心,很失落,但我还是离开了。”
“不,不完全。”约翰说道,“这个部分我知道。艾尔德拉德告诉我了。你不止是离开,迩达。你想阻止祂。”
“我想救我的孩子。”
“你扰乱了祂。”
她弯下腰,盯着地面,双手掩住嘴。
“是的。我从祂身边带走了他们。我把他们抛入大潮,远离祂恐怖的野心。”
“操。”约翰喃喃道,“祂做了什么?”
“狂怒,持续了很久。当时我已经离开了。我躲藏了好一段时间,但祂并没有试着找我。我一直觉得这很奇怪。我一直等着祂的复仇,因为祂睚眦必报,但没有。最后我来到这里,这是我最喜欢的一个地方。我在不远的地方出生。我不再涉入红尘,祂也再没有来找我。”
她向他望去,哀伤地笑了笑。“我猜是因为那已经成了一个学术问题。祂一如既往地抖擞精神,重新上路。祂派出阿斯塔特军团发起大远征,这个计划被称为再征服,如同祂一直筹划的,但实际上这只是找回祂子嗣的借口。那些分散的子嗣自然也被重新找回,加入了祂。我失败了。我的努力堪堪拖延了祂的计划。我尝试过,约翰,但我没有阻止祂。”
“你会再试一次吗?”
“不,约翰。太迟了。”
“求你了。”
“一切都已残破不堪,约翰。”
约翰颓然坐倒在地。“欧尔没有来。我一个人办不到。”
“也许你就不应该去。”她说道。
“为什么不?”
“我反对尼奥斯的伟业。”她一字一句地说道,“最根本的原因在于祂的急躁冒进,用有悖人伦、轻率莽撞的人造版本替代生命的自然流动。人造永生者,约翰,这是祂的计划,看看现在成了什么样子。而你,约翰,刚才你指责我和我的同类袖手旁观。你认为我们没有齐心协力阻止尼奥斯的计划,堪称玩忽职守,所以我们应该在你面前感到惭愧,一个冒牌货和菜鸟,正要去做我们许久以前就应该完成的事。某种意义上,你也是个人造永生者,约翰,或者至少以前是。我没有理由相信你的判断,因为你和祂一样,和我那些可怜的孩子一样,都在试着加快命运的流转。”
“所以你把它丢给宇宙和自然的意志,眼巴巴地等着一切尘埃落定?迩达,恕我直言,我们全都活不到见证终结的那一刻。”
他凑上前,在她身旁坐下。放置餐食的托盘还在矮桌上。他拿起刚才用来喝水的杯子。
“金缮。”他说道,“我喜欢金缮工艺。穷尽光阴,煞费苦心以修缮破损之物。”他的手指沿着杯子蜿蜒的金色缝合线轻轻拂过。“在其他文化中,这个破碎的陶器会被视若敝屣,但在这里不是。匠人用黄金将每一片拼接起来,从而尽复旧观。而匠人之所以使用黄金,是因为他并不想隐藏器物曾经破碎的事实。黄金修饰了它的伤疤,让它变得更美。我觉得金缮修复的残缺比原本没有破损的光润更棒。”
“我同意。”她咧开嘴笑了笑,“我已经准备好听你那些粗陋得惊人的比喻了,约翰,别啰嗦了。”
他笑了起来。“好吧。我还想来个慷慨激昂的总结陈词呢。”
她从他的手中拿起杯子,翻转过来。
“我明白。”她说道,“杯子就是我们。帝国。人类。泰拉。所有的一切都残破不堪,但依然能修复。”
“只要我们努力去做。”他说道,“再加上一些细微的技巧。同时只要我们不害怕让伤疤暴露出来。”
“这仍然是人力,而非天道。”她说道,“人力的粗暴干预。”
“对,没错。因为我们当下所处,皆是人力所为。我们深陷前所未有的大战中,我们没有静坐等待的闲暇。杯子不会自行修复。这么说吧……你和帝皇分道扬镳,因为祂违逆天道,干预了命运的脚步。而你也害怕我会重蹈覆辙。人为驱动,一个人造永生者试图推动变化,这是你尝试阻止的一切的化身,是另一个虚假的半神企图扭转命运。区别在于,祂的举动出于全然的野心,纯粹是为了应对进化的节奏,而我的举动则只是为了应对祂的。我在试图用人力对抗人力。”
她凝视着他的面庞。
“告诉我,约翰。”她问道,“你更害怕谁,帝皇还是荷鲁斯·卢佩卡尔?”
“眼下很难说。”他回答道,“但只有其中一个能阻止另一个。无论如何,荷鲁斯只会毁灭,他不可理喻。但你心爱的尼奥斯也许还能被干预。我的意思不是帮祂赢得这场战争,而是彻底阻止它。”
“祂从来都听不进意见,从来都不屑于下问。”迩达说道,“在古老知识的流传中,祂是父神。绝对的权威。”
“什么?”
“祂是萨图恩【22】,是克罗诺斯【23】,是俄安内【24】。端看你信仰什么。”
“你不信神。”
“我不信。”她说道,“但这些符号一直让我很感兴趣,而在悠长的岁月中,祂扮演了其中的许多角色,以方便行事。战士之神密特拉【25】、提尔·锤手【26】、罗马狼【27】、安努恩【28】、风暴之主恩利尔【29】、雄狮之首马赫斯【30】、赛特【31】。大多数时候是萨图恩,父神,缔造者。在炼金术的文本中,萨图恩的标志是铅,第一物质,沉重、封闭、限制、庇护,冷酷的威权。萨图恩是个黑色的石头牢笼,将一切真相封锁其中,不见天日。”
“棒极了。你在劝我放弃。”
迩达向他微微一笑。“不,我被你的精神打动了,约翰·格拉玛提卡斯。你的决心。我相信也许你就是诡计之神,约翰,而诡计至关重要。它们不可信任,但不可或缺。”
“你把我绕晕了,迩达。”
“祂是萨图恩。”她呢喃道,“萨特奈恩的标志是铅。铅很沉重,但是,约翰,铅可以被改变。”
“铅可以被改变。”他重复这句话,绽放出笑容,“对,没错。”
“它可以被塑形,可以被调整。”
他站起身。
“所以你会帮忙吗?”他问道。
“尽力而为。”
“因为祂是阴郁的父神,而你是……什么?努特?玛特【32】?”
“我不再是母亲了,约翰。这些代表繁育和生机的雕像不过是一种念旧。但也许我会成为引路人。这不就是你想要的,对吗?”
“完全正确。”他说道,“我需要进入皇宫。你曾经从那里逃出来。我想你知道怎么进去。”
“有很多方法,但是,约翰,你有艾尔德拉德的剪刀。你已经是一个引路人了。我进来的时候,你正在观摩阿佐斯-赫尔墨斯的雕像。你说你被迷住了。这个意象在与你共鸣。”
“皇宫布下了禁制,连艾尔德拉德的装置也无法破解。我不是引路人,但也许你是对的,我是赫尔墨斯的另一个意象。偷奸耍滑的家伙。”
“我告诉过你,诡计至关重要。”她说道,“你知不知道祂的其中一个名字叫斯卓斐奥斯【33】?意思是转折。它能够开启门户,但它也能扭转命运。你是吗,约翰?你是命运的转折吗?”
“我能试试。”
“在过去的年代,诸神行走于大地之时,每个文化都有某种诡计之神。”迩达说道,“它能开启紧锁之门,在举手间变化万千,带来惊喜或错愕。在约鲁巴人【34】中,诡计之神被称为奥舒。”
“好故事。你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因为奥舒和赫尔墨斯,和阿佐斯,和墨丘利【35】,以及其他所有摆弄命运之神一样,都是解法,是溶剂,是转换铅,打开萨图恩黑色牢笼的媒介。但它还有一个名字叫牺牲执行者。为了呼唤神灵,你必须有所奉献,必须向神付出代价。你准备好了吗?”
他走出屋外。清朗的夜空透出阵阵寒意。茅屋和帐篷围成的圆环中心燃起一堆跃动的篝火,一群迩达的同伴聚集在那儿,此前为他奉上食物的三个人也在其中。一个人正在吟唱,曲调虽然古老,却似曾相识。其他人,尤其年轻人,正围绕着载歌载舞。火花升腾,奔向无垠的星空。
当众人看到他时一哄而散,只留下燃烧的火堆。他们化为火光中闪烁的人影,迅捷地消失在帐篷中。
害怕自己,害怕诡计之神。约翰如是猜想。
“操蛋。”他低语道。迩达自有一种用故事鼓动人心的方式。尽管她声称自己并不相信神灵,认为它们不过是这个世界亘古时代的夸张传说,但她总有办法说服你。她的话语很有分量,寓意层层嵌套。她用一种奇妙的方式将现实与象征融会贯通,将它们整合为某些新的意象。约翰喜欢这种方式。她身负玄秘,这一点本身就弥足珍贵。尽管帝皇在各个时代中隐秘行事,如同一个神明应有的行为,但祂的野心却暴露无遗,祂的伟大工作的目标不言而喻。祂不会委婉迂回,从来不会,祂是个粗暴、鲁莽的庞然巨物。
“世界上理应有更多的玄秘。”约翰自言自语道。玄秘为万事万物,为质疑、想法和探索留下了空间。迩达织就的传说模糊了现实与神话的边界。
而这看起来才是正道,因为这就是当下的宇宙。这个宇宙拒斥神明,却接纳了宏大异物的存在。未生者的超自然形体正涌入这个世界。有人说如果你认可这些灵体的存在,你就必须相信同样有神明的存在。约翰在过去的几年里听过许多次争论。它的基本前提就不成立,某个事物的存在并不意味着另一个事物必然存在。这个宇宙包罗万象,但它并不对称。恶魔的存在无法证明神明的存在,只有深不可测的亚空间与渺小的凡人生命。
约翰信步走到火堆旁,用棍子戳了戳篝火,让它烧得更旺。他能理解为什么人们开始将帝皇视为神明。至少帝皇还知道否认这种观点。祂只是一个人,一个男人,虽然与其他人相比非同寻常,独一无二。
但从祂的意图和目标而言,祂就是一个神,一个货真价实的神。而如果祂是,那么约翰就是诡术之神,迩达则是大地之母。真正的问题不在于帝皇成神与否,祂理所应当是。
约翰从背心口袋里取出黄道仪,小心翼翼地展开繁杂的机械结构。这是艾尔德拉德给他的罗盘,用以在虚境中指明道路,引导灵骨剪刀的剪切。它同样由灵骨制成,如同包裹他的夜空一般冷寂。没有丝毫温暖和刺骨的感觉以表明欧尔在附近。
“没有迹象。”一个声音说道。
约翰猛地抬起头,力图就站在他身旁。
“卧槽,以后别这样。”约翰说道。
“抱歉。”军团战士看起来一点儿都没有道歉的意思,“我进行了一次搜索,直至眼睛的边缘再回来。我检查了每一个传感器陷阱和数据捕捉器,没有任何迹象。我想你的这个朋友要么受伤了,要么被困在其他地方。但是——”
“谢了。”
“我为她效劳。”力图说道,“这个人——”
“欧尔·佩松。”
“欧尔?佩松?我该怎么叫?”
“就叫欧兰涅斯。”
“随便吧,他似乎对她很重要。我想她关心他。”
“我觉得他们应该是旧相识。我的意思是,很久很久以前。”约翰瞥了一眼战士。
“说到古旧,这玩意儿也很古老。”他指了指力图别在腿上的武器。“马克二福波斯型?”
力图摇了摇头。“M676联合型,在福波斯之前。你也可以叫马克零。这是火星并入之前制造的。”
“您老高寿?”约翰问道。
“领到手的时候它还是新的。”
力图取下它,递给约翰。他费力地握住沉重的枪身。
“这是真的老古董。”约翰说道,“镰刀型弹夹,侧面瞄具,七零口径枪膛。他们现在用七五口径的。”
“我听说了。”
“你不想搞一把新型号的?”
力图拿回武器,重新挂起来。“为什么要?”他问道。
约翰耸了耸肩。“搞个新玩具玩玩?加强停止力?”
“我能阻止任何我需要阻止的目标。”星际战士说道。
“我想也是。所以……你是哪个军团的?”
“没有军团。”
“从来没有任命?”
“什么都没有。”
“行,挺好的,但你是……哪条血脉?”约翰问道,“哪个原体是你的基因先祖?”
力图望向他。“我的父亲是尼奥斯。我的母亲是迩达。我是第一批的其中一个。在他们用基因库进行拼接之前。”
“你是个原型?”
“模板。”
“所以你的名字‘力图’【36】只是序列号的缩写,对吗?”
力图点点头。
“所以你的名字叫什么?”
“我没有名字。我一直是力图。”力图仔细地打量他,“我猜你说服她帮助你了?”
“没错。”约翰说道,“我要求得不多,但确实是这样。”
力图皱了皱眉头。“我不喜欢。”他说道,“我不在乎你。但如果这是她的意志,那我也会帮你。”
“因为你服从她?”
“从一而终。”
约翰点点头。“好吧,哥们儿。”他说道,“任何帮助都无任欢迎。”
他们沉默了一阵子。篝火噼啪作响,火星四溅。
“所以,”力图说道,“我在想。你到得太晚了。”
“啥?”
“现在是五月二十二日。之前你说你到得太晚了。足足晚了八个月。”
“没错。”
“你不得不往回走。找到一条新的路,重新踏出脚步,才能在今天到达。”
“对。”约翰说道。
“如果你的朋友也一样呢?”力图问道,“到得太晚了?或者太早了?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做到的。但亚空间的阴影笼罩了这个世界,也许通道变得混乱,扭曲,变形。也许这位欧兰涅斯没有被阻拦。也许他到了这里,只是不在正确的时间。像你一样。”
“天啊,”约翰瞪大双眼,“也许就是这样。”
【1】: Caucasian Levies:高加索征召兵团。该团也出现在《军团》中约翰的回忆里,参与了帝皇对泛太平洋帝国暴君杜姆的战争。
【2】: Cybele:西布莉,小亚细亚弗里吉亚(今土耳其中西部地区)一带流行的自然与沃土女神。
【3】: Persephone:珀尔塞福涅,古希腊神话中的冥后,是宙斯与农业之神德墨忒尔所生的女儿,被冥王哈迪斯强行霸占为妻子。
【4】: Proserpina:普洛塞耳皮娜,古罗马神话中的冥后,是丰收女神之女,被冥王普鲁托强行霸占为妻子。古罗马神话深受古希腊神话影响,这则故事显然也源自珀尔塞福涅的故事。
【5】: Prithvi:比里底毗,古印度神话中的大地女神。
【6】: 蜘蛛祖母:印第安神话中的大地女神或创世神。
【7】: Ninhursag:宁胡尔萨格,苏美尔神话中的生育女神。
【8】: Di Mu:地母后土,中国神话中的生育与大地女神。属道教尊神“四御”之一。
【9】: 红色线团:可能是指古希腊神话中忒休斯从阿里阿德涅处获得的线团,借此走出了米诺陶诺斯的迷宫。
【10】: Nwt:努特,古埃及神话中的天空女神,一般写作Nuit。
【11】: Hittite:赫梯,是公元前十九世纪于小亚细亚地区兴起的帝国,拥有发达的文明,是世界上最早发明和使用铁器的国家。在公元前十三世纪被腓尼基人肢解,公元前九世纪被亚述帝国摧毁。随后的三个名字均是赫梯神话中涉及生产、哺育的人物或神明。
【12】: Hopi:霍皮人,是北美印第安人的其中一支,拥有独特的语言和文化习俗。
【13】: niqab:尼卡伯,是一种伊斯兰女性服饰,由头巾和面纱组成,覆盖头部、耳朵和脖子,只露出眼睛。
【14】: al-kubra:阿库布拉,阿拉伯语中大致有“大的”之意。
【15】: mesomphalos:浮饰,是古代地中海地区的一种金属器具的装饰形制。
【16】: Tahricht:塔里奇,是北非地区的一种烤肉。
【17】: bouchiar:布奇阿尔,是北非柏柏尔人的传统食物,类似细脆的薄饼。
【18】: tajine:塔吉锅,是摩洛哥传统食物,名字来源于其烹饪锅具。可能类似汽锅鸡。
【19】: Kintsugi:金缮,是一种源自日本的工艺技术,在日语中称为Kintsugi (金継ぎ) 或 Kintsukuroi (金繕い),富有独特的文化内涵。这种工艺利用贵金属(如黄金)熔融后修补破碎的瓷器,但并不遮掩裂痕,反而以贵金属将之凸显,产生一种独特的残缺美。
【20】: Hermes Trisumagister:赫尔墨斯· 崔苏玛吉斯特,是泛希腊地区传说中的人物。起源于古希腊神话中的信使赫尔墨斯与古埃及神话中的智慧之神透特,二者的信仰在托勒密王朝治下逐渐融合形成。其后,这个形象在各种神话传说中不断变化。例如,在基督教传说中,此人是一名异教先知,预见到了基督的降临。Trisumagister意为三重伟大,因为传说中此人是炼金术、占星术和巫术的先驱者。
【21】: Geno Five-Two Chiliad:基诺52千连团,是帝国军老百团之一。约翰·格拉玛提卡斯曾化名孔尼格汉尼克尔在该团服役,并随之经历了诺斯星上混沌出现等一系列事件。“小丑连”是其中的一个连队。详见小说《军团》(已由Haldir老师全本翻译)。
【22】: Saturn:萨图恩,古罗马神话中的原初之神与农业之神。也是“土星”英文的由来。古罗马神话深受古希腊神话影响,萨图恩与下文的克罗诺斯在形象上多有重叠。下文的萨特奈恩(Saturnine)即本书标题源自该词,意为“阴郁的、铅中毒的”。
【23】: Cronus:克罗诺斯,古希腊神话中的泰坦巨人,是天神乌拉诺斯与地母盖亚之子,神王宙斯之父。他夺取乌拉诺斯的王位,又被儿子宙斯夺取王位,被打入塔尔塔洛斯地狱。
【24】: Oanis:俄安内,古巴比伦神话中的知识之神,传说中是它将文明和技艺传授给巴比伦人。一般写作Oannes。
【25】: Mithras:密特拉,原始印度-伊朗宗教体系中的战士与契约之神。
【26】: Tyr Hammerhand:提尔·锤手,古代欧洲北方神话中的律法之神。
【27】: the Wolf of the Romanii:罗马狼。传说中罗马创建者罗慕洛斯和兄弟勒莫儿时被父母抛弃,是一只母狼抚养他们长大。母狼乳婴也是罗马的城徽。
【28】: Arawn:安努恩,凯尔特神话中的冥府之神。
【29】: Enlil of Storms:风暴之主恩利尔,苏美尔神话中的农业、风暴和命运之神。
【30】: Maahes the lion-headed:雄狮之首马赫斯,古埃及神话中的战神,气候之神。常见形象为狮首人身。
【31】: Seth:赛特,古埃及神话中的战争,沙漠,风暴之神。
【32】: Ma:可能指Ma’at,古埃及神话中的正义、真理与秩序之神。
【33】: stropheos:斯卓斐奥斯,源于希腊语strophe,原意为“转折”,引申意为古希腊颂歌中的一个章节。
【34】: Yoruba:约鲁巴人,西非民族,主要居住于尼日利亚。约鲁巴人发展出一套复杂的神话体系,有数百个大小神灵。
【35】: Mercury:墨丘利,古罗马神话中的信使之神,与古希腊神话的赫尔墨斯相似。
【36】: 力图的英文名为Leetu,可能是取自LE2的谐音。LE2是Limited Edition 2的缩写。1985年GW发布了名为“LE2”的星际战士模型,是最早的一批星际战士模型,甚至早于1987年一版规则的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