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侠/短篇】明月夜 · 六

翠烟楼建于隋末,四面环水,独用长廊将各处水榭和亭台连接。
东西南三面常有游人骚客驻足,品赏风月。那长廊每到夜晚,便挂满了各色缤纷的花灯。
把瘦西湖点缀得格外秀丽。
那份秀丽不同于白日所见那般清波素雅,绿意盎然,夜晚的翠烟楼犹如褪下那层矜持的面纱一般,将其热情缠绵的一面尽情地展示出来。
那样外表沉稳,内里热情如火的一方水土,养育了一对异域兄妹十数年。
从西域大漠,到江南水乡。
没有人知道那对兄妹是如何入主翠烟楼的。
更鲜有人知,这翠烟楼中寄居着江湖中令人闻风丧胆的杀手组织风雨阁。
走过二十四桥下的圆石拱门,那一栏女墙内围着的是姑娘们的莺歌燕语。
曲依旧,景依旧,却独独少了那一缕淡蓝色的轻烟,和那声落落大方的招呼。
他把雪影剑深深地钉在门口土地上,双手将她抱起,一步步迈向楼中。
宾客们见他抱着寒烟,众说纷纭,但碍着他雪影剑魔的名号,却无一人敢近他身前。
那身白衣上血渍犹未干,一路追着他的步子,一直到翠烟楼绝顶。
翠烟楼的绝顶有一处书斋。
那里终年香气馥郁,它的东南角是这扬州城中鼎鼎大名的翠烟楼当家的寒烟的闺中。
每一位客人都是慕名而来,为一睹寒烟的风采,无论男女,无论尊卑,见到了,没见到,都要称她一声“姐姐”。
远远地,便见她的房门口聚着好几个姑娘。
那些姑娘们见陆少白来了,便纷纷让出一条道来。
开口说的,问的,陆少白却一句也听不进去。
他将门推开关上,一待就是大半天。
姑娘们不敢进去打扰,只得在门口你一句我一句,听着屋里的动静。
是日傍晚,翠烟楼里罕见地多了许多江湖人士。
不叫姑娘,也不听曲,却带着不少兵刃。
他们一个个口中说的,都是湖心亭中那位白衣公子。
若站在二十四桥上,不用凝神就能听见那亭中的笛声,吹得也是暗香吟,时而婉转高亢,时而平沉低昂。
不知何时,那些江湖人士都聚集到了桥边长廊处。
那水上长廊上来来往往,姑娘们一个接一个地从楼中往湖心亭中搬着酒坛。
不一会儿,那亭中就被摆满了各种陈酿。
“喂,姑娘,你们这是干什么呢?”
终于还是有好奇的江湖人士开口问道。
“湖心亭里那位爷,把剑当了换酒,要我们把酒给搬过去呢。”
“当剑?”
人群之中议论纷纷。
任他们吵闹,笛声却一直未断,忽地,一只大雁从空中落下,停在亭子的栏杆边上。
陆少白将笛子收起,随意拿起一坛酒喝了起来。琼浆玉液倾泻而下,如人江海。
浑然不知长廊上已经挤满了人。他们一个个手执兵刃,朝他逼来。
“格老子的雪影剑魔!”
离他不过十数尺,一位戴斗笠的刀客见他只顾酗酒便朝他吼道,“今天,咱们来找你算账来了!”
陆少白举起的酒坛微微倾斜,余光扫了一眼。
少林,嵩山,点苍,昆仑,绝刀……来的这群人中,大多都是江湖中的名门正派。
“好你个酒鬼!看刀!”
那刀客见他全然不理会他,抬手便攻,怎料陆少白一个闪躲。那刀客绊了一跤,匡唐一声跌倒在地。
“喂,怎么回事,这人看起来不像是武功全废的样子啊……”
人群中有人窃窃私语。
被陆少白听了去,他一脚踩在那刀客背上,手中酒坛一落,把刀客的头砸出一滩血来。
“各位找我陆某,不知……有何见教啊?”
那语气中已有几分醉意。
“格老子的!”那刀客恼羞成怒,一个打挺起身,却被陆少白用碎掉的酒坛瓦片指着喉口。“唔!”
“雪影剑魔!休得猖狂!那日你来我滇南沈家庄,杀我胞兄全家三十六口,连孩童都未放过!此等丧尽天良之事,今日定要你血债血偿!”
那群人之中,一位操着浓重的滇南口音的年轻人,毅然决然站了出来,神情和语气中充满了对陆少白的恨意。
陆少白见他年纪尚轻,冷笑了一声。
一把将瓦片插入刀客的喉咙,那刀客血溅当场,一命呜呼。
那群人被那突如其来的举动一下震慑住,纷纷朝后退了一步。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陆施主,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如若今日执意不肯伏法,我等便要为武林除害了。”
“伏法?心证大师,不过半日,你们便闻讯而来,是朝廷的指使么?”
“阿弥陀佛……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我等又岂能置之度外。节度使安大人闻听‘雪影剑魔’与风雨阁一行盘踞扬州,为祸一方,便告知老衲携诸位正道人士前来诛魔匡正。”
“诛魔匡正?哈哈哈哈哈,好一个诛魔匡正!”
陆少白笑得犹自狂傲。
“滇南沈家,世袭爵位,然仍不思满足,勾结南蛮外族,抓活人炼尸。他沈家庄三十六口,到最后连自己的孩子都不放过,我若不一把烧了那污秽之地,只怕这时候的南疆,早就毒尸遍野了!”
此话一出,那年轻人脸色便难看了起来,只独自辩解道:“你,血口喷人!”
“哼!大伙不要听他瞎扯,俺们点苍仙子也是糟他侮辱,才失了名节!”
“哈哈哈哈哈哈!”
陆少白从一旁又取了一瓮,仰头便喝。“点苍仙子?哈哈哈哈,贵派仙子的玉体,只怕是贵派上下男徒,人人皆知吧?”
“你!”
那点苍派高手,被他一句话呛住,倍感丢人后也忿忿地不再作声。
“陆大侠,你也是师承名门正派的,你可别忘了,你师父玄一真人传你剑法,可不是让你襄助突厥蛮子,来犯我中华的。”
冷不丁地,一个乞丐模样的邋遢男子从人群中钻了出来。
陆少白听的他说突厥,面色上却波澜不惊。
“先师已驾鹤西去,先师在世之时,从不以名门正派自居,我纯阳观中皆是修心无争的弟子。更不必说那国家之争了。”
“是吗?可惜,那小妮子可不是这么说的啊。”
“……”
那丐帮弟子转过身去大声宣布,
“诸位!安大人已经吩咐将士把那企图逃脱突厥蛮子的公主斩首!我丐帮誓与大唐共存亡,铲除奸贼,卫我河山!”
听得这消息,在场的江湖人士无不拍手叫好,皆叹服于丐帮的侠义之举。
正在他得意之际,却感背后烈烈生风。
那一瓮酒朝着他的砸来,却在中途失了去势,一声脆响碎了一地。
“郁婷……唔!”
陆少白急血攻心,一口血会集腔中喷了出来。
众人见他内伤在身,便也不似刚才那样怕他,重新提起兵刃朝他逼来。
正在此时,心证大师却拦住了大家。
他转身,看向一旁有些畏缩的弟子,低声道:“不悔,你去为这位陆施主渡来。”
那小和尚朝心证大师一揖,却面露难色。
“师祖,小僧……小僧……”
“还不快去啊,小和尚!”
人群之中有人不耐烦地催了催,显然并不是所有人都在意名门正派的做法。
“陆,陆施主……”
那小和尚朝口吐鲜血的陆少白走来,毕恭毕敬地深深一揖。“师祖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我看施主身受重伤,不如……”
陆少白抬头看了一眼,有些吃力地扶着亭中石桌坐下。
“小和尚……我们是不是在翠烟楼中见过?”
“施主……说笑了。小僧,确实来过翠烟楼,可,可是我……”
陆少白摇了摇手,并不想听那和尚絮叨。
“我且问你,那段姑娘,和寒烟姑娘,可有哪一位是他们口中所说的半点‘恶’?”
“这……这……”
那小和尚一阵犹豫,捻动手中佛珠,像是对不住身后的同门一样,只得闭着眼睛说道:“段施主,还有柳施主都不会是坏人,她们……她们……段施主我虽不甚清楚,但柳施主常常命人送我斋饭,怕我等云鸢姑娘饿坏了身子……”
“这么说,在这酒肉声色之地,寒烟倒是有心护你一个佛门弟子了?”
“陆施主说笑了……小僧…不打诳语。”
人群之中爆发出一阵讪笑,有人说心证大师晚节不保,少林门下竟出了如此门徒。
可陆少白却忽地再度大笑了起来。
“好!”他再取了一坛酒,把它推到那小和尚面前。“来,大师!陆某敬你!”
“诶,不不不,小僧不敢,小僧不敢,小僧是少林弟子……出家人要守清规……”
那小和尚连忙拍了拍脑袋,惊慌失措地原地转了一圈,回到那群人当中。
“阿弥陀佛。不悔,你且退下吧……”
心证单手一举,取拜山之姿,朝陆少白走来。
“今日老衲责无旁贷,定要给江湖和大唐子民一个交代,得罪了,陆施主。”
语音刚落,一招大力金刚掌便朝着陆少白拍来,陆少白起身一个腾挪,堪堪闪过。
却不料那掌法刚猛至极,夹杂着劲风和惯力就要拍到那亭边栏杆上休憩的大雁。
陆少白反向足尖一点,一把抱过大雁,朝空中一扔。
那大雁呼啦啦地飞向空中,陆少白却被那一掌击中背部,落入瘦西湖。
听得声响,那群江湖人士眼睁睁地看着陆少白落水后,不过片刻的功夫,就再没有动静。
“喂,他不会死了吧?”
“除恶务尽!来个人下去看看啊!”
“你行,你去啊,我们山里人可不会水!”
“阿弥陀佛……”
正在众人推诿之际,却不知谁高呼了一声:“你们看,翠烟楼楼顶……!!”
夕阳高悬,火烧云蔓延而去的暮色下大雁凌空。
翠烟楼上,一袭红影衣袂飘飘 ,遗世独立。
那人站在绝顶之上纵身一跃,红色的轻纱就如同云朵一般顺着她的脚尖铺开。
不过是一刹那的功夫,她的身姿裹着漫天霞光倾泻人瘦西湖中,惊起遮天蔽日的芙蓉莲摇曳后,再也不见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