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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下去的理由2》:每一种疾病都曾招来偏见,我们害怕得病,于是恐惧滋生偏见

2020-11-19 22:17 作者:工作脑细胞  | 我要投稿


☆畅销全球33个国家,英国报业巨头《星期日泰晤士报》非虚构类畅销书排行榜No.1,连续46周稳居英国图书畅销榜前10名,英国最大连锁书店水石书店年度选书,入选《娱乐周刊》2016年必读书目。

作者马特·海格曾站在悬崖边企图自杀,离死亡只有一步之遥。在这本书中,他以惊人的准确度再现了与抑郁相伴的种种亲身感受。但这本书非关死亡,而是关于如何在失去一切之后绝地逆转,度过人生的艰难时期;如何在走出困境之后成为更好的自己,更用力地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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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樱花

抑郁症的一个副作用是,你有时会变得特别留意大脑的运转在我精神崩溃、住回父母家那段时间,我常常想象着把手伸进自己的脑壳里,取出让我抑郁的那个零件。这似乎是一个很多人都有的幻想,我和其他抑郁症患者聊起过,也在书中偶遇过。但我要取出哪个零件呢?是一大块固态的东西,还是一小点液态的东西?

 

有一次游完泳,我坐在利兹公园广场的长椅上。这是市中心肃静的一角,维多利业式的连栋住宅现在成了法律事务所。我凝望着一棵樱桃树,感到乏味,那是一种没有焦虑的抑郁,一种全然的、绝望的乏味。我几乎动弹不得。当然,安德莉业在我身边。我没有告诉她我的感觉有多糟。我只是坐在那里,看着粉色樱花和树枝,期待着我的思绪能像花瓣一样,轻而易举地飞远。我在大庭广众之下哭了起来。我多想成为一棵樱桃树。越是研究抑郁症,就越会意识到我们对它的无知。它的90%仍是秘密。

 

“初期的精神失常主要与化学物质有关,”库尔特.冯内古特(在《冠军早餐》(Breakfast Champions)里写道,“德威恩.胡佛的身体在生产某些特定的化学物质,这些物质使他的头脑失衡这个观点很有吸引力,且多年来被无数科学研究佐证。大量抑郁症病因的科学研究都关注了像多巴胺和血清素这类化学物质,尤其是血清素。血清素是一种神经递质,即将神经信号从脑部一个区域传到另一个区域的化学物质。该理论认为,抑郁症就是脑细胞血清素产量过低导致的血清素水平不平衡。因此不难理解,最常见的抗抑郁药百忧解等,都是选择性血清素再摄取抑制剂,可以提高大脑中的血清素水平。

 

早在2008年,《卫报》(Guardian)的本.高达可就在质疑血清素理论。“来自6000亿美元制药业的庸医们,兜售着他们的概念,抑郁症的病因是脑子里血清素水平太低,所以你需要吃提高大脑血清素水平的药一一这就是血清素假说。它从来就没站稳脚跟过,如今的证据更是自相矛盾。

 

所以,科学家们并不都照着同一个歌谱唱歌。有些人甚至不认为存在这样一个歌谱。另一些人把歌谱烧掉了,写了自己的歌斯坦福大学行为科学教授罗伯特.马兰卡认为,研究应着眼于其他方面,比如大脑中心的“伏隔核”,它很小,掌管快感和成瘾我们有理由猜测,如果它运行不正常,将导致快感缺失。快感缺失就是完全没有能力感觉到快感,这是抑郁症的主要症状。这也意味着,试图把手伸进脑壳取出致病零件是不太可能的,因为必须穿过整个额皮质才能取到那个很小的伏隔核。

 

也许研究某个特定部位或化学物质是不会给我们一个完整答案的。也许我们应该研究当代的生活方式,以及我们的大脑为何不适应当代的生活方式。不论是在认知、情感还是意识方面,人类头脑本质上是没有改变的,现代人的大脑和莎士比亚时代、耶稣时代、埃及艳后时代、石器时代是几乎一样的。时代在改变,大脑没有进化。新石器时代的人类无须应对电子邮件、突发新闻、弹出式广告、伊基阿塞莉娅视频、一个繁忙周六夜晚的地铁自助售票机。也许我们不应该忙着升级科技,使自己逐渐变为半机械人,我们应该想想如何升级自己应对这些变化的能力。有一件事是确定无疑的:我们距离科学的终点还很遥远,

 

尤其是神经科学这样的“婴儿期"学科。我们今天知道的大多数知识,在未来都将被推翻或重新评估。这就是科学,不依赖盲目信仰,只坚持不断怀疑。目前我们能做的,也是真正需要做的,就是倾听自己。如果你想好转,唯一重要的是什么对你有用。只要它有用,管它是什么原理。安定对我没用。安眠药、圣约翰草、顺势疗法对我也没用。我没试过百忧解,想想我就害怕。我也没试过认知行为疗法。如果吃药对你有用,管它是因为血清素还是别的什么,继续吃药就对了。如果舔壁纸对你有用,你就舔壁纸。我不反对药物。我支持一切有用的东西,我知道药物对很多人都有用。也许未来某一天我也会吃药。现在我只坚持对我有用的疗法:锻炼身体,瑜伽,全神贯注于我热爱的某件事或某个人。没有哪种疗法适合所有人,你自己就是最好的实验室。

 

我们倾向于将大脑和身体看成分开的两部分。过去,我们认为心脏是人的中枢,或者至少和大脑占据同等的地位。现在,我们抱有一种奇怪的观念,认为大脑操纵着身体的其他部分,就像挖掘机里握着操纵杆的司机一样。在某种程度上,将心理健康跟生理健康分开来谈的观点是有误导性的。焦虑症和抑郁症有很多症状其实发生在大脑之外,比如经常伴随焦虑症的心脏悸动、四肢疼痛、掌心冒汁和刺痛感,或是抑郁症常见的四肢疼痛、全身疲乏等症状。

 

【2】精神病

13岁时,我第一次感觉到我的头脑有点陌生,有点异样。那发生在我试图用牙刷去除痦子的几个月之后。当时我在德比郡的匹克山区,参加学校组织的郊游。女生们住在旅馆。男生们原本也该住在旅馆,但不料房间被重复预订了,所以我们8个男生住在远离温暖旅馆的马厩里。我讨厌离家,这是我的另一个大焦虑。我想回家,躺在自己的床上,欣赏法国女演员碧翠斯.黛尔(BéatriceDalle)的海报,或者读史蒂芬.金(StephenKing)的《克里斯汀》(Christine)我躺在上铺,看着窗外黑沉沉的沼泽地,夜空无星。我在班上的男生中没有朋友。他们只谈论足球和手Y,我对足球一窍不通,相对于足球,我可能更擅长手Y,但我不习惯当众讨论它。于是我假装睡着了。

 

马厩里没有老师,有一种《蝇王》的感觉,我不是很喜欢。我很困。那天我们徒步了10英里,一路上大部分是泥炭沼泽地。睡意压迫着我,像周围的土地一样厚重、黑沉。笑声把我惊醒。发疯般的、癫狂的笑声,好像刚刚发生了世界上最好笑的事情。我说梦话了。对一个13岁男生来说,没有什么比见证另一个13岁男生毫无防备的尴尬时刻更好笑了。

 

在梦中,我语无伦次地说了些关于奶牛的事,还说了纽瓦克。纽瓦克是我的家乡,说这个很好理解,奶牛嘛,好吧,这的确很奇怪,匹克山区并没有奶牛。他们告诉我,我一遍遍说着:凯勒姆在纽瓦克。”(凯勒姆是靠近纽瓦克镇的一个村子,镇议会就位于凯勒姆。我的爸爸曾经在那里做建筑师,在镇规划局。)我努力想跟他们一起笑,但我太困、太紧张。学校组织的郊游还是一个压缩版的学校,而我从11岁起就开始不喜欢学校了,那时我还在一个仅有28名学生的乡村小学。我现在就读的学校是马格达莉高中,那是一个让我快乐不起来的地方。高一大部分时间,我都在假装胃痛,但没几个人相信。我又睡着了。醒来时我在颤抖。我是站着的,冷风吹在我身上,手上流着好多血。我的手鲜红,闪闪发光。一片玻璃扎在我的掌心。马厩的窗户碎了一地。我惊恐万分。其他男生也醒了,但没有笑。印象中当时老师来了,或者就快来了。我的手不得不用绷带包扎。

 

原来我在睡梦中下了床。我再一次大喊奶牛,挺滑稽的。(“奶牛来了!奶牛来了!”)然后我在某人床边撒了泡尿。捣碎了玻璃窗。后来一个男生摇晃我的胳膊,把我摇醒了。这不是我第一次梦游。之前的一年,我曾梦游到妹妹的卧室,拿她书架上的书,以为自己在图书馆。但在此之前,我的梦游从未公之于众。我有了一个新外号,精神病。我觉得自己像个怪物。但那时的情况其实还不算太糟。我有爱我的爸爸妈妈,有为数不多的朋友,有一个妹妹,我们可以一聊就是几个小时。我的生活相当舒适、正常,偶尔一阵孤独感爬上心头。是孤独,不是抑郁。一种自哀自恋的、青少年的、没人理解我的感觉。当然我也不理解自己。我忧虑着一些事情。核战争,埃塞俄比亚,坐渡船。我每时每刻都在忧虑。唯一不让我忧虑的事,或许正是我应该忧虑的,那就是忧虑本身。11年后,我不得不与之抗争。

 

【3】积木层层叠

在梦游捣碎玻璃窗的11年后,在那些精神崩溃的日子里,我有大把大把的时间,与焦虑四目相对。爸爸妈妈起床就去上班了,留下我和安德莉亚在家里度过漫长的一天。要书写这段时期让我感觉很怪异。我的意思是,真的没有任何事情可写啊。从外表看来,那是我人生最风平浪静的阶段。

 

表面上看,我每天的日程就是和安德莉亚聊天,或者在我儿时的卧室,或者在楼下的厨房。偶尔,我们下午外出散一会步,去最近的街角商店,只有二三百米远。在更有冒险心情的日子里,我们沿着特伦特河散步,有点远,在镇中心的另一边,我得走过儿时熟悉的街道才能到达。(为什么我变了,它们却还是以前的样子?)有时我们会买一份报纸、一盒汤罐头和一些面包,回家读读报纸,做汤喝。后来我们也帮忙准备晚饭。这就是我们的生活,聊天、坐着、散步,一点也不“阿拉伯的劳伦斯'。这是两个24岁年轻人所能经营的最低音量的生活。

 

然而,这些日子又是最为激烈的日子,充斥着成千上万次微小的战役,那段日子充满了痛苦的回忆,以至于直到现在,14年6个月之后,我才敢正视它们。我精神极度紧张。人们都说“日子要一天一天过”。这么说当然可以,但一天就是一座大山,一周就是徒步翻越喜马拉雅山。都说时间是相对的,千真万确。爱因斯坦说过,想要理解相对论,想象一下爱和痛的区别就好了。“当你和一个漂亮女子约会,一小时就像是一秒那么短。当你坐在烧红的木炭上,一秒就像是一小时那么长。”对我而言,每一秒都像坐在烧红的木炭上,除了希望病好,我最希望的就是时间过得快些。9点变成10点,早晨变成下午,9月22日变成9月23日,白天变成黑夜,黑夜变成白天。我的卧室里还放着儿时的地球仪,我偶尔会站在那里转动它,希望能把世界转到下一个世纪。

 

我对时间的着迷就像有些人对金钱的着迷一样。它是我唯一的武器。别人积攒英镑和便士,我积攒小时和分钟。现在是10月3日,发病后的第22天。在狂怒的焦虑之河里,积攒时间就是我的希望。我积攒的时间越多,就越觉得我有机会重获健康。加上我还活着,还没有把任何人错认成一顶帽子。然而好事多磨,我的时间像积木层层叠,我一天天地叠高,想象自己正在变得越来越好,然后突然有一天,五小时的惊恐发作或一整天世界末日般的黑暗袭来,积木再次崩塌。

 

【4】警告信号

抑郁症的警告信号很难被人们发现。对抑郁症没有直接经验的人,更难发现它的警告信号。部分原因在于,有的人搞不清抑郁症到底是什么。我们把“抑郁”当作“悲伤"的同义词,就像我们把“忍饥挨饿"和“饿"等同,这无可厚非。然而,抑郁症和悲伤的区别相当于“快要饿死"和“肚子有点饿"的区别。抑郁症是一种疾病。它不伴随皮疹或咳嗽。我们看不见它,因为它基本上是无形的。它是一种严重的疾病,但令人惊讶的是,很多患病者最初很难认出它。这不是因为他们不够痛苦一一一他们很痛苦,但这种痛苦的感觉似乎是无从辨认的,或者容易与其他东西混淆。比如,如果你感觉自己一无是处,你可能会想,我感觉一无是处,因为我的确一无是处。你不太容易把这看作一种疾病症状。受低自尊和疲惫感的影响,即使你明知这是一种疾病,可能也没有意愿和能力将其告知他人。但无论如何,下面是一些最常见的抑郁信号:

 

疲惫一一.如果某人总是无故感到很累。低自尊一一这一点别人很难发现,如果发生在那些不善于表达情感的人身上就更难被发现,而且低自尊也会让人更不爱表达自己。“精神运动性阻滞”一一在某些抑郁症案例中,会出现动作迟缓和说话缓慢现象。食欲下降(不过食欲大增有时也会出现)。烦躁易怒(不过公平地说,这可以是任何事情的迹象)。频繁哭泣。快感缺乏症一一一它是伍迪,艾伦导演的《安妮,霍尔》最初的片名。那是我第一次听说这个术语。意思是无法体验任何类型的快感,甚至美好的事物,比如日落、美食、看八十年代切维.切斯的无厘头喜剧,诸如此类的东西。突然内向一一如果某人似乎比平时更安静、更内向,有可能他患抑郁症了。(我记得有几次我说不出话来。感觉好像动不了舌头,说话显得完全没有意义。似乎别人谈论的事情对我来说就像属于另一个宇宙。)

 

【5】魔鬼

魔鬼挨着我坐在汽车后座上。他既是真实的,又是虚假的。他不是一个幻觉,也不像主题公园里的鬼魂那样清晰。他在那里,又不在那里。我闭上眼,他在那里。我睁开眼,他还在那里。他就像一种忽隐忽现的心像转移到了现实中,想象出来的而非看见的。他很矮,约3英尺。顽童似的,灰白色,像教堂的怪兽状滴水嘴。他仰头看我,微笑着。然后站起身,开始舔我的脸。他的舌头很长很干。他一直不停地舔啊舔啊。我并不害怕。我的意思是,恐惧是存在的,显然,我每时每刻都生活在恐惧里,但是他并没有让我更恐惧,反而是一种安慰。他的舔舐是带着关爱的,好像我是一个巨大的伤口,他在努力让我舒服一点。

 

汽车正在开往诺丁汉皇家剧院,我们要去观看《天鹅湖》。这个版本的天鹅全是男性。妈妈在说着什么。安德莉亚坐在副驾,耐心地听着妈妈说话。我记不清她说了些什么,我只记得她在说话,因为我一直在想“好奇怪啊"。妈妈在谈论马修.伯恩和她看过这场演出的朋友们,而后座上有一个快乐的魔鬼在舔着我的脸。我被他舔得有些烦了。我试着关闭这种心像,或者甩掉关于他的念头,但无济于事。他继续舔啊,舔啊,舔啊。我的皮肤并不是真的能感觉到他的舌头,但魔鬼舔我脸的念头真切到足以让我的头脑发麻,好像有人在挠我的痒痒。魔鬼大笑。我们进了剧院,天鹅在跳舞。我感觉心跳加速。黑暗、封闭空间、妈妈拉着我的手,我受不了了。我不行了,要完蛋了。当然,我没有完蛋。我还坐在座位上

 

焦虑症加抑郁症,最常见的精神疾病鸡尾酒,不可思议地合二为一。闭上眼睛,我常会看见奇怪的物体。现在想来,那是因为我太惧怕变疯。疯子才会看见不存在的物体。如果你的恐惧亳无对象,你的头脑终究会为你制造出一个对象。那句经典的话一一“唯一值得恐惧的是恐惧本身",变得毫无意义。因为恐惧本身就足够了,事实上,恐惧是一个怪物。

 

“怪物是真实的,”斯蒂芬.金说,“鬼也是真实的。它们住在我们心里,而且有时会战胜我们。周围很黑。房子静悄悄的,所以我们也尽量压低声音。“我爱你,”安德莉亚低语。“我爱你,”我也低语。我们亲吻着。我感觉魔鬼在围观我们亲吻、拥抱。过了一会儿,慢慢地,魔鬼散去了。

 

【6】存在

人生是艰难的。它也许美丽,也许精彩,却也艰难。大多数人的应对方式是不去考虑它,但有的人做不到。再说,思考是人的天性,“我思故我在”。我们知道我们会衰老、生病、死亡。每一个我们认识的人、爱的人都会衰老、生病、死亡。但我们必须记住,正因为此我们才有爱。人类或许是唯一一个会得抑郁症的物种,但这是因为我们是一个不可思议的物种,我们创造了不可思议的东西一一.文明、语言、故事、情歌。明暗对比是光与影的对照,文艺复兴时期的耶稣画像中,画师用黑影来突出沐浴在圣光里的耶稣。死亡、腐烂等一切阴暗的事物会孕育美好,这或许有点难以接受,但我相信。正如永远伟大的诗人、偶尔焦虑的旷野恐惧症患者艾米莉.狄金森所说:“那永远不会再来的事物,才使生活如此甜美。

 

【7】一个人走路的艺术

在我严重抑郁期间,我还患有其他相关的精神疾病。人类喜欢划分事物。喜欢把教育系统划分为不同学科,喜欢把一个地球划分为各个国家,喜欢把书籍划分为不同体裁。但真相是,事物是模棱两可的。就像擅长数学往往意味着也擅长物理,患抑郁症往往意味着也患有其他精神疾病,焦虑症、恐惧症、强迫症。(我有强迫性吞咽。)我还一度有旷野恐惧症和分离焦虑。有一种测量我进步的方式,是看我一个人能走多远。如果我在外面,没有安德莉亚或父母陪伴,我就适应不了。但我不仅没有逃避这些情境,还强迫自己一个人出去我觉得这样做还是有帮助的。总是直面恐惧,迎着恐惧而行,让我感到筋疲力尽,但这似乎有些用处。

 

在我自我感觉非常勇敢的日子里,我会说一些一一啊咳一一无比英雄主义的话,像是“我要去商店买牛奶,还有酵母酱。这时安德莉亚会看着我说:“你一个人吗?”“是的,我一个人。没问题的。那是1999年。很多人还没有手机。那时“一个人"还是真正意义上的一个人。于是我会迅速穿上外套,抓点零钱,以尽可能快的速度走出家门,试图超过恐慌的速度。当我走到威灵顿路尽头,黑暗开始对我低语。我转弯走上斯利福德路,看到橙色砖头的排屋飘着窗纱。深深的不安全感弥漫而来,我感觉自己仿佛身处一艘飞离地球轨道的飞船之上一一我不是在去商店的路上,我是在阿波罗13号上。

 

“没事的,”我小声对自己说。我路过一些遛狗的人,有的无视我,有的皱眉,有的竟然对我微笑。我也不得不微笑,然后我的头脑会立刻惩罚我。这就是抑郁症和焦虑症的奇怪之处。它们极度害怕快乐,即使你本人很向往快乐。如果它们逮到你笑,甚至假装笑,你就糟糕了。笑是绝对不被允许的,它们会用10吨的抗衡力来抵消它。那种一个人在外面的感觉极不自然,就像没有了墙的房顶一样。我看见商店在前方。“兰帝斯的招牌看起来那么小,那么远。巨大的悲伤和恐惧让我难以迈步。打死我也做不到。

 

打死我也走不到商店。一个人。找到牛奶和酵母酱。如果你现在回家,你会变得更弱。你要怎么办?回家迷失自我、变成疯子吗?如果你现在回家,一辈子住在软壁病房的概率会增加。走路,走到商店。它就是个商店。从10岁起,你就可以一个人走到这个商店了。一步一步走,挺胸抬头。呼吸。我的心跳加速了。别管它。可是你听一一砰砰砰砰砰。别管它。可是你听,你听,该死,听啊。还有别的。

 

脑海里的图像,堪比恐怖片。头后部的针刺感,蔓延到整个头部。发麻的手和胳膊。被掏空的感觉,解体的感觉,孤魂野鬼的感觉。呼吸困难。空气变得稀薄。控制呼吸节奏需要很大的专注度。只管去商店,继续走,只管走到商店。我进了商店。无论有没有安德莉亚陪着,商店都是最令我恐慌的地方。令我极度焦虑。我不清楚为什么。是因为灯光吗?是因为横平竖直的过道吗?是因为闭路电视摄像机吗?

 

是因为那些商标为了引人注目而发出的尖叫吗?当你深深地融入周遭环境时,也许就会听见那些尖叫,阵亡在联合利华手里。这里只不过是兰帝斯,不是什么大型超市。门是开着的,街道就在外面。这条街连接着我父母家的街,街上有我父母的房子,房子里有安德莉亚,她是一切。如果我跑步,大概一分多钟就能跑回家。我努力集中注意力。可可麦片。很难。香甜粟米片。真的很难。脆坚果麦片。蜂蜜怪兽牌蜜糖麦片泡芙。蜂蜜怪兽长得一点不像怪兽。我来这里做什么?就是为了证明自己能行吗?太疯狂了。这是我做过最疯狂的事情。

 

它只是个商店。以前你一个人来过这个商店500次。镇定。控制你的情绪。怎么控制?说得好听。每件事都很糟糕,生活就是无尽的艰难,每一秒都包含1000个挑战。我是1000个不同的人,飞速逃离身体中心。

 

患病前我没有意识到这种病还会有生理上的症状。我的意思是,没想到发生在脑袋里面的事竟也在感官上有所反应。我的脑部有刺痛感,嗡嗡作响,阵跳,这些感觉大多发生在头骨后部的枕叶。我的额叶感觉晕晕乎乎,像电视没信号时的白噪音。想得太多了,可能就会感觉到胡思乱想的形状。一分钟里容得下无限的感情,"福楼拜写道,“正如一个小地方容得下一大堆人一样。赶紧离开这个商店。你承受不了了。你的脑袋要爆炸了。脑袋是不会爆炸的。生活不是大卫.柯南伯格电影。

 

也许我会继续下坠?也许发生在伊比萨的坠落只是一半?也许地狱还在更下面,我的目的地是那里?也许我会成为诗里患炮弹休克症的士兵,流着口水,号哭着,迷失了自己,连自杀也做不到?也许这个商店将把我推向那个境地?

 

收银台后面是一个女孩。我还能想起她的模样。她和我差不多大,也许是我的校友,但我不认识她。她的头发染了红色,显得有点漫不经心。身材丰腴,皮肤白皙,正在读一本明星杂志。她看起来不能再平静了。我真想跟她调换一下,我想成为她,太想了。我这么想很傻吧?是很傻。这整件事听起来都傻透了。印第安纳.琼斯和酵母酱的神殿。

 

我找到了酵母酱,将它一把抓起,一首EricB&Raklm的说唱音乐在我脑海中高速播放,“我也是个雕塑,按照结构出生一"我是一个没有结构的雕塑。现在,这个无结构的雕塑还需要找到牛奶。冰箱里一列列牛奶瓶很吓人,很不自然。我父母喝低脂牛奶,但低脂牛奶只有一品脱的,没有他们常喝的两品脱的。所以我拿了两瓶一品脱的,食指勾着提手,拿着两瓶牛奶和酵母酱走向收银台。砰砰砰砰砰。

 

我想成为的女孩,工作并不利索。我猜她是有史以来动作最慢的收银员,许多商店安装自助结账设备大概就是因为有动作这么慢的收银员吧。虽然我想成为她,但是我痛恨她的缓慢。快点好吗?我没说出口。你会不会结账啊?我想重新活一遍,用她的节奏生活。这样我就不会焦虑、抑郁了。我需要慢一点的节奏。“你需要袋子吗?”

 

我似乎需要个袋子,但我怕她会更慢。一动不动站立着很难某些意象漫过我的脑海。我闭上眼,看见侏儒魔鬼开心地嘲笑我,似乎我的疯狂是狂欢节上的表演。“不,不需要,我就住在街角。拐弯处。我给了她5英镑,“不用找钱了。

 

她开始意识到我有点奇怪。我走出商店,重新回到广阔、宽敞的世界。我用最快的速度行走着(我没有跑,这时候跑起来会有一种仓皇而逃的感觉)。我是甲板上的一只鱼,需要水。“没事了,没事了,没事了.我转过街角,祈祷不要在威灵顿路撞见我认识的人。那里空无一人,只有郊区半独立式的维多利亚后期房屋,一栋栋对望着彼此。

 

终于走到33号,我父母的房子。我按门铃,安德莉亚为我开门。我进了屋,可是没有感到如释重负,我的头脑迅速向我指出,因为挺过一趟街角商店之行而感到如释重负,只能证明我有病。也许有一天,我的头脑会像商店女孩一样慢,慢到不会向我指出这类事情。“你会好的。”安德莉亚说。“会的。"我说,努力相信着。“我们会帮助你恢复的。陪伴在抑郁症病人的身旁是件不容易的事。

 

【8】

每个人都是孤独的,即使大多数时间我们努力忘记这一事实,它依然不会改变。当我们生病时,更是在孤独面前无所遁形。任何一种形式的痛苦都是非常孤立的体验。此刻我的背正在跟我捣蛋,我只能让背平躺在沙发上,腿伸起来靠着墙,以这样的姿势打字。如果我正常坐着,弓着身子敲笔记本,我的下背部就会开始疼痛。当疼痛袭来的时候,即使知道数千万的人和我一样为背痛所苦,也丝亳不能减轻我的痛苦。所以为什么要去爱呢?爱得再深,也不可能为爱人或自己拂去痛苦。

 

让我告诉你真相。它听起来可能有些老套和煽情,但我向你保证,我百分之百相信它。爱拯救了我。安德莉亚,她拯救了我。她对我的爱,我对她的爱,不止一次拯救了我,反反复复,次又一次。我发病时,我们在一起已经5年。从她19岁生日前夜开始直到现在,安德莉亚得到了什么呢?持续的收入不稳定?被酒精损害、差强人意的性生活?大学期间,朋友们总以为我们是快乐的一对。确实是的,除去另外一半不快乐的时间,我们的确很快乐。

 

有趣的是,我们根本不是同一类人。安德莉亚喜欢睡懒觉,晚上睡得也早。我睡眠不好,是夜猫子。她职业道德很强,我不强(尽管抑郁症神奇地让我拥有了职业道德)。她井井有条,我是她见过最没条理的人。我们的结合,就像氯气和氨气的混合,显然不是个好主意。但她说,我会让她笑,我很“有趣"。我们喜欢交谈。我们两人都比较害羞、内向,但各有各的方式。安德莉亚是个社交变色龙。她这样做是出于善意。她受不了别人感到尴尬,所以总是尽可能委屈自己,迁就对方。我想,如果我给了她什么的话,是让她做自己的机会吧。如果确实像叔本华说的,“为了和其他人一样,我们失掉了四分之三的自己。”爱就是重新找回那四分之三自己的方式。找回童年就己失去的那份自由。也许,爱就是找到那个可以在他身边做古怪自己的人。

 

通过交谈,我帮助她成为她,她帮助我成为我。在一起的第一年里,我们常常通宵聊天。当夜幕降临时,我们先去沙普街尽头(我的学生公寓所在的街)的葡萄酒商店买一瓶葡萄酒,虽然那对我们来说太昂贵。天明后,我们会在那台需要不停调整天线才能看到画面的日立电视前看早间新闻,以此结束一整夜的交谈一年后,我们开心地扮演成年人,买来《河上咖啡厅食谱》(TheRiverCaféCookbook),邀请朋友们到我们阴暗潮湿的学生公寓来,吃托斯卡纳面包沙拉,喝昂贵的红酒。

 

不要认为这是一段完美的关系。它过去不是,现在也不是。尤其是我们在伊比萨的时光,现在想来似乎是一场漫长的争吵听一听我们的对话:“马特,醒醒。“怎么了?”“醒醒,8点半了。“所以呢?”“我10点必须到办公室。开车得45分钟。“迟到也没人知道。这是伊比萨。“你太自私。“我是太困。

 

“你是余醉未醒。昨天你一晚上都在喝柠檬味伏特加。“很抱歉我玩得那么开心。你也该试试。“滚。我要开车走了。“什么?你不能把我扔在別墅啊,我没车怎么出门啊,吃的都吃完了。等我10分钟!”“我要走了。我一刻也受不了你了。“为什么?”“是你要来这里的。没有我这份工作我们怎么能住上这个别“你每星期工作6天,每天工作12小时。他们是在剥削你。他们现在还在派对疯玩呢。办公室12点以后才有人。他们重视你只因为你是个工作狂。你拼命讨好他们,对待我却像对待垃圾“再见,马特。

 

“该死的,你不是真要走吧?”“你个自私的讨厌鬼。“好啦好啦,我准备好了……该死。但争吵只是表面。大浪之下的海水是静止的。我们也是如此。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们争吵,是因为我们知道争吵对感情不会有什么根本的影响。当你在某个人面前可以做真实的自己时,你会向外投射不满意的自我。在伊比萨,我就是这样,我不快乐。当我不快乐时,我会试图将自己沉浸在快感里。

 

那时的我一一一,用心理治疗的术语来说一一一处于否认期。我在否认我不快乐,即使我的确是个脾气差、烂醉如泥的男朋友。但我没有一刻停止爱她。我全心全意地爱她。我们的爱是菲利亚和爱洛斯,是友谊之爱,也是恋人之爱。在面对困难时,我们之间深厚、全然的友谊之爱显得至关重要。当抑郁症袭来,安德莉亚一直陪在我身边。她温柔地对待我,一切都那么妥帖。我可以和她谈心,谈任何话题。和她在一起就像和另外一个我在一起。

 

那些她曾经只在争吵时展现的力量和愤怒,现在被用来引导我更好地生活她陪我看医生,鼓励我打心理热线,和我搬进新公寓,鼓励我读书和写作。她賺钱养家,给我时间和空间,替我打理好一切生活琐事。她填补了焦虑和黑暗制造的空白。她是我的第二个头脑,我的人生保姆,另外一半的我。她帮我代班,像战时的军嫂一样耐心等待我,等我回来。

 

【9】如何陪伴患抑郁症或焦虑症的人

1.要知道你是被需要、被感激的,即使表面上看起来不是这样。

2.聆听。

3.永远不要说“振作起来"或“高兴起来",除非你会提供具体、万无一失的操作方法。(“严厉的爱"不管用,老套的、温柔的爱就足够了。)

4.抑郁症是一种疾病,如果病人说了一些无心的话,要体谅他们。

5.教育自己。要了解最重要的一点:对你来说很容易的事,比如逛商店,对抑郁症患者也许是不可能完成的挑战。6.别认为这是你的错。别把抑郁症当成流感、慢性疲劳综合征、关节炎。病人得病不是你的错。

7.耐心点。这个过程不会很轻松。抑郁症有涨落、起伏,不会保持一个状态。不要把某一个快乐或糟糕的时刻当作痊愈或复发的证据。打一场持久战吧。

8.接纳现在的他。问问他你能做什么。其实你能做的主要就是陪在他身边。

9.如果可能的话,解除病人的一切工作、生活压力

10.尽可能别对病人的举动大惊小怪,这会更让他们觉得自己是个怪人。躺在沙发上三天不起?不拉开窗帘?因为决定不了穿哪双袜子哭个没完?那又如何,没什么大不了的。“正常"其实是主观的,没有什么标准答案。这个地球上有70亿人,就有70亿个微不足道的时刻

 

【10】

它来了,那个我等待己久的时刻。2000年4月的某个时刻。完全微不足道。事实上,我不知道它有什么可写的。那一刻,我脑袋空空的,漫不经心。有10秒钟,我醒着,但没有想着抑郁症或焦虑症。我想着工作,想着怎么才能在报纸上发表一篇文章。这不是一个快乐的想法,只是一个中性的想法。但它是穿透乌云的一束光,昭示着太阳还在某处存在着。虽然这10秒钟一会儿就过去了,但我有了希望。终有一日,这无痛苦的几秒会变成几分钟、几小时甚至几天。

 

其实抑郁症不是一个能用“意志力"解决的问题,至少不是那种“别想太多,挺住就好"的意志力。它更像是一种对情绪的放大和锐化处理,一种从平淡到诗意的转变。24岁之前,我没有体验过这样的痛苦,但同样也没有感知过这样的快乐。抑郁症也许是这种觉醒的代价,然而当它真正发生在你身上时,这代价却又显得太过沉重,乌云再美也仍是乌云。不过让人欣慰的是,快乐不仅能补偿痛苦,更能让你真正从痛苦中走出来。

 

【11】留白

安德莉亚和我在父母家住了漫长的3个月,然后在利兹大学附近租了一间便宜的学生公寓,度过了那个冬天余下的时间。安德莉亚做一些零星的公关工作,我则在努力不让自己变疯。起初,我的世界全是抑郁。从2000年4月开始,快乐开始滋长,虽然才占0.0001%。快乐就是我和安德莉亚从郊区公寓走去市中心的路上,温暖的阳光照在我脸上。直到阳光不在,快乐才消失。那天之后,我知道自己还是可以得到快乐的,生命再次对我敞开。5月,快乐从0.0001%变成了0.1%。我正在变得好起来。

 

6月初,我们搬进市中心的一套公寓。我喜欢它的光线,喜欢白色的墙,喜欢金黄到不自然的地板,喜欢占据大部分墙面的长方形现代派玻璃窗,喜欢房东买的廉价绿松石色沙发。当然,这里还是英国,还是约克郡。阳光十分短缺。但在我们的预算范围内,这里已经是最好的选择了,比紫红色地毯、棕色厨房的学生公寓好得多。绿松石色的沙发怎么也要好过绿松石色的霉菌。光是一切。阳光。拉开的百叶窗。由短段落和大量留白构成的书页。光是一切。

 

【12】书也是一切

我以一种从未有过的强度,不停地读着,读着,读着。我一直自认为是个爱书之人,但爱书和需要书是不一样的。那时我需要书,对我来说它们不是奢侈品,而是A类D品。但我很开心中了书毒,在那6个月里,我读的书比大学5年读的还多,在魔术般的书籍世界里越陷越深。

 

人们说,阅读不是为了逃避,就是为了找到自我。我倒是觉得这两者之间其实没有区别,因为我们会在逃避的过程中找到自我。与我们身在何处相比,更重要的是我们该去向何处。“难道没有逃离头脑的出路吗?”这是西尔维娅.普拉斯的名言。我十几岁时在一本名人名言书里偶遇它,就被它深深吸引了(它的含义,它可能的答案)。如果除了死亡之外,还有这样一条逃离头脑的出路,那就是文字。文字不是让我们彻底逃出头脑,而是帮助我们逃出某一个头脑,然后给我们砖瓦去建造另一个头脑,相似但更好,靠近旧的但基础更坚固,景色更美好。

 

莎士比亚说:“艺术的目的是赋予生命形状。"我的生命,我混乱的头脑,需要一个形状。我的人生已经“丢掉了情节',没有了线性叙事,只剩下杂乱和混沌。所以我喜欢外部叙事带给我的希望。电影,电视剧,尤其是书籍,它们本身就可以是我活下去的理由。每一本书都是人类头脑在某一特定状态下的产物。所有书籍摆在一起,就是人性的总和。每次阅读一本好书的时候,我都感觉像在看一张藏宝图,而那宝藏就是我自己。但每一张地图都是不完整的,我只有读完全部的书,才能找到宝藏,因而这个找到最好自我的过程是一场无尽的远征。而书籍本身似乎也在隐隐印证着这个观点,因为每一本书的情节都可以被归结为“某个人对某样东西的追寻”。

 

很多人老套地认为,书虫是很孤独的。但对我来说,书是挣脱孤独的方式。如果你是那种容易想太多的人,就没有什么比置身于一群跟你频道不同的人中更孤独的了。抑郁症最严重的时候,我感觉自己被困住了,陷进了流沙(这是我小时候最常做的噩梦)。书是关于运动的,是一次追寻、一段旅程,有开端、中间和结尾,即使它们并不按既定的次序发生。书意味着展开新的篇章,将昨日种种抛诸脑后。正因为几个月前,文字、故事甚至语言对我来说丧失了意义,我才决心再也不要让这种感觉出现,于是我不停地阅读,如饥似渴,不知疲倦。安德莉亚睡着以后,我会把床头灯打开,坐在床上阅读将近两个小时,直到眼睛干涩、疼痛。个中真意,我上下求索而不得,但感觉自己正在无限地接近目的地。

 

【13】巴黎

她控制不住,说出了给我的生日惊喜。“我们要去巴黎了,明天,我们明天要去巴黎了!我们要去乘坐欧洲之星了!”我吓傻了,没有比这更恐怖的消息了。“我不能,我不能去巴黎。惊恐发作了。我感觉它在我的胸口聚集,似乎我又回到了2000年。我被困在自己身体里,像玻璃罐里一只绝望的苍蝇。“要去的。我们住在第六大街,会很棒的。我们住的是奥斯卡.王尔德(OscarWilde)去世的旅馆,L'HOTEL住在奥斯卡.王尔德去世的旅馆也于事无补,我更确信我将会死在那儿了。像奥斯卡.王尔德一样,死在巴黎。我想象着巴黎的空气会杀死我。我4年没出过国了。

 

“我觉得我没法呼吸那里的空气。”我没疯!我知道这听起来很傻,但我确实认为,我没法呼吸那里的空气。我紧紧蜷缩在门后面,全身颤抖。我不知道在玛丽.安托瓦内特之后,还有没有人如此恐惧过巴黎。但安德莉亚知道该怎么做,她已经是这方面的博士了。她说:“好的,我们不去,我可以取消旅馆预订,大概会损失点钱,但如果你觉得很难一太难了。我一个人走20米都要惊恐发作,可想而知去巴黎有多难,就像一个正常人被告知他必须裸体绕着德黑兰走一圈。但是。

 

如果我拒绝,我就成了一个因为恐惧而不能出国的人。这是疯子才有的行为。而我最大的恐惧,大过死亡的恐惧,就是变成一个疯子,把自己完全交付给魔鬼。于是,一个巨大的恐惧被一个更大的恐惧击败了。打败一个怪物的最好方法是找到一个更可怕的怪物。所以我去了巴黎。英吉利海峡隧道没有塌。我没有被海水淹死。我的肺可以呼吸巴黎的空气。尽管我在出租车里几乎说不出话。从巴黎北站去往旅馆的路很艰难,塞纳河边有人在游行,举着一面大大的红旗,像《悲惨世界》里的三色旗。

 

那一晚我闭上眼,几小时都睡不着,因为我感觉巴黎一直在移动,好像我还在出租车里。但我很平静,接下来的4天里,我也没有惊恐发作,只是当我走在巴黎左岸,走在瑞弗里大道,走在蓬皮杜艺术中心顶楼的餐厅里时,会感到一种普遍意义上的焦虑。我开始意识到,做一些让我惧怕的事(又没有被吓死)就是最好的治疗如果你害怕出门,就走出门。如果你害怕封闭空间,就在电梯里待一会儿。如果你有分离焦虑,就强迫自己独自待一会儿。当你抑郁、焦虑时,你的舒适区会从整个世界缩小到一张床,甚至缩小到什么也没有

 

新的地方带给你的刺激与兴奋,会让你既害怕又自由。在熟悉的地方,你的头脑全神贯注于自身,你的卧室没什么值得留意的。外部威胁为零,只剩下内部威胁。在异国他乡,环境是新鲜的,你不得不更加关注头脑以外的世界。在巴黎的那几天,我就是这样。我感觉更正常了,比在国内正常,因为在这里我的焦虑和不安可以被看作英国人的性格特征。很多抑郁症患者把旅行当作缓解症状的良药。美国大画家乔治亚.欧姬芙(GeorgiaO'Keeffe)毕生为抑郁症所苦,这不奇怪,很多艺术家都患有抑郁症。1933年,46岁的她住院治疗,症状是控制不住的哭泣,无法吃饭或睡觉等。

 

欧姬芙的传记作家罗克萨娜.罗宾逊(RoxanaRobinson)说,待在医院对她毫无帮助,反而旅行对她帮助甚大。她去了百慕大、纽约的乔治湖、缅因州和夏威夷。“温暖、慵懒、独处正是乔治亚需要的。”罗宾逊写道。当然,旅行并不是万能的解药,有时候甚至是无法实现的,但当我真的有机会离开时,它确实能够帮助我。最重要的是,它给了我一种新的视角一一我们的头脑或许是被困住了,但我们的身体还能移动。让身体在不同地理位置间游走,对摆脱不快乐的精神状态有所帮助。“移动"是“固着"的解药。有时候,动起来真的有用。只是有时候。

 

古斯塔夫.福楼拜说:“旅行使人变得谦虚。因为它使你领悟,人在世界上所占的地位是多么的渺小。"这种视角会带给你自由感。如果疾病一方面让你弱化自我价值,一方面却又让你过分在意那些本来无关紧要的细枝末节,你就尤其需要用这种视角看问题。


 

 


《活下去的理由2》:每一种疾病都曾招来偏见,我们害怕得病,于是恐惧滋生偏见的评论 (共 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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