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幻与青春】《梦诗岛》(五)

月
人与车一道此起彼伏,急促抛起,又沉沉落下。
车内的人肩肘撞肚腹,脑门磕下巴,牙齿咬舌头,说不上谁比谁更碍事。
好在逃亡至此,彼此心间都卸下重甲,不会轻易生起怨意。
我们都收敛起声息,力图将自己嵌入座椅,朽化成一条无伤大雅的毛巾,以求相安无事。
风卷过境,车队此时仿佛成了一行路障,在缭乱的枯枝碎叶里,等一个清晨。

寒风蕴满潮气,直往车缝里钻。
记忆中曾经翻滚的熔岩地热是我们最后的倚仗,我们燃烧过往,每次只提取数秒,唯恐幻影的温暖在反复窃取中淡化、冷却,最终朽蚀成一触即碎的灰烬。
在第一缕曦光降临之前,长夜只会愈加寒冷……
厚重的火山灰本可以充当蓬松的棉被层为我们抵挡风寒,却被洪瀑似的雨水提前洗劫殆尽,仅余几缕残絮呼呼地漏风。
父亲的外套在我与他之间辗转,几经推让,终究还是回到了他的身上,而我蜷进他怀里。
十来岁的少年,已与他一般高,沉沉靠上来,用他的话来形容,好似扛起一只成年鼠鲨。
不多时,车内的人相继睡熟。
风暴远去,雨停风止。
流亡生涯终于迎来一道狭小的光线,我们怀着出狱般的狂喜踏上泥泞的地面,内心如风帆鼓胀。
一辆车如同一座监牢,车门大敞,人们相互探监,往来和睦,亲如一家。

旧的秩序骤然毁损,新的秩序正悄然建立。
最冷的时刻,父亲默许我烧掉了作业,每天必受的烦躁变为草木肥料,回归无机环境……
经历洗礼的星图重又出现在我们头顶,执着地闪烁着求救讯号。
缺角的月亮沦为一具永恒静止的标本,天宇也褪色为一张浮凸的幕布。
我眼前浮现出错乱的场景——成群的花鹿如宏愿的僧侣,长途跋涉赶往西边。
在它们的妙土,月轮或将始终丰腴圆满,如明镜高悬,激发着它们源源不绝的灵感,带来永不落幕的夜半歌会。
这场以生命书写的彻夜啸歌,唯有以生命作结!
河水一寸寸缓慢败退,沿途抛下满地行囊。
带着浮沫和淤泥的水位线在一座座房屋的水泥外墙上显形,倒伏的树干反射银灰月光,千足虫与大狼蛛狭路相逢……

囚居已久的躁意轰轰烈烈地反扑,人群的来来去去也牵动着我的神经,骨子里的不安分拧成一根坚韧的绳索,大半思绪不断跃攀而上。
又一次魂不守舍险些摔倒之后,我央输父亲借我刀具,好削一棵翠竹。
父亲的神情很是莫测,似笑非笑的样子……
我分不出神去思忖这个,一心只想与某艘船建立物理上的关联,以确认我没有在死寂的梦魇里产生异变。
韧长的竹竿扎刺水中明月,桨声咚的一声,激荡涟漪,渐离小岛。
车队里所有人都来了,黑压压站我身后,好似我是他们中间一意孤行延伸的狭长半岛,被海水蚀刻得形单影只。

水流平顺,一块巨大的黑影浮沉其间,深灰的脊背探出水面,似一片浮岛。
竹竿过长,倒也是自我的乐趣,我被拖入竹节音奏中一同摇晃,踩着乐点下坠,抬升,再下坠……
感觉到了!
第一下有气无力,
第二下手臂腰腿已然整装待发!
当下,我肌张气振,明心正念。
四平马、钳阳马,子午马、吊马,弓步,虚步!
刺,削,圈,弹,抡,挑,半遮拦!
自头顶释出一声呼喝,稳准迸出全力一技!
嘟——砰——

如霹雳惊涛,小舟尾舷一声震响,对岸人群鸦雀无声。
这是我十多年间,所接触的最具尽兴的气息,眼睛被溅射的海水刺激流泪,顿时竟不知所措。
我魇住似地缓缓倒落,行将栽入映着皎然月光的海水中。
隐约间,即将接触宁静水面的刹那,父亲好似在用另一根竹竿抵住我的下颌,将我弹回,一并撑走……
不知他是如何与白驹竞跑,穿越光隙,将我救回,我记得——棍法,是父亲教的。

青春 竹竿顺着惯性落水,亲吻清净明月,不知飘向各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