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离|君归来
钟离个人向。 【上】 来到层岩巨渊的时候已是正午,头顶的太阳很是刺眼。前来接待的人朝钟离拱手,直起身瞥了我一眼。 “这位是?” “往生堂最近人手不足,这位是我请来的颇具实力的帮手。你称呼她旅行者便可。” “原来如此。”来人连忙冲我道歉,“是我冒犯了。钟离先生,旅行者,请随我来。” 随着吊桥慢慢下降,周围慢慢变得阴暗潮湿。接待者摸了摸怀里露出了尴尬的神色,我掏出了流明石触媒,收到了对方略带歉意的目光。 “刚才不是我故意,实在是这地方阴气重,煞气也重。这次遇到的也确实不是什么容易解决的东西,我担心您不懂就贸然参与会有危险,方才另眼相看,旅行者您莫怪。” 我没说什么,点点头接受了道歉。 吊桥到了底,我走在钟离身后,一边观察周围一边听前面二人对话。 “麻烦再说一下之前的情况,若是最近又有什么变化也一并说明吧。” “好好好,那我简单给您和旅行者再说一遍。”接待者清了清嗓子,让我不合时宜地想起了和裕茶馆的说书人。 想必您二位都知道,这层岩巨渊乃是天星坠地形成的一处天然矿坑。之前层岩巨渊一直被七星封印,直到最近不知谁解开了封印才开了一小部分继续开采。 解开封印的正是我身边的这位旅者。钟离适时接了一句。 啊!那我可真是有眼不识泰山了。接待人很夸张地说着,短暂驱散了地底难捱的寂静。 怪事就是这两天发生的。接待者的语气变得低沉。有矿工开出了之前留的一条便道,让我们的产量提高了不少。本来是好事,可最近,矿石还没挖完,里面却慢慢传来了奇怪的声音。 是有谁被困了吗?我问。 开始我也以为是哪个矿工想赚点外快偷钻进了缝儿里出不来,可我们对照了矿区分布图,才发现有声音的那面墙背后是一实心儿的山。您想想,人怎么可能在石头里!我们就开始怀疑是不是闹鬼了。 所以上次往生堂接到的闹鬼委托也是你们? 正是啊。接待者冲钟离点点头。往生堂派了人来看了一回,贴了张符箓镇邪。声音是消停了几夜。可昨天,陆续有矿工告诉我说看到了鬼影!我也亲自去看了,真是吓一跳啊,一个血淋淋的人影蹲在那里,没有声音却冲着我的方向张嘴说话!唉,您也别怪我胆小怕事,上头也跟我说了,这层岩之下确实有些东西不是我们这些小老百姓能知道的。有人跟我介绍了往生堂的钟离先生,我这才找到您了不是? 到了。接待者指着面前一条贴了符箓的隧道,那里面就是,就麻烦二位了。 洞口狭窄,两边还有些刚开采出的矿石没来得及运走。铁镐等工具四散零落,岩壁一些尖利处还挂着些布条和些微的暗红,让人可以想见矿工们逃得多么张皇无措。 钟离走了一会儿,让我先收起手中的流明石。 “谨慎为上,暂时先用元素视野吧。” “好。”我点点头,继续跟着钟离往深处走。 仅能容一人通过的隧道到了尽头,眼前是一个宽阔如厅堂的洞穴。周围的岩石呈现出岩元素的土黄色,唯有视线尽头一面遍布裂痕的墙壁泛着灰白的光。 “这墙应该是可以打破的。”我指了指前面。 “先退后。”钟离突然拦住了我,“你看。” 灰白的墙壁面前,有乌黑浓稠的东西从裂缝中渗出,涌动,最终凝成了一个人形。五官模糊,却有一张不容忽视的嘴一开一合。我仔细分辨了一下,好像在说“不要过来”。 我后退了一步,那人影变淡一分,前进半步,人影就开始张牙舞爪。 “要先解决这个黑影吗?”我持剑询问钟离。 “不必了。” “啊?” 钟离肯定看出来这人影身上带着深渊的气息,却无视了那无声的恐吓继续往前走。 “这人,是我的旧识。” 【中】 “李定安?”军队开拔在即,队长挨个点着名字。本意是营造紧张感,没成想第一个人就哑了。 “李定安!” “三儿!”一个人戳了戳身边的人,“答到啊!” “啊,哥?”李定安愣了一下,抬头就看见队长黑得跟自家烧锅底一样的脸。 “啊啊!到——” “你刚才咋回事啊!”刚到休息时间,黑着脸的队长急吼吼地找来了。 “你小子要是怕死也没必要打肿脸充胖子,我队里可不要孬种!” 李定安被“孬种”二字刺痛了神经,却嘴拙怎么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能锯嘴葫芦充气——憋着,一张脸涨得通红。 队长气呼呼地走了,李定安在人堆里绕了半天,才找着银杏树下哥和娘的影子。 娘有些啰嗦,李定安并不太想凑上去听那耳朵都起茧的絮叨。可这次据说军情非比寻常,前线吃紧,很多人都是走着出去抱着回来的。说不定会再也……他看着不远处灰扑扑佝偻着的人影,不知道该不该凑过去。 但娘的话还是稀稀拉拉传过来了。 什么光宗耀祖啊,为国争光啊,大哥的英勇啊,满门忠烈青史留名不做孬种啊之类的,果然是一些早就听腻的话。 “孬种!”队长的话又在耳边刺啦啦地响。李定安浑身烦躁,噔噔噔跑到两人面前,涨着脸吼了一句“娘你是不是巴不得我和哥都死了成英雄”,又噔噔噔跑走了。 刚找到石头蹲下李定安就后悔了。娘对他和二哥的爱不会比任何人少,自己的话无异于往心上戳刀子。可看着哥认真孝顺的模样,他却怎么都学不来。 英雄啊,李定安想到了家里挂的那两幅画像。一个是只见过几面的大哥,一个是从未见过面的爹,两个人都成了一盒子灰土,只有画像上不太清楚的五官,证明这个家里本该还有两个活生生的人。 表面上确实光宗耀祖,但孤儿寡母的日子怎么也不会好过到哪去。小时候的李定安不止一次见到过有人在背后议论他家,无外乎都是些很难听的字眼,他不愿意再想。 他曾经把那些话跟二哥学过,可二哥只是一边揉着他的头发,一边说“等你长大了就知道了”的话,从不跟他解释“为什么”。 但现在,他都长大到要和二哥一起去前线了,他还是不懂为什么。 远处集结的号角响了,娘把二人的包袱塞到二哥怀里头也不回就走。李定安看着那些一步三回头的人里只有娘一个人没停一步,心里十分恼火。 “给,这是娘给你带的换洗衣裳,还有你爱吃的窝窝头。” “……哼。”李定安心里止不住冒着酸水,还是伸手接过了包袱。 窝窝头像是刚蒸的,隔着布冒着丝丝热气。深秋的风已经很冷了,李定安打着喷嚏抱怨了一句,更加紧地搂着暖烘烘的包袱,头也不回地跟着大部队向前走。 在他没看到的山头上,那灰扑扑佝偻着的人影,正和刚才那些一步三回头的人一样,迎着秋风落下潸潸的泪珠。 李定安本不该在这样的队伍里。 村长贴的告示明确说了家有鳏寡孤独者可免征。但娘却不由分说把他和二哥推了出去,说“不用管我”。 包袱冷了就硬邦邦的,李定安把包袱甩到身后,听见前面队长在激动地说着什么。 “本次……岩王爷……亲临……望诸位将士勉励……” 峡谷口的风太大,李定安只听到只言片语,却也瞬间绷紧了所有神经。 如果他没听错的话,这次前线指挥的将军,是那位“神”。 要是能见一面,说两句话就好了。他止不住异想天开,被身边的二哥狠狠敲了下脑袋。 “你小子还是先看看脚下吧!” “啊?!”李定安回了神,才发现周围的风景已经全然陌生,而自己刚才一路都在胡思乱想,此刻已经半只脚踩到了悬崖边缘。 呼……好容易回了神儿,他这才有机会细细打量。 黄沙满天之下,巨大的岩石布满了劈砍捶砸的痕迹,极远处黑云凝成墙,更多的黑气从那个幽深的洞中不断涌出,和这边金光结成的法阵对峙着,把头顶的天切成分明的两截。 走走停停,有缠着绷带的士兵擦身而过。血污下的眼睛看了眼他们这些衣衫整洁的新人,露出一丝一闪而过的同情和鼓励。 队长已经开始分配任务了,李定安浑浑噩噩地,被二哥拉着往前走。 “哥,我们俩是不是也会死在这儿啊。”吊车下坠的时候,他突然这么问。 “想啥呢……”李定孝很快地接话,“我们不过是刚来,哪就会遇到那些危险的魔——” 李定孝的话并未说完。因为随着吊车到底,他发现前来交接的两个人里,有一个人正是刚去站岗巡逻的同乡。 此时那位同乡双目呆滞,灰头土脸。虽然衣衫完好,却整个人露出一种死气,只能被身边的人搀着,机械地走了。 “哥,刚才那是隔壁的顺子吧。” “嗯。” 兄弟二人陷入了难言的沉默,跟着前面的老兵向前走。 地下通道交错纵横,路过的每个人都抿着嘴行色匆匆。带路的老兵略带怜惜地看了看这两个长得不错的小伙子,一路上说了不少该注意的方法面面。 “好了,就是这里。”老兵指了指前面有矿灯的地方,“前面的那面闪着金光的墙就是岩王爷设下的封印,你俩只要看着它就成。无事的话两个时辰后会有人来接班,若是有发现异动,就拉这根绳儿,会有上面的人派人下来支援的。” “要是我拉了铃没人来怎么办?” “会有人来的。”老兵看了眼提问的李定安,答得似是而非。 两个时辰说长也不长,兄弟俩紧张一会儿,看封印一会儿,读墙上挂着的魔物记录一会儿,聊天瞎想一会儿,刚才的老兵就带着人来接班了。 “呦,可以嘛。去上边儿见见日头吧!” 两人笑了几声,小跑着就上了吊车,去迎接几个时辰未见的太阳。 “顺子!”不大的太阳地下,兄弟俩发现了刚才看到的同乡。他的脸色看起来好多了,此时正闭着眼晒太阳。 见二人来了,顺子笑了笑,祝贺他们精神好。 “我之后就去厨房帮工了。”顺子笑的很苍白,“那个地儿是用来测试的,就是为了区分新人能不能上战场。” “你咋知道的?”二人对视了一眼,李定安先开口。 “刚上来的时候,队长跟我说的。”顺子释然地放下了茶杯,“我就是胆小鬼,胆小鬼是没资格上战场的。你们不一样,我看得出来。你们一定将来会是队长那样,不,是李将军那样的人物的。” 顺子的祝福很真诚,兄弟俩却怎么也笑不出来。哪怕是平日孝顺听话的李定孝,也忍不住低声喟叹。 “可人人敬仰的李将军,却也成了画像。” “二位是李将军的后人?”兄弟二人正沉默着,突然有人这样问。 李定安定睛一看,茶桌边不知什么时候坐了位不太像士兵的人。 “您是?”本想随意点儿,可看着这青年通身的气派,李定安油然尊敬起来。 “二位莫怪,我刚才听几位谈话说到了李将军,就心生好奇驻足听了片刻。见二位对李将军的态度不似旁人,便无端揣测了。” “我们是他的儿子。”李定孝接了话,“我叫李定孝,这是我弟李定安。” “原来如此。”青年一副老头子的语气,“是我唐突了。”说着青年很郑重地就要行礼,被二人连忙拉住,摁在了条凳上。 “这人看着挺贵气的,怎么说话做事一股子老学究气啊”李定安觉得有点好笑,冲哥哥挤眼。 “我看你刚才不也跟见了村里老学究一样站起来尊敬得很嘛”李定孝不甘示弱。 “那不还是——咳咳咳咳”李定安夸张地咳嗽了几声,暗示哥哥帮他应对这看起来文绉绉的人。 二哥读书就是比他强,跟这个小老头聊得有来有回。他不时插两句话引得二人发笑,竟让他想到了要是大哥在的话会不会兄弟三人就该是这般情形。 不对。李定安又想了想,大哥可是个络腮胡子,眼前这个人看着白净得不像该在这里的人。说是李将军的旧识,可看年纪怎么也不太像。莫非……是仙人? 李定安越想越觉得可能,越看越觉得这青年的衣衫无风自动,不染灰尘,加上那双不似常人的金色眼睛,完全把“我是仙人”写在了脸上。 三人聊到换班时间才结束,等青年走了,李定安跟二哥说了心中疑问。 “咱俩这倒是想到一块儿了。”李定孝摊开手掌,“这是他刚才硬要留下的,说本应该属于咱们。” 二哥的掌心里是两块晶莹剔透的石珀,在幽暗的地下洞穴里萦绕着淡淡的金光。李定安拿了一个放在手里,感觉触手温润,有一种安心定神的力量。 二人不再多说,继续走到刚才的岗位,盯着那面有金色封印的石墙。 几天的考验完毕,二人被分到了前线,真正参与与深渊魔物的战斗。期间那青年有来过几次,二人依旧当他是普通人,相谈甚欢。李定安也渐渐从那青年口中,拼凑出从未谋面的父亲的种种模样。 “李将军是一位传奇人物,但他提的最多的倒不是战场军情,而是家里的孩子。” 李定安竖起了耳朵。 “他说自己家大儿子定勇确实骁勇善战,二儿子定孝也确实听话孝顺,唯独这个还未出世的小儿子很让他忐忑。不知道没见过父亲会生成什么性格,什么模样。战事吃紧回不去看看长什么样子,便只能托人寄了书信,定下了孩子的名字,希望名如其人。” 名字叫,定安。 李定安在心里接上了青年的话,感觉自己念着的两个字有千钧之重。边境安定,人民安定,亲人安定,自己安定。他低头看着自己身上已经遍染灰尘血迹的甲衣,想到上一次自己明明大胜了却仍被队长大骂“不要命的孬种”,他突然意识到了自己的可笑与无知。 是啊,“安”不光是国家安,更是父亲希望自己无论身处何处,面临何事,都能平安回家,活着回家。 无关勇猛胆小,无关孝顺听话,父亲对自己的期望,不过是阅遍万千生死之后,所求的一点点儿子的平安。 青年今天没说很久就走了,李定安望了望那个融入夜色的身影,有种此人不会再见的预感。 【下】 “后来呢?”我看着那还在试图挣脱石牢的黑影,心中有种不妙的预感。 “二人在一次作战中深入敌巢,李定孝重伤寻回,李定安下落不明。” “所以这是……”我的心中已有猜测,但还是很难把钟离口中鲜活的人和眼前这个黑影联系起来。钟离摊开掌心将那对石珀投入黑影,看着那黑影骤然崩散,石珀碎裂无痕,我很庆幸把派蒙留在了往生堂。 我没再问那对石珀是怎么借来的,也没再问要不要打碎那面石墙。我害怕会看到更多不愿看到的东西,听到更多不愿再听的故事,徒增烦恼。 “这样就解决了。”他拿出一个盒子,捻了一把地上掺杂着石珀碎屑的土。 我似乎听到,钟离合上盖子前有说着什么。 那声音很轻,但环境寂静,我依稀听到了一点。 “□□□,定安。” 出了层层叠叠的洞穴,钟离带着我来到了层岩巨渊的七天神像脚下,说是净化元魂。 趁着这个时间,我问出了一路上一直想问的话。 “钟离,你当时没有试图救他们吗?” “没有。” “为什么?” “因为那时的我是岩王帝君。”钟离答得很奇怪。 “‘山以险峻,成其巍峨’。每一位占据一方的王背后都不可避免有鲜血的浸染。有所得必有所失,哪怕曾经的我贵为神明,也不该逾矩。既然被称作一声‘帝君’,我便自认为该承担起为人君者的责任。好在此事已了,我也好回去向胡堂主复命。希望她能借此事引起七星的关注,让此类事情不再重演才是。” 身后是高高的神像,从我的角度看过去,能看到石像上和眼前人分外相似的脸。但我又分明地感受到二者的不同。残阳如英雄血,长风似英雄泪,我踩着前人的脚印一步步走着,感到十分的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