蜂鸟（其四）
“约法三章第二条就是不能在我的私人时间进入我的私人领地。”贝拉用笔杆子戳了戳正试图爬上床的乃琳。
“我是有正事，我听老班说最近有个作文大赛，你要不要去。”乃琳没好气地反驳。
贝拉不信，“为什么问我？”
“我感觉你作文写挺好的，曾经有幸拜读过，惊为天人。”乃琳的话半真半假。
贝拉抬脚佯装要踢人，“去去去。”
“得嘞。”乃琳有些不甘心地鸣金收兵，躺回了自己床，过了会又冒出个头，“小的不大明白，大人这是去还是不去？”
“滚。”
“闷骚女。”
见乃琳不再来打扰，贝拉才小心翼翼从书里抽出一封有些褶皱的信封，轻轻启封后将封皮又夹回笔记本，打开信开始阅读，上面只写了几个字。
蜂鸟，
很高兴能够继续收到你寄来的小说，我感觉自己已经快成为你的忠实粉丝了，你文笔真的很不错，比起直接去投稿，有没有想过先去参加一些写作比赛什么的，我想应该机会更大一点。
以及，老师这种战斗系玄幻小说怎么会想到去投青春少女这种刊物的。
以及的以及，你怎么把我最喜欢的女配角给写死啦！
月亮寄。
信下还藏着一张新概念作文大赛的报名表。
青春少女青春少女，不就是青春期少女写的文字嘛，那我贝拉也是青春期少女，我写的为什么不能往这里投。
贝拉扪心自问，她的逻辑没问题，不录用的编辑才有问题。
但面对月亮的另一个质问，贝拉有些心虚，她实在想不到该怎么安排女主角的结局，索性在中途就直接发刀片，但是这不是剧情需要嘛。
以后不能这样偷懒了。贝拉为了挽回唯一一个粉丝的心暗自下定决心。
对于参加写作大赛这件事她倒没怎么在意，虽然在看到那几个字眼的时候心动了一下，但也仅仅停留在心动的阶段。
这种比赛大多数都要收取一定的报名费，对于普通学生来说攒几天就够了，门槛很低，却刚刚好拦住了贝拉。
不过这是粉丝给自己的，她还是将报名表捋平，对齐信封装好，放回了笔记本，顺便从笔记本上撕了一页纸，用来回信。
信是一种很特殊的表达方式，它不同于对话或者是发短信，即时完成，双方或一拍即合或不欢而散，高效，准确。
信不一样，心语在经过笔锋的凝练之后被寄出只是写信的开端步骤，中间还得经历心急如焚却无可奈何的等待，当真正收到回信的那一刻，这封信才算真正写完。
有个能写信的朋友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至少对贝拉来说是如此，况且她觉得自己一直嘴笨笨的，用笔来代替表达的话，至少不会词不达意，惹人笑话。
信中她刻意用了一整个篇幅来给小读者解释为什么要刀女配角，以及这样做会对剧情有什么好处，承诺下次不随便刀人。贝拉嘴上不说，心底还是很在意唯一粉丝的感受的。
信很长，结尾抵到了深夜。
一年四季无论哪个季节，高中生的夜晚都是短暂的，倒是精准地应了赵本山小品的那句话，“眼睛一闭一睁，一天就过去了。”
贝拉提前起了床，收拾好床铺，悄悄下床洗漱，再蹑手蹑脚地离开，尽量不影响其它同学，影响乃琳她到无所谓啦。
槐高的清晨很安静，昨夜又刚刚下过雨，清爽的空气扑进口鼻里，绕过发梢边，再就着点隐隐约约的桂花香，叫人清醒，好不惬意。
贝拉伸了个懒腰，小跑着去往食堂，校方为了鼓励同学们早起，前十进入的同学可以免费吃早餐，不过鉴于食堂糟糕的品控，也没多少人愿意来争抢。
贝拉很容易就拿到了第一。其实她大可不必起这么早，她的生活费里面是包含了早餐的，但本着能省就省的原则，贝拉能白吃绝对不会花钱，妈妈的负担能减轻一点是一点。
要不要给乃琳带点呢？她好像开学来就没有吃过早餐。
贝拉正想着，身后突然传出一股巨力，将她整个人直接掀翻在水泥地上，手中的包子散落一地，豆浆更是直接洒在了她的衣服身上。
“不好意思。”撞人者丢下轻飘飘的一句道歉就没了踪影，贝拉连他的模样也没有看清。
一旁窗口的食堂大妈见状赶紧跑过来将贝拉扶起，“没事嘛娃娃。”
贝拉摇摇头，她试着走一两步，膝盖处就不争气地传来了刺痛。
“嘶。”贝拉倒吸一口凉气，卷开裤腿发现膝盖擦破一块皮，皮肤的缝隙处渗出了鲜红的血液，只是走路会碰着疼。
“要不要给你酒精消毒哦？”
“不用不用，谢谢嬢嬢，再给我来一份包子和豆浆吧。”贝拉摆摆手，她决定扛过去，顺便帮乃琳买了早餐。
接过早餐袋，贝拉望着身上大片大片的水痕，叹了口气，她另一套校服昨天刚洗，俯身将地上的包子捡起来拍掉上面的灰尘，边吃边一瘸一拐朝教学楼走去。
经过刚刚的折腾，贝拉到教室的时候人都来得差不多了，她走着走着忽然感觉好多人在看着自己窃窃私语，时不时还能听见笑声。
贝拉有些愕然，她侧过头，才发现之前被乃琳骂了的男生在后面模仿自己走路，眼睛瞪大，眉毛翘起，还夸张地发出丧尸的声音，逗得众人呵呵直乐。
贝拉有些窘迫，手指揉搓着衣角，不知该如何是好。
“笑什么笑，早读时间给我严肃点。”班主任中气十足地吼声压过了教室的嘈杂，她干练地跨过门，五步并作三步到那男生跟前，揪住他的耳朵就往外提，“喜欢模仿，来来来，我让你模仿个够。”
男生被拉到办公室门口，要求他模仿一个画像里面的滑稽姿势，保持到早读下课。
教室里的同学也不再哄闹，老老实实翻开书准备起今天的早读内容。
贝拉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将还趴在桌上沉眠的乃琳戳醒，把手中的早餐袋递给她，“嘿，吃早饭了。”
“早饭，什么早饭？”乃琳有些恍惚，她刚做梦到精彩片段，还来不及开始就被拖回了现实世界。
“早饭就是早上吃的饭，简称早饭。”贝拉头也不抬地回答，她正忙着用清水稍稍冲洗下身上的污渍，不然等中午气温升高后水糖混合物带来的粘稠感有她好受的。
乃琳察觉到了贝拉的异样，轻声询问道，“你衣服怎么回事？”
“啊，刚刚买早饭的时候被人不小心撞到了。”贝拉继续擦拭着衣物。
乃琳警觉起来，她不认为那人只是不小心而已，校园霸凌大多都以无心之举来掩饰其背后的肮脏龌龊，“你身体没事吧？你看清那人的模样了吗？”
贝拉摇摇头，瘸着腿去饮水机续杯，“算啦，可能别人也是着急上课吧。而且我只是膝盖擦破了点皮。”
“擦破点皮还这样走路？”乃琳不分由说，起身拉着贝拉在众人的目光中就往外走，走之前还恶狠狠地瞪了一眼那几个以被惩罚的男生马首是瞻的小弟。
她们一前一后走在通往医务室的小廊上，这里常年缺乏阳光照射，再加上昨夜秋雨的缘故，长满了苔藓的青石砖尤其危险。
“这里有点滑，你牵着我走吧。”
贝拉伸出手，指尖传来冰冷柔软的触感，她有些疑惑，“你的手为什么这么冷。”
乃琳眼睛紧盯着脚下的路，一副习惯了的样子，“从小就这样，体寒。”
贝拉不太了解体寒的意味，但根据她朴素的世界观，以热攻冷准没错，于是她神色认真地说道，“多喝点热水。”
乃琳憋了一口气，努力控制着自己的面部表情，最后实在憋不住了，噗嗤一笑，“这也太直女了。”
“喝热水真的有用！”
“好好好，我喝我喝。”
说笑着，乃琳的脸突然沉下来。
贝拉顺着乃琳的视线，一个女生挡在了她们面前，她笑容玩味，眼睛盯着乃琳，却朝贝拉努了努嘴，“新欢？”
“跟你有什么关系。”
贝拉能感觉到乃琳的手在颤抖，她张张嘴想说些什么，思考了一下还是保持了沉默。
“那边的小姑娘，劝你一句，乃琳这种表里不一的人还是趁早远离的好。”女生越过两人，意味深长地丢下这句话便离开了。
一直到医务室，乃琳都没有再说过一句话，她沉默着扶贝拉坐上病床，沉默着半跪为贝拉上药，再将药瓶放回柜台。
这是第一次贝拉觉得与乃琳之前互相保持沉默这件事情非常尴尬和令人不适，但那种不适的感觉她也说不上来，挤在胸口，压在心头。
贝拉望着乃琳的背影，咀嚼起刚刚那两人之间的对话。
新欢是什么意思？把我认成乃琳对象了吗？可是我是女孩子，不应该啊。
“乃琳。”贝拉有些沮丧，她想到了一个很可怕的可能性。
“嗯？”乃琳翻箱倒柜找出一卷绷带。
“你觉得我长得很像男生吗？”
“嗯…啊？！”贝拉的问题显然吓住了乃琳，扯绷带的手凝固在半空，“为什么会这么问？”
“刚刚那个女生说我是你的新欢！可是我明明是长头发啊，虽然校服不能勾勒出身材，但是我觉得我的五官还是挺女性化的。”贝拉越推理越激动，从单纯吐槽逐渐演变成对女孩眼睛有问题的控诉。
乃琳听后笑得捂着肚子，蹲在地上请求原告人贝拉暂停她的发言，不然的话乃琳不一会就会在生物学意义上死亡，成为中国第一个笑死的人类，万古流芳，永垂不朽。
“我说，有没有一种可能，贝拉大侦探，我是喜欢女孩子的呢？”乃琳忍住笑意继续为贝拉包扎。
喜欢女孩子？
贝拉有些不解，“女孩子能喜欢女孩子吗？”
“为什么不能？”乃琳理直气壮地反问道。
这回轮到贝拉沉默了。
从小到大，整个社会，她的父母，她所接受的教育，她所认识的每一个人都告诉贝拉，她是一个女人，而等她长大后，她会嫁给一个男人，添香纳火，天经地义。
“所以那人是？”
“我的前任。”乃琳并不避讳这个话题，她早已经将这段过往放在了过往，虽然看见那个人还是会生气，但回忆的口吻像是在讲解一部不关于她的电影，有剧情，无故事，“我是在初二的时候遇见她的，她很漂亮，那个时候我刚转学来这边，人生地不熟的，她作为我的组长就一直都很照顾我，像姐姐一样。”
“所以你就喜欢上她了？”
“嗯，算是吧，又漂亮又对你好还是姐姐，哪个姬崽来都顶不住。”
贝拉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她完全代入了观众的角色，“后来呢？”
“后来，后来我就告白了，想想也是命运捉弄吧，其实我已经抱着一定失败的决心了，但没想到她也是女同，你说巧不巧，她先是惊讶了一下，想了想然后就答应了我，于是我们顺理成章地在一起了。”
“是挺巧的，跟小说一样。”贝拉表示认同，“那又为什么分开了。”
“人在恋爱之前为了博得对方的喜欢，都会想方设法地展示自己好的一面，隐藏自己不好的一面，而在一起后我发现她只喜欢我好的那一面，不好的那一面只要展示出来一点点就会被她用各种各样的理由搪塞，甚至是引发吵架，虽然我知道每个人都喜欢漂亮的，可爱的，听话的，成熟的，但我觉得如果是真正的喜欢也应该包括任性的，愚蠢的，幼稚的，丑陋的。再不好也可以改，而不是一味地排斥。”
贝拉有些晕乎乎的，她没有任何恋爱经验，“我不太懂。”
“这么说吧。”乃琳笑着指向窗外隐隐约约还未来得及下班的月亮，“你说得出多少有关于月亮的诗歌呢？”
“这个简单。”轮到了贝拉擅长的话题，她可以背一整天，“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海上生明月，天涯共……”
“打住打住，我知道你诗词积累丰富了。”乃琳捂住贝拉的嘴，及时打断了连招，真让她背下去，这故事也可以不讲了，“你看，你也知道有很多人为月亮写诗，那你能背几首关于月球的诗呢？”
“这不是一个东西吗？”
“不是。”乃琳摇摇头，“月亮是神圣的，她是他乡异客的情感寄托，形容月亮的词大多都可以同意替换为美丽两字，但是月球不一样，月球表面除了陨石坑就是陨石坑，荒凉，死寂，所以大家不会为它写诗。”
“所以？”
“所以我们就分手了，后来遇到的人我都先给她们展示我不好的那一面，让她们望而却步，直到现在。”乃琳接了两杯温水，递了一杯给贝拉，“所以我确实喜欢女生，不过你不用担心，我不对朋友下手。”
贝拉接过水，乖巧地抿了几口，没有过多在意乃琳的话，对她来说，当前最重要的任务仍然是学习，喜欢这个单词不会出现在她的选项当中。
但关于乃琳的故事，她有不同的想法。
“我觉得乃琳你不用刻意地去展示好的一面或者是坏的一面，月球也好月亮也罢对于喜欢你的人来说，其实都不重要。”
“那什么重要。”
“重要的是，乃琳是乃琳。”
没有任何恋爱经验的贝拉如是说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