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夜空之上，星的光芒印证着每个人的宿命，但人依旧匍匐在地面。时而有人因星光（宿命）的选召而站立，然后宛如悬丝傀儡般舞动在大地之上——人们将之称为伟人，可是却始终不见谁能打破宿命（星光）的牵引，走出自己的那一步。

如果有的话，又会是什么样的人呢？

他也许会因此而走向毁灭吧，也许……明知那是一条毁灭与希望并存的道路，还会不断前行。

他们应该被称为：

愚者

一、那个世界的故事

作为魔女，我的青葱岁月总是不被人知晓。而我今天也不想讲述自己在魔法修行时期的趣闻逸事，毕竟我现在也不年轻了，活了一千……还是两千岁来着？对于永葆青春的人而言，这些小事早已不足挂齿。

总之，魔物横行的森林，如今依旧迎来了日落。当我整理过研究的成果和凌乱的餐桌之后，夜的纱幕让世间的万物变得诡异。

灯下，我翻开一张塔罗牌——愚者。

对周围的危机毫不察觉，贸然前行抑或知其不可为而为之，亦或者说……

“莽撞之人吗？”

漫长的生涯中，我的确曾经邂逅过这样的一族，疯子般的一族。不被理解，甚至连自己都在不断怀疑着所做的一切，可他们依旧在以自己的方式前行，正如不知苦难与危险的愚者。

不，也许不是，他们只是在想要前行的道路上，付出了太多，而又不得不前行。

即便痛苦，也要继续；

即便忘却，也要继续，

即便不解，也要继续……

他们坚持着挑战宿命的伟业，为人们垒砌出希望的方向。

你，想听听吗？那个家族以希望为志向，在这千年之间开拓，坚守，遗忘，叛逆……至今仍在继续的故事。

故事最开始要说起这样的一个世界。

这是我从旅行者口中听到的趣事，作为回报我款待了他刚出锅的蜥蜴浓汤。

相传在大陆的最西端，是太阳的光芒都无法造访的，夜之大陆。

仿佛在人类诞生之前，那里的世界便已陷入黑夜。夜的子民畏惧着黑暗，敏感而脆弱，在烛光的照料下小心生活在自己所熟知的这片“世界”里，不再向外探索，更不去了解这个世界。

对他们而言，那无疑是在用自己的生命进行一场毫无胜算的赌局。

毫无疑问的，黑夜与灯光中诞生出的文明，注定伴随着无尽的贫穷愚蠢。

就这样，永恒的夜笼罩着人们认知当中的一切，人们毫无抵抗唯有接受，因为即便咒骂也只会无端的消耗体力。

以上是旅行者的见闻，在他拿到了药草，吃过炖煮入味的汤，继续朝着目标前进，留下的只有这段故事。

但我总觉得也许并非所有人都是那样，因为临走前旅行者也说了“他们”的一个传闻：

人们口耳相传，东方的大陆有“太阳”，那是温暖而明亮的，让一切得以，

英勇的冒险家将会带着希望，来到有光的世界，向最有智慧的魔女求取光明，带回家乡。

但无论是东方的大陆还是满溢死亡的魔兽之森，至今仍然没有来求取光明的勇者。

真的会有人来吗？

也许的确有过吧，但至少并没有任何一个人到达这里，因为那必定是无数的磨难和痛苦构成的旅途；

也许……会有人来造访，那他必定战胜了无数的磨难，经历了无数的痛苦，最终叩响这扇木门。

就像他一样。

二、祖先的故事

黄昏时分，我正在配制逆转时间的魔药。就在快要成功的那个时候，男人粗暴地推开了工房的大门，他的手里拄着一把断掉的长剑，遍体鳞伤，脚踝不断流淌着尚且温热的鲜血。

充满野性的面容宛如变成了人的狮子，黑色的短发染上了殷红的血迹。衣衫与盔甲尽管破破烂烂，可却不会让人觉得这样很狼狈，反而有一种难以言说的魅力和气概。

他的右臂已经无法抬起，渗着血的伤口好像之前被包扎过似的，系着一块藏青色的布。

“魔女的居所是这里吗？”

这是他开口的第一句话，但我没有回答，只是伴随着几个理所应当的疑问：

“门外看守的‘那些孩子’呢？”

“你是说那些已经不会动的肉块和皮毛？”

看来那把断剑上的划痕和血渍正是来自他的敌人——守护森林的魔兽，而我也嗅到他身上的血腥味儿：

那是我精心喂养的奇美拉，刚刚诞生九十九年的独角兽的血，还有无数守卫我的野兽们……

可眼下的我并没有责备他的想法，相反的，我只是感到惊奇，为什么人类居然会有如此的力量？为什么一路旅途劳顿的他，能将那些狞猛的怪物打倒？

而且……

“回答不出答案就会将旅人吃掉的慧性之兽呢？”

“卖弄幼稚的智慧而已，稍作羞辱就自尽身亡，真是可笑……我说，这里是无所不知的魔女的居所吗？”

勇武与智慧，以及必须前行的志向，正是他突破一切前来造访的原因。

他，正是那充满智慧与力量的勇者。

我指着柜子上那些足以让一般人吓得昏厥过去的，我可爱的颅骨收藏品，以及原木建造的这间小屋对他说道：

“正如你所见，无所不知我虽不敢当，但我的确是这世上资历最老的魔女，这里正是我的居所。”

“那就好说了。”

冷漠的脸上露出了微笑，那是达成目标的满足的笑容。

他单膝跪地，宛如向君主效忠一样低着头，那充满野性的英武的面孔和魁梧的身躯，在夕阳的照射下宛如一尊简单雕琢过的铜像，粗犷而富有魄力。

“我是西方的使者，将要把 光 带回去，带给故乡——夜之大陆，以光明和温暖。”

这是何其虔诚又淳朴的人啊，他的话尽管没有过多的辞藻修饰，却让我感到了无法抗拒的意志与决心。

但是……

“那么你想怎么带走呢？”

我从身后拿起一只烧瓶，并在他面前晃了晃，里面的液体渐渐发出光芒，不过只有一瞬。

“用瓶子装？用衣服裹？还是你要把光刻进双眼，一路闭着眼走回去？”

越说越让人觉得滑稽，我也察觉到自己的语气越发轻浮起来了，不得不干咳两声维护自己的形象。

“我……我应该究竟该如何带走？还望魔女开示。”

他皱着眉，过多的流血似乎撑不了太久。在男人将要倒下之时，我终于不再捉弄他，而是告诉了他也许很残酷的真相。

“你是带不走的。”

“为什么？！这里到处都是光，这种温暖，难道我拿不走吗？”

“做不到就是做不到啊。”

我递给他一杯水，水里倒映着橘红色的夕阳，然而少少换个角度，就又是透明的水了。

诚然如他所说，光明时刻伴随着我们，却永远无法被某个人拥有。

“唉……光不是水一样的东西，你可以享受，可以，但绝对不能取走，阳光不是烛光活着灯光那样卑微的事物。”

“怎么会这样……我，我带不走吗？！”

他颓然的晃了几步，坐在地上。

不知是与强敌搏斗过后太过劳累，还是因为失去了心中的某个支柱。丧失了力量和志向的他，仿佛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空壳，什么都没了。

“总之，先休息一下吧，伤口我替你处理。”

考虑到他的安全，我让他在这里留宿一晚。

在治疗的过程中，从他的口中我了解到他们的历史，以及他们的悲伤与无奈。

一直生活在黑夜中的民族，这只是旅行者的见闻口述。而这些事情由他来讲述显然要更加悲伤，那简直就是一场无休无尽的，名为生存的磨难：

无法取得阳光的人们伴随着随时都会死去的恐惧；

寒冷与饥饿如影相随，因为不能种出足量的粮食，连同类都成了食物；

在黑夜里，泛着幽光的眼睛时刻注视着，并且伺机从人类的聚落得到鲜血淋漓的饲料；

而人类，理应携手对抗永夜的他们，为了争夺仅有的火种和燃料，部落与部落之间陷入了战争，紧接着的又是无数的杀戮与死亡……

无数的哀嚎和悲叹宛如穿过窗子的凉风，在我的身旁萦绕，令我也如同经历过那些黑暗的时光，感受着他们的艰难与痛苦。

我之前不曾想过，或者不曾理解过。阳光，在我看来寻常无比，甚至都不会去在意的事物，

对他们而言居然是如此的憧憬。

“难道真的没办法了吗？”

午夜时分，他从睡梦中惊醒。

男人裹着羊毛毯，在窗前往远处眺望。无数的魔兽正在死死盯着他，发出低沉的嘶吼，想必这样的夜晚也是他无比熟悉的吧，不过这也仅仅是片刻而已。

明天，太阳注定还会出现，阳光让森林显得既可爱又温暖，而他们……却依旧不得不被囚禁在这无尽的黑暗当中。

“指引他们来吧，如果阳光无法带走，就让他们来朝拜阳光。”

我站在他的身旁，小声说着。

“但是路途太过遥远，人们不会听从我的劝告。”

“你需要造一座塔，一座灯塔。”

“灯塔？”

“如果有足够高的塔，足够多的燃料，就可以一直让光通向东方，指引着你们来到这里。”

我并非随口胡说，而是想起了以前从老师那里听说的一个预言：

希望的灯塔。

这是占卜书中的预言，夜之大陆，将会出现巨塔，指引人们从夜晚走向光明的所在。

我觉得魔法师的书不可能会有虚构的东西，也许这个预言说的就是……

但真的是他吗？

我没有怀疑他的勇气和决心，而是对这样的宿命感到悲悯。

因为预言讲述的，是一个注定为这样宏大而漫长的事业倾其一生的家族。

每个人，每个家族，都会有他们应该背负的宿命，而承担了这份宿命的人，则被视为伟人。

可是他们又真的应该践行这段宿命吗？

“塔……呢，在塔罗牌里，代表着到达某种程度的毁灭。”

借着月光，我为他这样占卜道。

“也就是说那座塔，将会让你的家族世世代代都为此付出一生，即便最终可能走向毁灭也无法知晓……”

“明白了。”

他的语气如同黑夜般沉静，让我有些不解。

“明白了什么的……这样真的可以吗？注定将是一场漫长而枯燥的试炼，你们从决定的那一刻起，就需要开始，也许是一千年，也许更久……”

“宿命吗？如果长夜里蜷缩在灯火之下并不是我们注定的生存方式，如果寻求光明正是我们的宿命，那么我担负起它！无论付出什么代价……”

星月的光辉之下，他的身躯宛如被，不，在我看来应该更像是牵引着他的丝线。

“你的后代……他们世世代代为这个不被理解，虚无缥缈的理想献出一生。对他们而言这是公平的吗？”

“我……我是自私的，但阳光是所有人的憧憬，也包括我的后代们！”

“那好吧。”

他的决心是如此的坚定，如同跨越了无数的磨难和痛苦来到我这里求取“阳光”一样。

也许连他的生死，都会为了心中的志向而置之度外吧。

我运转着魔力，为他赋予预言中的力量与诅咒。

“你与你的后代将获得无人匹敌的力量，可你们却无法挣脱命运的诅咒，你们无法将这份志向转述给任何人，只能在他人看来毫无意义的，无用的事业上……贡献自己的一生！”

被魔法的荧光环绕着，男人点点头，笑了。

一夜过后，男人踏上了返乡之旅，带着我给他们的祝福与馈赠。

“这是……”

在他临走前，我将怀中的包裹递给了他。

“这是你一路走来的奖赏，我的两个礼物。”

我先打开了其中一个包裹。

“利用魔法制造出的燃料。只要引燃就不会熄灭，可以用在灯塔上。放心，魔女的药物总是会跨越漫长的时间，大概一千年以内不会出问题。”

紧接着我又从怀中取出一支小小的玻璃管，里面的沙无论何时看都那么美，在灯下泛着浅粉色的光辉。

“时之沙，如果你回心转意肯回到这里，就把这个打破，让时间的飞沙带你回来，”

我想替他放入口袋里，却被他拒绝了。

“这个……留给我的后人。”

“什么？”

男人继而说出了他的请求，但我不能理解这样的举动究竟有什么意义。不过我最后还是接受了，因为魔女的一生本就是漫长而无趣的，有个闲暇的兴趣并不坏，况且他的请求本就是除了我没人能答应的。

他的要求，我答应了。

他要求我，见证他们那一族的未来。

三百年后，我听说在他的家乡出现了这样的一族，为了一个不明的理由开始垒砌高塔，

他们没有多余的解释，却有着比任何话语都要坚毅的志向。

“说不定真的可以呢”

“什么？”

偶然路过歇脚的旅行者困惑地问道。

“时间，是不可思议的东西啊。”

我答非所问，不，也并不是答非所问吧。

千年，百年……也许会更加久远，但他和他那一族，也许真的会成功

我如此祈愿。

这，便是故事的开始了。

三、祖父的故事

忘记一个人，大概需要很短的时间。

森林里的工房里时常有找我来哭诉并且购买遗忘药剂的失恋男女，不过我一般都会劝导她/他，只要不再去想或者寻找新的恋爱，立刻就会开心起来。

但长达九百年的遗忘却并非我所能赋予的，因此我也在好奇着，漫长的岁月中究竟可以忘记什么呢？

也许不止是空虚乏味的恋爱，甚至连崇高的志向都会在这时间里湮没吧，那个时候人们又会如何选择呢？

塔的传说在某一天从旅行者的口中销声匿迹，那是九百年后了。

九百年的时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我忽然起了好奇心，打算前往那个人的故乡——

那片被称为夜之大陆的地方。

夜，一直占据着无限的天空，没有阳光，没有生机，没有喧闹……

有的只是和他所说的一样的，死亡，寒冷，饥饿以及死一般的沉寂。

就在这里，生活着他和他的家族。

他的后代并不难找，因为那是人们提起来都会愤恨到咬牙切齿的一族，疯子的一族。

在不断的咒骂和愤怒中，我找到了他建造的那座塔，又在塔的附近找到了他的后代：造塔之人。

夜幕中，灯光不断在塔上闪烁，仿佛与天上的繁星呼应。那仰望也无法看到尽头的灯塔，这就是九百年间，他的后代所做出的努力吗？

“您是？”

塔上缓缓走下一个人影，仔细看去是一个身形瘦削的男人。他提着的灯勉强能照出一张同样消瘦的面容。

“我只是路过的魔女而已。这座高塔是您的作品吗？”

“的确，这是我的先祖……啊！”

不知从何处飞来的石块砸中了他，在他即将从高处跌落时，我稍微用了浮空魔法让他避免受伤。同时我发现四周渐渐聚齐了人，星星点点的火把让这里变得稍微亮了一点。

“快把这破玩意儿拆掉！”

其中一个中年人来到他的正前方，用火把指着他叫喊道。

“不行的，这是我的祖先一直都在建造的塔……”

“哈？！谁管你啊！”

“就是就是，那你说说这座塔是用来干什么的？白白浪费石料和木料造这种意义不明的东西，蠢爆了！”

随之附和的人变得多了起来，而男人始终沉默着。如果他有足够的理由反驳，他一定会说出来，可他没那样，他的应对只是沉默而已。

也许真的如人们所说，他已经遗忘了。无论是祖先闯过无数生死磨难换来的，还是这座塔的真正意义。

不知何时，怨毒的咒骂变成了投掷而来的石块，泥巴，腐臭的蔬菜……他默然忍受着，可还是无法平息人们的愤怒。

村民越聚越多，他们手中拿着火把——虽然火苗的光亮看着几乎和烧红的炭没多大差别。

“把这座破塔拆掉！”

“拆掉！”

“拆掉！”

人们的声音越发膨胀，如同一颗炸弹要把那座塔轰塌。

“白白浪费多少石料和木料，我们再也不卖建筑材料给你了！”

“对对对！还有你们家世世代代积攒下的燃料，为什么不拿出来给大家用啊！”

“我听说了，那是魔女交给你们的永不熄灭的燃料。”

“别想一家占有！”

“凭什么你们这种只会做无用功的疯子家族拥有那种宝贝！应该给大家用！”

男人低着头跑开了，但人们没有跟过去。

不一会儿，他回来了，带着一个小小的包裹。

“早这样不就好了！”

人们骂骂咧咧的走了。

人群如同食腐的乌鸦，在得到了自己所贪求的事物之后，立刻散开，仿佛从来都没出现过一样。

四周再度回到了死一般的寂静，只有他整理建筑材料的声音，以及风吹着我的长袍的簇簇响动。

“大家，只是想来要那个燃料的，太好了……”

“诶？”

我忽然想起自己为了帮助他的祖先，送了两样东西，其中一个就是永远无法熄灭的燃料。

“照明的燃料我偷偷藏了很多，但是塔如果拆了……”

他搓着手，上面因为长年的工事，似乎结了很厚的老茧。

“我说不定会做出些什么。”

此时他的语气忽然锐利起来，可没过多久又变得温厚。手上摩挲着右臂系着的丝带一样的东西。那颜色与纹样让我觉得有些眼熟……是那个男人——他的先祖拜访我时伤口上包扎的那条布。

“塔……只要能保住塔就好，可是我如果做了什么过分的事，这座塔也许就真的保不住了。”

他说罢，招待我到他那紧挨着高塔的家，原木搭建的简陋的木屋……和我的居所有些类似。

在厨房忙了一会儿，他端出两杯冒着热气的汤。

黑夜中房间里只有摇曳的，忽明忽暗的灯火，让汤变得如同魔兽的油脂一样黑漆漆的。

“大家其实都不想有超出自己认识的事，不理解也是一种害怕嘛。更何况我从祖父那里也没听说过这座塔到底是用来做什么的，仿佛我们一直都在做这种无用功。”

生活在塔附近的他，日日夜夜都在造塔的他，正可谓将自己的一生献给了造塔的事业。

他说着，又提着灯出了门。透过木窗，我看到他又爬上了高塔，远处传来垒下砖石的响声。

休息的时候，我来到了塔上。

他把最高处放着的一本书拿给了我，说这是每一代人的造塔日志：

看着砖石堆砌出的，用奇迹来说也毫不夸张的高塔，我无比骄傲；

造塔的一族是勇敢的，是终将拯救大家的一族……

塔每天都在增高，我们的回忆也会和塔一样不断累积吗？

这座塔的意义是【————————】

我们世代为这座塔献出一生，纵然不被理解，纵然只是徒劳无功；

可悲的一族。

“我们，真的是可悲的一族吗？魔女大人，您觉得呢？”

他在灯火的映照下翻动书页，让我看到每一代对这座塔的眷恋和遗憾。

我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因为丧失了志向和骄傲的他们，只能用这样的方式延续着对祖先的敬意，以及自己所背负的宿命。

我不禁有了一丝怜悯。

在他身边，我敛了敛裙子的下摆坐了下来，手心攥着也许对他有用的某样东西。

“我也不能回答这个问题，但如果你有疑问的话，如果……我是说如果，有机会回到过去的话，你愿意吗？”

“什么？”

“你们天生具有的力量和坚定无比的意志值得夸奖，所以我想你们也应该有更好的未来，而不是在这里做无用功。”

“我……我可以回到从前？”

黑暗中，我能明显感到他的身体在颤抖。

“只要用这个就可以。这是我曾经配置出的逆转时光的药剂，只要使用这个的话。”

我从口袋中掏出当初未曾交给那个人的东西，时之沙。那玻璃管中依然散发着浅粉色光芒的沙子。

“那么现在，给你一次选择的机会，如果你接下这支玻璃管，这一切都会是一场梦，你和你的后代都不需要为塔的事再付出什么。”

那浅粉色的，与繁星一样的光辉照亮了他消瘦的面容，但只有一瞬。

夜空下，他仰望着自己建造至今的塔的顶部，仿佛一根巨人手指，挺直着伸入深渊般的夜空。

塔。

“但如果你坚持自己现在的事业，等待着你的是什么我并不敢妄言，不过那一定是漫长而枯燥的，甚至连目的都已经失去的未来。”

最后他微笑着摇了摇头，推开了我的手，而是继续垒砌着砖块。

“休息时间结束了。”

他如是说道。

但我想知道他为什么，又追问着说：“不想重新开始吗？”

他还是微笑着，只不过停下了手里的活计，眺望着远方——应该是东方的那个方向。

“说不想……是假的。有时候我也想过要不要就这么拆掉塔，过着和大家一样的生活。但还是没办法真正放弃。虽然我们不知从何时开始忘记了祖辈的使命，但我相信他们，相信建造这座塔一定是为了某个无比崇高的梦想。而且这座塔是先祖们的意志，那我就应该背负下去，然后期待着终有一天能够实现那个梦想。”

“即便人们无法理解，自己也无法理解，还要继续吗？”

“无所谓的，我……想要坚持下去，只是想要坚持下去。”

纵然忘却也要坚持吗？

九百年间他们的确忘记了很多的事，甚至是最初的志向，可即便如此也还是坚守着，因为这座塔已经承载了太多的回忆，太多未竟的意志。

塔本身，就是他们需要坚守的志向。

在启程回去的时候，他向我问道：“伟大的魔女，您和我的祖先究竟是什么关系？为什么要帮助我们？”

我摇了摇头，他也不再发问。

不过作为临别的礼赠，我对他说道：

“我只能告诉你一件事，这座塔，正是你们世世代代的功业。请继续下去吧，因为你们一族的所作所为没有丝毫的错误，只是因为需要太长的时间，而时间带来的不仅有丰厚的积累，也有忘却和不解。”

的确，他们需要的时间太长了……长到无法让人们理解与支持。

因为漫长的黑夜，让人们的内心变得急促与不安。

“这座塔在未来将作为希望的灯塔，带给人们太阳的方向。继续坚持着祖辈的志向吧，我在这里将之明示：你们的志向，即是永夜之地所有人的希望。”

说完，我踏上了回家的旅途，回首再度道别时，我发现他正在揩着眼泪。

塔总是不知不觉间垒高，而光明正在他们不远的将来会，如果能够继续坚守这份名为“忘却”的信念，也许也是一种延续意志的方式。

但是塔最终会毁灭，这是卡牌的昭示，无法更改。

四、他的故事

一切的终焉即是新的开始，但从开始的那一刻却又无限接近终焉。

因此创造即是归零，归零又是新创造的起点。

即便是毁灭，也会为新的开始创造契机。

千年之间，他的一族经历了无数遗忘与倦怠。如今一千年早已过去，这漫长的岁月，并不会为他们带来荣誉和骄傲，相反，塔的建造只会让不解和困惑在后裔的血液里蔓延。

如今又是怎样呢？

一百年后，我再度来到了那片被永夜笼罩的世界，但原本高耸的塔没有变得更高，恰恰相反……

塔，消失了。

夜依旧永无止境的延续着，但这里再也没有石块堆积的声音，同样也不存在咒骂和怨恨的咆哮。

只是这世界和一千年前早已大不一样，灯下的世界开始变得缤纷绚烂。

斑斓的灯光交织着，宛如白昼一般璀璨夺目。遥远的城中高楼林立，人群熙熙攘攘，人们仿佛在夜的世界也可以，

百年之前的破败与荒凉，似乎来自另一个世界。

欢声笑语充盈在原本荒凉的世界，人们做出很幸福的样子，在他们自己创造的小天地里沉浸着。

比起一百年前人与夜的对立，如今的人们和夜晚更像是亲密无间的朋友，不再恐惧，不再畏缩。

走过一片小树林，夜晚掩盖了一切羞耻的与道德，里面纠缠的人们如同野兽般肆意散发着欲情的味道。

这里，似乎并不再需要阳光。

在塔的旧址边上。我只找到了一个少年。见到他的时候，他正躺在杂草丛生的地上摆弄着闪着光的金属小盒子，时不时发出奇怪的声响，听说这个东西叫做“智能手机”。

“你是传说中造塔一族的末裔吗？”

“哈？”

他站起身，尽管没有他的祖辈那样魁梧，但瘦削的样貌和一百年前的那个人仍旧有着几分相似。

“虽然你也许不信，正如你所见我是一名魔女，也是你的祖先一千年前的指引者。”

“诶？真的假的啊……”

少年用不可思议的目光打量着我……不，也许还带着一点别的渴求。

我把女巫的长袍裹紧，对他继续说道：“塔，最后还是被人们毁掉了吗？”

也许那个发誓要守护祖先意志的男人曾经拼尽全力保护过吧，但最后他仍然无法对那些丑陋的暴民动手。

真是温柔的男人啊。

而一想到他所要承受的痛苦，令我也多少有些悲伤。

“你说什么呢，塔是我拜托城里的施工队推倒的。”

诶？

少年的话语让我觉得不可思议，比精灵语，鱼类语以及太阳神殿的女祭司发癫似的预言都让我觉得不可思议。

“为什么？你们应该是世代造塔的一族才对。”

“那啥，就算你问我为什么……不如说为什么还要继续？”

“你们……你不想去看到太阳吗？东方的太阳。”

“你说太阳啊，已经没必要了。毕竟大家现在活得都很好，不用受冻挨饿也不需要害怕那些野兽，大家可以自由自在的恋爱，娱乐，交友。对了，最近的技术已经能让夜晚也生长出大量的农作物，所以我们没必要去那么远获取食物。”

少年述说着近百年在夜之大陆的变迁，从他的口述中我得知矿工们似乎在地底发现了一种提供能源的矿石，让寒冷和野兽被驱逐出人们的生活范围，后来又依赖“能源石”进行了各方面的研究和拓展，使夜的世界繁荣至今。

“况且……”

他耸了耸肩，语气忽然冷淡了下来。

“塔什么的毫无意义。这座塔究竟能为我们带来什么？爷爷说坚守下去一定会带来幸福和希望，但这就是他的幸福和希望？我不能理解。”

我无法在说些什么了。正如来到此地的见闻所能预示的那样，他们早已遗忘对太阳的渴望，或者说太阳什么的已经不重要了。

至少在他们的心中是这样。

曾经对阳光的向往被人工的造物替代，而他们正享受着这一切。谁又能对此责备呢？正如他所说的那样：

“我想选择自己的人生，无论是什么样的人生我都有权利选择。”

“这就是你的回答吗？”

“不，是我之前建造这座塔的人，他们的回答。”

他的身后，竖立着无数的墓碑，每个墓碑都系着一条相同颜色与纹样的布。

“有梦想的人，都为了梦想躺进了土里，再也无法追求什么，甚至连活下去都做不到了。”

少年，夜晚的寒冷让他的声音在空地回荡着。

“我们……到底是在做什么啊。”

他眼中映着黑夜，以及远处的灯红酒绿。

我相信这就是他的选择，所以这个时候我也应该尊重他的意志了。

“那好吧，这个给你。”

时之沙再度出现在我的手中。

我如同一个低劣的推销员，不断的替那个男人询问他的后代，而今天的少年又会如何去选择呢？

“这是……”

“逆转时间的抹药。我想这多少算是一种补偿，就由你来打碎它吧。一千年前是我用阳光诱惑了你们的祖先，竖立起那座毫无意义的高塔，既然如今你觉得那些为之付出的辛劳和苦难都是毫无意义的，那就打碎它吧。让你们那可悲的，毫无意义的命运，包括你的命运，得到你所期待的改变。”

少年毫不犹豫，甚至有些粗鲁的抓着我的手，将那支闪烁着粉红色光芒的玻璃管夺走，仿佛我之后就会将其收回一样。

紧接着瓶塞打开，时之沙撒了出来。伴随着一阵强光闪烁，少年从空地上消失了。

从此，塔之一族的故事，就这样结束了……

洒下那个女人给我的粉色沙子之后，耀眼的闪光让脑中感到一阵猛烈的眩晕。

当我再度醒来时头顶仍然是无尽的黑夜，只是与我所知的夜晚不同，仿佛另一个世界。

没有钢筋水泥打造的高楼，没有流光溢彩的街道，没有能源石动力的汽车，没有熙熙攘攘的人群，没有喧闹，没有城市，没有生者的气息，没有……

这里，什么都没有，亦或者说一切都被夜吞噬，消化殆尽。

这里，一片荒凉。

荒野之上，风携带着腐臭，到处流露出死亡的气息，野兽刻意收敛了眸中凶恶的幽光，期待着猎物自投罗网。

不，黑夜并非眼中的全部。不知走过多远，不知躲过了多少次近乎丧命的凶险，终于我到达了黑夜的尽头——

那是我从未见过的，湛蓝色的天空。

绿意散布在远处的荒野，动物们平和的觅食，远处的果树和灌木丛结着色彩缤纷的果实，湖水随风而皱，天空上的云缓缓流动……平时只有在灯下的绘本里才会出现的景象，被称为“自然”的风景竟是如此美丽。

忽然，我注意到在白昼与黑夜的交界处，倒着一个人。

我跑了过去，发现他已然奄奄一息。他是那样的魁梧，如果穿着皮毛甚至会将他当做野兽，而野性十足的面容竟然让我有些莫名的熟悉，可是……

他究竟经历了什么啊！

身上遍布着绽裂的伤口，里面不断渗出殷红的血液。男人的面色苍白眉头紧皱，仔细听去，濒死的他仿佛喃喃着：

“……”

阳光……

他喃喃着的“阳光”究竟是什么？我刚才看到的那些鲜明的色彩，那让人只能感动到流泪的美丽的景象，难道就是“阳光”吗？

他也许知道这些疑惑的答案吧。

我从他的行囊中取出了一些药品，姑且可以简单的治疗，可是他手臂上的伤口实在是太深了……

我咬咬牙，取下了自己随身带着的青色的头巾。这是我们家族的传统，孩子出生时都会得到一条同样的头巾，平时缠在自己的右臂上，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能丢弃。

当然，这并不是什么值钱的宝物。只是小时候爷爷告诉过我，这条头巾曾经救过我们祖先的命。所以尽管塔不复存在，这个传统也依旧存续着。

伤口包扎过后，他醒了。

“陌生的孩子，谢谢。”

“比起这个，可以回答我的问题吗？”

“只要是我知道的……”

他扶着头，眉头依旧紧锁。伤口的疼痛让他发出低沉的，近似野兽的嘶吼声。

我将他慢慢扶着靠在一棵参天的巨树下面，向他问道：

“阳光……到底是什么呢？”

“看，太阳。”

他指着天空中那个发光的，让人无法直视的巨大的珠子。

“真是不可思议啊……”，他躺在地上，微笑着说道：“只要被阳光照过就会感到温暖和安心，这些感受，一直住在黑夜中一定无法明白吧。”

我想也是啊……

因为他说的这些，我同样也能感受得到。

“而我会为我的故乡带去太阳，带去阳光和希望。”

“诶？你，你说什么？！”

难道说他就是……

我似乎知道时之沙的意义，魔女口中所谓的“逆转时间”究竟是什么了。想要改变过去，想要重新开始，就必须在自己所认为的“过去的错误”的源头，并且改变这一切。

所以我要做的是——阻止他。

没错，只要说出自己，对！就是这样！说出来啊！让他知道自己的行为到底多无聊！

要说的话也很简单：

如果……这份志向最后只会徒劳无功呢？

呐呐，大叔，你知道前面多危险吗？

听我说啊，因为你追求“阳光”的滑稽理想，你的后代一直在造那座愚蠢无比的高塔！可最后什么都没有实现！

人们渐渐会忘记你的理想和志向……

放弃吧，这不是凡人应该去做的！

就算不去找阳光，我们现在也很幸福……我们……很，很幸福……

“抱歉，我该继续赶路了。”

稍作休息之后，他站起身来。我不由得佩服他这副身体究竟是肉做的还是铁打的。

“加油啊，大叔。一定要把太阳带回去。”

“会的。”

最终，我还是无法阻止他，甚至连话也说不出，不仅仅是因为他的志向如高塔般耸立。

还因为阳光之下的世界，只有看过才知道是多么的美丽，因为……

阳光，是温暖的，让人感到安心的。

一直住在夜晚的我们，一定是感受不到的……

不，还没有结束。

只是一瞬的时间，一瞬而过，少年再度出现在我的面前。

尽管只过了短短一瞬，而他给人的感觉却完全不同，就像朝圣过的苦行者，或者得到洗礼的恶徒一样。

而过去并没有改变，高塔的废墟仍旧存在。

“我……看到了。”

少年诉说着他在时之砂当中所看到的那些风景，阳光里，树的绿，天空的蓝，大地的黝黑，果实的鲜红，温驯的野兽，一切的一切都无比鲜明。

以及一个坚定的，想要让所有夜之住民追寻阳光的身影。

“这就是你的祖先所见过的风景，也是他想要让这里的所有人都看到的风景。”

“他见过的风景原来是那样，可是我——”

“而且你并没有阻止他对吧。”

少年点了点头，蹲坐在地上，环抱着自己的身子。

“我到底做了什么……”

“你只是做出了自己的选择，从前是这样，现在是这样，之后也会继续下去。”

“可就是这样的我……我亲手摧毁了那个人的一切！魔女啊，你一定有办法复原这座塔对吧！”

少年忽然抓住了我的双手并恳切地跪下，声音里甚至带着哭腔。

“不可能了……即便我能够复原，但这也不再是‘你们’在千年的漫长中建造的伟业。所以你只有在自己选择的道路上前行。”

“可是我又该怎么做啊！！！”

少年哭泣着，咆哮着，想必此时的他心中一定在不断喷涌着某种愤恨吧，既不是对我（魔女）的袖手旁观，也不是对祖先坚定的选择。

他只是恨着自己，那个沉浸在黑夜中选择了屈服和沉沦的自己。

“但你至少也可以做出自己的选择。一切还没有结束，因为已经挣脱了宿命（塔）的束缚，你一定会创造出新的未来，纵然和那个人的选择不尽相同。”

“什么？”

哭泣的少年仰望着我，此时从他的眼中我看到了和从前不一样的事物，那正是深深烙印在他眼中和心间的——

阳光。

“照射出希望的灯塔，已经在你心里了。你看过的那些风景，以及那个人的身影，都在你的心里。那就是你的未来，你与你们一族一同开拓的未来。”

少年停止了哭泣，满是疑惑的看着我，说道：“我的未来？”

“我，会变成塔。”

少年竭力压着想要哭泣的冲动，一字一顿地说道。

他用力擦拭着脸上的泪，尽管他的声音还带着哽咽，可是他的话语却如同他的祖先一样坚定，无可撼动。

“我会变成塔，变成所有人心中的灯塔。告诉他们东方的世界究竟是何等的美丽，我会用所有的言辞去描绘，用全部的热情去述说，如果现在不行就以后，总有一天——”

少年对着曾经竖起过高塔的废墟起誓：

“总有一天我会前往东方，寻找太阳和阳光！”

日后谈：五十年后

五十年后，我的居所——森林小屋的门被扣响。门口站立着一位垂垂老矣的男人，脖子上挂着一支空着的玻璃瓶，他衣衫褴褛，但目光却如少年般澄澈。

他的身后，挤满了和他同样衣衫褴褛的人：年轻的，年迈的，不解的，困惑的，释然的……

无数的愚者踏上了远行，哪怕前路充满凶险，哪怕经历了无数的磨难与痛苦，他们重复着和祖先一样的道路。

从此，夜之大陆从变成了传闻，他们在东方定居并一直繁衍下去。

而那一族的故事，流传至今，这也正是我所讲述给你的——

愚者与塔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