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颂杰:中西“本体论”的差异
近代以来,特别是20世纪初以来,我国学者在中国哲学史研究领域常常运用西方哲学的概念、范畴、框架,这确实是有道理和原因的,而且也取得了一定的成果。但这里有两个问题:一是我们对所运用的西方哲学的概念、范畴、框架的理解是否对头;二是将它们用于中国哲学是否恰当。我认为这是在开展新一轮中西哲学比较研究时不能不认真反思的问题。试以本体论为例。
本体论(ontology)在西方哲学家那里是有不同表现形态的。如果说柏拉图是本体论哲学体系的首创者的话,那么黑格尔便是本体论哲学发展的顶峰,他们可以说是西方传统本体论的典型代表(但并非本体论的唯一形态)。这种本体论的一个最重要最基本的观点或者说前提和基础,是把世界二重化,或者说设定了两个世界:可感知的世界与超感知的世界,前者是生灭变化因而是虚假不真实的现象世界,后者则是真正实在的、永恒的本质世界。本体论所讲述的正是与感知世界、经验世界相分离的超感知世界的道理,其核心是“存在”(being),它追求终极性的真正的存在,万物的最高本质,求知是它的基本导向,即它对目标的追求就是一个对绝对真理、对最高最普遍知识的追求。这种追求最终必导致一个绝对者,因而必定与神相通,传统本体论在某种意义上是神学。它曾为基督教的产生奠定了思想基础,并构成西方人思维方式的核心。本体论的对象是超感觉的,因而不能通过感觉而只能凭理性运用逻辑方法进行推演,是由概念范畴的逻辑运动构成的体系,因而传统本体论是理性主义、逻辑主义的,它所谈论的真假具有逻辑意义。与超感知世界和感知世界、真实世界和非真实世界的划分相对应,在西方哲学中有经验(世界)和理性(世界)、事实(世界)和逻辑(世界)的划分和对立。
反观中国哲学则并无明确的二重世界划分的观念,没有开辟出一个纯粹思辨领域。中国传统哲学的基本概念“天”和“道”都有多重含意。“天”有神性意义,即作为具有情感意志主宰万物的至上神;也有自然意义,即作为自然现象运行生化的必然性;又有德性意义,即作为道德的化身,具有与人同样的德性,甚至是人的德性的根据、本源;还有类似西方哲学的本体论的意义,即作为万物之源或根;这些涵义并非截然分开而是相互交融的。“道”的性质是形而上的,有自然方面的(天道),也有社会方面的(人道)。不管“天”和“道”有多少种意义,它们与宇宙万物的关系并非真实和虚假,而是本根与末枝的关系,故许多学者称之为本根论。中国传统哲学所追求的“天人合一”、“天道”、“人道”,是人生的理想境界,它的基本导向是作“圣人”,追求自身内在的道德完善(内圣)。因此,中国传统哲学的所谓本体论或本根论,其主要内容都涉及伦理道德原则,或者说中国传统伦理道德原则已发展到神圣化为宗教的地步,但中国社会未能形成一个像西方基督教那样具有一套完整的经典、教义和神学理论的全民性宗教,更没有形成一个统一的教会组织和教阶制度。中国传统哲学重伦理道德,它所说的理性多为实践理性、道德理性。中国哲学当然也使用概念,但这些概念缺乏逻辑规定性,也不用逻辑方法进行概念的演绎,对一般概念如“道”或“理”的把握是通过个人的体验、领悟。中国哲学并没有去充分发展逻辑思维,也不存在上述两类世界的划分和对立。
本体论是西方传统哲学的基础和核心,而对中国人来说却又是西方传统哲学中最难以理解和接受,也最容易引起误解的部分。譬如,我们并没有二重世界划分的观念,我们的哲学并不运用逻辑手段去追求超感觉世界的原理,相反,我们往往是从感觉世界出发,从经验抽象上升。我们所谓的“本体论”与西方本体论涵义并不一样。还须指出的是,黑格尔之后,西方哲学家在反对传统哲学的思潮中把本体论作为重要的攻击目标,而对本体论的攻击首先就表现为否定二重世界的划分,否定把超感觉世界看作“真实世界”,尼采便是典型代表。罗素也反对用思辨方法去追求超常识超感觉的“真实世界”,主张哲学只是去认识常识和感觉的世界。马克思在创立他的新哲学时也无情地批判传统本体论。时至今日,西方哲学家仍在想方设法消解本体论。然而他们同时也感到,哲学研究又少不了本体论立场,因而又提出各种理论来替补传统本体论。这些新情况是我们在运用本体论概念研究中国传统哲学和当代哲学时所必须关注和理解的。遗憾的是,我们恰恰是在对这些缺乏了解的情况下运用本体论等西方哲学的概念范畴的,现在需要中西方学者打破学科界限,共同努力,促进中西学术交流和发展。
原载于《文汇报》2000年04月0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