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秋/重云同人文】绯云锦(二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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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多时两个年轻小厮打起车帘,便见那两个年长些的一个在前边领着,另一个在后边跟着,一前一后夹着个穿着甚体面的五十余岁人来了。到了车前,二人让在一旁道:“这位是长盛府的沉秋公子,正是他要请您老过来讲一两句话。”说着已背向街心站定,将人严严实实挡住。
那人原是在对街给两个小厮当面迎上来,指名道姓的问候了一声,便听见二人说“长盛府的人有请”。自然不敢稍有怠慢,更不敢计较这阵仗是请人还是押人,战战兢兢的跟着来了。此时车帘开处,却见车内坐着个好生清秀稚弱的少年公子,并一位年岁更小的陪侍。虽则看那少年公子衣着华贵,气度不凡,心中到底欺人年少,只道十五六岁的小后生家能有什么见识,不觉已松懈几分。何况他也是个精明人,如何不知长盛府一向的景况,心中一转,便知大抵又是长盛爷跟前的新宠,给捧的有头有脸了,就来伸手管一管这外边的事儿。说是管呢,不懂装懂的过问一两句,想也看不出什么门道。如今奉承过去便是。一转念间已拿准了主意,便满脸堆上笑来,把腰弯的老低,口称:“小人叩请沉秋公子并尊府老爷万福金安!不知长盛爷有何示下,劳动公子这样大热的天跑来一趟,小人恭聆指教。”
这厢行秋与阿颖也正打量此人。只见他瘦高身材,肩背微驼,留两撇髭须,半眯着一双细长眼,犹不掩其中精明神色。那一身玄青衣衫确是大户人家的家丁在外跑腿办事的装束,然衣上暗纹分明见得用料大有讲究,非同寻常。行秋见了,也不动声色,甚和气微微笑道:“阿伯快请起。并没什么太要紧的,无非问两句铺子里的事,倒有劳阿伯这般紧赶慢赶的过来。若我记得不错,咱们三府的老爷合开这间铺子,各派了人来管事,总管乃是靖安府一位姓徐的老伯。我初来乍到,凡事多有不周之处,可不曾找错人罢?”
那徐总管见他客气,神情愈发大胆活络起来,当即卑躬屈膝的笑应道:“不敢!在下正是姓徐,总管什么的万不敢当,忝居此位,但求为我家老爷分忧罢了。世人都说咱们三家就如一家,若还能为长盛爷与茂才爷分忧,更是小人三生之幸。公子有什么话只管吩咐。”
阿颖在一旁捏着个账本儿,他是既心急,又着慌,急着将行秋教过的话来盘问那人,又生怕自己出错,或是给那人花言巧语混说过去。焦灼之中,两手捏紧了账本儿,气息抖抖的就要开口。行秋不着痕迹隔袖将他轻轻一按,仍向那徐总管淡淡笑道:“可羡靖安爷身边有此等忠心之人,凡事自然宽心不少。只不免劳累了徐总管。想必府中也多有要务离不得您老,忙到这会儿将近午时了,又赶来铺子里,只怕连午饭时间都要耽误。就是忠心可鉴,依您老的年纪,也不合这样奔忙,该顾念些自家身子才是。何况见了老人家这般忙碌,咱们年纪轻的岂不该无地自容了。”
阿颖听了,一时只道客套话,却又似是而非。那徐总管倒微微一怔,不料这小后生看着斯文和气,迎头竟先来了个不轻不重的下马威。因行秋话音里只是一味恭谦,叫人拿不准他话中真意,徐总管心中揣度一阵,究竟不敢冒撞,只得装糊涂赔笑道:“咱们这些人为老爷们跑腿儿办事,原是分内之事,该当如此。公子这般体恤,小人怎生受得起。今日倒还没有什么,却是前两日我家老爷派了些差事与我,不得已将这铺子里的事耽搁了两日。幸而刚巧是今日赶了回来,否则岂非误了公子特地走这一遭的要紧事。不知公子有何吩咐,只管命小人去办就是了。”
行秋见他答的严整,便也不露声色,仍微微笑道:“原来如此,您老当真受累。我这里也并没什么太要紧的,不过有几句话要问一问。我们府上管账的冯叔说,铺子里的账本都是交与徐总管过目了,才送往各府里去的。因此我便想着倘或账目有什么不妥,也不合越过总管去盘问账房和伙计们,还应先来同您会上一面。若真是他们底下人怠惰散漫,闹出错漏来,您也好整治一番。”说着便稍稍转头望阿颖一眼。
阿颖得了示意,急忙将手中两个账本各自翻开他早已夹好的那页。纵然知道明面上尚在虚与委蛇,终究不及行秋沉得住气,又是微怯之中为自己鼓气,语调便不免急冲冲的有些兴师问罪之意:“就说上个月的账,这本写着五月份铺子里卖出了三十匹绯云锦,这本却又写着库房里运出了三十五匹。起初沉秋公子还和我说,总有些大主顾要看货,铺子里多预备下一二匹也是常事,可是再往前看,从今年二月起,连着四个月都是这样只多不少,加起来该有十六匹绯云锦积在铺子里了。从前也不曾听过有这样的先例。徐总管可知道这其中的原委么?”
那徐总管听了此言,一时并不答话,却朝阿颖手上那两个账本多看两眼,分明吃惊还远没到年末算总账的时节,库房那头的账本怎会给他们拿着了,面上又不好露出来形迹。行秋当即心中有数,这一个也脱不了干系,他也装作不知,神色如常等着那厢答话。便听徐总管毕恭毕敬垂首答应说:“公子教训的是!这都怪小人办事不周全,原该早些向各府老爷讲明才是。铺子里确是多留了些绯云锦,因茂才府大少爷今年年初到我们这里管事以来,对铺子里的生意上心得很,亲自往各处去招揽大宗生意,便叮嘱咱们多备些现货在此,说是有些远道来的阔气主儿,专爱干那等有多少买下多少的豪壮之举。虽如此说,那位大少爷毕竟才学着管事,他心里头想着十拿九稳的生意一桩又一桩,末后总是未必能成。咱们这些下人也不好违拗大少爷,大少爷说要多预备些,咱们就照办,总归锁在柜子里也丢不了。二位公子若不放心,就请随小人一道去核查一番,回去也好教长盛爷安心不是。”
阿颖不料这人竟还如此沉着,噎了一下,便不觉看行秋一眼。行秋见阿颖气势上弱了几分,便接过话头来淡淡笑说:“徐总管既这般说了,我们自然领会,难道还疑心您藏私不成。只还有一件,长盛爷从来只教你们靖安府的人管着库房,并没准许茂才府的人插手。徐总管敬着茂才府大少爷是主子,也是应当的,可没有叫他越矩管到你们库房里来罢?”
那徐总管一点就通,忙赔笑道:“小人怎敢!公子莫不是担心那位大少爷动了库房的货?莫说小人没这个胆子,茂才府大少爷又岂会动这个心思呢!公子若不放心,小人这就着人将铺子里的存货搬一箱来,公子细细的瞧一瞧,看是不是如假包换!”
行秋轻轻一抬手道:“不必劳烦,我已叫人搬来了。”那徐总管一惊回头看时,果然见方才那两个在道旁截住他的小厮领着几个铺子里帮工的伙计,抬了一只精雕细镂的紫檀木箱来,只要是稍懂行的,一望这木材与做工,便知是专用来收放绯云锦的,正是铺子里搬来的存货不假。箱子抬至行秋与阿颖面前搁下,一个小厮俯身揭开箱盖,露出满满一箱花香四溢、云纹重叠的绯红锦缎来。另一个从怀中摸出长盛府的金字令牌,半跪着双手奉还与行秋。
行秋一手接了令牌,便扬手朝徐总管亮一下。那徐总管面色已有些不好看了,却还强撑着一副笑脸,心怀侥幸盯着行秋,想他一个无甚见识的小后生,未见得就能瞧出里边的门道,纵然给他说上一两句,总归还是有话可辩的。谁承想阿颖压根儿等不及行秋动手,他是早将行秋教他的一字一句都记的烂熟于心,起身上前以指尖细细抚摸那绯红锦缎,端详了不过数息功夫,便脱口而出:“若是真的绯云锦,丝织纹路之间必定可见极细微的金丝,对光则明,避光则暗,惟有霓裳花中抽出的细丝方能织出此状,使得绯云锦较之寻常锦缎别具一般光泽。可是这一箱不论怎样看去都无半点光泽变化,金丝也不见痕迹。便算云纹仿的再像,也必定是假货!”
徐总管万万不料上头的公子尚未开口,一旁看似稚气未脱的陪侍已有此等见地,这时方确信二人是有备而来。更兼亲眼见了长盛府的金字令牌,一旦记起长盛爷的可怕来,登时气势矮了半截。对阿颖那一席直逼要害之言全不知如何辩驳,垂头不语,满头汗珠大颗大颗滚将下来,也不知是热汗是冷汗。匆忙之中,但求先将自个儿撇清出去,便抖抖索索开口道:“公子明鉴,小人着实不知这是怎样一回事!不敢欺瞒公子,这些时日小人总是为我家靖安爷指派的差事着忙,铺子里边的事,小人当真并没从早到晚的盯着。想来……想来是那位茂才府大少爷一时糊涂,做下这等事来,与小人决无干涉!要说也是小人失职,可是公子爷要看库里的存货,小人哪敢阻拦他,小人想着他也是主子,凭他高兴怎么样,东西总归是主子的东西……”
他方才还说只是近两日忙着自家老爷的差事,这会儿急于为自个儿开脱,前边那些话也顾不得了,强忍着难堪全反了口。连同长盛府的小厮、店铺里的伙计在内,众人都看他笑话一般静静听着,也不去打断。末了还是行秋轻轻冷笑一声道:“这话倒有趣。你可说清楚了,绯云锦到底是谁家的东西?”吓的徐总管浑身一哆嗦,连声告饶道:“是小人胡说,小人说错了!自然是长盛府的东西!小人是逼不得已,任凭公子发落,只求公子在长盛爷跟前代为陈情,千万莫要怪罪到我家老爷头上,他实在半点也不知情的!若要治罪,全是小人的不是,不与我家老爷相干!”
他愈说愈怕,两腿一软便跪下了。行秋眼含冷光,一声不响望着他。阿颖看眼前局面,真正是旗开得胜,心中大为鼓舞,急忙乘胜追击,按行秋与他一早计划妥当的那一套往下说:“我家公子宽大为怀,你既认罪,便不会再追究你家老爷治下不严的过错。何况我家老爷的意思也是惩处罪魁祸首为第一要务,你若识相,便将茂才府大少爷做下的事尽数交代了,待我们回去报知老爷,老爷或者还算你有功,准折了你的失职之过。”
行秋并不出言,只稍稍一摆手示意将那箱赝品抬下去,便淡淡望着徐总管,等他答话。徐总管跪伏在地连连点头道:“公子要问什么,小人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只求公子千万在长盛爷跟前代为求情,不要连累我家老爷!”
阿颖眼含微笑道:“这个自然。徐总管也休要将今日之事告诉茂才府里的人才是。你若泄露一星半点风声,我家老爷到时问起茂才府大少爷许了你多少好处,咱们可就不为你遮掩了。”言辞间竟有了几分行秋素日成竹在胸、从容不迫的神态,不知不觉间学得愈发像了。那徐总管愈发将头伏低下去,忙不迭应道:“小人明白!”
这日回长盛府已是午正二刻时分。下了马车来,行秋在前,阿颖落后半步,两个年轻小厮跟在最后,一踏进堂屋门,早有长盛爷拨来专听候他二人差遣的一应家丁挨个迎上,向行秋回报他们各人领去的差事操办的如何了。行秋一一听着,接了众人递上来的若干账本单据在手里翻看。一面轻轻颔首,手上一面或折或夹,理作整整齐齐的一摞。待众家丁都回话毕,他便抬眼微笑道:“有劳诸位。都散了罢,午间好生歇息一番。周叔与两位周大哥随我们来一趟。”
众家丁各各行礼,那给点到名的周姓家丁并他两个二十出头的儿子垂首待命,余者便都散了。行秋抱了那一摞账本在怀,略一点头示意,三个家丁便随着他和阿颖往后边房里去。正打穿廊上过时,忽听一人在庭院对面笑唤了一声:“秋儿回来了?”说着从凉亭中走出,自然便是长盛爷。
阿颖已有些时日不曾见着他,在外边虽是口口声声“我家老爷”的向外人逞威风,实则一见了本尊,犹自怕的眼神躲躲闪闪,半缩在行秋身后,不敢抬头看他。行秋停步转头一望,便抿嘴儿盈盈笑了,朗声应说:“五爷今日不曾出门去么?”
那一老二小三个家丁皆垂头躬身退在一边。阿颖恨不能也往一旁躲,怎奈长盛爷是识得他的,若躲的太过了反倒失仪,因此又不敢,只得拼命低了头在行秋身边立着。长盛爷上前来,将他二人上下打量一番。只见行秋好生华贵端庄一身靛青细绸衫子,神情亦庄重沉着得紧,当真是不输名门贵公子的仪态;阿颖则一身素衣,虽则稍显畏缩,却已和几日前有些不同,倒似出落的愈发清秀沉静了。这午后时分,庭院中正是骄阳似火,瞧着他两个清俊少年郎在廊上亭亭走过,竟好似得了阵徐徐凉风一般赏心悦目。长盛爷在他二人之间来来回回细看一遭,不紧不慢轻笑一声,便向行秋道:“我看如今的颖儿,倒有几分你先前刚来府上那时的模样。秋儿倒是会调理人。他才跟了你几天,怎么就和你愈发像了?若非今日猛的一见,我竟险些记不得秋儿从前是什么样了。”
阿颖一听这话音不大对,赶忙埋头不作声,怕的几乎不曾发起抖来。行秋状似不经意向他瞟了一眼,便向长盛爷佯怒道:“五爷少来出尔反尔。原是五爷亲口应许,叫他来与我一同管事,如今我们两个好容易才将正经事打理的有几分眉目,五爷又来问我要人了?怎么不干脆问他阿叔要去?”长盛爷听了这话便笑,明晃晃的只是打量行秋。行秋亦含笑轻轻瞪一眼回去,口中道:“真要误了正经事,我可就接着管五爷要钱了!”说着将臂弯里抱的一摞账单账本都递与阿颖,一面正色向三个家丁吩咐道:“周叔与两位周大哥且先随阿颖回我房里去罢,凡事听他吩咐便是。有劳。”
阿颖稳稳当当接过那叠账本,也如行秋一般端端正正往胸前抱着,向长盛爷躬身行礼,却仍不做声。那最年长的家丁忙领着他两个小子在后边低低俯下身去,口称:“沉秋公子多礼了,小人自当领命。老爷、公子,小人就先随颖公子告退了。”
长盛爷随口应道:“去罢。”便又直勾勾的笑望向行秋。阿颖吓的手心直冒冷汗,头也不敢回,领着三个家丁一径回房去。到房中坐下,将账本翻开,对着行秋整整齐齐亲手折的页角、夹的单据一张一张看去,倒渐渐的镇定下来。便依照原先与行秋议定的计划,将四百两银票支给家丁,嘱咐他爷儿几个如此这般,谨慎去办。
那三个家丁领命去了。阿颖独自在房中,又坐立不安起来,还是强作镇定,拿起行秋折过的账本来看。怎料一页尚未翻过,房门开处,行秋衣袂带风,大步进来,反手将门一掩,轻轻喘了一口气方笑道:“好险!今儿咱们俩差点一个也没跑脱。万幸玉叶正巧拉着他哥哥过来,给他两个一混,我瞅着个空儿就脱身了。”看一眼阿颖,见他惊的瞪大了眼望过来,遂又笑道:“阿颖摆出这副样子做什么。如今对你我还须装样子瞒着不成。你总不会去告我的密。”瞥一眼他手里拿的账本,走到桌前低头看了看,拿起另一本起来递与他:“你先瞧这个。”
阿颖接过,翻开行秋折了角的那页,低头细看了一阵,满眼不敢置信,抬头惊望向行秋道:“一匹绯云锦如何卖出近二百两银子来?铺子里才卖六十两一匹呢!”行秋冷笑一声道:“不然为何叫黑市,堂堂茂才府大少爷又为何眼巴巴的弄了货去卖呢?你听那徐总管说什么多留些货在铺子里招揽大买家,实则一月之内但凡卖了有十匹出去,他们便要推三阻四的,向后边的买主说这月再没有货了。你可知道不过数年以前,绯云锦还不归长盛府经营,那时才只卖三十两银子一匹呢。”说到此处,看了阿颖一眼,似是惊觉自己有些失态,顿了一顿,才一指阿颖手中账本又道:“你看我们府上得了五爷授意,去黑市上讲买卖的,开出平常二倍乃至三倍的价来,卖的难道还少了?铺子里一月卖出十匹,黑市上便要一月卖出二十匹,五十匹。正因为咱们自己府里也不干净,才不能一五一十的告那茂才府大少爷偷换了铺子里的真货在黑市上卖。便算五爷再如何手眼通天,还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平白添麻烦。只好替他把什么黑市不黑市的全遮掩过去,告他茂才府偷拿了咱们的真货还不够,私底下还要卖假货,这才是杀着。告起来以前,最好还要哄他再多卖些假货出去。早先咱们说好的那些,你交代周叔他们几个去办了罢?”
阿颖忙答应道:“我都交代妥当了。”见行秋点头,他便又睁大了眼愣愣的翻看手里那账本。行秋像笑又像叹气似的轻轻出了口气,自己去拎了暖瓶来,不紧不慢倒水冲茶。阿颖忙起身要抢着斟茶,行秋摆摆手叫他坐着。阿颖便走到门口去拉开门张望,并不见两个小厮的影子,奇怪道:“那两个怎么不见了?”
行秋在房内笑道:“自然是那时先给五爷屏退了,乐得去偷闲,不料一转头我就脱身跑回来了。还去找他两个做什么?好容易甩掉了!”说着招手叫阿颖来喝茶。阿颖此时方渐渐的回过味儿来,那两个说是贴身服侍行秋,可不就是长盛爷的眼线,一时间心里说不出的硌应。一把关了门,转身回来灌了一大口茶。行秋静静瞧着他这副模样,微笑不语,提着小茶壶又给他茶盏中续满。阿颖这时方惊觉不对,忙道:“公子怎么还真为我倒上茶了!”却听行秋笑说:“今儿在车上才说的,哪来的这许多规矩。你喝就是了!”
正说着,门外传来叩门声。行秋应了一声,方才两个二十出头年纪的周姓家丁中稍年长的那个推门进来,一面躬身行礼,一面就说:“回沉秋公子和颖公子,小人偕着那个徐总管,将绸缎铺里但凡是靖安府的人都告知到了,从今日起,茂才府不论什么人,连看也休想看上一眼存放绯云锦的库房。若有一点儿疏忽,咱们老爷就要管他们靖安爷问罪。连同咱们自己府上的人在内,全都交代好了,这两天不论听见看见什么,不许对茂才府的人走漏半点风声,否则咱们老爷就要亲自治他们的罪。”
行秋微笑道:“五爷亲自治罪,你倒是当真会唬人。办的不错。”便摸出碎银子来赏他。阿颖忙起身接过,代为递上前去。那家丁强自忍住,总算没有当场笑咧了嘴,支吾着推拒道:“哎呀,这……这怎么好,事还没办成呢,沉秋公子都赏咱们多少银子了……”就连阿颖也见怪不怪,全然不容他推让,干脆利落往他手里一塞就完了。那家丁百般称谢,末了道:“小人这就遵照二位公子的命令,去我阿爹与二弟那边帮着,二位公子只管放心!”便告退出去。
行秋与阿颖对望一眼,不约而同微微一笑。行秋便又招手叫阿颖坐下与他一块喝茶。再等到将近晚饭时分,房门叩响处,周姓家丁兄弟两个一齐奔进,满面喜色,一声接一声向行秋与阿颖报捷:“上钩了上钩了!”行秋便抿嘴笑着一抬手,示意他两个镇定些。那二人忙敛容站定。作弟弟的抢着开口说:“茂才府那人一见四百两银子的定金,当时便有些合不拢嘴了。我阿爹老辣,同他讲价,拉扯了一阵,说我家老爷也是富甲一方,派咱们大老远的从外乡赶到京城,诚心诚意专来采买这个稀罕物儿,只要东西有,银子管够,断不会亏待了他卖家。又说他要是没多少货,就不必勾着咱们了,要是有货,只管全拿出来,千两银子以内都不在话下。那人一听便坐不住了,说不敢擅自定夺,要报讯与他家主子。我阿爹紧着就拿话赚他,说别家早都比过价,只有他家开价还公道,货看着又好。实在咱们照着沉秋公子教的细细看过,只有第一箱还是真货,第二箱便不是了。咱们只装看不出,财大气粗的急着要买。那人也急,比咱们更急,赶着就派人去报信给他主子。我看他主子比他还要急呢,不出两个钟头,带话的就回来了,一千两银子,六匹绯云锦,给咱们凑个顺顺当当的吉利数儿。我爹说,定了!”愈说愈眉飞色舞,说到此处几乎不曾得意的手舞足蹈起来:“可惜沉秋公子没亲眼见着,我阿爹演的可像!真就活像那白有钱没见过世面的家里出来的。咱们家又常年在府里服侍,不大出去,茂才府那个掉在钱眼儿里的糊涂蛋,哪里看得穿咱们。公子这个法子真是好!就是还要先白给他一千两银子把假货买回来,嗬,我都等不及要看他十倍百倍的全赔给咱们了!”
行秋淡淡笑说:“看来是成了,就差最后那笔银子了。你们办事妥当,五爷必定高兴,要重赏的。”说着便起身,不紧不慢整一整衣裳,就要出门去。阿颖忙紧紧跟上。行秋回头一望那两个家丁尚茫然不解立在原地,笑着追过一句:“还愣着做什么?手边银子用完了,随我去问五爷再讨五百两哪!”
眼看着五月将尽,就要入伏,玉京城中也一天热似一天。这日未时将尽光景,照说午憩时分已过,茂才府中仍静的连一声脚步响都不闻,连那挂在廊上的雀儿都蔫蔫儿的不发一声啼叫。下人们各自拣荫凉地方窝着,呵欠连天,恹恹欲睡,便有那么一两个端着茶水放轻着脚从廊上过,也全是往二公子房里去的。阖府的人没一个不知道,老爷爱在外边听书听戏,他若是大清早一去,不到晚间断不回的。大公子三公子都懒怠起身,早上还须讲个晨昏定省,不敢起的比老爷晚。到了这午间,大公子没有别家公子的约,小的那个又在夫人跟前一哭,说受了暑气头疼脑热,装病推了午后的课业,可以免见那十天半月也见不上三回的教书先生,兄弟二人各各回房往床上一躺,真正是高枕无忧,只要老爷不回,哪个还高兴起来。只有二公子与他兄弟都不相同。先夫人养下的大公子,如今的继室夫人养下的三公子,两位嫡公子都不及他这个庶出的公子勤勉用功。众人只见他午饭后稍须静坐一阵,走动一阵,便又如早间一般读起书来。也不比小公子读书时动辄要茶要水,要点心要熏香,他一向只吩咐沏一壶清茶就是了。是以一众丫鬟小厮都高兴服侍他。
这日当值听差的小厮给二公子端了茶,便倚坐在房门外回廊边打盹,耳听房内隐约传出诵读声,正好当作催眠曲儿。半睡半醒间,恍惚正听着二公子念了句什么“温良恭俭让”,紧跟着却听老远传来震天价一连声怒吼:“去!去叫那孽障滚出来!拿绳子捆上!拿家法!”
唬的这小厮一蹦三尺高,听出分明是老爷回来了,且不知是哪位少爷犯了什么大事,惹得自家这位一向不苟言笑的老爷如此大动肝火。正在哆哆嗦嗦的没个主意,身后房门开处,二公子早已疾步赶去迎他父亲。这小厮一面害怕,一面好奇,只得跟了去。到得堂屋中,二公子见他父亲火冒三丈,吹胡子瞪眼,手握竹杖,在那屋中央来回疾走不住。虽心知不好,仪容不敢有失,唤了一声“阿爹”,仍旧规规矩矩向他父亲行礼问安。一众家丁、仆役、丫鬟、侍僮,或在屋角,或在门廊,或站或跪,都噤若寒蝉,把头俯的低低的,此时皆为二公子捏一把汗。茂才爷停住脚,含怒打量他这谦恭有礼的二儿子一眼,倒没发难,憋着一股火气沉声问:“你大哥呢?”
二公子垂首道:“今日大哥一直好好的在房中,并不曾出门去。不知阿爹如此动怒,所为何事?儿子斗胆劝阿爹一劝,阿爹且息怒,保重些身子。莫不是错怪大哥了。”
茂才爷强压怒气,冷声斥道:“你知道什么?一边去!”又扬声喝道:“那孽障躲到哪里去了?我叫你们去捆了他来!去找!都去找!”话音未落,又几个下人战战兢兢低着头匆忙出去。二公子不能再劝,默然退至一旁。又等不多时,只见大公子推推搡搡的挤开一众下人,自己跑到他父亲跟前。他原是给父亲宠溺惯了的,想着从前在外不论何等胡作非为,父亲总不过一笑置之,且出钱为他收拾局面,便以为这次众人张皇来报说老爷发了大火,也无非是底下人沉不住气,末后还是不轻不重几句教训罢了。躬了躬身正要开口,一抬头正撞见他父亲如此怒容,非同小可,这一下才是真正六神无主,愕然不知所措。便一字也说不出,惟有呆望着他父亲而已。耳听他父亲怒喝了一声:“跪下!”
这大公子一时吓的懵了,还愣怔怔的不动弹。茂才爷愈发心头火起,手握竹杖直抖,望儿子腿上狠狠抽了一记。大公子扑通一声便跪下了。便听茂才爷恨极大骂道:“烂泥扶不上墙的下流种子!狗胆包天的混账!我惯着你,你就反了天了!”一面骂,一面又以竹杖向他背后狠狠抽打。大公子何曾受过这样重笞,枉生了一副高大身板,惨叫了两声,便抖抖索索伏在地下抽噎不住。便在这时,小公子和他母亲正赶到,小公子更加年幼受宠,填房夫人又年轻,比大公子还长不到十岁,两人何曾见过这等场面,愈发又惊又怕没了主意。夫人不敢做声,小公子也因素日给父亲宠溺惯了,便只知大哭大嚷,问阿爹为什么要打大哥。茂才爷心中正在自悔不该宠坏了长子,正当这焦头烂额的关头,小儿子又露出这么一副刁蛮无礼之状,更是火上浇油,破天荒头一遭喝骂这个宝贝幺儿道:“闭嘴!”一面更下重手打他长子。小公子呆了一呆,嚎啕大哭起来。他母亲慌着又拍又抱,也止不住他哭,心中害怕茂才爷盛怒之下连小儿子都要一起打,吓的也几乎流泪。全家乱作一团。却是二公子上前去,双手将父亲的手紧紧握住,为长兄求情道:“阿爹不要打了。不论大哥犯了什么过错,这挨的打也该够了。”
茂才爷朝他这温文尔雅的庶出儿子呆看了一阵,渐渐松手,那竹杖脱手掉在地下。不待二公子放手,他便甩开手背过身去。二公子追上前两步,挡在他长兄身前,又向父亲道:“求阿爹消消气,保重自己身子。”茂才爷来回踱了两步,长叹一口气,颤巍巍指着伏在地下后背渗出血痕的大公子,咬牙说道:“我保重?我还保重什么?这个混账糊涂东西,吃了熊心豹子胆,惹到长盛府头上!到明日连这茂才府都要保不住了,我还上哪里去保重?”
饶是二公子一向好涵养,听闻此言也心中震怖,睁大眼望着他父亲,半晌方道:“怎么会?大哥他究竟……”到底问不下去,就此不复出言。茂才爷此时气极悔极,口不择言,又怒骂道:“怎么不会?有什么是他不敢的?有娘生没娘教的孽障,是我教坏了他!”
他心中实在极爱那早逝的元配夫人,正因如此,才一向不舍得苛责她遗下的这唯一一个儿子,怜他才满十岁便丧母,终于纵容过度,以致如今。然此言一出,大公子当即忍痛支起身子惊望父亲。二公子也即刻在长兄身边跪下,甚急切且庄重道:“我们作儿子的不肖,但凭父亲责罚,只求父亲莫要因一时的气话殃及先母。我和大哥听了尚且不好受,父亲心中岂不比我们还要难受百倍。”说着抬头望一眼父亲,见他眼中怒意渐消,转为凄然之色。遂愈发触动真情,加倍恳切道:“作儿子的不孝不悌,今日有些僭越之言,求父亲姑且一听。依儿子愚见,大哥确是一向行事专断了些,眼下这场祸事,未尝不是个吃一堑长一智的机会。天下人谁不曾折过跟头,只要大哥往后能向好就是了。父亲不也是盼着大哥早日这般开悟,才好安心么。凭眼前这关怎么过,只要咱们一家人往后还好好的在一块,我们几个作儿子的都向好,家业什么时候不能再挣回来?何况父亲惦记家业,无非是怕儿子们将来无依无靠。只要我们几个将来出息了,不仅养活自个儿,更十倍百倍回报父亲养育之恩,则从前遭过什么祸,到那时又何足挂齿呢。多说无益,眼下只须一家齐心,先将这关渡过去,不合自乱了阵脚。不知父亲以为如何?”
茂才爷闻言,怔怔的先轮番打量一回他这三位公子。只见那大的和小的都一句话也说不出,惟有哭哭啼啼而已。倒是这常受冷落的庶出二公子还颇有几分处变不惊之态,临危不乱之风。茂才爷呆看了几个儿子一阵,长叹一声,朝一众下人撇下一句:“照二小子说的办罢。”将手中竹杖随手递与旁侧一人,状极疲惫,垂首黯然去了。二公子跪着不动,俯身恭送他父亲离去,方站起身来,有条不紊吩咐道:“扶我大哥回房中去歇息,仔细给他上药。若不妥,再去请一位郎中先生来好生看看。”望着几个小厮搀扶了大公子,跌跌撞撞去了,他再转向一旁面有泪痕的夫人与小公子,毕恭毕敬拜伏下去,口中徐徐道:“我们作儿子的不肖,让夫人受惊了。请夫人安心,且先领三弟回房去罢,阿爹那里我去陪着。”
这继室夫人本就年纪轻没主意,有茂才爷教子无方的榜样在先,她平日便也只知一味溺爱自己亲生的这个小幺儿。此时见茂才爷陡然一反往常,早已和怀中的小儿子一齐吓呆了。又见全家上下惟有这二公子尚举止镇定,出言恭谨,老爷拂袖一去,这一个活脱脱便是茂才府又一条主心骨,当下无有不从,牵起小公子匆匆离去。二公子在后行礼相送,十足敬重之状。旁侧立着的一干下人中或有些年纪老的却都分明记得,二公子生下来便没了亲娘,幼时一向管先夫人唤作阿娘,先夫人逝世几年后来了这位继室夫人,他却只唤作夫人,再不唤阿娘了。
心细之人谁看不出,二公子素来不声不响,实则心里边明镜似的,只怕十个大公子合起来还不及他有主意。果然这日他便将合府上下安顿的服服帖帖。末了又自个儿去书房寻他父亲,有条有理不慌不忙一一报知:大哥并没给打重,背上涂了药,已安稳睡下了;夫人与三弟也回房去了;眼下遭逢变故,不便迎接外客,因此已差人去向教书先生等聘请来的人传话,这几日都不必再往府上来。说毕,也不多问大公子究竟闯下了何等祸事,只肃然立着,等候父亲吩咐。
茂才爷背着身子立在窗边一动不动,半晌方长声叹息,转过身来,眼望二公子,一字一句甚沉重道:“二小子,为父知道你有能耐,你是会管家的。倘或……明日起我再没法看顾你们,也不知这副家业到时还剩下多少,你要用心管着,且要严加管教你三弟。你大哥一时半会是靠不住的。对你嫡母固然应当敬重,然她一个妇道人家,见识终究不及你,切莫因一时愚孝,毁了你三弟终生。说来惭愧,为父从前待你们兄弟三个有失偏颇,你要怨我,也是应当,只莫要迁怒于你三弟。往后我和你大哥不在跟前了,他年纪还小,有你好生管教,必定能成人。二小子,小幺儿还有这个家,往后就交给你了。”
二公子何曾听他父亲讲过这等肺腑之言,竟好似一家人从此骨肉分离,已是确凿无疑之事一般。他原本聪敏过人,惊愕之下当即醒悟,父亲只怕并非无端揣测,而是已听着些准信了。虽是大哥犯下的事,父亲究竟是一家之主,亦不能免于罪责。足见此番说是茂才府遭逢灭顶之灾亦不为过。因而赶忙郑重答应说:“阿爹放心!既有阿爹此言,往后我必定对三弟严加管教。阿爹与大哥一日不在,我和三弟便守着这个家过一日;一年不在,便守着这里过一年,决不敢将阿爹留下的家产挥霍半分。不知阿爹可是听见了什么风声,儿子愚钝,不能分忧,但求阿爹莫要为我们小辈忧心,自己多保重些才是。”
茂才爷长叹道:“是为父从前疏忽你了。早知有今日,当初真该听你一句劝。那时你劝为父莫要去招惹和裕楼的那个沉秋,你大哥还只知取笑你,说什么你便是软心肠,舍不下从前的相好。如今为父才算知道你识人的眼光。悔不该将那么一个厉害人物拱手送去旁人家!”
二公子不听此言还罢,一听顿时大为惊骇:“阿爹是说,大哥这回犯事给人逮个正着,是沉秋先生……他在长盛府参事所致么?”
茂才爷只是叹气,不复出言。
次日午后未时许,茂才府天价售买绯云锦赝品一案经官府审理完毕。断茂才府长公子假借职务之便,以伪换真,盗取长盛府库中绯云锦十六匹,按市价一匹值六十两银,共计白银九百六十两,限一月内如数赔还。另私下售出赝品共计二十匹,获利三千六百一十八两银,现有单据在此,涉事人等尽数伏罪,物证、人证确凿,断茂才府按照成交数额赔偿各买主。因主犯与茂才府当家主事人自诉无力偿还,长盛府念旧日之谊,奏请暂将等价绯云锦真品代为赔偿;现寻得买主三人,皆宽大为怀,愿依此法了结本案,故判断茂才府应限三月内给付长盛府代为垫补货品之总值,共计白银三千六百两。因本案所涉金额甚巨,又况绯云锦一事早有严令在先,事关重大,数罪俱发,处主犯二千五百里流刑,居役一年;其父供认包庇其子,甘愿与子同罪。一并发配南疆,三日后启行。
这案子一断完,消息即刻便传回长盛府。先是那些个受骗的买主,谁不愿借机同长盛府攀上交情,不论方才见官没见官的,或差人、或亲至,全都来向长盛府回礼。又是感激涕零,又是谦称万不敢白白受着长盛府的东西。几家回的礼总起来一算,已值回了送出去的绯云锦四五成的价,还饶上好几份人情,更何况那六十匹绯云锦在长盛府不过是库房里现放着的东西。后边跟着又是茂才府送来一封重礼,除二千两现银钞外,更有好些金银细软、异宝奇珍,大约将府上值钱些的东西全搜罗了一遍,急匆匆的便送来了,大有慌不择路之意。抬礼物的小厮头也不敢抬,也不论面前是长盛府的主子还是下人,只管跪着传茂才爷的话说,眼下只付得起二千两银子,多的再没有了;旁的东西不算作凑数,是特地赠送给长盛府的,求长盛爷发发善心,往后多担待茂才府余下的几个妇孺之辈。自然连正主儿的影子也见不着,长盛府的人收了礼,未置可否,说要去问过老爷方才知道他的意思,便将茂才府的人送出门外去。
东西和话一同呈到长盛爷跟前,莫看外边装的好一副好整以暇之态,实则里边正房之中,上至敬义、老冯叔、长盛爷的几个宝贝美人儿,下至这些天来跟着行秋和阿颖办事的那一干人,合府上下井然有序,围着长盛爷静候在此处,哪一个不是心知肚明,单等着外边传回捷报。这会儿真金白银都一箱箱呈上了,茂才府服软求情的话也带来了,屋里静的大气不闻一声喘,全都在打量长盛爷的脸色。长盛爷不紧不慢拈起一枚镶金琥珀坠子,把玩一阵,招手叫行秋过来。行秋半点不动声色,只眼中微微露着一丝笑意,上前立在长盛爷那把太师椅边上。长盛爷含笑半眯着眼,将那枚镶金琥珀往他衣襟上比了比,又随手掷下了。便将行秋两手一齐握住,将他拉近身前来,往椅背上一靠,笑着抬头望他道:“都是些俗物,配不上我的秋儿。这下可难办了,竟没东西赏你了,可怎么好呢?”
行秋只作一副宠辱不惊状,淡淡笑说:“我还要什么赏呢?只要五爷高兴就是了。”虽如此说,眼中分明亦有快意之色。长盛爷见了,想他年纪轻轻就在生意场上这般杀伐果断,游刃有余,如鱼得水,乐在其中,真真的正该是长盛府的人,心里岂能不爱。当即一声断喝道:“不成!你立下这等功劳,怎能没有赏的。我若小器到这份上,这一屋的人都该笑话我了。”虽是玩笑,周遭众人忙一齐俯身垂首,意思说不敢。长盛爷想了一想,状似随口笑道:“这么着。后园里新近修好的揽月阁,原想教你们几个小美人儿轮番去住,如今就赏了秋儿一个人罢。里边房间多的是,你高兴邀哪个同住呢,哪个就来伴着你同住。你若高兴将空屋子用这金银珠宝全堆满,用你那些宝贝藏书全堆满,那也由得你。秋儿说,这赏的够不够看?”
此言一出,屋中大半人吃惊不小,纷纷偷眼觑着那风光无两的沉秋公子,想他必定大喜过望。谁承想行秋连嘴角都不曾稍抬一下,不过眼中笑意略微加深几分,仍端端正正立在那处,低眉垂眼道:“五爷如此厚爱,沉秋受之有愧。”长盛爷闻言大笑起来,既在兴头上,便向屋中一应人高声说:“看见了?你们这帮成日掐尖冒头、溜须拍马、见了根杆儿就要往上爬的东西,还不快学着些?”
那跟随行秋办事的两个周姓年轻家丁也侍立在旁,因上回行秋去问长盛爷再要五百两银子时,他二人亦在场,不止长了见识胆气,更得了好些赏赐,眼下正在洋洋得意、自居有功,巴不得为老爷跟前的红人多说几句好话,以便日后仍跟着他捞好处。故而兄弟二人彼此相看一眼,那作弟弟的口齿伶俐些,躬了躬身子便抢着说道:“老爷恕小人多嘴,沉秋公子原是大有能耐的人,他是何等气度,我们这帮眼皮子浅没见地的,哪儿敢和他比呀!不是小人胡说,依小人这些天跟着沉秋公子做事的时候看来,公子整日就是过谦!”
长盛爷听了便笑。屋中众人一见他笑,知道今日老爷着实高兴,遂不约而同都陪着笑起来。行秋嘴角也有微微笑意,却仍不大显露,还是那般恭谨十足垂眼而立。忽见长盛爷将手一抬,满屋里又静的落针可闻。便听长盛爷不紧不慢冲行秋扬了扬下巴,说:“叫小少爷。”
屋中好一阵鸦雀无声。还是那年轻家丁最机灵,一怔之下即刻会意,满脸喜气,脆生生喊了一声:“小少爷!”几乎便在同一时刻,行秋终于露出惊愕神色,诚惶诚恐退开几步站定,望长盛爷道:“五爷这是何意?从前和裕楼里上不得台面的玩笑话,今日为何又……”
长盛爷大笑着打断说:“秋儿可算有点动静了!方才我那样夸你赏你,你都跟没事人似的,怎么这会儿反倒慌了?”便仍将行秋拉近身前来,将他一双手握在手里细细抚摩,一面抬眼望定他道:“我知道是你从前的诨名儿,在和裕楼那地方也当不得真。从今往后,我教这府里的人都认真的喊你小少爷,如何?”
行秋尚未应声,一屋子的人早惊的瞠目结舌,大气不敢出,二十来双眼尽数钉在他身上,只听他如何答。长盛爷不依不饶,笑吟吟的只是瞧着他。终于见行秋缓缓屈身拜了一拜,含着一点似有若无淡淡笑意,毕恭毕敬道:“但凭五爷尊意。”
五月杪,长盛府宴游于城东。玉京诸府,云集而景从。取道绯云坡,宝马香车,华冠丽服,逶迤十数里。城中观者如市。闻长盛府有名沉秋者,异人也,身为侍僮,尊如公子。众争视之,其姿容甚美,清逸绝尘;又有贵相,凛然不可犯也。或言茂才府一朝失势,几近倾覆,皆系沉秋公子天纵之才,雷霆手段,一力促成。以十六弱龄,出此惊世之举,信可畏也。由是乃名动玉京。
——《京中逸闻录》

以下是碎碎念环节:
恭喜行秋拿下首杀。
经济实力决定家庭地位,给府里赚了钱的附带好处之一就是行秋可以不那么“听话”了,自主行动的空间也更大了。(虽然他不那么在乎,反正全是演技。)长盛爷让大家喊行秋小少爷,的确是给他更高的地位和话语权,但本质态度仍然是宠爱一个跑不出他手心的玩物。这一点不论是长盛爷还是行秋都心知肚明。不过没关系,这个人到目前为止还是不知道行秋到底要什么。弄点钱算什么,弄垮茂才府算什么?咱们还要见血呢。
对部分读者朋友可能已经连剧透都不算了:行秋那句“绯云锦到底是谁家的东西”,这是真在气头上了,差不多都要暴露身份了。啧。
下一章重云出场。真·想死重云了。
这一章磨了半个月。复健真难,不过也确实写长了一点。球球了,快点写,快一点写呀。(拍拍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