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核污

2023-08-25 14:27 作者:云弄歌  | 我要投稿

  “你帮我把物资领了呗?”


  “好。”


  难言的气味弥漫在口鼻间,你穿上特制的防护服,走出家门前转过身。


  一个枯槁的女人瘫在破烂的沙发上——在好多好多年前,它属于的范畴是“垃圾”——她在蜡黄干涸的脸上挤出一个无力笑容,一个小小的弧度,“怎么了?”


  “等我回来,别死了。”


  插满管子的女人用力发出了一点笑声,“不会死的,”她说,半侧身体靠着便携式医疗箱,“我很惜命的。”


  你点点头,离开了“鸽笼”。


  密集到恐怖的房屋大大小小,挨挨挤挤,苟延残喘的存续在地表,有几个人影急忙奔过,你没有跑,只是一瘸一拐的前进。


  “要下雨了!”一个细细小小的声音从不知道那扇窗户冒出来,你抬头寻觅片刻,看到一个面部残缺的孩子贴在窗户上看你。


  跑快点,孩子这样说。


  你猛得低下头,拖着病变的腿,喘气往前“跑”。很慢,很痛。


  但是雨更可怕。


  物资领取处是一片灰色,没有空隙,没有声音,只有摩擦声。鞋和鞋的,防护服和防护服的,物资袋和物资袋的。


  随便怎么排列组合都好,你不在意。


  你的心里只有物资,维持生命的水和食物。你已经好久没洗澡了,闻着自己的臭气,告诉自己快了。


  那些人说已经取得成果了。


  说不定就是明天,你排队途中妄想着,明天,再不必从旧日幻影中偷窥海洋,再不必从艺术中汲取安慰。


  明天。


  明天又明天。


  下雨了,偏偏是半路,你狼狈不堪得和一片一片的灰色狂奔。


  压缩物资对你来说还是有点重,你不断使唤着无力的手指,弓着腰,焦急得提着东西,以一种几乎是在爬的姿态前进。


  有人拉了你一把,躲进街边的雨棚。你感激得对那个分不清性别的人形笑——虽然是看不见的——颤抖着说谢谢。


  那人摆了摆手,和你一同站在边缘,尽可能不沾染雨水。


  没有人说话,没有人有力气说话。


  你的防护服其实有点过旧了,但是你没钱再买新的了。批放的免费防护服还有好几天才到,你只好继续用这个。你有点担心它的历史会妨碍它的性能,怀惴着恐惧等待雨停。


  流水滴滴答答敲打建筑物的声音其实很好听,在你小的时候,还不知事的时候,很喜欢这种声音。但你长大了,知道自己曾经喜爱的是死神的倒影。


  你开始憎恨这种声音。


  第二天你蜷缩在沙发上,旁边仍然躺着那个颓废的女人。


  电视播放着新闻,你咬着指甲,试图从中摄入希望。


  “今年是几几年呀?”女人忽然问:“我眼花,看不清电视了。”


  “2053年,”你想了想,补充道:“八月一日。”


  “已经过那么久了,”女人喃喃道:“我当初还以为我活不了几年了,结果竟然活到了现在。”


  “赚了。”


  你没说话。乐观是幸存者必备的保命神器。


  “三十年了,我活到42岁。”她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管子,感叹着:“我12岁和以前,最讨厌医院。现在是想去也去不了了。”


  你还是没说话。医院是“大人物”们的特权。


  屋内一时间有点安静,剩下电视和房间里病人“嗬嗬”的无意义声响。你更习惯这个。


  虽然住在一起,但你们没什么感情——至少你这么觉得——你们只是恰好都孤寡,于是恰好被统一分配到一起而已。


  你帮忙领领物资,也只是那点微薄的同情和责任感作祟。毕竟你是这里唯一有行动力的人了,总不能抛下这些人等死吧?况且合住者们也常常分你剩余的物资,病人吃不下什么。


  “三十年。”她呢喃。


  三十年,放在人类历史中都何等短暂,更遑论地球、乃至宇宙。


  但三十年,对于一个人类,一个生命体来说,又如何漫长,如何痛苦。无数的挣扎与哭喊,最后一步步活到今天,活到你认识她的时候。


  你不知道她的过去,一个人的历史是短暂而漫长的,你只知晓她的现在。


  “我以前很漂亮的,你看得出来吗?”她用为数不多的力气絮絮叨叨,她也只能絮絮叨叨了,“我以前很漂亮、很聪明、很讨人喜欢。起码我和我周围的人都这样说,大家都夸我,说我以后肯定上好学校,赚大钱,到时候全家人都享福。”


  你偏头,冷漠看着她。


  老人都喜欢追忆往昔,网络上那些像她一样叽叽喳喳的也大部分是些老人。人类本来就活的不长,自从某一时刻开始后,就更加不长了。所以你不再看那些伤感的故事。


  一开始会感怀,但听多了就不会流泪了。


  “我特别特别喜欢那些青春文学,我一直想痛痛快快淋一次雨,但是不敢。后来就没机会了。”


  你把头摆正,不再看她。


  “我想当一个文学家,”她好像在说什么秘密,对着一个不再看她的人倾诉,“我喜欢写出那些文字的感觉,很美。”


  “我喜欢雨天,一到雨天我就高兴,我就想创作。”


  “现在我一听见雨声就恐惧。”


  “嗬……嗬嗬……”


  你起身,去给房间里的人灌水,把女人留在原地。


  她没有在意你的冷漠,只是盯着医疗箱,好像在期盼它变成其它的什么东西来一瞬间治好她。


  她或许算是一个文学家,一个很有仪式感的人,刚开始她来到这里还试图和所有人建立起美好的联系,在海洋净化的那一天感动欢呼。现在她放弃了,她没有能力,没有力气,也没有时间了。


  你一天一天等待,等到24号。


  你有了新的防护服,你久违的感到高兴。


  你看了看还剩下什么,想要做点好吃的。


  可以匀出一个番茄,你想,你记得女人的箱子里有几颗没吃的鸡蛋,你决定向她借一个,尝一口番茄炒蛋。


  “喂,”你转过身,你不记得女人的名字,名字没有意义,“你……干什么?!”


  她拖着医疗箱,像你拖着腿,朝门口靠近。


  “下雨了,”她说,“我想看看雨。”


  “你想死!”无数语言冲向喉咙,但你说不出来,你的语言能力好像已经退化了,“你疯了!”


  你上前想要把她拖回沙发。


  “我快死了,”她呜咽着,祈求着,“让我淋一次雨吧,我已经看不了海了。”


  你不说话,或者你忘了说话,又兴许你说了,但忘了。


  你不知道,就像你不知道海,不知道在三十年前的雨,不知道她的名字。


  你什么都不知道,你只是想活着。


  “马上就好了,”最后你说,“那些人说马上就好了。”


  “我等不到了,”她仍在祈求,“求你了,求你了,我快死了。”


  “你不会死!”你暴躁得对她大吼大叫,“你只是太担心了!睡一觉明天就好了!”


  “不会好了,”她的身体吝啬得排出两滴水,就如同雨水从天空坠落一样往地板坠落,“不会好了,大家都死了,醒着死和睡着死,都是死了。”


  “你不是说你很惜命吗!”你继续喊着,好像充耳不闻她的期冀。


  “嗬嗬……嗬!”


  房间里的人似乎想对这场发泄说什么,但只是发出无意义的字节。


  她不说话了,用那双浑浊的眼睛注视着你。


  “马上又可以领物资了,”你干巴巴得说:“我给你做番茄炒蛋吧。你喜欢吃吗?”


  她点了点头,瘫在沙发里。


  明天又是一天,明天是第三十个八月二十五号。不知道明天还有谁活着,又有谁死了。不知道明天是不是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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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错过了最开始的抗争,那我起码要在浪潮里大声呼喊,让所有人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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