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亲
清晨
2011年某天清晨,我睡了懒觉,推开卧室门,家长们在絮絮叨叨。客厅沙发多了本漫画书,我就是顺着它发现这位远亲。
年少的我没有太多描绘外貌的词语,他只给我只留下五官端正、皮肤略黑的记忆。比我大7岁的他是个更听话的孩子,被我拿了书也不好意思主动拿回去。我只好给他说我也喜欢这个,于是我们继续聊了起来。这天家里有炸土豆片,配着冰块与可乐,一起煞有介事地介绍各自的东西,仿佛世界只剩下这些。
年龄虽大的他还是挺有趣,过了两周我收到手写的信,对我们这辈都算是“童心未泯”的经历。他的字迹工整、笔锋锐利,但有种莫名的拼凑感,像是小孩子描线画出来的东西,整体上是称不上好字的。内容比较诚恳,以下是其中一小段。
“很小的时候,我家在旧称为‘城乡结合部’的地方,亲戚里有住在城里的,也有长年不出村的。我本来只喜欢待在自己家里,但每逢过年跟着长辈随波逐流地走亲访友,不得不叨扰他人。现在看来似乎各处的人都挺好,往事是九分甜,就算苦的那一分也是美的。但我还是十岁出头的小娃时候却自以为是得很,觉着城里人都是高高在上不知疾苦的蠢蛋,农村人都是耳目闭塞粗手粗脚的土包子。不过这点骄傲在青春期一过之后就变成了羞于启齿的‘黑历史’了。”
正午
2019年盛夏尾巴上的某日午后,我从老家小县城南走到北,前去拜访,也是我初次走进远亲的家门。
人在某个时期变得对外貌敏感,便会自作多情地替他人感到缺憾。这次我看到他下颌的一颗牙齿向内微微倾斜,而几颗不大不小的痣落在粗糙的脸上终究只是污迹,童年里五官端正的印象便也荡然无存。
他变得健谈,少了扭捏多了显摆。在听着对我们曾经共同热爱的许多事物侃侃而谈时,我有几分怀念也有些羡慕,毕竟这时的我仍偏执以为年龄越大得到的自由也会更多。
我们交换了两三个网络社交平台的账号,当天晚上回去,他写了很多东西发给我,都在电子文档里,虽然看不见他的笔迹,但是他依然恳切地给自说自话地继续介绍着自己。
“我开始关注些网络逸闻、街谈巷议,有遥远的功成名就和身败名裂,也有身边的人情冷暖和世态炎凉。让我耿耿于怀的是许多远处和近处的批判,在大人物和小人物被放入唇枪舌战的点评中时,我先为置身事外感到庆幸,然后是好奇八卦,接着渐感认同,甚至开始趋炎附势地加入,最后又深深厌恶自己。我想我是个自命不凡却作恶多端的糟透了的人。”
黄昏
2020年元宵的黄昏,远亲在一家装潢浮夸的火锅店请我,锅底味道很淡,一如现在令人感到枯燥烦闷的他。
时隔半年,他双颊的肉明显变多,虽不至肥胖的程度但也让人觉得不容乐观了,头发似乎稀疏一点点但还不至于太过夸张,脸上另增几分老气。
这人健谈依旧,对过去我们一起吹嘘过的作品热忱不减,却多三分凌厉的批评,有的颇具见底,有的纯属偏见。可他在大放厥词后,总跟句“我也不是很懂”“毕竟我确实了解的也不多”云云,像是为失言找补,也成了替真诚做伪。
这之后的两天,他断断续续地给我发了一些语音,道了很多次歉,我的耳朵都快听出茧了。他的话前言不搭后语,像是有点自暴自弃。
“真的很抱歉在上次的相见里表现得自负和粗鄙,想来你已经对我这种人嗤之以鼻了吧,但真的求求你再听一点点我的胡言乱语。”
“我不知道自己是何时变成现在这样信马由缰,昨天的我还是一副与许多事情和解的怡然自得,今天这种和解却又变成对世道的妥协。”
“我也自认是待温室里的,既没受饥寒之苦,也为经是非之难,似乎要知足常乐。可是道理终归是道理,懂得再多也做不好,即便做得好些也未必幸福吧。”
半夜
昨夜,我加了个夜班,到家已至凌晨,收到封信,一如十余年前“字迹工整、笔锋锐利”却算不上好字。顺便寄来几张照片,形象与那年元宵的模样相差无几。信写得很短,内容如下。
“久疏问候。的确有三年没有写信给你了,今天翻到一本旧漫画才又想起你。我现在站在三十岁和四十岁的中点,回望前五年没能自立,眺望后五年恐怕也难得不惑。很少说得定什么事情,就连承认‘自己并不太好’这一事实,也得在‘和解’与‘妥协’间咬文嚼字。把倾诉当成创作的作品,不真诚也没写好。但我依然活着,不咸不淡,仅此而已。最后,祝你幸福。”
今日,时隔多年的我终于提笔回信,已觉腹中无墨,便只引了句俗气的诗句还他。“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