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oppelgänger

旭日露出小小的一角,辉映着朝霞,赛似刚从高炉里倾泻出来的钢水,光芒四射,倾倒在铁石心肠的大地上,勾勒出天际尽头的金色的边。过了一会儿,红日冉冉上升,血洒白云苍狗,高空的劲风吹得它们四散而逃,摩天的大厦似乎矗立在火海,截留金红色的彩片。 疲惫的黑夜退了潮,缩回城市触之不及的角落。 晨曦洒上萨科塔金灿灿的光环和她曼妙晚霞的及腰长发,好似金色的珍贵血液,一旁留着黑色长发的狼沉默着,任由面颊上沾染金粉。她们比肩而行。 “德克萨斯,我记得你可不怎么热衷出门啊?”能天使笑着说,“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天气不错,出门走走。”德克萨斯整理了一下灰色大衣的衣领,“这一身很适合你,能天使。”她夸奖着。 能天使看着自己有些花哨的黑色夹克衫和黑色的修身长裤,得意的昂着头,嘿嘿笑着跑到德克萨斯眼前转了一圈。 不远处传来有些刺耳的车笛声,德克萨斯抖了抖耳朵,很是自然赶上去紧紧握住能天使的手,贴在她的身边,像是怕她走丢或者在路上被疾驰的车撞飞。 “小心点,跟我走”她说。 “搞得我像你的妹妹是的!”能天使不由得嗔怪道。 “你确实比我小个几岁,跟紧我,你不出意外比什么都好。”德克萨斯不由分说的拽住不安分的天使,不自觉的警惕着周遭的一切可能的危险。 能天使无奈的笑了笑。她曾经询问过德克萨斯在外面过度紧张的原因。德克萨斯当时站在窗边抽烟,她吐出一口烟圈,淡淡的说道,早年在徐拉古的习惯罢了 能天使不明白徐拉古到底是怎样的危机四伏,让她的挚友总是神经紧绷的面对世间的一切,她心中从未亲自造访的徐拉古也染上了灰暗的底色。 德克萨斯如同冒着能天使被刺杀的风险一样,警觉着护送她到了目的地——那座小小的公园。 公园的花坛的杂草中夹杂着星星点点的纤弱花朵,在风中凌乱。 “德克萨斯,别。”能天使拦住德克萨斯伸出的手,“让这些小花接着开吧。” “它们活不长的。野草早就抢光了属于它们的养分。”德克萨斯回答着,收回了手。 “可是,阳光是公平的啊!”能天使小心的抚摸着娇弱的花瓣,“我们不能连它们沐浴阳光的资格也夺去吧!” 德克萨斯沉默的点头,“这是人世间少有的平等啊。” 她们牵着手漫步在铺着透水砖的小路上。 “数数这些年轮吧。”德克萨斯拉着能天使停在路边老树墩旁边,幽幽的说着“它与世无争的早早扎根在这里,抽枝长叶几十年,它曾是多少羽兽的家啊!可它现在只留下这被时间深深雕刻的死树墩。” 能天使伸手抚着粗糙的倾斜断面,一圈,两圈……能天使怀着一种虔诚数着时间勾勒痕迹。 “四十三。”她说 “对树来说,生命不过是刚刚开始。”德克萨斯叹息着,“它倒下时,会面对怎么样的命运?” 不言而喻。 能天使不由得心里沉甸甸的,德克萨斯不再多说什么,握着能天使的手离开缄默的树桩。 一对唧唧我我的情侣这时映入能天使的眼中。男人满不在乎的伸出骨节粗大的手揪下那些花,递到女人的手边。女人满不在乎接过,凑到鼻尖嗅了嗅淡淡的花香,打了个喷嚏,甩手把它们丢在花坛边上,不自觉的踩了两脚,对着男人莞尔一笑,挽着他的手走远了。 德克萨斯松开能天使的手。萨科塔走到那些可怜的花儿身边,弯腰把它们一一拾起。 野草蛮横的抢夺它们应得养分,挤压有限的生存空间,遮挡着公正的阳光,截留洁净的雨露……可这不屈的花儿啊,还是动人的拼命绽放。 “把它们安葬吧。”德克萨斯看着花儿讲道“葬回它们的家。” 能天使在附近捡到根枯树枝,挖着花坛湿软的泥土,凿出一个近似方形的小小的墓穴,认真的把不屈的花儿舒展的铺在坑底,她念念有词的,握着土一把又一把的洒在遗骸上,堆成一个小小的土堆。 “走吧,能做的只有这么多了。”德克萨斯结束无声的默哀,拍了拍能天使的肩膀。 “咱们去喝杯咖啡吧,德克萨斯,就在老地方。”能天使低低的念完悼词,流露出动人的笑意,牵起德克萨斯的手。 “嗯,走吧。” 透过咖啡厅的窗户可以看到公园里悠闲散步的男女老少。店员迟疑的看向能天使,欲言又止的把冒着袅袅热气的拿铁摆在二人的手边。 “你很久没有动笔了。”德克萨斯喝了一小口咖啡。 “这个嘛……德克萨斯,创作就是这样的啊。”能天使笑着说“强扭的瓜不甜,灵感不是随时都能有的。” “我昨晚做了一个一波三折的梦,到现在除了开始的那一幕什么都没剩下了。”德克萨斯平淡的说着“听听看?” “你讲吧。”能天使说。 “那是雨夜。豆大的雨滴打得窗户颤动……” 头顶豪华的吊灯撒下金粉,蕾缪乐穿着优雅的礼服,深吸一口气,拉响小提琴。 独奏悠然的萦绕在衣着考究的上层人士之间,他们自得相互碰杯,眼中闪着不尽相同的光,那是信手捏来的佯作兴趣、逢场作戏笑意、还有切开这层虚伪的锋利的忧心忡忡。 这时切利尼娜不紧不慢的整理一下自己的西服,坐在钢琴前娴熟的按下琴键,与小提琴默契的交相呼应。 一个戎装配剑的矮胖军官踏着合奏的旋律走进门,他的腮帮子上是一道紫色的军刀刀疤,像是趴伏着的蜈蚣,面上的肌肉僵硬的配合着挤出笑脸,眼中却是毫无一丝笑意,令人遍体生寒。 当这个喜怒无常,偏偏执掌这座沦陷之城生杀予夺大权的人出现时,吊灯下矜持的自得,虚伪的奉承,伪装的满不在乎,自吹自擂的高谈阔论消失了。 他身边的副官收起来伞。 反应过来的人群争先恐后的端着酒杯蜂拥而至。 军官仍笑得僵硬,在他身后,一个女人穿着寻常的一身打扮,撑着黑伞,格格不入的出现在众目睽睽之下。 蕾缪乐好奇的投去目光,女人的面目却隐在厚重的白雾之下。 “中将说,这位是元帅的女儿。” 德克萨斯平淡的讲罢,端起杯子吹了吹,缓慢的品味着醇厚的咖啡,她的视线穿过明亮的窗子,投向小公园,万千缕金色的彩带遍撒天地。 能天使回过神来,握住德克萨斯的说,“德克萨斯,你真的不记得那个女人的样貌吗?” 德克萨斯没有回答。她端着白瓷杯,死死的望着一个方向。 能天使循着她目光转向窗外。阳光有些刺眼,平凡的街景入眼却显得神秘朦胧,各色各样的男男女女在高楼的脚下匆匆而行,巴掌大的公园被开着星星点点的花朵的花坛隔离到与现世没有交集的时空。 那时空中,白色的狼伫立于花坛前,留给俗世单薄的剪影。 能天使只能看到她的背影。及腰的白发瀑布似的垂下,黑色的连衣裙沉默,长长的裙摆随风而动。 什么才能让她回头呢?能天使冒出这个念头。是彩色的糖纸、可口的巧克力、蓝色的玫瑰花还是动人的诗歌? 这时,微风抚动银色的绸缎,白狼缓缓的回首。天上软绵绵的白云趁机飘走,留下碧蓝的苍穹赤条条的,裸露于生活在大地胸怀之上的芸芸众生眼中,太阳手执明亮的矛去刺那些抬起头的人的眸子,守护着天空的威严。 狼的眼中是清澈的湖泊,盈盈的秋水,清冷的月色。她嘴角勾起微妙的弧度,矜持却活泼得开朗,亲切而又礼貌的疏离,真诚但又隐藏着狡黠,美丽而出尘的姣好面容,却让人恍惚间心悸悚然。 能天使一时间忘了呼吸,不自觉的眨了下眼,下一刻,那伫立的白狼像是被蒸发掉了,无影无踪。 “走吧”德克萨斯站起身,生硬的挤出一个词,能天使不解的收回视线,跟着站起来,“德克萨斯,刚才……” “你看错了,能天使。”德克萨斯打断她,不容置疑道。 “也对,我或许是眼花了吧?”能天使迟疑的望向空荡荡的花坛边,说。 德克萨斯拉着能天使的手,推开了略有些积灰的玻璃门,离了咖啡馆,接着她一本正经对能天使说“回家睡一觉就好了。” “嘿嘿,好啊,那我到你家床上睡吧。”能天使说。 “别,我回去也要补觉。”德克萨斯适时的打了个哈欠,“昨天不知怎么了,梦到了老朋友,梦醒了之后就再也睡不着了。” “这样啊。”能天使抽出自己手,一下子揽住德克萨斯的脖子,贴着她的耳朵笑着说,“以后晚上失眠了,记得来敲我家的门,到我床上来睡,我会给你唱摇篮曲的。” 德克萨斯露出一丝笑,蜻蜓点水的亲在能天使的面颊,“谢谢你,亲爱的。” “哎呦!”能天使被这突然袭击闹了个脸红,气鼓鼓的用力亲在德克萨斯吹弹可破的肌肤上,把红彤彤的口红印子印满她婴儿肥的半张脸。 看着德克萨斯悻悻的掏出手帕揩着口红痕迹,能天使嘻嘻的露出胜利者的微笑。 她突然拉着德克萨斯在人群中奔跑。像是鱼儿穿过珊瑚礁,飞鸟穿过密林,狼和天使在钢铁森林中较劲,熙熙攘攘的人流吵吵嚷嚷,被她们甩在脑后。 德克萨斯最后靠在楼下的告示牌上,看着弯腰扶着膝盖喘气的能天使,“我赢了。” “我累了,背我上去。”能天使耍赖似的说。 “嗯。”德克萨斯点点头,“我背你上去。” “哎?” 等反应过来,能天使已经趴在德克萨斯的背上了。跑了那么久,矫健的黑狼仍然大气不喘,任凭能天使挣扎,还是稳稳的背着朋友一口气爬上四楼。 德克萨斯放下能天使,“我就帮你到这了,我要回屋补觉。”说罢,掏出钥匙开了门。 “啪嗒”门轻轻合上,隔绝了能天使的视线。 “好吧,德克萨斯。” 像是一把锋利的刀子从脖子上蹭过,突如其来的寒意令站在门外的能天使不禁浑身一抖。她下意识跑上楼,不经意的瞥向楼梯间敞开的窗户外。 楼下,白色的魅影眨眼间一闪而过。 能天使三两下跳下楼梯,扑到窗边,然而那白色的影子一丝踪影都没有残留在空气中。 刚刚那是什么?我眼花了吗?一眨眼就看不到了。 能天使脑子一团浆糊,晕船一样的摇摇晃晃的踩着楼梯,拿出钥匙,回了家。 能天使对装饰出一个属于独属自己的空间这件事有浓厚的兴趣,这在她少女时代热衷于在自己的卧室大搞装修时可见一斑。 很快她也不满足于在小小的卧室里一展宏图。 哥伦比亚是个新生的国家,与其伴生的文化虽没有悠久传统的包袱,但缺失了厚重历史的底蕴结晶。纷至沓来有着不同文化的背景的移民们,自觉不自觉让来自其他文化土壤中生长的果实相互影响融合,属于哥伦比亚的新文化在时代的浪潮中孕育。 而标志哥伦比亚新文学诞生的,却是年轻的红发天使人生中第一部长篇小说。 不过,那些追捧这部伟大作品的各大文学家也许不会想不到,驱使能天使成为时代浪尖之人的初心,也不过是想着拥有属于自己的不大不小的窝而已。 卧室是她下得功夫最多的地方。她把威严的蓝天从敞开的窗户请来做客,捎带手把好欺负胖白云半劝半逼的也从窗口拽到身边;她把时间从指缝间掐住,变作墨水灌进五颜六色的钢笔里,做了一个巧妙的时钟;她把桀骜的波涛的一角踩在脚底;她还想着在失眠的深夜,让天上清寒的繁星都来陪她唠嗑…… 能天使不知为何感觉好累,她软软的倒在自己的床上。眨眼而过的不详白影在眼前浮现。可渐渐的,这让人头疼的东西像是吹大的肥皂泡,“啪”的一声破了。 白狼难以捉摸的笑,那眼中的湖泊与月华,还有姣好的容颜在能天使的脑中再也挥之不去,一阵阵撩拨她的心弦。 德克萨斯描述中不清不楚的女人在这一刻慢慢明晰。 一团火一点点在心底升腾,温乎乎烧暖心口,橘黄的火舌舔得心窝发痒。它愈发灼热,像是不顾一切的蔓延的冲动,也更像是似乎压抑日久的失控渴望。 在黑暗里闪烁的电脑光标让能天使如梦初醒。窗外华灯初上,能天使的骨缝间嘎吱作响,手指手腕跟着酸痛难忍。德克萨斯那不过是只记得开头梦化作一颗艺术加工的种子,在文学家胸中积累的肥沃土壤中疯长。 心中的火缓缓的熄灭了。能天使审判着她写就的字字句句,她不知怎么想起一位前辈曾经写给她的信中的话“您的作品是篝火旁出鞘的凛凛利剑。” 这篇小说也是把寒光闪闪的匕首。短小精悍的匕首过了能天使的这一关。她没有用所谓高级的修辞和词句,反而选取了不少她精心积累的俚语,她一反常态的没玩弄那些叙事顺序,踏踏实实的讲了个故事。 结束了。 “呵呵,amore,这就结束了吗?”隐约的话语像是从窗外吹过耳边的夜风。 能天使僵住了。结束了吗?她像是怕惊醒什么,轻轻的说着。 能天使犹豫着保存,合上电脑。眼前的黑暗一片空虚。 德克萨斯应该还没睡吧?要不…… 脑海中闪过着这个念头,她心里没有来发起了慌。她找出德克萨斯家门的钥匙——这只多疑谨慎的狼习惯把防盗门锁死,任谁把门敲得山响都置之不理,能天使干脆配了一把钥匙,方便下楼串门。 萨科塔敞开房门,楼道的声控灯早坏了,她小心的踩着楼梯,好容易的蹭到朋友家的门口。 能天使吐出一口气,开了门。 冰冷的路灯光射入眼中,屋子里没有开灯。 “德克萨斯?” 能天使打开灯,试探的问 安静,祥和的安静,能听到的是她加快的心跳。 “德克萨斯,你睡得好早啊。” 卧室,没有。 “你在洗澡吗?我进来了,德克萨斯。” 浴室,没有。 “德克萨斯,是在做夜宵吗?” 厨房,冷锅冷灶。 “德克萨斯,别玩捉迷藏了,我承认你赢了,好吗?” 没有回应。 能天使霎时像是被抽掉了骨架,陷进客厅书架边半旧沙发上。 这时,深蓝色的傍晚正迎来南方远道而来的沉甸甸的乌云,伴随着电闪雷鸣,畅快的大雨不期而至,冲刷郁闷与窒息的都市。 透过火车的窗子,雨,这快乐的精灵到是为了看腻的景色增添了妙不可言的风味。 火车入了站,堕天使穿上自己新买不久的黑风衣,仍流连于窗外的雨,雨滴活泼的打在玻璃窗上,像是在提醒堕天使别发呆。 人们开始收拾行李,车厢喧哗起来,狭小的甬道被大包小包挤满了。然而堕天使没有行李,她站起身,从容的寻找行李间隙可以落脚的地方,迈步走到车厢门口。 堕天使也没有伞。她对身边疲惫的列车员关切的笑了一下,走入雨中。 她在雨里散步,对打湿的蓝色发丝和黑风衣不以为意。雨中的车站朦朦胧胧,火车不再惬意的歇息在铁轨上,而是回到憋闷而黑暗的车库。 湿滑的月台上,堕天使远远看到一个人影。她披散着白发,穿着得体的黑西装,把手里蓝色雨伞当作手杖一样戳着坑坑洼洼的地面,她即没有撑开伞的打算,也没逃回候车室的意思,大雨中,她很快湿透了。 堕天使走近了,“好久不见了,白狼神探。这几年过的不错?” 拉普兰德脸上洋溢着笑意“也就几年没见吧,忧郁蓝调。” 莫斯提马点点头,“所以,你理解的送伞,就是站在离火车快两百米的地方,看着我自己走过来吗?” “我看你挺乐在其中的。”拉普兰德说。 “咱们还是用徐拉古语交流吧。”莫斯提马说,“你的哥伦比亚语的徐拉古腔也太重了,我听不懂。” “行吧。给你伞。”拉普兰德像是递一把刀,小心的把伞柄朝向莫斯提马。 “你觉得我还需要吗?”莫斯提马问。 “你不能让我白拿嘛,你说,是吧。”拉普兰德对着她眨眨眼。 堕天使最后顺从接过,撑开了蓝伞,“我走了。”莫斯提马微笑告别。 “别忙,朋友。”拉普兰德唇边勾起神秘的笑,从怀里拿出一个塑料的名片盒,把自己半边身子探进伞里,揭开盖子,把白色的名片拿出来一张,塞进莫斯提马兜里。 “你在徐拉古明明风声水起的,怎么最近跑到哥伦比亚来了”莫斯提马从兜里掏出名片看一眼,又塞了回去,漫不经心的问道。 拉普兰德退回雨幕,笑了。“因为我有必须离开徐拉古的理由。” “必须的理由吗……我明白了”莫斯提马最后了然的点头,和她擦肩而过。 走到南出站口前,莫斯提马停下了步子。她转头看向沐浴在雨中的拉普兰德,侦探正好向着她挥手。 莫斯提马眨一下眼,拉普兰德身形消失不见。一个黑发的鲁珀姑娘睁着琥珀色的眸子,沉静似水的脸上看不出喜怒,在大雨中对莫斯提马招手。 “执念入心啊……” 她叹一口气,收回视线,迈步出站。 她逛到中午才不紧不慢的找到一家说得过去的酒店,办理入住。 穿在外面的风衣和短裤都湿透了,莫斯提马干脆的脱掉,穿着短袖把衣服洗了,从抽屉里找出来一个吹风机,鼓捣半天好歹烘干了。到了下午,太阳也从乌云中探出脸来,雨停了。 莫斯提马对着一人高的穿衣镜穿戴整齐,她眨一下眼,看到了镜子里是穿着素白长裙的红发天使,正冲着她开心的嬉笑。 “哈,看来我也没资格对别人说三道四了”莫斯提马笑着摇头“……不可救药。” 不可救药的堕天使退了房,在酒店门口,拦下一辆计程车。她坐进副驾驶,指挥身边的司机师傅抄着近道,老师傅苦着脸打着方向盘,心里纳闷这个萨科塔怎么比一般的本地人还要熟门熟路, 早知道他也不拉这一趟了。 “小姐,下车吧。” 二十分钟后,老师傅停稳车子,心里叹着气,面上还带着笑脸,扭头对莫斯提马说道。 莫斯提马从钱包里夹出两张五十面额钞票,看也不看计价器上的数,随手就放到它的旁边。她也满面春风的露出一个笑,“再见了,老人家。”推门下了车。 目送老头开着黄色的计程车高兴的远去,莫斯提马吐出一口气,看着隔着马路刷的雪白的居民楼,她不由得放松下来,穿过了柏油路,吹着口哨走进了楼门。 和她多久没见面了?莫斯提马说不清。她对时间的流逝愈发迟钝,一年,两年,又和一天没什么分别;五年,十年,也不比一个星期长多少。 小乐,看来你每次见我问的第一个问题,我还是答不上来啊。 莫斯提马登上五楼,停在左手第一个防盗门边上。她其实不确定小乐的家在哪一扇看似安全无虞的门后。她决定碰个运气。 从兜里掏出几个发卡,莫斯提马娴熟的捣鼓开锁,开了一条缝,电视的声音传了出来,一个人男人背对着她正看着动画片,没有注意到自家的门的锁已经开了。 莫斯提马合上了门。她用发卡开了下一扇门。 她看到一个孩子坐在客厅地摊上推着火车,嘴里还逼真的配音,莫斯提马悄悄关上门,没有打扰到投入的小车长。 莫斯提马迈步到下一扇门,她这回心里有了十足的把握,把弄弯的发卡塞回兜里,换成几个新的,毫无意外的开了锁。 她惊讶的看到能天使就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睡着了。莫斯提马小心的走进屋子,伸出手轻轻推着能天使,“小乐,怎么睡在这里啊?会着凉的。” 她说着坐到能天使的身边,握住她的微微发凉的手指。 能天使睁开了眼睛,莫斯提马愣住了。那双永远无忧无虑的眼眸被惨淡的愁云封锁,刹那间的闪过惊喜的光后,脸上也仅是强颜欢笑。 “莫斯提马,咱们多久没见了?”能天使的声音略有些沙哑,她自顾自的讲着,“五年零三个月了……我一直在数。” 莫斯提马听着,揪起了心。她把能天使抱到怀里,贴着她的耳朵说。“这是怎么了,小乐?跟我说说好不好。” 能天使躺在她的怀里,不说话。 “跟我说说吧,好吗?” “德克萨斯,失踪了。”能天使闭上眼睛,“我的好朋友,不见了。” “我已经尽我所能的找了半个月了,莫斯提马。我联系了警察,我到街头巷尾贴寻人启事……我真的尽力了,可我还是找不到她。” “我一直悬着颗心,就怕她出什么意外……我该怎么办啊……莫斯提马……我该怎么办……” “唉,我可怜的小乐啊!”莫斯提马叹了一口气,揉着能天使有些婴儿肥的小脸,从裤兜里夹出那张名片,递到能天使的手中。“安心吧,小乐。你要说找人的话,我的这位‘白狼神探’那可是最专业的。” 莫斯提马嘴里说着,她眨一下眼,黑发的鲁珀族姑娘又出现在视线中,靠在沙发上,默默抽烟,窗边熟悉的身影把莫斯提马吸引过去,她惊讶的啧了一声,拉普兰德穿着她从未见过的黑连衣裙坐在窗台上,淡淡的露一个微笑。 “真的吗……” 能天使把名片凑到眼前,一串手写的洒脱字迹映入眼帘。 “拉普兰德·萨卢佐?” “能让切利尼娜小姐记住我,真可谓荣幸之至。” 天自阴着。切利尼娜停下在琴键上翻飞的手指,轻轻把一只手团成了拳,自然的垂下来,放到膝上,太阳正巧露出脸,打在钢琴上,同时把造访的客人军帽下的笑脸照出来一半,染上温暖。 切利尼娜抬手理顺了自己的鬓发,把拳头贴着身子垂下来,然后一点点的松开。“您的来访令我的寒舍蓬荜生辉,萨卢佐少校。” “叫我拉普兰德就好,那才是我。”拉普兰德带着半分认真,转而又亲切微笑,“您也许不知道,我对音乐很是痴迷。几天前演出让我三月不知肉味,总想着结识您这样的音乐家。我本应早点来拜访,没想到拖到了今天。” 拉普兰德整理一下自己的新军服,突然从木椅上站起身,走近切利尼娜。切利尼娜不动声色的把手放进白西装兜里,眼神放在拉普兰德光洁的脖颈上。她看着拉普兰德停在几步外,把随身拿带来一个小铁盒送到切利尼娜眼前。 切利尼娜不着痕迹的把手抽出来,双手接过。揭开盖子,里面是几块千层酥。 切利尼娜眼中疑惑的光芒一闪而逝,她抬头看了眼拉普兰德。 “这算是见面礼。”拉普兰德说,“我自己做的,尝尝吧。” “想不到少校还有这样的手艺。”切利尼娜静静的说。 拉普兰德笑着摆手,沉默一会儿,像是才想起来似的问,“那位红头发的萨科塔小姐呢?” 切利尼娜不动声色的观察着她细微的表情,慢慢回答道:“小乐?她出门了。” 拉普兰德了然的点头,没有继续追问。 “千层酥……嗯?”切利尼娜拿起千层酥塞进了嘴里,略有些意外的开口说道。 拉普兰德脸上洋溢出喜悦,“怎么样,味道是不是不错?” “好吃”切利尼娜回答的老老实实。拉普兰德开心得直摇尾巴。她看着切利尼娜把千层酥吃完了,笑眯眯的把小铁盒收走,又坐回切利尼娜的对面的椅子上。 切利尼娜掏出手帕细致的擦了手,把双手放松的放在黑白琴键上,闭上眼睛弹奏起来。旋律在指尖流淌,切利尼娜跟着若有若无的哼唱,她柔美的音色自然的融合进去,浑然天成。 一曲终了,情不自禁的,泪水模糊了又一次切利尼娜的视线。切利尼娜隔着钢琴望向沐浴在阳光下的拉普兰德,她眸中的清泪波光粼粼。 切利尼娜站起,想要越过钢琴,拉普兰德却破泪而笑,不住的点头,从椅子上站起来,她摘下来军帽,铁灰的军徽不沾染一毫阳光的温度,齐耳的银色短发闪耀夺目的天光。 “好。”她说。 “谢谢。”她转身推门离开。 切利尼娜驻足在琴边,看着窗外的铁灰色军徽远去,她闭上眼。 “切利尼娜。” 切利尼娜缓缓睁开眼睛,慢慢的回头,看向从二楼走下来的萨科塔。 “小乐。” “是谁?”蕾缪乐问。 切利尼娜点头,“拉普兰德。或许是凑巧。” “拉普兰德?那个萨卢佐小姐是吗?”蕾缪乐眼神怀疑的闪烁,“偏偏在我们例行与组织电报联系时来访了……” “她值得怀疑。”蕾缪乐走到切利尼娜身边。“我认为这个人要报告莫斯提马。” 切利尼娜轻轻颔首。她把手伸进西装口袋,入手冰凉,那是一把折刀。 她拿出刀,弹出寒光凛凛的带着血槽的刀身,那血槽里,泛着淡淡的暗红。 能天使在莫斯提马的怀中一夜无梦。等她从床上睁开眼睛,已经接近中午了。 简单的吃了饭,能天使换上那次参加哥伦比亚作协聚会时裁量的西装,莫斯提马帮着她整理着,她则看着镜子中的自己发呆。 莫斯提马看穿她的心中所想,只是说了一句,“相信我。” 临行前,莫斯提马用能天使的钢笔在那张名片上写下拉普兰德精确到门牌号的地址,“她住的地方离得不远。今天是周日,等你到的时候,这个家伙差不多该起床了,不然她的起床气还是很难办的。”莫斯提马写完,把名片递给能天使。 能天使下楼在公路上拦下辆出租车,颠簸一阵,也就到了。 站在低矮破旧的老楼前,能天使最后整理一下弄皱的袖口,走上了太平梯。 两分钟后,能天使停在挂着模糊不清的“203”木牌房门前,敲响了门。 “请进,能天使小姐,门没锁。”清亮的女声传出门外。她的哥伦比亚语有着徐拉古的风味。 能天使却听得清楚,心中一惊,还是推门进去。 伴随着吱呀作响的声音,能天使走进铺着红木地板的客厅。一张方形的餐桌摆在屋子当中,灯泡借着裸露的电线垂下,穿着睡衣的白发女人靠坐陈旧的木椅上,发出一声笑,站起身来,光着脚踩在地上,轻盈走到能天使面前,伸出了手。 “幸会。”她说。 能天使的眼神躲开这双魂牵梦绕的眼睛好奇的试探,可她避不过拉普兰德莫测的微笑。 两只手礼貌的互相握了一下,“久仰大名。”能天使说。 拉普兰德拜了拜手,“随便坐吧,能天使小姐,我这里可没什么好忌讳的。” 能天使在桌边坐下,一低头,半瓶威士忌酒和几个酒杯正摆在她的手边。 “我猜您不喜欢喝酒。” “来一杯。”能天使说。 拉普兰德一挑眉,贴心的给她倒了半杯,能天使把它一饮而尽,像是吞下一口火。 “您的朋友失踪多长时间了?小姐。”拉普兰德说,“半个月总该有了吧。” 能天使刚还觉得烈酒在胸口烧了一把火,听完这话,一股子寒意反让她心头一紧,“您怎么知道的……” “难不成您还会谋杀您的挚友吗?”拉普兰德耸肩问道,“我倒是见过这种人,解决掉自己的朋友后,回过头来找我破案。” 能天使一时语塞,满肚子的话在嘴边出不出来,嘴唇直哆嗦。 拉普兰德看她这样,这才意识到自己失言,赶忙露出一个歉意的笑容,语气恳切的说,“抱歉,小姐,我刚才出言不逊冒犯到您,我收回我说的话。” “另外,您可以把您朋友的名字告知我吗?” 能天使看着她的脸,“德克萨斯”她说。 从能天使进门以来,拉普兰德似乎不变的扯着一个笑脸,简单而复杂,不同的情绪混杂着都从这一个窗口涌出,但好像发自肺腑的愉悦并不在此列。 然而眼前的拉普兰德开心的笑了,她脸上每一块肌肉都加入在其中,难以抑制。 “呵呵,您的朋友喜欢抽烟吗?别误会,这对我的推理有很大帮助的。”拉普兰德勉强控制住笑,说。 “说实话,挺讨厌她这一点的。”能天使微微皱眉,“可难闻了。” “她喜欢吃什么?”拉普兰德紧接着问 “pocky”能天使脱口而出“她有时候会就着烟吃pocky。” “她多高?” “嗯,大概一米六一。” “她平时几天洗一次澡?” “她洗澡间隔应该用分钟计算吧……” “她的头发是什么颜色的?” “她的头发外表看起来是黑的,实际上像是搞了个挑染,里面的发色和我的不限上下。” 两人快问快答,能天使满肚子疑惑拉普兰德问的这些杂七杂八的有什么用,然而她刚要说什么,拉普兰德却抢先开口,又把她堵了回去。 “您什么时候认识的德克萨斯?” “三年前。”能天使说,“她跟我提过她在徐拉古生活过一段时间,不过,她平日里特别多疑,只要一提到徐拉古的事就十分的敏感。” “她虽然没有和我详细讲过在徐拉古日子,但应该不算愉快。” “您又不是德克萨斯,怎么知道她在徐拉古愉快与否呢?”拉普兰德打断她说。 能天使不解的眨眨眼,拉普兰德做了个手势,接着说道: “您认为德克萨斯……小姐的失踪,是因为什么?” “我不清楚。”能天使坦白说。“所以我来请求您的帮助。” “不清楚……”拉普兰德低头遮住半张脸嘟囔着,“不清楚……” “哈” “哈哈哈哈……”竭斯底里的狂笑骤然充斥整个客厅,散乱的白发难以节致的舞动,宁静无波的湖泊掀起狂风恶浪,癫狂的不加掩饰的喜悦几乎要把近在咫尺的能天使吞没,惊得她猝不及防的摔下椅子。 “悬案!冤案!疑案!”拉普兰德从椅子上站起来,她浑身颤动着,激动的喊道,“失踪!谋杀!诈骗!盗窃!……毫无线索?不清不楚?无计可施?对极了!好极了!就是这样!别让我无聊!难题才是神探的伴侣啊!” 拉普兰德一把拽起躺在地上的能天使,“我一定会找到德克萨斯的,能天使小姐,我说到做到。” “给我一分钟换身衣服,咱们马上出发!” 阳光很好。路边的行人寥寥无几,脸上的神色麻木,步履匆匆。绿色军用吉普的引擎轰然作响,横冲直撞的刮起一阵风,带起地上的浮尘和行人的裤脚裙摆。 切利尼娜穿着暗红呢子大衣,戴着礼帽,脚下踩着黑色高跟鞋,冷眼看着那辆车拐了个弯,消失在眼前。 她收回视线,脚下踢走几块碎石,过了马路。 马路边鳞栉次比的商户紧闭着门,他们很久以前就卷了财产逃跑了。然而,还有一家开着门,孤零零的对着空旷的街道徒劳的张着大嘴,饥不可耐。 切利尼娜踱步入内。咖啡壶自顾自的叫嚣着,她看到了铁灰色的帽徽。 坐在柜台边和莫斯提马聊着兴起的拉普兰德偶然回头,和切利尼娜的眼神撞在一起。 “午安。切利尼娜,没想到在这遇见您了。”拉普兰德放下手里的咖啡,开心的挥手,又扭头跟莫斯提马说“麻烦给我的朋友来一杯,我请。” “你原来这么大方吗?少校。” “得分人嘛。”拉普兰德说,她把钱放在柜台上“那……就这样,我失陪了。” 铁灰色的帽徽在切利尼娜眼前一闪,与她擦肩而过。切利尼娜深深吸了一口气。 “不出意外,她应该已经去过你那里一趟了。”莫斯提马把咖啡放在柜台上。“她看起来对你观感不错。” “这正是我要反应的问题。”切利尼娜斟酌道“她现在……缠上我了。” 莫斯提马想了一阵,打破了沉默:“维持现状,在还未获取到敌人的城区部防图之前,绝对不要让她看出破绽。” 切利尼娜沉默的点头,转身就要离开。 “把咖啡喝了吧。” 切利尼娜顿了一下,没有回头,走入刺眼的阳光。 “咱们有车,何必坐计程车呢?” 拉普兰德仅仅穿了件黑夹克衫和短裤,按着清脆的车铃铛,推着一辆米色的单车,出现在惊讶能天使面前,微笑着说。 单车轻快的顺着风,没有一丝颠簸,侦探的白发吹到能天使的脸庞上,散发出神清气爽的清香。 单车上的时间在拉普兰德口时不时的吹出的调子里飘走,等回过神来,拉普兰德已经穿过了那条不宽的柏油路。 “她……住在四楼,就在我家楼下。” “哦……您们确实是要很好的闺蜜。” 能天使脸上微微发烧,领着拉普兰德上楼。 “莫斯提马住在你家里?” “嗯……那个” “您也许想问我怎么和莫斯提马相识的?”拉普兰德笑着点破踌躇的能天使。“因为秘密。” “我们知晓共同的一个秘密。” “所以我对您的委托定会全力以赴的拿出我的看家本领,您尽管相信我。” 拉普兰德说着,抬头看到了“4F”的字样。“德克萨斯住在这一家吗?” 拉普兰德碰运气似的随便走到离楼梯口最近的房门敲了敲,问道。 能天使愣了一下,迟疑道,“是的,我去拿钥匙。” “不用了,小乐。拉普兰德,接着。”莫斯提马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楼梯上,丢下了钥匙 钥匙划过一道银色弧光,落到拉普兰德手中。 “哎?莫斯提马……你?” 莫斯提马伸手示意满头问号的能天使安静下来,对着拉普兰德说,“如你所愿。” 拉普兰德嘴角的笑不见了一瞬,她面无表情,显出肃穆,而后又满不在乎的笑着,用钥匙打开了门。 “我希望你们不要打扰我的调查,可以吗?”她说。 能天使纠结的点头,莫斯提马只是付之一笑。 “啪嗒。”德克萨斯的房门隔绝了萨科塔们的视线。 入了夜。一个切利尼娜不应该见到的人出现在眼前。 “你不应该来这的。”切利尼娜谨慎的没有开灯,借着月光看着眼前有些狼狈的男人,锐利的目光直盯着他受过枪伤的脸。“组织的规定你都无视吗?你今晚的擅自行动太出格了!” “都什么时候了!还管这些!”男人焦急的压低自己的声音吼道。“敌人已经发现你和蕾缪乐同志的端倪!我这才星夜赶来!” 切利尼娜心中一惊,心说自己到底露出了破绽。她锐利的目光缓和了,泛起愧疚。自己刚刚对着久经考验的老同志和前辈冰冷的怀疑实在是太不应该了。 “抱歉,同志,我……” “不是说这些的时候!”男人严肃道。“这个时间的发报即刻停止,你和蕾缪乐同志跟我马上把电台秘密转移!” 秘密转移对切利尼娜和蕾缪乐来讲都是家常便饭,抽半根烟的时间,对她们而言比性命还要贵重电台就藏进装衣服的手提箱里。 男人满意的点头。切利尼娜攥着手提箱,一马当先快步下了楼。 “吱呀”缺油的门瘆人的被夜风缓缓推开。月华下的铁灰的帽徽映照着冷光。 拉普兰德像是半个月前来串门一样踱步入内,唯一不同的是她手中黑洞洞的枪口指着德克萨斯的眉心,似乎要把她整个人吸进去。 “叛徒……”蕾缪乐怒骂戛然而止,叛徒趁萨科塔不备,狠狠的一手刀砍在脖子,也就利索的晕了过去。 切利尼娜站在那里和枪口对视,任由叛徒粗暴的抢过手里陈旧的皮箱,拉开拉链,把几件内衣短衫摔在地上,露出电台绿色的铁皮。 背叛面前,切利尼娜发现自己没有愤怒——那无济于事,死亡面前,她仍然一以贯之的沉着。切利尼娜不再看散发枪油味儿的手枪,而是只是拉普兰德的眼睛。 “我会记住你昨天讲过的话,少校。”切利尼娜用徐拉古语说。 那是阴沉的天,切利尼娜在门外的路上看到被虐杀的一对母子。母亲开了膛,儿子掉了脑袋,血汇成一处红色的溪流,绝望的血腥味塞满了切利尼娜的鼻孔,她哀恸的泪还未滴下,就先吐了个昏天黑地。只觉得口里一阵阵发苦,眼前一闪闪的发黑,她这才咳嗽着支撑起身体,眼角的余光不经意的一扫,暗沉的帽徽已经停在身边了。 拉普兰德慢慢脱掉了军帽,静静的默哀。 五分钟后,她才把军官的帽子盖回头上,“没有人能逃过这累累血债的清算,我们的罪会让我们在地狱住到末日。” “我当然记得,切利尼娜。”拉普兰德抿嘴微笑,“我的记性好的很。” “好。”切利尼娜说,闭上了眼。 “少校……宪兵队到位了吗?”叛徒走到她的身边交头接耳,“要不,在下……” “去吧。”皎洁的月光为拉普兰德披上轻纱,她俏皮的对绝望的切利尼娜勾起嘴唇。她转身,面对清冷的双月,男人正看向门外洒满粗盐的街道,空空如也。 “砰!”枪声惊到天边透明的薄云,都跟着散了,血混杂着苍白的脑浆喷洒在寒光铺就的地毯上,叛徒眉心被开了口子,瞪大眼睛,沉重的倒下了。 拉普兰德又补了一枪,这才放心,切利尼娜始料未及的看着眼前笑眯眯的女人,帽徽沾到了溅射的鲜血,不再清晰。 拉普兰德把枪收回腰间,对切利尼娜调皮的眨眨眼,她摘下军帽,迈过门口死狗一样的尸体,走入淡淡的月光。 一条河,一条黑水河,浩浩汤汤,无边无际,却又悄无声息的静静流淌。曾经,它清澈见底,一览无余,翻腾着滚滚的浪,世间万物一生的罪过,都赖以它洗涤干净,那些重归澄澈的灵魂在河床永远的安息。无数岁月匆匆而过,无数罪孽也最终染黑了这条大河。 是的,它是冥河。是啊,它是罪河。 可是这些深重的罪孽没有一桩是它犯下的。它只是沉默的冲洗,带走罪孽。 人总是在冥河里才想明白自己,白狼也是如此。 白狼是聪明的,然而她也被自己的聪明绊死了,她到死前仍然纠结那个人的关系以及徐拉古的泥潭…… 死亡是一切结束,她应该放下一切,而后沉睡。 她仰面躺在松软的河床上。看着身边沉睡的灵魂。只要闭上眼睛就好,她想。 冥河静静的流。猛地,水花四溅,白狼在冥河中冒出头来,奋力泅着,傲慢、嫉妒、暴怒、懒惰、贪婪、暴食、色欲……罄竹难书的罪恶蜂拥而至,一时之间白狼像是掉进了油锅,那直接在灵魂上篆刻的痛苦包裹着她,连一声惨叫都送不出口,千刀万剐也不能所及。 白狼突然想明白了一件事,那个人是她道路的化身,死亡仍然不是自己的终点。 冥河静静的流。白狼咬牙游着,搅动了裹挟在河流中更多的罪,肮脏的罪孽受够了冥河里的日子,它们争先恐后的在她灵魂上聚拢,想要登上这搜摆渡的孤舟,她的身体越来越重,在冥河中浮不起来,竟然一下子沉到底,她亲在松软的河泥上,挣不起身。她看着周围安眠的灵魂,再一次撑起身,却突然感觉一轻,半个身子探出水面,原来是霸道的罪把弱小的凑热闹的罪恶踹回了河水,白狼并不知情,她只是倔强的划水。 白狼也碰到了同伴,可都不过是奋力的扑腾会儿,激起一些水花,也就再无声息。 冥河流淌,灵魂的罪恶看守洗脱罪恶的灵魂。 白狼像是一片落叶,沾在黑水之上。灵魂被无时无刻的煎熬,没有停歇;眼前只见无尽的黑水,没有方向;耳畔只有冥河的呼吸,没有别的响动;然而,白狼心中只有唯一的目标。 时间在这里没有概念。或许游了一分钟,也或许游了几百年,几千年,白狼仍不放弃,她机械的划水,在冥河的怀抱里坚持。 然后,她摸到了坚硬的石头阶梯。她攀着阶梯,身体变得越来越重,直到脱离冥河。 “此身为罪所成。”拉普兰德说“我即是冥河之罪。” 冥河静静的流,带着无数灵魂的罪恶,带着它自己不可饶恕的罪,永远一个声音的奔流。 任何一个洞察力合格的活人侦探,都可以很快找出德克萨斯房间里的很多蛛丝马迹,然而在这众多线索中能否抓住关键,便是神探与寻常侦探的分野。 不过,拉普兰德却是连合格的活人都算不上。没有心跳,浑身冰凉,毫无知觉,眼前除了活物的灵魂什么也看不到。想到这里,拉普兰德禁不住没心没肺的大笑起来。 寻常手段已经跟拉普兰德毫无瓜葛了。 拉普兰德走进浴室,放了满满一浴缸的水。 她回到客厅,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摆了一个舒服的姿势,合上眼,一动不动,好似睡着一般,而灵魂却利落的飘出了躯壳。 拉普兰德真心觉得,自己肉体像是件穿在身上死沉死沉的吸满水的棉服,十二分的不爽利。所以要是没有必须要见的人的话,她就把身体丢在被窝里,乘着风刮过城市每一个鲜为人知的角落。 她飘进浴室,躺进了洁白的浴缸。 德克萨斯光着身子躺在浴缸的温水中,捏着手中的小黄鸭,周围的气温突然降了下来,裸露在外的肌肤起了鸡皮疙瘩,德克萨斯哆嗦一下,丢下鸭子,全身除了脑袋都迅速的缩进水下。 匆匆洗完澡,德克萨斯穿好衣服,顺手拿出几条备用的毛巾和牙具推开浴室的门。 客厅的沙发上放着一个敞开的半旧手提箱,里面塞着些她换洗的衣物和常穿的睡衣,德克萨斯把洁白的毛巾叠好,放进箱子,牙具也见缝插针的挤进空隙。 最后,德克萨斯从身上的大衣兜里摸出了一块怀表。表盘上的时间静止了,永远停在了九点一刻。 “你死的时候,它就停了,分秒不差。”德克萨斯摩挲着怀表,“我找到了一个老钟表匠,我看着他把表拆完了装,装完了又拆开……最后他跟我说,修不好了。” “我不明白。这是你送给我的东西,我才是它的主人。凭什么你死了,它也跟着不听我的话了呢?” “我那天从老钟表匠那里重新买了手表,可还没暖热乎,就被偷走了。” “那回我去了一趟银行,取钱回来的路上,怀表不见了。我找了很久,直到一个小朋友把怀表交还到我的手里。我问他在哪里找到的,他说是在路边捡的。” “那孩子最后很疑惑看着我说,怀表不是找到了吗,姐姐你干嘛哭啊?” 德克萨斯松开手,金色的怀表落在毛巾上。“我想,我也该物归原主了。” 德克萨斯扣上箱子。“昨晚我梦到你了。梦里,你摸到我的床边,把我吵醒了,我问你是怎么进来了,我明明把门锁好了。你笑着跟我说,就那破锁我用牙签都能撬开。” “我在梦里和你唠了很久的磕,可到底说的什么,记不清了。最后你说,我要走了,回徐拉古。” 德克萨斯把手提箱的拉链拉好。“我说,别走了,留在这里吧。然后,梦就醒了。” “我记得你爷爷的墓是在萨卢佐家墓地的东北角,老人家的斜对面,就是你的母亲,而你的墓就紧紧挨着她。五年了,闭上眼,还是那么清楚。呵,没人能真正离开徐拉古这片泥潭。” 德克萨斯站起身,走到穿衣镜前。镜子中的不是她自己,而是拉普兰德的笑脸。 “我以为我可以忘了你。我以为我可以忘了徐拉古的日子。” 德克萨斯用力一拳砸在镜子上,碎屑横飞,蜘蛛网一样的裂痕把镜中她的脸割得四分五裂,她放下攥紧的拳头,任由鲜血滴落在脚边。 “拉普兰德,我会去看你的。” 残留在穿衣镜上的嫣红的血,默默的从她黄昏似的眸中滑落。 雨下的淅淅沥沥。切利尼娜喜欢下雨的声音,所以她照例坐在窗边听雨。 她极目远眺,想要看到几十公里外的士气如虹的友军,他们正期待着进攻她身处这座的城市的命令。 这城,早已被敌人精心经营数年,仅仅是暗堡,就已经在城区星罗棋布,更不要提别的阴险布置,好像是一个陷阱,期待友军一头扎进来。 如果敌人的布防让我方了如指掌的话,那将可以少牺牲多少战士!切利尼娜想着,一定要搞得敌人的布防图,越快越好! 但她明白,无数人都和她一样焦急的等待,可敌人的严防死守,偏偏不给一丝的破绽。 敲门声拉回了切利尼娜的思绪,“哪位?” “拉普兰德。”门外熟悉声音笑着回答。 切利尼娜心里一惊,一下站起来。自那有惊无险的一晚之后,她已经半年没有见到拉普兰德了。蕾缪乐正在这时踩着楼梯下楼,“谁在敲门?” “拉普兰德。”切利尼娜答道。 蕾缪乐小跑着拉开了门,白狼忙不迭的钻进屋子,把风雨阻在门外。拉普兰德穿着黑色军用的雨披,没带军帽,把一个皮包夹在腋下,表面被打上了些雨水。 “你来干什么?”切利尼娜冷冷道。 拉普兰德喘一口气,笑得合不拢嘴,被淋得半湿的尾巴摇的起劲,把雨水甩在干洁的地板上,她打开皮包,走到屋子当中的圆桌边 切利尼娜跟过去,僵住了。拉普兰德把一张图纸“哗”的展开,在圆桌上放不开,她干脆招呼蕾缪乐,两人合力把图纸小心铺在地板上。 “城市布防全图……”切利尼娜喃喃低语。 “这件事是我全权负责的,真巧啊。”拉普兰德说“我把那些小伙子们忽悠瘸了,让他们把画出来的图纸给我一份备用,折腾着他们好几天睡不好觉。不管怎么说,结果是好的。” 拉普兰德没有过多停留,切利尼娜送她走进雨中。“谢谢。”她说。 军官没有听清,只是回头淡淡笑了一下,踩着积水离开了。 敌人对于这座城的封锁到了丧心病狂的地步。组织三番五次尝试让切利尼娜带着那张宝贵的图纸出城,结局均是无功而返,甚至差点丧命。 切利尼娜不在乎死亡。蕾缪乐已经先她而去了——就在掩护她出城的一次行动里。自己和战友汇合也算是不错,但她必须活着,必须把图纸送到城外的友军司令官手中,必须从敌人魔爪下解放这座城市。 阴云遮蔽了眷顾大地的清寒月华。远远的,望见一辆吉普车怒目圆睁,照亮眼前的黑暗,它猛地停下,粗暴的喇叭声敲碎了惶恐的梦。 切利尼娜穿戴整齐的推门出来——她最近都是合衣而眠,图纸不离身。车灯晃着眼,铁制的帽徽闪着夺目的光。 “上车吧,切利尼娜。”拉普兰德下车为她开门,“咱们出城兜风。” 吉普车掀起了风暴,引擎声像是粗野的怒吼,彻底打破了夜幕粉饰的宁静,把守在必经之路的每一个哨所的敌人,都在拉普兰德那张她私自伪造“出城许可证”面前打消了疑虑,目送拉普兰德大笑而去。 切利尼娜终于告别了那水泄不通的铁桶,向着几十公里外的友军司令部所在小镇疾驰。 两小时后。 “嗯……还有个差不多……六公里?”拉普兰德不确定的看着地图,指着上面一片树林,“咱们在这儿,你下车后往一直走就行。” “你的意思我们只要往西走就对?”切利尼娜说。 “不,这最后的路,我就不陪了。”拉普兰德摇头“我明明是徐拉古人啊……分不清到底什么是对错了……” “你……什么意思?” “快走吧,切利尼娜。”拉普兰德推着她下车,“就当是……为了胜利。” 切利尼娜一把攥住拉普兰德的手,“那你要怎么办?回去吗?” “当然。中将不会为难我的——毕竟他忌惮我的父亲。” “进攻开始的时候,你就离开吧,好吗?” “我答应你,切利尼娜。”拉普兰德摘下军帽,郑重点头。 切利尼娜一步三回头的走入了密林,渐渐看不见了。拉普兰德没有做启动车子这么徒劳的事——燃料早已见底。她又把身上臂章肩章扯下来,放到帽子里,丢出窗外,厚重的云层走了,月光洒到拉普兰德脸上,她手里小巧的手枪也泛着冷冷的黑光。 切利尼娜揣着怀里的布防图,像是怀中是自己亲生的骨肉。她越走越快,恨不得这几公里缩地成寸,让她一步就迈到司令官眼前。 她很快就吃到了苦头:被脚下的一小丛灌木绊倒了,额角磕到石头,黏糊糊的出了血,膝盖摔出一大块淤青。切利尼娜扶着树站起来,撅一根树枝,小心的迈着步子。 她逐渐冷静下来。“我明明是徐拉古人啊……分不清到底什么是对错了……”拉普兰德刚刚有些奇怪的话萦绕在她的耳边。 徐拉古人……,对错…… 林子里的温度降下来了。寒气染上切利尼娜衣着单薄的身子,一点点的渗入她四肢百骸。 狂奔,狂奔!她踏碎脚下的月光,她越过虬结盘曲的树根,她踢开拦路的藤蔓,像是天生就生于斯,未来也许会死于斯的一匹黑狼,不顾一切的想要去追上时间,追上遗憾。 切利尼娜感觉自己的肺像是个破风箱,腿像是软面条,口里涌出血味儿,好似开了家盐铺子。 那辆吉普车静静的停在她的眼前。 拉普兰德坐在车里,在祥和的月光下,睡着了一般。切利尼娜拉开车门,颤抖着,伸手去抚摸拉普兰德带着余温,却毫无血色的脸。 白狼手里紧握着枪,胸口喷涌的心血染红了衣襟,染红了座椅,也染红了切利尼娜的衣袖。 “你本来就没打算回去,对吗?蕾缪乐也是,你也是!都骗我!你们都骗我!我明明那么信任你们……” 切利尼娜眼中噙着泪终于如断线的珠子,砸到拉普兰德身上。蕾缪乐死的时候,她来不及哭,因为任务还没有完成,便把悲伤深埋心底,将伤口草草包扎。 而现在,她终于痛快的哭一场了。 她慢慢帮拉普兰德整理鬓发,然后,环抱住白狼光洁的脖子,深深的吻在她软糯的朱唇上,带走了最后的余温。眼泪又不争气的滑下眼角,切利尼娜擦掉眼泪,对着拉普兰德开口道: “你是英雄,我的战友。” 背上烈士的遗骸,很重,可她还是沉默的踏上了最后的路。 “这就是故事的结局吗?” 莫斯提马开着房车,行驶在地广人稀的半无人区脆弱的公路上,车窗外是一眼望不到边的戈壁。她专心于眼前的路,随口问着身边的能天使。 “这就是故事的结局。”能天使说。 “少校难道非死不可吗?她摘掉了军帽,扯掉了肩章臂章,这时候她应该动了弃暗投明的心思啊?” “是啊,我也不明白她为什么要结束自己的生命。”能天使无奈的耸肩,“那是她自己的选择,我无权干涉。” “不只是她,切利尼娜·德克萨斯到底在想什么?有些时候我也不明白。” “哈,不会吧,你明明和她“邻居”了那么久?还能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唉,说穿了,我像个偷窥狂,莫斯提马。”能天使说,“我笔下的没有一个人物听我话的,我也没有完全把握他们心理的能力。我不过是观察、揣摩,再观察、再揣摩,最后我才下笔写几百个词,日积月累,这些溪流才汇聚成江河。” 话正讲着,两人耳边听到一声巨响,均是一愣,莫斯提马先反应过来,一脚刹住,脸上浮现出尴尬的笑“应该是我们的车胎小姐生气,把自己气炸了。” 能天使也笑得前仰后合,两个人下了车,果不其然,后面的车胎爆了一个,拖出备胎,两人合力的忙碌起来。 换完了胎,能天使抬头,远远的看到一辆寂寞的摩托车朝着房车开过来。 到了近前,信使一个漂移把摩托车打横停在路边,跳下车来,把一封信递到能天使手上。 这是一封来自叙拉古的信。能天使拆开信,莫斯提马好奇的凑了过来,上面只写了一句话:“我们要回哥伦比亚了。” 夕阳当空,天边漫着灿烂的霞。每当夜幕降临前,落日总会将自己最后的光芒绽放,在铁石心肠的大地上,洒尽最后的心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