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百分之百的翻译,就如同没有百分之百的女孩。”聊聊《人间失格》翻译【林少华】

哔哩哔哩的朋友,大家好,我是林少华。

说今天讲讲翻译,说来惭愧,我这个老翻译匠还从没在B站讲过翻译。所以今天无论如何,也要讲讲翻译。以太宰治《人的失格》为例,讲讲文学翻译。
一、《人间失格》还是《人的失格》
《人的失格》的中译本据说有十几种之多,不用说肯定一种一个样。不说别的,例如第一篇手札开头第一句,日文当然同是“恥の多い生涯を送って来ました”。但我手中的两种译本,一种翻译成“我的一生是充满羞耻地走过来的”,另一种翻译的是“回首往事,尽是可耻之事”,而我翻译的是“送走了耻辱多多的人生”。你看,不仅文体和行文风格不同,意思也不尽一致,就连书名都差不少。绝大部分照搬日语《人间失格》,另外有人翻译成《丧尸为人的资格》。意思当然是这个(指第二个)准确,这是因为,作为日语的“人間(にんげん)意思是“人”或者“人们”。不过嘛,译成“人间失格”倒不至于因为译者的理解有问题,而可能是出于形式对应方面的考虑。可以说,作为译法,“人间失格”太“生”,而“丧失为人的资格”未免过“熟”。我呢,幸而我是后来者,一再抓耳挠腮的结果,最后决定译为“人的失格”,不太生也不太熟,大体介于生熟之间。太生,异化,则意思似是而非;太熟,归化,则有以释代译之嫌。
那么,哪一种是百分之百原汁原味的太宰治呢?都不是,不可能是,百分之百的太宰治也好,百分之百的村上春树也好,都如同“百分之百的男孩”和“百分之百的女孩”,哪里都不存在。或者这么说好了,文学翻译中的百分之百,正如《了不起的盖茨比》中的盖茨比整夜整夜守护的对岸的绿色光点一样,可望不可即,译者只能向那个光点步步逼近,百分之七十,百分之八十,百分之九十……不过别忘了,在逼近也不可能到达百分之百终点站。
为什么呢?两个原因。
二、为什么文学翻译无法百分之百
一个第一翻译都是以译者个性化理解为前提的语言转换,理解总是有局限性。而文学翻译还要加上审美情景的重构和再现,这方面难度更大。另一个原因呢,在于译者的两种语言功力,尤其对外语微妙语感的捕捉能力和母语表达能力。
说来也怪,母语能力往往不被看重,甚至有人以为母语是从母体里带来的,天生就会,再学上几年外语,翻译那玩意儿还不容易。错,从根本上说,翻译是一种特殊的母语写作。一个不能用母语写出一首像样文章的人绝无可能搞出像样的翻译。但另一方面,别怪我重复,哪怕母语外语功力再出类拔萃,要百分之百再现原作也绝无可能。复印机质量再好,复印件也不可能和原件一模一样。二者同一道理,可以惟妙惟肖,但不可能一模一样。所谓百分之百的村上春树,百分之百的太宰治,这个星球上那都找不到。然而吊诡的是,每个译者都挖空心思地追求并且深信自己译出来的是百分之百读者也希望读到百分之百的太宰治或村上春树。也难怪,作为译者如果一开始就放弃这种追求,那么好的文学翻译就无从产生。
我也不例外,我也追求,那么我是如何追求所谓百分之百的呢?
三、找出那个唯一
一句话,先找出那个百分之一,那个唯一。举个例子吧,比如日语有个常用语“にっこり”(smile)。词典标准释义是“微笑”,但是翻译起来则由无数选项,微微一笑、轻轻一笑、浅浅一笑、莞尔一笑、嫣然一笑、粲然一笑、妩媚地一笑、动人地一笑、好看的一笑,或者笑眯眯、笑吟吟、笑盈盈、笑嘻嘻,甚至嬉皮笑脸亦可偶一为之。而另一方面,特定语境中的最佳选项则只有一个。比如,“林老师‘にっこりと’坐在大家面前忽悠”,你就不好翻译成林老师“笑嘻嘻”的或者“嬉皮笑脸”的吧,至少不礼貌吧。这就是所谓特定语境,到底怎么翻译用哪个词好,你试试看?
说回《人的失格》那句“恥の多い生涯を送って来ました”。和“多い”相对应的译法也足够“多”。比如“很多”、“许多”、“好多”、“老多”、“多多”、“相当多”,或者“尽是”、“多是”、“满是”、“充满”、“满满”等等;和“はじ(恥)”相对应的,如“羞耻”、“可耻”、“无耻”、“耻辱”、“丢人”、“丢人现眼”、“见不得人”等不一而足。但最佳选项同样只有一个,译者就是要找出那个唯一,那个十几分之一,几十分之一,甚至百分之一,通过无数个百分之一向百分之百逼近。“众里寻他千百度,”我最后选定的是“耻辱多多”,“送走了耻辱多多的人生”。书名“人間失格”的译法,我选择的一不是“人间失格”,而不是“丧失为人的资格”,而是“人的失格”。
今天就忽悠到这,谢谢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