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志怪故事·耳食录(二十八)

2023-07-09 23:28 作者:柳龙君  | 我要投稿

耳食录·卷十二


109,婉姑

  龚生,是个轻浮浅薄之人。年二十余岁,在开元寺借住读书。此前,有个典史的女儿死了,灵柩停放在寺中,与龚生的住处隔了一个院子,过两道门可通。女子名叫婉姑,很美,会做诗。年纪十六岁,尚未出嫁,因情而死。龚生听说后很仰慕她,来到她的灵柩前,调笑着说:“小生是有情人,死也是有情鬼。依柳梦梅与杜丽娘的故事,难道您就不可以还魂生子吗?”寺里的僧人笑话他,而龚生并不在乎。又一次跑去戏言说:“你一个青春佳丽,独自寂寞地处身泉台,怎可以没有男人呢?又难道不顾念一个独身男子通宵不能入睡吗?”

  这天夜里,龚生独自在空寂的庭阶之上摆弄着衣袖,明亮的月光吞没黑暗。忽然微微听到隔院传来女子的歌声,声如莺燕,很奇怪寺僧住的地方哪能得容此摩登女郎?倾听良久,原来不是歌声,是吟诗之声。此时微风贯耳,字字清越可辨。诗云:

“棠梨花老杜鹃残,玉磐凄凉翠袖单。

不耐潇潇连夜雨,断肠明月又添寒。”

龚生忧心地说:“哪得如此悲凉之调呀?”接着又听到吟道:

“紫玉多情忽化烟,曲中谁唱《想夫怜》?

镜台长挂葳蕤锁,小小眉弯画不全。”

  龚生叹息道:“词句越来越好而心情却更加悲伤,这是哪来的佳人,愁怨成这个样子?”

  忽觉阴气浸肌,毛发竖立,看到一个女郎从院墙角那边婀娜多姿地走过来,面颊如仙如画,亭亭玉立,笑着对龚生说:“承蒙多次挂念。现在来了!”龚生失惊,猛然醒悟现在台阶下的香魂就是棺材中的白骨。呸一声扭头就跑,女子也紧追不舍。龚生大声呼叫,寺僧们全都起来。用灯烛一照,见龚生趴在地上,神情已经痴呆了,口中不停地叫着“婉姑”。僧人已知是被女鬼所魅,急忙通知他家人,用车拉回去了。但他那种痴呆乱语的症状,一天天严重起来。其家非常担心,请道士作符咒无效;请医师进汤药,也无效。龚生已气息奄奄,嘴里还在说:“我与婉姑是百年情好,大义不允许我一个人独自活在世上。只求将我们埋在一起就行了。”

  龚生的朋友白云,是个风雅之士,擅长做文章。弄明白个中缘由,就写了一封书信在婉姑的灵柩前焚烧后,龚生不几天就完全好了。书信是这样写的:

  听说婚配事大,姻缘簿上必订三生;夫妻情深,温柔乡里何难一死?发誓于朗朗白日,生不同室但死必同穴;心托于清高之境,身形已灭而忠诚不减。然而都是同吃同睡共生存,在天地间结大义,用琴瑟抒写纯心。一朝离别,孤独镜里的青鸾;半道撒手,剩下钗头的白燕。因而神伤旧梦之中,甘愿殉身给美人;无意另寻新欢,指望合葬于同冢。疑精卫神鸟能解意,将千秋比翼;借墓地古树以还魂,增百尺相思。

  其或占卜已得佳偶,但花车尚未起驾,含蕊花儿过早凋谢,无瑕美玉已然埋葬。思想未试欢好,欲寻幽冥之乐;感伤无依蒲柳,追求故去之偶。月老红线尚在,能重牵己断之魂;黄泉之土难干,可长做同眠之梦。都因夫唱妇随的大义还尚存人间,使得男欢女爱的感情无生死之别。

  又有可能是你生前与钟情之人曾有数面之缘,相互许下同心,借丫鬟代做红娘,用纸条往来传达情意。誓做鸳鸯不独宿,愿为蝴蝶以双飞。尚未预见未来,忽然阴阳相隔。郎望佳人玉容已逝,只剩梅花泪溅;女思公子相隔无言,空余桃叶残歌。这正是黄衫客之所以挺身而出于霍小玉生前,霍小玉之所以含恨而死于其后的根源。

  而婉姑以碧玉般的青春年华,竟如“绿珠捐粉”那样抱恨而亡。人都怜香惜玉,同类哪不伤心?我不偷香,也同样为其含悲叹息!然而没有起死回生的绛雪丹,没人能够留住婉姑的性命,彩云易散,仍然加入了驾鹤西归行列。既然已回归清净世界,当应不念风流旧债。更何况身同嫩柳,未曾结下夫妻婚姻;未到桃夭出嫁时刻,怎知思念丈夫的滋味?而对于龚生来说,连陌路相逢都谈不上,有如天壤之隔。良缘对于用作题诗的梧桐叶来说是很吝啬的,除非是红叶传情那种坚贞不屈的爱情,水沟里不会见到顾况另外的新诗;扑面桃花相隔,遇仙的刘晨中途放弃再寻旧路被洞口阻绝。玉钗已葬尘土,宋玉怎能用其挂冠;宝椁已被云封,谁为子蜕感叹?没听说过晋朝温峤用作下聘的玉镜台,可以在黄泉之下聘娶丽鬼,也没听说石崇的珍珠,还能在地府中买到美妾。即便是情根已断而心未断,不甘心荳蔻之花尚未开放,然而色界本来是空而又空的,谁真会为牡丹花去死?况且原本是贞魂稍荡于地下,却让污秽的事迹流传于人间,白骨都为此含羞,青山怎能消除流言?你本来没有什么过错,应该让清白长存,魂儿归来,那能使门庭受到玷污?姑且存此诚念,何以感到孤独呢?

  呜呼!作为见证的金钿盒已空,金碗不能再做定情之物;玉钩斜畔香魂已冷,无玉箫女与韦皋再世相爱之缘。崔罗什人神交接的传说本是无稽之谈,杜丽娘的行为难道能随意效仿?我因特地为朋友倾诉心事,所以不避瓜李之嫌;你应该速速放龚生还家,不要说这是美满婚姻可托。

  从此瑶台浣露,世间知有许飞琼;蓉苑看花,灭上岂无丁文雅!


110,王侍

  饶州景德镇,是江右的一个大都会。商贾汇聚,士大夫们也常常在此居留。

  同里人王石林侍御还是举人时,曾在客居在那里,住在抚州公寓的西偏屋。其公寓正房素传不安静。在侍御来之前有个同郡的某君在正房居住,白天能见魑魅,夜晚童仆惊哭,被搅扰得无法安宁,因畏惧而迁走了。某君一走,侍御决定搬进正房下榻。众人都将情况对他讲了,侍御镇定得很。时间一长,一点怪异的事情都没发生,凶宅于是变成了吉宅。

  另外,侍御所居住的地方,一向有所谓的“三圣公王”,历来能祸害人。当地民众做了一个小石龛将其雕像安置在里面,逢时过节的供奉十分恭敬。有人动了石龛旁的树木、石头,或语言不敬,总会立即被射死,轻的也弄残废,发生这种情况的已有多人。侍御的儿子典华孝廉兄弟,当时很年少,听说后很憎恶。来到石龛前罗列数其罪行,取出雕像劈碎烧了,将灰烬撒到粪坑中。众人都很恐惧,说是神发怒不可预测,将事情告诉了侍御。侍御笑笑置之不理,最终也没发生什么事。后来神托梦给邻人,求他再做一个新的雕像。邻人重新立了雕像,至今香火不衰,但原先那种动不动就祸人的嚣张气焰已消逝了。

  非非子说:左丘明的话说得对,确实“妖由人兴”!从侍御父子的故事来观察,也可从中看出这个道理。是他们的正气所震慑吗?抑或是贵达之人的征兆?所谓“三圣公王”,搞不清是个什么神,这个称号本身就很不本分。我们郡下乡里处处都有这个东西,大多能祟人。深究它的所作所为,大概属于厉鬼之类。考察被它祸害过的,都是些将要衰败的人。还能化为神灯,灯光颜色浅绿与正常火焰不同,离地尺把高,隐隐显示出脚跟,像是人提着灯笼走路,时明时灭、时多时少不一定。走夜路的人常常能见到。我童年时陪同太夫人的板舆,从信州回家。离家还差几里地,天就黑了,又没处能弄到火把。忽见前面出现了神灯,相隔一丈左右,引导着轿夫前行。又追它不上,全靠它认路。等到了本里的大门就消失了。这时家僮已捧着书在路边迎接。神灯消失的地方,就有本里供奉的三圣龛。三圣对于我,算是有恩惠,我也将其视为神。如侍御儿子的做法,则是出于泄公愤了,这种义愤能让人胆壮。


111,东岳府掌薄

  明朝末年,成都有个卿贰【次于卿相的朝中大官】,有个十九岁的儿子,忽然得暴病死了。过了几个月,这位大官梦见儿子对他说:“孩儿生在富贵之家,过惯了豪华享乐、养尊处优的生活。近来在东岳府当了一名皂役,既辛苦,又让人看不起。有位吏部大员的儿子,本来同我一起当差;不久以前,新判官前来上任,他同吏部大员原来有交情,就把他的儿子调到了内班,最近又升为录事。父亲您的亲朋故旧、当权为官的不少,为什么不能托一托人,让孩儿别再干这份苦差使呢?”父亲醒来,很是伤心。他绞尽脑汁想法子,可是阳世和阴曹互相阻隔,实在无计可施;只好写了一封长信,在东岳庙烧了,大意是请求东岳君关照他的儿子。

  不想又梦见儿子前来诉说:“您的书信幸亏被门房扣押,没有给东岳君看到,不然会惹出事来。东岳君怎么肯徇私情、办私事呢!孩儿打听得您的同寅张伯伯不久要到东岳府来掌管文书簿籍,您可以赶快送两万钱给他,求他给想想办法,孩儿就可以不再干这个差使了。”父亲睡醒后还清楚记得。心想张公是我的至交,这样小事求他,哪里用得着送礼!而且事属虚无缥缈,真假还很难说,又恐怕白花了钱,便前去拜访张公,同他谈了自己的梦,却没有送钱。张公惊讶地说:“莫非我要死了吗?果真如此的话,您就只管放心吧。”父亲连声道谢而去。到了儿子所说的日子,张公果然死了。

  十多天后,儿子又来在梦中对父亲说:“父亲您舍不得花钱,结果不但办不成事,反倒落得受气,孩儿好几次去求见张公,打算用子侄之礼待他,都被门房当差的拦住,见不成。最后倒是见着了,谁知他怒冲冲地说:“我同你父亲偶然在一起做官,本来非亲非故,又没有金帛財物的交往,即使在阳世嘱托办事,也不能为成全你们而有碍我廉洁公正的好名声。何况阴曹和阳世时间不同,情况也不同,我同你父亲既无交情,你同我又有什么关系?你同众衙役并没有两样。阴司的律条不能轻易违背,官署的大门不能因私事出人,你屡次违犯,决不能轻饶。不然,府君知道了,还要说我执法不严呢。他打了孩儿三十大板,把孩儿赶了出来。上次孩儿就曾说过,料到会有今天的。假如送点礼,怎会至于如此?就拿吏部大员之子对于判官,也不是只说句空话,一毛不拔的。”儿子哭着走了。父亲又气又恨,醒来后忧郁成病,几个月后也死了。


112,段生

  有一个姓段的书生,遗失了他的籍贯和名字,年纪十七、八岁,神姿秀朗,当时人们将其比作潘安、卫玠等美男子。他从小失去父母,家计贫寒,而乡邻、亲戚朋友多器重他,时常得到他们的一些钱物资助,得以维持基本生活。段生对自己的聪明才智很自负,锐意进取,也常常想到如果不脱颖而出,终不免沦为穷鬼被人瞧不起,因而求取功名之心十分强烈。应童子试获得秀才,取得入官学资格。因未能获得州县举荐,就跟几位亲戚好友凑钱入太学。后赴京都应顺天乡试,又落榜。因盘缠不足,就留在京师,以图再考。

  城东有处小宅,素来不安静,房主人因这个缘故,租金十分便宜。段生并不知情,就租下住了。自夏到秋,没出现过怪异的事,只不过一天到晚对着枯燥的纸窗和石炕,感到很孤闷无聊而已。一天晚上,段生熄灭蜡烛睡下,不一会儿又醒了,发现自己躺在绡帐绣被之中,兰麝芬芳扑鼻。段生吃惊地坐起来四处张望,室内则是油漆过的几案银制的灯台。一个人影投射在墙壁上,原来是一位女郎背对着灯坐着,头上的钗光鬓影,隐约撩人,而身上的明珰玉佩,不时叮当作响。段生不禁寒毛竖立,急切地问:“这是什么地方?你是什么人?”女郎侧身斜望,半露芳姿,过了一会儿才流莺语燕似的说:“您自己来到这里,反而不知?我不问你,反倒问我?”说罢,仍转脸背灯,只听见轻微的叹息声。段生本来比较胆小,不敢再多问,只是将身子蜷缩进被子里,出汗如蒸笼,不觉昏昏沉沉,竟然睡熟。等到醒来时已经残月照窗,远处拂晓的钟声传到枕畔,依然是孤枕独眠而已。因而以为是做了个梦。

  第二天晚上入睡之后,忽有人将自己摇醒,正是前一晚上背灯而坐的女郎,她微笑着不说话。段生仔细看她,发现她有倾城冠世之姿,一切疑惧顿时消解,于是推开枕头抱着被子坐起来,询问女子的家族姓氏。女子低声回答说:“天下竟然有如此仓促的客人,两次来我家造访,还不知主人的氏族。我姓杜,名兰秋,原籍洛阳。起初跟着父母,搬到这里来的。”段生请求去拜谒她的父母,兰秋说:“我父母后来又搬走五年了。只留下我和婢女小铃住在这里。”又问有些什么亲戚往来,兰秋说:“没有。只有几个异姓姊妹,都住在别处。”段生心里暗自高兴,渐渐以一些轻浮的言辞挑逗她。兰秋红着脸不回应,低着头搓捻着衣带而已,玉手纤纤,好像麻姑仙子的手指。段生心中大动,上前握住兰秋的手腕求欢。兰秋虽略作抗拒,但面对段生的放荡姿态,渐渐不支,于是低声骂道:“哪来的小郎,太恶作剧,让这个世界上再没有贞洁之人。”于是解下衣裳,成其眷好。俨然还是一个处子。

  一会儿一个婢女敲门进来,手里捧着一个器皿,放在桌子上,说:“茶来了。”婢女一身青衣窄袖,十分艳丽。一见到段生,脸上显露出怒色,说:“谁家秀才这么不守法度,快点让他受‘水厄’,以惩戒他穿花拂柳之罪。”段生闻言十分惶恐疑惑,不知如何回答。兰秋看着他笑一笑,对婢女挥挥手说:“去去!狡猾的丫头,故意用话来吓唬人,不怕吓破书痴的胆吗?”婢女偷偷笑着出去了。女子对段生说:“她就是小铃,我的贴身丫头,不用害怕。”段生这才敢大喘气,慢慢想明白“水厄”之说【双关,表面意思是被淹死,亦是指饮茶】,问兰秋:“你喜欢喝茶?”兰秋抚着他的腮说:“亏了小郎聪明能想到这,我生平实有喝茶的癖好,自称女中茶仙卢仝,所以婢子们听惯了这一说。不知道小郎空腹,能做左纨素【左思之小女,善饮茶。这里是兰秋用以自称】的劲敌么?”段生也特别爱喝茶,回答说:“黄庭坚之所以穷,一半因为‘车声羊肠’,七碗之技算得了什么?【《七碗茶》是唐代诗人卢仝在少室山茶仙谷茶仙泉隐居时所做的的七言古诗,这里代指品茶】”兰秋说:“书生先拿大话吓人,这是老一套。姑且试一试。”于是抱起衣服下床。段生从后面开玩笑地抓住她的脚说:“新花刚刚承受雨水,没人只用眼睛来摘吧?”兰秋回头看他一眼,怒目而视,脸上忽生潮红,找不到合适的话回答,就拽起段生的衣服看了看,扔在地上说:“苏秦的貂裘破旧了,落第的书生穷成这样,还好意思随随便便对人作此丑态!”段生不觉羞愧不安,叹息而起。兰秋又安慰他说:“刚才说的只不过是玩笑话而已。大丈夫不因为穿的破旧而感觉丢人,怎会为败絮而惭愧?”立即捡起衣服,帮段生穿上。

  旋即取来茶碗倾茶对饮,段生沉重的心情略有缓解,边喝茶边叹息道:“贫穷不是病,不值得让人怏怏不乐!就因为主考官都是些迂腐浅陋的冬烘先生,才使得读书人因失意而烦恼,胸中太多感触,特别感到懊丧!”兰秋说:“这也不全对。我听说过曹沫不因为三次吃了败仗感到耻辱,卞和不惧两次刖足之刑,因其能隐忍得以献玉,从艰难困苦中获得成功。看他们的所作所为,意志信念深了。即李白所说的‘千金之弩,一发不中后不再试射,就应当摧折毁掉,永远不再让它可用’,做一个一无所有的妙手空空。士人真正有才,到哪里不行,而让自己如此苦闷?”段生说:“这些是老生常谈,谁不明白?以将终身托入其中,因为一开始并不了解这些罢了。我之前看到你,背着灯光叹息,也好像有很沉重的忧心事。以你的年轻美貌,有什么放不下的,也愁苦成这样,难道是‘为郎憔悴’吗?”兰秋不觉悲上心来,说:“我的愁苦,远远超过了落第秀才。如今人如孤月,命如薄云。回首当年,也曾几度春风,怀有汉成帝时卫姬一样的深痛,好比离魂倩女,人世的孤独凄凉,谁比这更甚!”言罢,鼻涕双垂,放声啼哭。段生也觉心中凄然,泪湿睫毛不能自已,频频用衣袖为兰秋擦泪,用宽心话相安慰。丫鬟小铃听见后,也来劝慰。这才止住啼哭,然而粉脸上泪痕纵横,惨黛的长眉上还都是盈盈的秋水。

  于是倾茶再喝,各诉衷肠,在喁喁絮语之间,已喝完好几壶。兰秋双脸显出红晕,像是喝多了酒一样,越发看起来媚艳撩人。段生的狂兴难以自禁,推辞说茶已经喝足了,说是想喝能让人成仙的蓝桥琼浆了【出自唐《传奇·裴航》:裴航于蓝桥驿口渴求水,遇见仙女云英,因向其母求婚,历经磨难,满足了其母的条件,终于与云英成婚,双双仙去】。女讥笑道:“化解郁结的苦茶已经喝够了?我这里还没有做好接受你投降的准备,那就再赐金茎露一杯。”让小铃捧茶给段生,段生勉强再喝一碗,说:“胸中有奇渴,不是苦茶能消解的。”小铃收拾茶具笑着走了,兰秋也笑着不再喝茶。就又上床休息。段生戏言说:“温柔乡中宿,死也不冤枉。”兰秋说:“我本与君有夙缘,不想在今晚就了结。”段生听夙缘之说,转而更加疑惑,说:“一个人在外独眠,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奇遇?恐怕是梦神在戏弄我,并非有什么夙缘,仅仅只是一个幻梦,空向梅花惆怅而已!”兰秋说:“天下恐怕没有此梦,梦中恐怕没有此人,人中恐怕没有此景。郎既喜欢做梦,就与郎同做一梦又何如?”段生因为她的这句话宽心不少,但始终有些怀疑,等到兰秋睡着后,偷偷从褥垫下面搜出一只绣鞋,藏在怀里,以等白天验证是真是梦。起初想一夜不睡直等天亮,由于二人厮缠,疲倦不支,最终沉沉睡去。到了早晨,兰秋已经不在了。而藏着的绣鞋依然如故,纤小如同新月,花样精巧绝伦,但无论如何与人间的美女所穿并无区别。惊叹了好半天,想到自己的经历并非梦,而也想到兰秋也不是人类,惊疑恐惧充塞于胸中。接连三晚,都未合眼,但一人独寝如故。接着又想起这番经历的美好,心中十分思念,每天把玩着绣鞋,看得像连城璧玉一样珍贵,认为是美人的遗赠,物在人无,倍觉珍惜。

  到了第四天,天刚黄昏。段生只觉无聊,恍惚中上床睡了。忽见兰秋撩开帷帐凝视着他,轻轻在他脸上拍着,说:“书生乃是满腹文章不同凡响的人物,却偷人贴身衣物干什么?所谓打洞穿墙行窃之类,不是指你吗?”段生惊喜,回应说:“密州刺史如真的不是守鞋人,仆从哪会偷鞋?应当说是用这种方法迫你盟誓而已!”当时小铃在侧,佯装怒道:“穷酸丁作贼,逃窜了三天,现在还如此嘴硬,请小姐下令捉拿他长跪,以惩前毖后。”上前将段生从床上拉下来,按住让他下跪,兰秋笑道:“郎君已经很可怜了,姑且饶了他。让他出力以立功赎罪。”段生也笑着说:“你的厉害招术,随身都是,怎么也无用武之地了?”小铃说:“昨天高七姑递柬来,约我们夜晚相聚,想是又欠了她的诗债,何不让小郎同往,一分高下?”兰秋说:“不是你提起,我差点忘了。如此的雅集,他一个穷酸早就技痒了,会扛着大旗先跑的,还用得着劝驾?”段生笑道:“既然想乞师解围,还用激将法,真是智囊。尽管如此,但夜深了,心神不定,怎敢前去?那边倘若问起这个偷香的韩寿是哪来的【晋贾充女午悦韩寿,其婢为致意,韩乃逾墙与之私通。午偷武帝赐充异香赠韩。此香著体,数月不散,终被充发觉,遂以午嫁韩】,将如何回答?且不是大雁撞上鱼网那样阴差阳错了吗?”兰秋说:“桃源中的女伴们,都司空见惯了,不必担心唐突。我也自有袖里兵,用不着捉刀人。之所以让你一起去,完全是担心小郎在家孤独而已。”段生于是答应了。

  小铃在前面引路。刚一出门,便觉西风刺骨,寒露侵肤。一片孤月从东而来,留下松阴桧影,满地萧瑟凄凉。约行几百步远,隐隐可见灯光,投射在树林外。不一会儿来到跟前,则是一所豪宅,被一些茅屋土室环绕着。几声叩门,有一个女佣开门迎入,三人径直来到堂屋。兰秋向内屋喊道:“不速之客来到,主人为何如此回避?”一会儿有位美人从里屋走出,年约十八、九岁,美貌含情,与兰秋一般姣好。笑道:“我还当是什么贵宾呢,原来是红拂女带着男人私奔罢了。”段生局促不安,只是谦让,嘴中无法措辞。美人又说:“富家子弟原来就是这个样子吗?”段生私下询问小铃,才知道美人就是七姑。

  七姑请他们进入内室,段生惶恐地称不敢。兰秋说:“我郎就是彼郎,何必拘泥于形迹?”挽起段生就往里屋走。七姑骂道:“臭丫头唇锋刺人这么厉害!”段生到这会儿已不再胆小,回头看着七姑,笑着道谢。七姑低着头,不作回应。既入内室,但见素壁文窗,斐几华榻;兽炉蕴香,一缕青烟袅袅;图书笔砚,位置骈比罗列。烛光之中,遥见阶前排列着的盆花,绿叶纷繁。段生问道:“什么花如此艳丽?”女佣告诉他说:“断肠花。”段生拿着蜡烛上前细看,只见胭脂点点,娇楚可怜。回头再看各位女子,脸上都有凄惋之色。

  旋即听到剥啄的敲门声,七姑让女佣前去应门。顷刻,领着数位女子走进来。其中一位年约四十余岁,面部枯瘦,一位三十左右;一位年二十多岁。各自相见寒暄,都是左右的邻女被七姑招来的。一番让座之后,设下茶饮,及几样山果,十分雅洁。段生这才详问七姑的家世,七姑答道:“我是高县尹的女儿。父亲在福州为官,留下老母与我住在这里。一月之前,姐姐将老母接去了,还没回来。”段生道:“大家风范,本就不一般。”七姑虚言酬对,谈吐中言辞闪烁。各位女子游词浪语,无所不至,唯独七姑正襟端坐,庄语不佻,然而眉眼之间很在意段生,段生不解。

  一会儿,年纪四十多岁的女子说:“七姑见召我们为什么事?”七姑捧着茶碗站起身来,说:“行令喝酒,连日纷乱。今有玉郎在坐,不可用俗事败兴,只宜剪烛烹茗,各赋新词。如诗不成,按《玉川茶歌》罚饮茶数碗。”那位三十多岁的女子笑道:“主人不想破费,只是以一点茶叶来显示忠信,如此托大还想做盟主吗?”那位二十多岁的女子说:“也可说是拿的东西很少,而所祈求的东西太多了。”兰秋说:“良夜苦短,没事别用口舌杀风景,还是按七姑的提议,为以后留下一段佳话。不要老是议论酒食这个话题,让舞文之士又要像苏轼那样写《老饕赋》讽刺我们太贪嘴了。”众人都笑了。

  段生在意七姑,于是起身请求说:“群芳毕集,用得着从远处寻找旧题目吗?庭院中的秋海棠盛开,大可用它赋咏。听说此花是少女怀念情人、泪洒于地而生的,真正的情花!我已想好几句,不知能不能呈献给大家看看?”众位女子都说:“好。”于是给他纸笔让他写出来。段生写完,直接交给七姑,诗的内容是:

“岂让无香种,芳名况复同。

夜深花不睡,应为怕秋风。”

  四十多岁的那位看过后,瞄着兰秋笑道:“你家阿郎另有意中人了。”兰秋说:“得陇望蜀,薄幸郎大多如此,何足怪哉!”段生强找理由加以掩饰。接着兰秋与七姑的诗都做成。七姑的诗是:

“秋日看花最可怜,碧鸡空见梅棠颠。

玉腰未识花成泪,误到香霏小阁前。”

  兰秋的诗是:

“当年珠泪阶头溅,化作秋来花片片。

玉骨长埋夜独眠,柔肠断尽无人见。”

  二十多岁的女子说:“七姑的诗太过悲凉,兰娘的愁怨又没有尽头,读了让人倍觉凄然,哪里还有欢愉的词来到笔端?不如到此为止。”段生看看各位女子,眉黛之间都有恨色,认为是自己的轻薄所致,急忙道歉。七姑说:“薄命之人各有心事,并非小郎的过错。”此时三位邻女都告辞离去。兰秋也对段生说:“七姑与君有缘,君也有心,何不留在这里以了夙愿?我也该走了。芙蓉镜下,还能再见。”七姑也没表示拒绝,段生心摇意夺,是留是走拿不定主意,而兰秋已经叫上小铃出门了。

  女佣旋即关了门,领段生来到七姑卧室,其华丽与兰秋的卧室相当。不久七姑也进来了,背着灯光痴坐,一言不发。女佣出去,反手关上了房门。段生上前对七姑一揖说道:“夜深了,别无所求,只盼早早安睡!”七姑起初并不回应,因段生催促不已,就低声骂道:“兰秋害我了!”忽听女佣惊报:“夫人回来了!”七姑神色突变,急忙让段生趴进床上藏起来,自己出去迎接。

  一会儿听到有老妇人的声音从外而内,间道:“茶具乱七八糟,什么客人来过?”七姑说:“邻姓的姊妹。”老妇又曰:“你刚才见到我,神色不定,是为什么?”七姑说:“与阿娘分别太久,所以喜形于色。”老妇又说:“不是喜色,实是惧色。”旋即看到老妇人进入了卧室,年近六十样子,满脸凛然怒色,问七姑道:“怎么有男子气味?”七姑无法再隐瞒,就将实情告诉了她。老妇愤怒地说:“你父亲居官不洁,所以责报于你吗?为何我家内室中出了如此大丑!”七姑满面羞惭匍匐在地,女佣打开帷帐,提着段生的耳朵从被窝中拉出来,让他跪地谢罪。老妇一时气塞,半晌才骂道:“好你个秀才,禽兽行为以至如此!”抄起棍子痛打女佣数十棍,命她将段生逐出大门外。门随即关闭,还能听到里面喧哗不已。段生靠在檐下细听,听见老妇人说:“不看在他是进士,能放他走吗?”其他的言语嘈杂无法分辨。远远传来群鸡乱叫,室内喧哗声渐渐安静下来。段生也十分疲倦,就在檐下睡着了。到醒来时东方已白了,感觉满身露水,秋虫噪耳,仰面看见树木萧疏,群鸟啁啾鸣叫,夜来的房舍全都化为乌有,自己躺在乱坟之间。惊愕地爬起来,踉踉跄跄跑回自己的居所。竟然发现这里离自己住的地方有两里地远,不知道夜里怎么过来的,又似乎比这近很多。

  回来后急忙将自己所见说给主人听。主人不能再隐瞒,告诉他说:“这个宅子实为河南的杜某所居。听说他有一女,未嫁就死了,一个婢女不久也死了。客人您所遇到的,必定是她。至于高七姑什么的,官地上坟多,不知她是谁。”段生又问杜氏的墓地,主人也不知,只是说您应该离开这里,不然的话,会给您带来灾祸。段生细想,别处房价必定很贵,没办法安置自己,而心中留恋兰秋的美貌,即使殉葬也甘心;又念想到那种青娥皓齿,软玉温香,一定不会祸害人。仍坚意请求不走,主人奈他不何,也就听之任之。

  进入卧室,要拿绣履出来给主人看。绣履原本放在枕头下面,则已不知所在了。徘徊眷念,希望佳人再次现身,过了很长时间一直杳无音信。因想起七姑家老妇人的“进士”一说,知道自己必定能在会试中登进士第,烦躁的心转而安定下来。于是关门苦读,果然在接着的科考中获取乡荐,第二年考中进士。

  正准备整理行装回家,这天晚上矇眬之际,又见兰秋姗姗而来,再拜道:“知道郎君垂念殷勤,并非我不念郎君,奈何缘尽于此。今天之所以又来见你,想求郎君念在枕席之情,能下及枯骨而已。我从前因为不慎,惹怒于父母,迫不得已而殒生,婢女也为这件事致死。未找坟地下葬,就埋在此室内。郎君卧榻之下,就是我和婢女的幽宫。郎君以前没有能力为我下葬,所以从不敢提起。如今则已是贵人了,有幸能为我选择一处高爽干燥的地方,筑一座新居,使它挨近七姑的安眠之地,则弱魄得有所依倚,让小婢也能承领爱屋及乌。衔环之报,哪敢不申!”于是从袖中取出一只玉环赠与段生,说:“这是我儿时喜弄之物,父母因而用它殉葬,今以此赠郎。虽不足以报德,也能表达金碗蕤锁之意。郎君不必推辞,那会让我抱歉九泉!”段生想回答,胸口竟然如被重物压住,不能出声,手足也不能活动,只能点点头而已。忽而忽悠一下惊醒了,抬头一看,兰秋已失所在。凝思很久,才明白了“芙蓉镜下复见”之说【芙蓉镜下,指段生进士及第】

  第二天,将梦中之事告诉主人,在炕下挖掘,果然得到两口棺材。抬到官地,一并葬在前次所卧的高七姑坟旁。立两块墓碑,其一题:“洛阳美人杜氏兰秋之墓”。一题:“杜兰秋侍女小铃之墓”。祭奠之后恸哭而回。果然在褥垫下得到一只玉环,收藏匣中,视为珍宝。段生后来官至太守。


耳食录(同治味经堂刊本)·初编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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