谌洪果：人哪，从那里到这里
常人展开了他的真正独裁。——海德格尔
1521年4月17日，马丁·路德在沃尔姆斯帝国议会上，向神圣罗马帝国皇帝申述自己的信仰立场。在被要求撤回主张，重归教廷时，他说：
我在这里，我别无选择。
Here I stand. I cannot do otherwise. God help me. Amen.
路德关于“我在这里”的宣告，来自一个源远流长的信仰谱系。在他之前，当上帝呼召他的仆人时，亚伯拉罕、雅各、摩西、撒母耳、以赛亚等信心的典范或先知，都回应道：“我在这里。”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人类始祖亚当偷吃了禁果后，躲在了树林里。当耶和华在林中散步，呼叫他：“你在哪里？”他不敢说“我在这里”，他说他害怕，因为他发现自己赤身裸体，只好藏起来了。
可以说，亚当被果子诱惑，沉陷于虚幻的“这里”，从而失去了倾听“那里”的声音的能力，进而也就丧失了真正的“这里”。没有了那里，这里也就落空了，抓不住了。他躲在树背后，他害怕离开这里。没有根基的人反而最害怕被连根拔起。亚当失去了这里的根基，就想着逃避；为了逃避，他就怪罪女人。而女人，又怪罪那条蛇，并且反过来也怪罪男人。他们的眼光都向外看着。他们虽然向外看，却不是指向“那里”，而是指向他者的匮乏，以此掩盖自己“这里”同样存在的空洞。因为没有那里，他们的这里都被抽空了。
而上帝，一直在那里，一直在召唤这里的人。上帝问：“人哪，你在哪里？”人也要自问：“哪里是这里，哪里是那里？”换个说法——何处是家，何处非家？对于亚当来说，这个问题并不复杂，他对自己身处的这里已然感到心虚，而对前来照面的那里则采取回避的态度。但他毕竟还有旷野呼告的可能，因为他明白这里和那里的区别，只是他制造了这里和那里的距离，从而感到不配并不敢跨越而已。然而，他对那里还有着残存的记忆。
而今天，我们竟连这“不配”也忘了。我们压根不觉得这里和那里有距离，进而言之，我们不认为需要那里。我们不再生活在无所适从的旷野里，而是把旷野改造成家园，安居其中，从此便对这里和那里都没有了困惑。我们从罪人走向常人，殊不知却是走向了更深的堕落。常人是沉沦于日常平均状态的人。常人不是任何确定的人，所以任何人都是常人；常人都在无比熟悉的世界这里，所以这里反倒不见了；常人认为那里完全是空无的，所以常人本身也成为了无人。常人能够独裁，仅仅是因为常人根本漠视了这里和那里的关系。
海德格尔说，在世界之中存在的人，首先从不在这里，而是在那里；他从那个那里返回到这个这里。这说明，人具有敞开的特性，他一定对他遭遇的人和事有所作为。同时，人具有超越的特性，他一定不是现成的，而是处在不断生成的动态当中。人在这里，却从来没有停留于这里，毋宁说，人是从这里到那里的中间状态，一种有限中的无限，一种未完成时，一种展开的可能。更重要的是，人从这里到那里，不过是一个经验性的次序。人能够从这里到那里，是因为那里已经先在地在那里召唤着、决定着这里。一个例子：上帝命令亚伯兰离开故土，到他指示的地方去。意思就是让亚伯兰从这里走向那里。表面上，去那里的前提是先有了这里。实际上，是那里规定了这里。亚伯兰必须先出走，再回归。他必须寻找自由，才能回到故乡。
海德格尔敏锐地注意到这里和那里的关系，然而，他并不彻底。换言之，他的视野仍然是在此，在世界之中，在这里。不管是空间性的意义上，还是时间性的意义上。他洞察了这里的各种问题，但他最终仍然试图从存在论的层面为这里正名。是的，人是离不开这里的，人必须透过与事物打交道、与他人共在，才能理解和筹划他的存在，这没有错。只有从这里，才能通达那里，不是通过认识的逻辑，而是通过诠释的澄明。但这又如何？问题在于，人即便是被抛在这里，也是从那里抛入这里的，带着那里的形象和样式。没有了那里的根，海德格尔总在寻找开端，总在路上。但最终，他还是需要一个“向死而生”的命题，以把这里推向极致，推向根本。那里，作为存在的意义，一直在诱惑着他。在他看来，死的决绝蕴涵着终极的可能。然而，这不过是一厢情愿而已。他希望这里能绽放那里。但他错了，是那里，绽放了这里。
那里并不神秘。那里就是我们的呼吸。从这里仰望那里，并不是寻找诗和远方。那里是纯粹的，理想的，却从来不是诗意，浪漫的。明白那里的人，才会以最坚韧最笨拙的方式，扎根在这里。此外，那里和这里是有距离，因为它们有质的不同，从这里到那里，是需要扭转方向，需要意志决断的。但是，在根本上，那里离这里并不遥远，那里和这里须臾不可离也。真正活在那里的人，一定是好好活在这里的。色雷斯的女仆嘲笑仰望星空而跌进坑里的泰勒斯。可她不知道，只有仰望星空的人才会跌入坑里，才会如此亲近大地。在这个意义上，那里就是这里，这里就是那里。
回到马丁·路德为自己的辩护。他站在这里，他说他别无选择。这是因为那里让他站在了这里。但没有谁能否认，那一刻的马丁·路德，是所有在这里的人中最自由的，因为他无条件地服从了那里。他在命定中，成全了自己的规定。他在顺命中，完成了自己的使命。他在那里，找到了这里的位置。
本文首发于2022年4月11日知无知公众号：igwise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