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颅》-第三部分-第二十二章
译者:fatman
统稿:斯派尔

冰冷的灯塔
再走一步
自由
玛麦克斯南部
前进……前进……一步又一步。前进,前进……昔班感觉不到脚下的大地。视野边缘的世界灰蒙蒙一片。他走了多久?日夜与时刻全都消失无踪。只有他和前方的道路,穿越大地的道路。
他停下来,晃了晃。那个人,科尔,一动不动,他已经很久没有动静了。孩子也是。
他想知道自己是不是已经迷失了方向。他想知道自己久经磨砺,深植体内的直觉是不是已经失效。他想知道自己是不是已经倒下,如今只是一缕天地不容的孤魂野鬼。他想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他想知道还有没有人记得那些他所熟知、一同行走、并肩战斗的人。他想知道下一步会将他带往何方。
“你已经走了这么远,”也速该的声音也许只是凄风中的一声鹰啸,“就不再多走一步吗?”
“我以为……”昔班说道,“我以为你们已经离开我了。”
黯淡的大地悄无声息。灰败。无边无际。
“我们与你一同驰骋,直至尽头,兄弟。”托尔浑在目光边缘说道。
“直至尽头……”他对空气说道,“然后就结束了。”
“哈!”也速该的大笑如同远处鸣响的枪声,“还没完,昔班。还没完呢!”
他仰起头,用力抓住绵软的躯体,向着远方粲然一笑,迈出一步。
“前进。”他大喊道,“前进!寸步不退。寸!步!不!退!你听到了吗,科尔!我们不会死在这里。你听到了吗。我是昔班,闪电之子,风暴的兄弟,我寸步不退……寸!步!不!退!”
唯有前进。
唯有向着地平线前进。
“发现目标。”斯蒂娜在下方的防线上喊道。克洋抬起头。夕阳西下。在尘雾和烟云笼罩的彼方某处,白昼的最后几个小时正在溜进黑夜。阳光渐渐融为蓝色。酷热依旧,但已经开始变得黑沉而柔和,不再令人窒息。他一直半睡半醒,在梦境与清醒的分界线上飘摇。他本无意入睡,如今更没有这个打算,但疲惫把他拉入了大地湿润的怀抱,尽管它从未停歇,也从未平和。寂静完成了剩下的工作。有过一些攻击:潮水般的怪物从迷雾里钻出,脚步踉跄地向前逼近,然后被射倒,堆砌在地面,变成苍蝇的新一层大餐。但一直没有攻势,真正的攻势。这不像是喘息,更像是一口深深的吸气,像是山雨欲来的前夜。
“等等。”克洋喊道。迷雾中有个身影,正在吃力地移动,身形高大,身穿盔甲。有人开火,激光束掠过一堆尸体,惊起一团蝇云,迷蒙了视线。“停火!”他喊道。身影是一名星际战士,但即便从模糊的轮廓也能看出它是孤身一人。形单影只,一瘸一拐,不是大步前进,也不是在敌潮中翻滚。孤身一人,脚步笨拙。他想起贝隆和其他分散在玛麦克斯的圣血天使。“停火。”他再次开口,声音更加平静。
“那是什么?”斯蒂娜问道,他能听出她声音里的恐惧。其他人也在看着他。他们已经准备好逃跑或是射击。
“我想……”他说道,“我想那是自己人。”
现在,昔班可以听见自己的呼吸声,沉重,喘息,肌肉挣扎着将空气拽入衰竭的肺部。他能尝到金属的咸腥。
雾气逐渐笼罩。大地一片灰霾。
肉体凡胎,如此明显,表露无疑……
依旧在科尔血淋淋的怀抱中沉眠的孩子,还有臂弯中男人的重量。如此沉重。重于枪炮、刀剑和指挥。
再走一步。再一步。
“现在你明白了。”也速该说道,“我们生来就比我们侍奉的人类更加强大。我们对刀剑的重量视若无物,对不眠不休地驰骋、奋战、流血视若无物。视若无物……我们生来就更加高大,于是我们失去了孩子、老人、父亲望向子女的双眼就会知道的那一部分。下一步并非定数。活着就是战斗。我们遗忘了。我们遗忘了生命在永恒面前是何等脆弱。迈出下一步只是因为必须为它而战,为我们最后的一部分而战。透过它,你看见你自己,真真切切,不是一名战士,不是一位英雄,不是一则光荣与奇迹的故事……只是一道惊雷,从天堂降落大地,迈出一步,明亮而短暂,转瞬即逝。”
“我明白,”他喘息道,“我明白……”
有人在那里。
人群、武器、残破的混凝岩结成参差不齐的防线。十步,百步,千步……太多了。只要再走一步。
“你是谁?”头顶的天际传来鸟儿的声音。
他的回答是另一步,又一步,向着城墙前进,毫不停歇地向着即将到来的那一刻前进。
他走上防线。这里有人,凡人,大喊大叫,目光与枪支转向他。他跨过护墙,紧紧抱住科尔和婴儿。他环顾四周,即便停下,仍能感觉到继续前进的本能。
克洋抬头望向星际战士。污垢与鲜血染满战士的盔甲,但它依旧完整,在脏污之下透出白色。一名可汗之子,一名白色伤疤的战士。他身上带着一个包袱,半搭在肩上,半抱在手中。战士的头光秃秃的,皮肤褪成灰色,黯淡的头发缠成一团,耷拉在五官上。瞳孔如同痛苦的针尖般凝视远方。战士正在艰难地呼吸。嘴唇上印着星星点点的红斑。
“你是谁?“克洋问道。
战士没有回答。克洋怀疑对方根本没有注意到他。
克洋望向战士背负的包袱。不是包袱,是个裹在大衣里的男人。织物被干涸的血液凝固。他的双眼盯着战士的脸庞,慢慢伸出手,但巨人没有阻止他的行动。克洋剥开大衣的一角。里面的男人软绵绵地挂着,一动不动。他的胸膛有一道伤口,白色伤疤一直用手指按在上面。这一定延缓了出血,但已经失血过多。足以致命。
“这是……”战士开口时,身躯晃了晃,“这是内廷吗?”
“这里是玛麦克斯南部。”克洋说道,“极限之墙在后面大概一公里的地方。”他刚要指向,又停了下来。战士抬头望去,仿佛对某个只有他能听见的声音摇了摇头。
“那这里……”战士说道,“这条防线守住了?”
贝隆躺在残破的盔甲中,淋漓的鲜血透出光亮。这副景象是这名走过废土的白甲战士的红色回响。
“守住了。”克洋说道。战士静立了一秒,然后仰起头,片刻间,他闭上双眼。在死去士兵的大衣里,一个孩子在蠕动,在克洋的惊讶中放声啼哭,比静滞的空气中的任何呼喊或枪声都要澄亮。他目瞪口呆。“您从哪里来的,大人?”
“我必须……”战士的目光望着远方,“还有更多步要走。”克洋不确定这是在和谁说话。“我的兄弟还在战斗,还在等待我加入他们。”
“您……”克洋开口,战士的目光落到他身上时,他犹豫了一下,望向死去的士兵,“他叫什么名字?”
“科尔。”战士说道,“科尔,少尉,马西安第五团。”
“您希望我们带走他吗?”
“不,他和我一起走。”战士低声嘶吼,随即望向死去的士兵,“我会带他再走一段路。”
“孩子呢?”战士望向婴儿,他的脸上染满死去男人的鲜血,但他睁开双眼,忽闪忽闪地东张西望。克洋摇了摇头。“他是怎么活下来的?”他问道。
“因为有些东西一定会。”战士说道。
然后战士转过身,深吸一口气,向着内廷城墙的方向迈出一步。克洋发现自己正看着战士,双眼圆睁,屏息静气。
射击台上响起一声呼喊,一声,再一声,又一声,不是欣喜的欢呼,而是在抗争、疲惫和绝望下刚刚见证了奇迹的呐喊。一名战士怀抱生命走出了死亡之地。战士没有回头,而是继续前行,意志和痛苦在踏出的每一步中无声地尖叫。
“你是谁?”克洋再次喊出声,意识到他必须知道。
战士停下脚步,半转过头,回首望去,眼中闪过一道光芒。他眨了眨眼,然后迎上克洋的目光,久久不曾离开。
“我是昔班汗。”
帝国圣域皇庭区,黑石监狱
巴西利奥·弗抬起头。牢房再一次陷入安静。他在等待,一动不动,打开感官,放空思绪。入定是一个人能掌握的最高超的技能之一,而且常常被低估。即便那个如今自称帝皇的家伙也是。太过匆忙,太过专注,太过沉浸在一条道路上,面对残酷的现实毫无灵活性。宇宙并不在乎你缔造的东西,只会信手把它烧成灰烬。然而,巴西利奥·弗并非如此,对他而言,入定是他能想到的最为神圣的特质。不需要太多,只需要停下人类最难停下的事:汲汲营营于用半生不熟的梦想过滤这个世界,不再成为此时此刻碰巧是一个人的一团物质。关闭一切,静静等待下一秒的到来。耐心,这就是入定的本质,是耐心的物理具现,而对弗来说,没有比这更崇高的美德了。耐心是存在的唯一真正策略,也是他曾赖以建立和重建自身的思绪、身体和行动的方法。等待,静止,观察,数千年间一直行之有效。
歌声没有回来。晶莹的石墙曾经日日夜夜都在歌唱,但一瞬间他认为自己探听到一曲新的音符,如同一个新的声音加入了合唱。弗回头望向自己一直劳作的那段墙壁。一片修长的黑色水晶几乎从墙上脱落。另外七片包在破布里,放在他用寝具制成的小包中。取出第一片是最难的挑战,这种东西的材质几乎与钻石一样坚硬,花了好几个星期的细心试验才松动了一小片。当他成功后,他确定了自己的猜想,这块石头可以用来从墙上切下更多同类。只要足够谨慎,只要足够耐心。
为阿蒙和禁军准备的计划也很有效,是个争取更多时间、运用更多手段筹备的好方法。谢天谢地,当他抛出一种能够终结他们当前问题的武器的可能性时,他们上钩了。一个原体与军团的杀手,一个终结这场战争和始作俑者的手段,这对禁军来说重要得不能不握在手中。他曾坚称他需要资源来测试、完善它,不过,当然,他不需要。就像他所有的技艺一样,他能在脑海中清楚地看见,仿佛那些分子和基本物质就在他眼前,不断旋转、结合、转化。不过,他们肯定不知道,他们怎么可能知道?正如他们也不知道他能在一天内写出创造物质的完美方程。最后一组方程就在身边刚刚扔下的数据板屏幕上。他有一种预感,这个秘密很快就要开始贬值了,而且它的承诺已经为他争取了时间,这就够了。
墙壁碎片脱落。他握在手中,端详片刻。这一次,它变得沉重,沉重而冰冷,如同一块黑冰。这是它诸多奇异特性中的一点:有时它很冷,有时它烫得难以握持,有时会有光芒在它内部跳动。指间的这一片目前是漆黑色的,黑得仿佛一抹夜色。令人难忘。他在一生中见过许多东西,比大多数凡人的理智或梦境能够涵盖的更为伟大,更加恐怖,以至于鲜少能令他恐惧或是狂喜。而这种物质……它超乎寻常。一块超固体,分外真实,同时也在宇宙的以太亚层中共鸣。一种分化真实的物质。此等物质能做什么?可能性在他的脑海深处燃起火花。
如果他们事先知道,还会把他放进这样的监狱吗?他很怀疑,但还有另一件大多数人不明白的东西:机遇的力量。
他听见身后的门喀哒一声关上,顿时呆住。守卫不应该现在过来,他也不相信那个一瘸一拐的傻瓜能这么静悄悄地进入。站在他背后的可能名单屈指可数。或许是那个监军?阿蒙?可能。某个无形之手派出的无面刺客?也许。他小心翼翼地把水晶碎片放进破布包好。
“我想我在某个步骤犯了错误。”他大声说道,“也许是我的行为中有什么小失误。也许单纯只是命中注定的结局提前到来?”
他呼出一口气,脑海中盘算着各种应急手段。一如既往,关键因素是时间,再多一点时间。
“你一定意识到,如果我死在这里,”他小心翼翼地开口,没有转身,“我的工作就完不成了。”他伸出一根手指指向数据板。“几乎完成了,战争的结束,新的开始,此前愚行的终结。”
“我对你的怪物杀手不感兴趣。”安德洛美达-17说道。弗转过身,没能掩饰脸上一闪而过的讶异。月神教的基因女巫背靠关闭的牢门,手中拿着一支激光手枪。他微微一笑。
“我早该知道的。”他用破布包住水晶碎片,“你们的基因憎恨很强烈,强烈到不能让我活着。我是仅剩的能够理解你们对所做之事别无选择的生物之一。大多数智慧种族以为的自由意志其实在出生之前就被拼接进去了。过去的诅咒寄宿在生者之中。人们以为他们可以控制自己,但其实并不能。丝线由本能和驱动力拉扯,而这些东西孕育自那些只能黏附在石头上的生物。”他裹好水晶,小心地放进小包裹里,“对你而言,杀死我的强制力只是驱动其他人吃喝繁衍的同一种东西的刻意表达。更为纯净,由你的先祖刻意植入,于是当你遭遇基因恶魔时,你别无选择,只能杀了我。”
他笑起来。最小的石头碎片还在他手中,蜷缩在手指和手掌之间。只要再靠近两步……
安德洛美达-17歪着头,对床上的包裹点头示意。“都包好了?”她问道。
他点点头,利用这个动作靠得更近。
“我正打算马上就走。”他说道。
“那个守卫,狱卒瓦斯卡尔,”安德洛美达说道,“你对他动了很长时间的手脚,对吧?”
“只是一点通过语言和声调暗示的模因植入。没什么了不起的。花了点时间去建立。”
“直到他会听命放你出去。”
弗耸耸肩,又动了一步。距离能够发难只差一步。
“大致上是这样。”
“所以你和琪乐的谈话以及向禁军坦白的暴行是为了争取时间把他变成你的人?”
“差不多吧。”
“不是最佳方案。”安德洛美达-17说道。
“哦?”又一次微妙的重心变换,现在就差半步了,“你不这么认为吗?”
“不,真的不。你瞧,狱卒瓦斯卡尔不会被你控制……”弗向前滑动,绷紧神经,碎片在手,宛如一根尖刺,“因为他被我控制了。”
弗感到想要把碎片刺入安德洛美达-17脖子的冲动消退了。她退开一步,向弗举起枪,“还有,那块小石头就呆在那里吧。”
他笑出声。
“多久了?那个傻瓜守卫被你控制多久了?”
“一段时间。”
“而我猜他没有看起来那么傻。”
“差远了。”
弗缓缓叹出一口气。
“非常聪明,确实非常聪明。如果你的先祖有这么精明,她们或许就不会承受这么多苦难。你的教会觉得她们在你的基因螺旋里人格化了什么?”
“你想猜,那就猜猜看。”
“阿帕忒 【1】,”他点点头,“多洛斯 【2】的姐妹。”他的脸上浮现出一缕浅笑,“在你和监军与辛德曼一起来之前,你就知道我在这里,对吗?不用回答。我知道我是对的。你知道我会在这里。你知道当你到达时,琪乐会在这间牢房里。你模拟出基因谋杀本能来掩盖任何猜疑,把你排除在亲爱的阿蒙的考虑范围之外。你知道我会在今晚离开,在这场伪神的悲惨闹剧落幕之前离开。”他再次微笑,在她漆黑的眼眸中望见自己牙齿的闪光。“我想知道,你还看见了什么?准备了什么?你的朋友,毛尔和辛德曼,还有迷人的琪乐,他们不会轻易脱身,对吗?至少不会按照计划,或许他们中的某些人根本就是个死人,是吗?设下圈套,让他们出去,然后改变游戏。至于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我有一个糟糕的猜想,但我觉得我想听你自己说。”
“外部环境。”她说道,“我的存在是为了解决问题,大问题,而每个人都在为错误的问题寻求简单的答案。终结战争的武器,足以制胜的策略。但这些都不是真正的问题。”
“生存。”弗说道。
她点点头。
“绝对层面的生存,不是胜利,不是让事物保持正轨,不是正确,而是有人能活下去。这就是我服务的一切。你可以说这是植入我的,但我倾向于认为这是稍微有点脑子的人唯一的选择。”
“堪称大公无私。”他说道,“从这个角度看,一点背叛和诡计算得了什么?”
她摇了摇头。“直线式的计划会失败,所有计划都会失败。解决方案浮现的唯一途径是通过随机概率。我没有阻止任何事。我只是将无法预测的变量投入棋局。由此,力量和生存也许就会涌现。棋局中的变量越多,威胁就越多,清晰的模式和计划就越少,我们的机会也就越多……也许琪乐会成为圣人、殉道者或是某些其他东西的催化剂。也许这一切都毫无意义,而生存的关键就在世界的另一端,你我,甚至帝皇都不知道的角落。这不重要,唯一重要的是改变我们当前的道路。”
“演化,而非设计。”弗说道,“有风险。但确实技艺非凡。你赢得了我的钦佩,月神教之女。”
“我才不想要你的钦佩。”她说道。
“既然如此,那要问的问题是,你为什么在这里?”
安德洛美达冷冷地哼了一声。
“为了放你自由,巴西利奥·弗。”她打开身后的牢门,“放你自由。”
东腓尼基荒原,哈塔伊-安塔基亚巢都
他们落入水中,陷入涡流。旋转、翻滚、沉没。欧尔在泡沫和水花的漩涡中不停打转,大口喘气。
向下……向下……总是向下……刚刚逃离斯库拉,又被卡律布狄斯 【3】抓住。
这就是出路,趁帝皇之子前来探寻他们的乐园受到的损伤时逃入穹顶中央的漩涡水池。生长在水池中的植物向欧尔探出枝条,他向下深潜。红色的根茎想要缠上他的肢体。触底时,他看见了水流中漂浮的巨大莲蓬与花朵下方的景象。尸体悬浮在水中,手指和脚趾伸展成为根茎的虬结,头骨如同种子荚一般打开,花朵和叶片从中向上和向外舒张。随即漩涡的水流抓住了他,转动他的视线。其他人和他一起潜入水中,但他看不见他们,只能一直下落。
“惧怕水里的死亡 【4】……”一个古老神谕的记忆说道。翻开纸牌。他笑了。
“噢,你们转动轮盘的人……”
“我们正在航向何方?”
“越过世界的边缘……”
“继续走,不要回首……”
忒修斯,成打的怪物死在他的脚下。巨人们只想沉眠,只想让这个世界适应,只想静静待着。
“我们肩负一项使命。”
“什么使命?干预?”
“参与其中,成为我们自己。”
“这种情况下,我只想离开去种庄稼。”
“你是一名士兵,不是一个农夫,我的朋友。士兵除了用鲜血和武艺改变世界,还能做什么?”
“我不会那么做。”
“轮盘在转动。最终我们都会回归自我,回到我们开始的地方。”
一只手抓住他,把他提上空中。
他大口喘息,被水呛住。他还在溺水。
有东西重重拍打在他的背上,两次,非常精准。他的呼吸停止,然后剧烈痉挛。他再次喘气,感觉到空气填满肺部。激流的声音涌入耳朵,他试图站起身。
“别动,欧兰涅斯主人。”力图的声音传来。欧尔翻过身,感觉自己的身体在起伏,色彩重回眼中。他们位于一处金属台架上,旁边是一道水流湍急的隧道。化学照明器射出的蓝白色光芒从水面反射,在天花板和墙壁上投下雀跃的明亮图案。青色的腐蚀物凝结在铆钉和焊缝上。苍白的蕨叶从屋顶垂下,当他爬起身时,指缝间传来水流的声响。其他人也在这里,一些人已经站起来了:力图;自称阿尔法瑞斯的战士;卡特;还有那个女人阿克忒娅。格拉福特正在抽搐,不停摇头,金属肢体不断收缩伸展。克兰克躺在地上,比之前更加死气沉沉。宰比斯在他身边。过了一会儿,克兰克动了动,打了个寒颤,开始挣扎着站起来。宰比斯把胳膊插进男人的肩膀下,把他扶起来。雷恩在……
不在这里。欧尔感到他的思绪骤然紧绷,仿佛用脚踩上台阶,却发现它不见了。
力图正在隧道旁盯着泡沫和浪花。然后,眨眼之间,他探出手臂,把湿漉漉的约翰·格拉玛提卡斯拉上走道。灵能者看起来依旧虚弱不堪,躺在地上喘息咳嗽了好一会儿。
“我想我们应该庆幸有一条出路。”最后,他说道,“但我绝对不会同意再来一次。”
“以后只会越来越难。”欧尔说道,“记住。”
自称阿尔法瑞斯的战士赫然出现在他们身边,以如此庞然巨物不应该做到的方式悄然逼近。他感到脑后有东西在尖叫着让他逃跑,那是驱使动物逃离捕食者的基础本能。
“我已经打破了舱口。从那里有条路直达巢都外的地表。”
“真方便。”约翰嘟囔道。
战士转动头盔,目光紧锁在灵能者身上。
“你还活着。”它说道,“我会反思这一点。”
约翰摇摇头,准备起身,随即停下,四肢发抖。力图提起约翰,帮他站好。
“别告诉我你相信……它?”约翰向阿尔法瑞斯点头示意,对力图说道。
“我既不相信也不怀疑,约翰·格拉玛提卡斯。那不是我要扮演的角色。我跟随。我帮助。我保护。”
“简单人生的慰藉。”
“好了,我们走。”欧尔环顾四周。他还拿着自己的枪。在下次开火前需要拆开清理它,但他举起枪,走在自称阿尔法瑞斯的战士身后,这两个动作是他能给出的最清晰的表态。
他们跟上来。他不需要回头查看,但他心知肚明。
隧道低矮,空气中散发着污浊的臭味。没人说话,没有转身的余地,只能在黑暗中蹒跚前行。前进、前进,直到传来一阵金属剪切的铿锵声和一阵热风。欧尔摸索向前,直到他触碰到梯子的梯级。他抬起头,望见星光在头顶的圆圈中闪耀。他向上攀爬。
外面已是夜幕低垂,但空气依旧温热,热量尚未消散在沙漠夜晚的寒冷中。星辰的光芒透过犬牙交错的云层孔洞落下。欧尔的双眼捕捉到熟悉星座上的明亮闪光,那是战舰在黑暗的天际盘旋。远处,哈塔伊-安塔基亚巢都的尖塔高高耸起,绽放出金色的流光溢彩,在眼中轻盈舞动。
欧尔转身背对它。一瞬间它看起来就像一座高塔,冻结在天降惊雷的那一刻。
“咱们这个邪恶目标大集合的计划是什么?”约翰·格拉玛提卡斯从舱口钻出时问道。欧尔看了看他,然后望向其他人。
那个女人阿克忒娅与自称阿尔法瑞斯的战士站在稍远处,正抬起头仿佛在谈话,但两人都默不作声。在欧尔的注视下,她把手放在战士胸口,点了点头,然后转向欧尔和约翰。
“看,”约翰说道,“如果这就是密教死灰复燃的方法,那么——”
“你称之为密教的那些家伙已经死了,他们的计划跟着死了。”阿克忒娅说道。
“于是我们又回到了此时此地,那么接下来呢,”约翰转身望向欧尔,星光和远方巢都的光辉映入他的双眼,“你的计划是什么,欧尔?”
“和之前一样,去我们要去的地方。”他说道。他能感觉到其他人都在聆听。就连格拉福特也走近了,仿佛它也想听。“我们来找你是因为你是我们的向导,约翰,这一点依然成立。”
“我还以为是你关心我。”说完,约翰猛然回头望向阿克忒娅,“最近的事情表明我不像我想的那样消息灵通。拿着过时地图的向导没什么用。”约翰意味深长地看着欧尔。
欧尔摇了摇头。
“我没什么宏图大业,约翰,记住。这不是我的强项。”
“那她的宏图大业呢?”约翰朝阿克忒娅戳了戳大拇指,“她是个A级超新星档次的灵能者,但我也是,而我知道你们俩在穹顶的几秒钟里交谈过。她提出了什么,欧尔?”
“为了完成必要之举的联盟。”
“真的?这个必要之举又是什么?”
欧尔耸了耸肩。
“像这样的旅程,约翰,你不可能知道终点的。相信我。”
“相信你?你在要求我和你一起走上未知的道路,而且不知道终点,还伴随着莫名可疑的同伴和选择,而这一切全靠信任……现在难道不是一个转机吗?”约翰咬紧嘴唇,半转过身,摇了摇头。“你不需要向导。我们要去的地方明显得不得了。”他举起手指向东方,皇宫就在遥远的地平线外,“但走过去要十万八千里,而且时间还没和我们交上朋友。”
“还有时间。”阿克忒娅说道。他们转身望向她。她已经摘掉了下巴上悬挂的骨头和手指上的爪子。面纱也不见了,露出她的脸庞和目盲的双眼。她抬起一只手,挥舞示意。欧尔犹豫了一下,然后跟着她翻过一座高地。其他人跟上他。
一架货机躺在碎石土坡之间的一道浅坑里。一张粗布网覆盖在上面,把它粗钝的形状与荒原融为一体。
“准备万全。”约翰冷笑一声,对阿克忒娅撅起嘴,“你们两个早就认定我们会和你们一起走。”
“应急措施是战争的一种武器,约翰·格拉玛提卡斯。”自称阿尔法瑞斯的战士说道。
“所以我们有离开的工具了。”宰比斯说道,“有人知道怎么驾驶它吗?”
“我会。”约翰说道,“我猜我还有点用。”他蹒跚地走近货机,打开驾驶舱侧门爬进去。控制台在他的手指下点亮。“你们要不要进来?我可不想在外面闲逛。这场飞行会很糟糕,我可不想在回不了头之前受到攻击,逼我改变主意。”
“我还以为我们早就回不了头了呢。”卡特说道。
约翰笑了笑。货机的引擎启动。动力积蓄的低沉呼啸声响彻空中。
欧尔举起手,环视自己从考斯带出的寥寥几人。宰比斯、卡特、克兰克和格拉福特回望向他。
“你们知道我要说什么,但我还是要说,你们应该离开了。你们所有人,也许可以去南方,那里的战事或许没这么激烈,在那里等待。这件事结束之后,我再来找你们。”
他们全都看着他,一言不发,一动不动。
“我和你一起走,士兵佩松。”最终,格拉福特说道。其他人点点头。
“你们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吗?”他说道。
“我们知道。”宰比斯平静地说道。
“没事的。”卡特说道。
欧尔看着他们,点了点头。
“好,”他说着,转身走向货机,“好……”他对自己悄悄重复了一遍。
约翰正要拉上驾驶舱门。宰比斯和卡特正在拉开粗布网。阿克忒娅正站在降下的机尾斜坡旁。自称阿尔法瑞斯的战士已经消失在里面。欧尔走向货机,把枪挂在身上。他会在飞行途中清理这支枪,老兵的习惯了。他拍了拍腰间鞘中的匕首。他还有……
啪嗒……
他转身面对石头上的脚步声。在他身后,越来越近。
啪嗒……
他抬起头,手放在匕首上。远方巢都的光辉在山脊后方闪耀。
他的目光扫过阴影和天际。
“该走了。”宰比斯从货机舱口喊道。
欧尔眨了眨眼,点了点头,转身跑向敞开的坡道。货机升入空中,引擎的噪音愈发吵闹。
欧尔没有回首。一瞬间,他确信有东西就在他身后,在他的脖颈后面呼吸。
空洞山脉
“他们中还有足够清醒能够服务的人吗?”考斯韦恩问道。
特拉甘望向瓦沙克。卡利班智库默不作声。特拉甘又望向考斯韦恩。“或许还有一些,但不够,还有……设备。”特拉甘向球形大厅中排列的一层层合唱台点头示意。座篮和成排座椅悬挂在扭曲的支架上。内脏液滴和尚未凝固的鲜血缓缓滴落到下层。大多数死者已经被清理干净,没死的也已经获得安息。一些人与厅堂的结构高度融合,以至于唯一终结他们的方式是喷火器和手雷。空气中弥漫着焦肉和硫磺的气味。帝皇之子以及他们召唤的亚空间怪物的存在依旧在每一种感官的边缘挥之不去,仿佛神经上的刺痛和舌尖的味道。他们已经肃清了上层和山脉内部大部分关键区域的敌军。尽管有些人消失在最深层的黑暗中,但空洞山脉现在已经被第一军团掌握。重新点亮灯塔是另一个问题。这座山脉本身就是一个玄妙奇迹的装置,此前它不仅被占据,还被蹂躏过。根据智库所说,山脉本身的共振就会带来问题。还有灵能合唱团的问题。他们在深处发现许多灵能者,挤在房间中,这些人都是次级合唱团的成员和学徒。他们中的许多人都死了,大多数只能勉强说话。
“灯塔必须重燃。”考斯韦恩说道。
“我们的专长在于战争,兄弟。”特拉甘镇定地说道,“而非浩瀚之洋的奥秘。这是一个残破的造物,无法像一把拆开的爆弹枪一样重新组装。”
考斯韦恩望向瓦沙克。
智库沉默许久。
“也许有可能。”他最后说道,“这是一个超出我训练范围的知识领域,但古老传说的只言片语或许可以给予指引。”
没戴头盔的特拉甘挑了挑眉毛。
“卡利班所知甚广,所授超乎寻常智慧之环。”
考斯韦恩停顿了许久。一部分他想询问智库他是什么意思。而另一部分他,在卡利班的森林中长大的一部分,感觉自己能够看见答案的阴影。并非邪恶,只是秘密,鲜为人知的事物,支离破碎的秘闻中潜藏的暗示。
“尽你所能。”考斯韦恩说道。
瓦沙克点点头。特拉甘身躯微动,正要开口。
“兄弟,”露台入口传来声音。他们一起转过身。伤痕累累、鲜血淋漓的阿多斐尔从入口走来,停下脚步低头致意。“我们已经攻占主通讯室。机器受损,但我们的工匠相信可以唤醒它们重新运作。我们或许可以联系皇宫。”
考斯韦恩眨了眨眼。
“建立联系。”说完,他走出露台。特拉甘和阿多斐尔跟在他身侧。
在他们身后,瓦沙克长久地凝视着他们走远,然后转身离开。
【1】Aepate:是Apate(阿帕忒)的改写。阿帕忒是古希腊神话中的欺骗女神。
【2】Dolos:多洛斯,是古希腊神话中的诡计与欺骗之神。
【3】斯库拉与卡律布迪斯都是古希腊神话中的海怪。详见第十二章的注脚。
【4】本句及下一句均出自艾略特的长诗《荒原》第四部分<水里的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