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二十
6月15日
今天无论从哪里看起,都是倒霉的一天。
一年一度的仲夏日在村民紧锣密鼓的准备中开始了,少有的清闲时光却被花坛中疯长的杂草,墙边蛇样盘曲的树枝和纷乱的野花占据。檐下的边角布满蛛网,门外的栏杆如同灰尘炼就。看来这难得的片刻喘息也要用在收拾家务上了。
“先生......这个放哪里?”我寻声抬头,身着浅蓝嵌花丝质薄纱裙的希尔薇伏在梯子上,小幅地晃着手上的书。颤抖着说道
“放在上面一格。”女孩闻言缩着脖子伸长了胳膊。
没错,她怕高。
于是我热情的将梯子搬来,以体重轻为由让她上去放书。
光透过书房的落地窗跃进来,驱赶着腐朽和枯败的气味,希尔薇畏畏缩缩的努力向上够着,在光中留下她的身影。不得不说这一身夏装穿在她身上,虽隐约可见她身上的猩红伤疤,却瑕不掩瑜,难以遮挡她的可爱。
最近这个词是不是用多了?我意识到了不妥。放在以前,这个词对我来说是只有膘肥体壮满脑肥油的“成功人士”去“欢乐场所”时,看到里面的女性服务员才会说的场面话。
我倚在书架旁捡起了散在地上的书,时不时地透过书页注意一下她的状况。
足有四米高的书架对希尔薇来说无疑是个高大的家伙。
也许没有我的“求助”,她是绝对不会想上去吧。当希尔薇听到这个请求时,脖子上的绒毛都根根竖起,说话的僵硬程度绝不会亚于一个几十年苦修的沉默者突然开口。
“好......好......好好的。”当她应下来时,我甚至都看到了她眼中的飘过来,飘过去的波澜。
出于对女孩的不放心,我还是上前扶住了梯子,以确保万无一失。
却忽略了一个更大的问题......
她没有任何防备,虽说采药时的工作服在湖边午餐时被烧出了个大洞,但她应该还有别的衣服吧。难道没有一条裤子什么的?
不对......我好像......真没给她买裤子......
我急忙收回了目光。却也意识到一个问题,理论上只有成年后到容颜老去前的女性会引发我的症状。人的身体结构早在几年前父亲逼着我肢解死尸时深深刻在了脑子里,单单骨头和肉的拼合,为何会让我如此失态?甚至对待女性时我都不会如此狼狈,而她分明只是个普通的孩子。
上方突然传来一声尖叫。
闻声我仰面望上,已不顾其他,却见一本书迅速在眼中迅速放大,只得左撤一步闪过。再次凝神希尔薇,她梯子上摇摇欲坠,我急忙大张双臂,横迈一脚,刚做好准备接住她,却未想到脚下一滑,竟被一本书绊了一下。身体霎时失去重心,直接踹倒了梯子。
本就因半空中失去重心而惊恐万分的希尔薇在这一刺激下更是大叫着从摔落。
多年野外采药练就的反应令我迅速稳住了身形,却在下一刻胸口一痛,直接又一次失去重心,头颅重重的磕在了地上。万幸的是希尔薇没事,我成功的接住了她。
倘若不是喜欢在所有房间铺设地毯的习惯,也许现在已经原地去世了。我如此庆幸着。
然而,当我再次将注意力转移到现实时,呆住了,只因......刚才令我心绪起伏的东西直接贴在了脸上......哪怕它的主人身子一僵马上就跃起跪在一旁,面颊绯红,不住地低声询问状况。然而脑眩晕感愈发强烈,平添几分心中郁闷。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啊!
“怎么会有这种人啊,占了人家便宜还这样。”多年之后的一个五月。
“好累好累好累,今天就到这吧!”已不知多少个夜晚,塔维尔本想直接放弃这冗长无味的笔记,因为在她看来这没有任何参考价值,至此都没有出现哪怕一个药方,然而一种奇妙的魔力促使她看下去。就当做睡前读物吧,她如此想着,也如此做了,每每看到月光从窗外照到床边时方可罢休。
发出最后一声调侃,少女将书合上,将其放到床头柜后沉沉睡去。
时间一刻不停,现在正飞速消逝成为过去,过去已成为了历史。迷梦中的少女绝不会明白文字中藏有多少故事,更不知暗黄书页上的黑墨正纷飞起舞,其中蕴藏的意志将会把某个时间段悄然发生着的现实悉数还原。
1775年6月十五日的黄昏。经一天的劳累,一大一小的两个身影在庭院中被拉的很长。只不过那个小一点的影子似乎并不想离那个大一点的影子过近。
女孩的心思总是猜不透的,菲尔迅以为希尔薇是因早上时的意外而害羞,于是想要做一些补偿,然而这个下午对于二人来说是尴尬的。
他的临时起意在他眼里没有换来女孩的原谅。殊不知她却仅是因伤害了她的先生而自责,同时也为自己没来由的内心波动而苦恼。
从某种层面上来讲,希尔薇现在并不完全知道所谓的“繁文缛节”,礼义廉耻等对她来说更是暂时无法理解的东西。她只知道自己伤害了一直以来对她好的人。
“希尔薇,不如咱们去外面吃吧,今天已经很累了。”菲尔迅如此对远离他几乎两米的女孩说道。
自数月以前,希尔薇就想要承担起为他们提供伙食的大业,每当看到她吃力地用厨具,菲尔迅总会担心出现意外。
某天晚上,他将厨房中肆意妄为的嚣张烈焰以锅盖盖住后,看到女孩眼中的惊惧,叹了口气摸了摸她的头以作抚慰,这也让他下定决心不再让女孩进入其中。于是百般阻挠,却始终抵不过女孩几近顽固的坚持。
最终他们订了一个条约:人多到忙不过来,希尔薇状态良好且明白做菜时的每一个步骤,厨具没有任何破损,只有满足以上三点,她才会被允许去厨房。
然而对菲尔迅来说,难得的助手不能物尽其用,本应感到遗憾,然而事实却并非如此,他将与希尔薇斗智斗勇抢厨房当成了生活的调剂,除非真的是累到没有余力时,才会在一旁倚着门框盯着希尔薇下厨,不然他会想尽各种办法阻挠她。
而今天,既是事实也是他们的现状。他们都很累了。不过这也为阻止希尔薇下厨准备了充分的理由。
偌大的房子和院子在二人一刻不停的忙活下才像是那么回事。他们拔光了院子里的杂草,修剪了树上的枝条。
当菲尔迅想要拔除野花时,意外发现了女孩的异样。她怔怔的盯着那些既说不上好看,也没有任何香味的花朵。
“你喜欢花吗?”菲尔迅问道,右手却在地上摸来摸去,时不时地两指一夹,在女孩出神之际隐蔽的揪掉这些花朵。
许是想到了一些陈年旧事,女孩奋力摆了摆头,轻拍了两下自己的脸,却根本无法从记忆的泥沼中脱身。只应了一声“嗯。”随后她的眼神逐渐呆滞。直至失去意识。
不远处的菲尔迅见状急忙上前,在女孩昏倒之前扶住了她,几个大踏步将她抱回了屋中,当确认希尔薇只是轻度中暑,责怪自己不应在临近中午日光正盛时让希尔薇帮着清理花坛的同时,脑中有了个想法。
他只认为不应浪费这围砌成六瓣花朵状的花坛。
几小时过去。希尔薇悠悠转醒,下一刻就意识到了自己昏过去了,她这个年龄本不应聚拢的眉头紧皱,吃着放在一旁的食物,女孩越发不安。还是没有任何帮到先生的地方。这个想法充斥着她的脑袋,女孩垂头丧气的从五号病房的床上爬起。透过窗户望向屋外的花坛。
希尔薇揉了揉眼睛,不敢相信自己所看到的,她又揉了揉眼睛,确认了眼前所见并非幻觉。
百合花,大丽花,荷花,睡莲,复半支莲,凤仙花,扶桑花,米兰花,茉莉花,栀子花制,六月雪,石榴,八仙花, 月季、蛇目菊、龙胆、千日红、草石竺、睡莲、飞燕草、知霞草、鸡冠花、茉莉花、木槿,紫薇......
她一一识别,这些都是先生教她辨识过得。
各色花朵交相辉映,分植在六瓣花坛中。
在中央花坛也就是花蕊的位置,朵朵金色鸢尾花在莹莹绿茵之上,在斑驳树影之下,随着夏日午后的微风摇曳着。在凝聚了时光和栽种者别样的情绪下,在温和的庭院中,它们轻摆,散发着金色的光,赫然连成了一个名字——希尔薇。
名字的主人惊讶了,她不用思考也知道这是谁做的,可她并不明白为何他要这样做。女孩的心绪渐渐与炎炎夏日下的午后接轨,她探出手,温热的微风将阳光吹上她的手,不一会手心便燥热无比。
她慌了。蓝色的瞳中映着花坛中的五光十色,似是她本应有的色彩。女孩的心却因此而纷扰,她无法越过缤纷驳乱的色彩看清自己究竟想的是什么,这股来自心底的热度徘徊在胸腔里,化成道道热流冲刷着她的理智。
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此刻正斜倚在了槐树下,在女孩的视角盲区中,他看见了女孩眼中的惊讶。
菲尔迅根本不明白自己为何要费时费力的跑遍整个格林尼的花店寻来这些六月开的花,有几种还是自己从山林中的角落挖来的。他将它们一一码好,浇水,施肥。
他当然知道这些花有的并不能长存,但是哪怕只有顷刻间的震撼,也是他想为之行动的。他不明白自己的行为究竟有何种意义,也懒得去理解。他只知道女孩可能会为此开心。
女孩的身影从窗前消失,她也不明白为什么先生会为自己做这些,她无法将自己和眼前的事物抛开,因为花坛中心码出她名字的金色鸢尾花静静地矗立着。
心底暗暗鼓动的事物让她恐惧,从未感受过的情绪就在那里悸动着,恐惧之余却有别样的无法解释的感觉暗自弥漫。她没有理由了,根本无法以花坛不是为她而准备为由去躲避这种情绪。
希尔薇下了楼,脚步很拖沓,她用了很久才走到花坛,越是接近越是觉得大脑无法思考,内心的鼓动也越发无法忽视。
群花各居一角,占满了六瓣花坛,缤纷的色彩似要将这夏日过分解读,它们要与这日光争辉。然而如此繁多又复杂的分植方式,却意外的没有任何令人不适的感觉。
而那其上,二十四朵金色鸢尾花充当夏日的花蕊。
树上蝉鸣,夏日的微风在云层下越过山林,拂过格林尼的街道,在树下人影的身周盘旋几圈,它让女孩的蓝色丝质长裙与发丝齐舞,最终抚上了希尔薇的双颊。
“愿意原谅我了吗?离我那么远。” 不知不觉间,树下一空,风带着底下的人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了希尔薇背后,他的下巴轻轻靠在了女孩的头上,双臂自然伸展,搭上了希尔薇的双肩,双手在女孩胸前交叉,环住了女孩的惊悸。
菲尔迅根本不知道为何要这么做,事实上他已经慌了。
本来他只想在远处静静地看着希尔薇,却鬼使神差般的上前加入了这一场景,回过神来时,才发现自己身上是如此的泥泞不堪——为了摘那两朵水生植物,他游到了湖底挖出了它们的根。
可是身为绅士,一点点的慌张都是不能表现出来的,脑内瞬间的灵感被他抓住,早上的事件恰好是为他这种行为的辩解。于是他就这么说了。
可女孩丝毫没有在意身后热量。
当那气息离她没有任何距离时,她已经被内心不知名情绪折磨的快疯了,那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如同深渊被光华填满,好似宁静的夏日午后徐徐吹来的风,燥热与清凉并存。
本因花坛而生的震撼将这种感觉抹去,可一时的失神毫无防备下,这种奇妙心绪随着头顶的触感汹涌直上。以至于她根本没有听清耳边的话语。
女孩面色殷红,心绪杂乱。她不知道的是,身后的人同样如此。
黄昏时分,菲尔迅小步走在前,希尔薇离得远远地跟在后面,紧紧地跟着他的影子。
浑身的污泥,土渍,沾着草叶的头发,这本应让绅士无法忍受的有损颜面的事物因女孩的肚子传出的抗议声而被忽略,他换了一身常服,又让希尔薇换了条裙子。至少出门在外应保持仪容整洁。
他们去了涅芙依的餐厅,菲尔迅本想听两句把自己一缕前额发染成红褐色的女孩的两句挖苦,然而事与愿违,涅芙依想要扩建餐厅,一车一车的沙土的木材正运往那已被砸掉半面墙漏风的餐厅。
无奈之下他们只好选择来时路上的一家餐厅。用餐时屋外传来两声凄厉的嚎叫,似是狗的叫声。不过也被人群的吵闹声压过。
他们纷纷讨论着今晚的伊推戈斯,这个负责在仲夏日的夜晚在格林尼西面山林中的最大湖泊拉柏露湖,乘舟点天灯,为格林尼祈愿的职位。
以往都是葛尔芬院长来做,然而葛尔芬去世了。这个位置也就空出来了。最具有竞争力的无疑不是伊菲琳女士,这位和蔼的女士深得孩子们的心,也得到了镇民们的赞同。
本就因耳边不时传来的吵闹声而不悦的菲尔迅,在听到一个消息后更是大吃一惊。听他们的消息说伊菲琳女士竟举荐自己,正在争吵的人们似乎对这这条消息异议颇多,不过最终神奇的都默不作声。
他们都知道,毕竟菲尔迅实在是帮了他们太多了。
倏地不知谁喊了一声,嘈杂的人群顿时鸦雀无声,他们齐刷刷的看向了柜台,正是已经用餐完毕正准备结账离开的菲尔迅。
他急忙拉起希尔薇离开,不一会儿店里再次传来人们的大声呼喝。
刚出了门,女孩就从菲尔迅手中溜走,又远远地跟着他的影子。这让他一度哑然失笑。却也理解般的不去计较。
然而刚离开那令人烦躁的场所,一声悲鸣直接刺入菲尔迅的耳膜里,正是时不时在他们用餐时响起的狗叫,希尔薇被叫声吸引,循声找到了路边的草丛中,是一条被压断了脊背的母狗,嘴角不住地淌出暗红的血,如雨夜中暴露在外的烛火,灭却也只是时间问题。
一声稚嫩的嚎叫从他们身后传来,那是一只后腿瘸了的小狗,垂危的母狗眼睛一亮,挤出最后一声嚎啕,气息紊乱的喘了喘,死了。那条小狗见状,拖着短腿不住地嚎着。一点一点的从路的那一边,挪到母亲的位置。
街道的尽头,一辆盛满沙土的马车疾驰着,车夫不住地挥着马鞭,这让他们速度更快一步,不一会儿就会撞上堪堪爬到路中央的小狗。而小狗眼里似乎只有它的妈妈。
菲尔迅别过头去,已不忍去看这一幕,它肯定会死于马蹄下,倘若幸存,也会被紧跟着的车轮压死,他已经知道了面前的母狗死因估计就是这个。
当他想招呼希尔薇离开时,却发现身旁的小小身影无踪。强烈的不安瞬间占据了内心。
街道中央,希尔薇堪堪护住了那条小狗,正要起身跑走时,马蹄已经震起了她周围的尘土,已然逃不开。她似乎放弃了抵抗,只是将那条黑色的小生命紧紧护在了怀中。
突然见到路中央窜出一个女孩的车夫急忙收紧缰绳,却根本来不及,他只能扬鞭强行改变马车方向。
却不料惊到了马匹,高大的马掀起前蹄,就要落在希尔薇小小的背上。
菲尔迅意识到女孩的动向后就已不顾后果的冲上前去。
笨蛋!
此刻他心中只是呐喊着这两个字。
他发誓已经用了快的速度。
急切地渴望让他瞬间横在了希尔薇身前。并起双手扛下了马匹的惊惧,顺势身体一绕,将它引向了另一边。不过这却也让整辆马车失去了平衡,大块的沙土冲着菲尔迅扑来,他只是回身,将希尔薇护在了身下。
万千责备的话语在看到身下女孩紧闭双眼护住小狗的行为而消散,它眼神清亮,丝毫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远远的盯着它的母亲。
而他们也是从头发到脚底,都沾满了砂砾和碎石。
菲尔迅连忙向车夫道了歉,想对他进行一些补偿,然而当他想要掏出钱包时,却发现双臂已无知觉。
车夫本想要大骂一通,却发现面前的男人正是好几次给自己孩子看病没有收钱的医生,拒绝了医生的好意,随口打了打趣,招呼过身后的人清理了现场,自己则安抚起了马匹。
到家之后,伊菲琳女士早在门口早已等候多时。菲尔迅知道他逃不过了。于是在应承下这份工作后目视女士离开。他无法拒绝这个曾帮助了自己多少回的女士。
只是......
手臂泛起的麻痒感和无力感以及浑身因沙土而引起的不适感让他想洗个澡。可是他哪怕抬起一根手指都会产生剧痛。
希尔薇早已紧跟在了他身后,她垂着头,怀中抱着那只小狗。
又一次让先生因为自己受到伤害了。她一路都被如此愧疚笼罩,倘若没有她,是不是先生会一直平安无事呢?
她想到了葛尔芬未去世时,先生领着她去教堂,被说恶魔;洛妲萝也曾说过自己是恶魔。难道自己真的是恶魔吗?充满迷惑性的言语和不可置否的态度本让她无意,却也在初生枝芽的根部留下了痕隙。每当女孩看到一个人对她展露出的异样眼神,那微小的印记就会扩大,露出里面了无边际的空洞。
然而真正将她撕裂,让她抓狂的还是从洛妲萝老太那里回来的晚上,当她问起恶魔普尔索拉尔究竟是什么时,得到的是先生无意的答复——灾厄。
一旁的菲尔迅也注意到了这件事,本想摸摸她的头以示这都没什么,却只能无奈的想别的方法。
对他来说这确实没什么,不知为何,当他对母狗和小狗因马车而阴阳两隔的命运表示冷漠时,看到希尔薇上前去了。
于是他也上前去了。
“希尔薇。”菲尔迅眼睁睁的看着女孩的双眼逐渐失去神采,在担忧和思考后想出了一个相对来说比较合理的解决方式。他肩膀用力,背过手去,想减轻女孩的愧疚。而这是唯一一个不会动用太多肌肉的方法
他们经过花坛,女孩的头低垂着,再也无心去看那金色鸢尾花摆成的名字。她知道自己已经不配去和他搭话,自己做错了太多事情了。
菲尔迅半蹲下来,双臂自然下垂,吹起了女孩的额前发,女孩随之看向了他,眼底氤氲着雾气,不过她知道她不能哭, 只因这一切都是因她而起,她不配。
“好热啊,一会儿我去洗个澡,你也洗一下吧。之后来帮我上药,一会儿需要你帮我做些准备,一起去参加仲夏日庆典,好吗?”温和的声音响起,菲尔迅以额头抵着她的额头,轻轻地说道。
他知道女孩的想法,他太了解她了。
内心的愧疚和对自身的怀疑翻涌,冲破了女孩的眼角,她没想到即便如此,先生也会温柔地需要她的话语,或许这只是个谎言,但是额头上传来的温度却如此真切。
“可是......万一......”希尔薇哽咽的想要拒绝。她害怕再次发生什么意外,脑中的想法肆意地横冲直撞,女孩却突然发现,六个月过去,如今比起死亡,她更害怕她的先生会因自己而受伤。
“如果没有你,这些我可都做不到,当然如果你不愿意就算了。”菲尔迅微微起身,在她的额头上落下一吻。背手而去,为了符合这个形象,他甚至迈起了从混混身上学来的滑稽步伐。动作幅度如此夸张,他相信这足以逗女孩开心。
希尔薇将这一切看在眼里,脑袋里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她笑不出来。跟着前面那个大迈着脚步,时不时蹦跶一下的绅士进了屋子。
然而令菲尔迅眼角狂跳的是,自己好像在弄水生植物时把大部分的水用光了,剩下的水只够洗一次......当他正准备离开浴室,将剩下的机会留给希尔薇时,女孩却拿好了洗浴用具,候在一旁。
说实话菲尔迅掩饰的不算完美,迟滞的动作以及额头细密的汗珠无不表现出了他目前状态十分差劲。可即便如此,他也没有忘记微笑。并尽力让它显得很自然。
怎么可能会自然。
希尔薇已不再多想,在菲尔迅的讶异中褪去了裙摆,仅着内衣,又替菲尔迅褪去衣衫,她清楚地看到了先生的双臂上有一大片已经红肿发紫了。她忍住哭泣的欲望,她没有任何理由哭泣,咬咬牙替他擦洗身体。
约是半小时过去。
许是清凉的水缓解了男人的剧痛,他在水中缓缓抬臂,小臂上的灼烧感不住地被丝丝水流润过,菲尔迅看着一脸认真地希尔薇正在帮自己洗头发,说实话他没有料到希尔薇会做出如此行为,不过片刻的惊讶也化成了心安。
不知为何,他越看越觉得希尔薇顺眼。这件本令曾经的他无法想象的一幕正在上演。他的双手已恢复知觉,只不过还是会有严重的痛感。不过那又如何呢?
他拿起一瓢水,浇在了希尔薇的头发上。他可不想只有自己干干净净的。
女孩的动作没有任何迟滞,眼神也没有任何变化,在菲尔迅看来,希尔薇的瞳中已无感情色彩。如同最初那样。
可他根本不知道该说什么,该做什么,想要捉弄女孩的心也因此而沉寂。
沉默的死海在这里悄然出现。无风,无浪,无光,无影。寂静非常。二人就如此,将泥土石粒洗去。
直到希尔薇给他上药时,菲尔迅仍旧不知道该说什么,以往在猜测他人想法上,从未尝过败绩的,现如今竟没有任何的办法,说实话他脑海中闪过了很多话,然而当看到女孩一丝不苟的行为以及她的眼神时,他放弃了。
当绚烂的火光照耀在每个人身上,孩子们嬉笑打闹,老人们谈天说地,青壮年们帮着搭建会场,女人们准备着点心。人们在拉柏露湖一岸享受着仲夏夜的微风。准备夜的狂欢。
希尔薇远离人群,一如她来时的样子。抱着膝盖坐在一棵大树下。
哪怕在来时的路上菲尔迅尝试去打破沉默,可是女孩似是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瞳中是无尽的空洞。他只得作罢。
双臂在两个小时过去后已可以自如行动,虽仍有剧痛,却并不妨碍他将做的事。
作为伊推戈斯,需要穿上厚重的礼服,在湖心点起天灯。若天灯自然飞起,格林尼就会获得一年的庇佑。他根本不相信这些传奇般的言语,却也不愿拂去伊菲琳女士的兴致。
菲尔迅在众人的簇拥中举行了会前仪式,这些动作每个格林尼的镇民都知道,也没有多余的话语,因此他才应承下来。而下一步就是泛舟湖心,燃放三盏天灯。
林中夏蝉幽鸣,夜莺放歌,似要为这场盛大的庆典献上贺礼。
人们的喧嚣无法让沉寂的女孩受到丝毫干扰。
她深深凝望着湖心。
船上的人影身着白色鎏金华服,万家灯火在那湖心一点光华下,褪去了所有温度和颜色,远处的山峰林木裂为丝缕片片飘飞,船下的湖水幻化成漩涡,逐渐消散,世界又回归了原生之处,而无尽虚空中唯一的光点是那样的遥不可及。
她抚上了自己的额头,余下的温度尚存,仿佛会永久存在一般。
晚间的风掠过湖面,带来湖中心那淡淡的柔和,携着水汽夺去了女孩额头的温度。她严严实实的捂住了额头,却不能将其上的温度留住分毫,旋即松开,似释然,似解脱,双手无力的垂下,手指触地,一遍遍的抓紧揉碎手心泥土。最终紧紧地攥住了头发,无声的抽咽着。
隔岸焰火明灭,人们都全神贯注于湖中央的淡淡火光。
女孩停止了抽泣,摩挲着泪眼,那抹光焰看着很暖和的样子。
那就接近一点吧。她支起了胳膊,指尖颤抖中想要握住那抹温润,光焰仿佛触手可得。
近一点,哪怕只有一点。女孩出神的向前走着。
水没过了脚尖,没过了膝盖,没过了腰。
清冽的水流形成了道道阻力,阻止女孩继续前进的步伐。可她是如此的固执,她无论如何都想去触碰那道光晕,哪怕只有片刻。
水没过了她的头。
她静静地沉寂下去。倘若能成为这一汪湖水,能够承载先生的些许重量该有多好呢?
女孩感受到了,是一种被包裹的感觉。她只觉得从未感觉如此良好过。
这对于常人来说充满了危险和未知的湖水。倒映着绚烂的焰火。倒映着河岸人们的或喜或忧的身影。倒映着湖心的船影。
也许唯一不那么好的可能就是面前的越来越大的黑影和越来越冷的身体了吧,也许只有这样才能留住额头上的温度吧。
那个黑影是如此讨厌遮住了最后的光景,先生说过这片林子有鳄鱼,是要被鳄鱼吃掉了嘛?希尔薇如此想到,丝毫不顾及自己正在消逝的生命。
她想到了刚开始的那个冬天。进入到屋子就已经失去了力气了,差一点就要死掉了,是先生将她救起。她想到了之后的午后,先生喂她吃饭,教她使用刀叉。她想起了那天下午,先生在教堂受挫,努力想要让自己成为一个真正的人。她想起了自己得到第一件衣服时,因害怕而不敢逾越,是先生鼓励自己,她想起了那天晚上,先生寸步不离的照顾自己,又一次的将自己的生命从死神手中夺回......
她想到了太多太多。
可是,相对的,她什么都没有做,也许她真的是恶魔吧。
就这样就好啦,可以再听妈妈讲故事,以后也不用再担心伤害到先生了。
女孩闭上了双眼。慢慢的沉了下去。
意识迷蒙之际感到有个东西在拖着自己向湖中心游去,将她拖上了船,吻上了女孩的嘴巴做起了人工呼吸。希尔薇霎时瞪大了双眼,看清了眼前的人。她又被他救了一次。
希尔薇呕出了大团大团的水,方才恢复了意识。看着面前一身湿透了的厚重华服的菲尔迅,他咧出一个僵硬的微笑。女孩只觉不值,想要说什么,却如鲠在喉,她不想再哭了。却根本止不住。
“嘘,我的手已经没力气了,但是还有两盏灯需要放,需要你握住我的手点亮它们。”菲尔迅面色惨白,他确实已经没有了分毫力气。
当看到希尔薇方向没了人影时,心底的不安催促着他一边在人群中寻找一边放飞了这第一盏灯。当他再次凝神时,却发现了希尔薇所在湖岸有两排痕迹,便再也没有闲心去管这些毫无意义的事物,哪怕事后会让伊菲琳女士不爽,到时道歉即可。
于是他跳入了水中,忍着剧痛和感染的风险,拖着沾了水沉重无比的华服,将小丫头拖上了船。毕竟还有两盏灯需要燃放。
仪式顺利结束。岸上的居民纷纷问起刚才的事。菲尔迅将希尔薇揽在怀中,捂住了她的嘴。左手抬起,袖口顺势落下,显露出里面的惨状。
“今天不巧,摔了一跤,不小心磕到了石头,所以让希尔薇帮我个忙。应该......不会有问题吧?”说着她看向了伊菲琳女士。
希尔薇闻言才知道背后的人因何而捂住了自己的嘴,他在保留她在人们心中的形象。
女士眉头微皱,望着这个她曾经的孩子强摆出的笑容,摇头作罢。喊过来皮尔那送他们回家。高壮的他嘟囔了两句便也应了下来。
“大可不必,女士。希尔薇会送我回家的,扰了他人的兴致终究不是一个绅士该做的不是吗?”菲尔迅的坚持让皮尔那为之欢呼,伊菲琳女士蹙眉,长叹一声就挥了挥手。叮嘱两句就离开了。
她知道先生盈盈的笑容下是难以忍受的剧痛。却没有任何办法帮到他。
回去的路上,二人相互搀扶着,总算到了家。
“你看,没有你,我果然不行吧。”菲尔迅脱下湿透了的华服,摊到在了沙发上。
“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希尔薇垂着头,小手攥紧。
“为什么......明明我对先生来说根本没有一点用处才对啊!我的存在本就是个错误不是吗!镇上的人们不都是这样认为的吗!为什么先生要对这样的我好成这样啊!我......我根本还不清啊!甚至还会伤害到先生啊!”
希尔薇闻言,淤积多时的辛酸与苦楚顷刻间爆发,她终是在先生面前哭出来了,汹涌的洪流突破心防的堤岸。只因与他相比,她仅是有些许不适。她根本无法理解看到花坛时内心驳杂的感情,更无法理解到他的目的。
但是她确实也知道这个世界上不会有免费的午餐。
因此她恐惧,害怕,如果这是个梦该怎么办?她害怕当梦境破碎时自己仍在那个阴冷潮湿的地方等待受难。对她来说着一切都不现实,自己明明一点用都没有,为何这个人要对自己这么好。
为什么?这是她埋藏了许久想法,而内心的谴责更是将她逼得无路可走,哪怕今晚之后不再拥有这份温柔,但她也不想再受到那种伤害。
“因为,我愿意,我想这么做。如果你要问我为什么要这样做的话,我只能给出这样的答案,至于你说的一点用处都没有,我想问,从哪里得出的结论?”
菲尔迅总算是明白了女孩今日的反常,细细想来她说的没错,理论上来讲,对于一个孤儿,他已经做到了最好。自己也根本没有任何理由如此待她......
“十二天前,你被洛妲萝劫去,我找遍了格林尼,敲遍了每一户人家。我发誓当时我很想直接找一个床趴下,可是我没有,你知道为什么吗?”看着宣泄后低低啜泣中的女孩,菲尔迅平淡的说着。
“今天,我踩过了每一家花店门前的砖,又从林子里找了许多,准备了那么多的东西,你以为是为谁准备的?”
似乎他并不想得到女孩的答案,只是轻喝一声:“过来!”
希尔薇闻言,不住地擦着眼泪,到了菲尔迅跟前。
男人坐起,奋力抬起了右臂,轻轻地落在她的头上。
“我这么做仅是因为你值得,明白吗?我不管别人怎么评价你的,在我眼里,你就是值得,毕竟你可让我做了十年中唯一一个好梦,这就足够了。我亲眼看着你的努力,你的成长,我看见你笑着就开心,这就是最好的报答。懂了吗?如果你还是不懂的话,那就尽力去证明自己值得吧。”
“可是......”
“我饿了!”
菲尔迅笑着看着已经停止哭泣的女孩,他也在问自己这一切有没有必要,从社会思考到人生,从历史思考到现状,他哪怕可以从任何角度来解释这种情况,却也认为没有必要。他却不知道,不知不觉中他已经把希尔薇放在了第一位。
女孩的焦虑被这一声突如其来的喊声打断,仿佛面前男人的声音可以抚平一切,看花时的感觉再次涌上心头。她张了张嘴,却根本问不出去。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