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余录——看《烬余录》

转自微信公众号:无题 当代文艺
原作者:双城

战争总是使人惊心动魄的,然而史书里的记录不过是几个国家,或胜或败,伤亡数字,至于史诗,荷马笔下特洛伊的十年倒更像是众神的玩笑。看着赫克托耳与阿喀琉斯的决斗,耳边是奥林匹斯山上诸位对着斗兽场里绝望奴隶的嬉闹。
荆轲这样的人,他的悲壮是注定也是自取的,只能佩服但也并不喜欢,至于偏爱赫克托尔,大概因为他的悲哀是被迫的?一个爱好和平的人,为了保卫注定要被众神消灭的家园选择战斗。年少时看到希腊人不允许给赫克托尔及他的妻子应有的尊重,我只觉得愤恨,并因此很不喜欢阿喀琉斯——一个拥有武力和众神喜欢的幸运儿(也不过是个牛脾气的李逵,长得稍微俊些,却也只是莽夫),当他被射穿脚锺,甚至恶毒地感到解气。
所以要看真实的战争,还是在经历过战争的作者所写的文学作品里亲切一些,因为会写到生活的细节,也会更有人性。就像张爱玲开篇不久说的“清坚决绝的宇宙观,不论是政治上的还是哲学上的,总未免使人嫌烦。人生的所谓‘生趣’全在那些不相干的事。”战争是战争,细节里头,还是过日子,只不过不一样的过法,有人过死了,有人受伤了,有人浑浑噩噩,甚至有人兀自欢喜。

华侨名媛转而冒充男性,苏雷珈由天真至干练,艾芙林惊忧于战火,乔纳生不平于歧视,“至于我们大多数的学生,我们对于战争所抱的态度,可以打个譬喻,是像一个人坐在硬板凳上打瞌盹,虽然不舒服,而且没结没完地抱怨着,到底还是睡着了。”
曾有个寓言故事,大概是一个出身幸福的忧郁病的王子,每听闻他人悲惨的故事,都要伤心落泪,边哭边道“太惨了,我可受不了这样的惨事”,然而后来王子国家吃了败仗被人灭国,王子沦为阶下囚,侥幸没有死,出来的时候也瘸了一条腿,靠乞讨为生,有人听了直道受不了这等惨事,曾为王子的老乞丐道:“先生,只要事情落到了你的头上,你就只能受着,并且受得了。”再怎么样,于一般的同学而言,只要人活着,生活就得继续,大多数人都是平凡人,会被战争感化而产生剧变的,那往往是革命家,要被写进史书供人或敬仰或唾骂的。
至于炎樱,那就更过分,战争除了给她的生活造成了一点物质上的不便,在精神上竟没有什么影响似的:“同学里只有炎樱胆大,冒死上城去看电影——看的是五彩卡通——回宿舍后又独自在楼上洗澡,流弹打碎了浴室的玻璃窗,她还在盆里从容地泼水唱歌,舍监听见歌声,大大地发怒了。她的不在乎仿佛是对众人的恐怖的一种讽嘲。”

还是炎樱,是与其寄托精神的快乐于未来,不如追求实在的快乐于现今的一个人,看《炎樱语录》里也有一段战时与他人闲聊的语录:“有人说:‘我本来打算周游世界,尤其是想看看撒哈拉沙漠,偏偏现在打仗了。’炎樱说:‘不要紧,等他们仗打完了再去。撒哈拉沙漠大约不会给炸光了的。我很乐观。’”
我想三毛看到这一段的时候,应该会觉得又好气又好笑,为炎樱对战争的态度和对到撒哈拉沙漠旅行困苦的漠视,更为这孩子一般的天真乐观。

“他研究历史很有独到的见地。官样文字被他耍着花腔一念,便显得十分滑稽,我们从他那里得到一点历史的亲切感和扼要的世界观,可以从他那里学到的还有很多很多,可是他死了——最无名目的死。
第一,算不了为国捐躯。即使是‘光荣殉国’,又怎样?他对于英国的殖民地政策没有多大同情,但也看得很随便,也许因为世界上的傻事不止那一件。每逢志愿兵操演,他总是拖长了声音通知我们:‘下礼拜一不能同你们见面了,孩子们,我要去练武功。’想不到‘练武功’竞送了他的命——一个好先生,一个好人。人类的浪费…… ”
何止一个好先生呢?中国人欢天喜地地在“双十一”购物的时候,隔壁欧洲正为一战结束一百年而哀悼,《看天下》特意为这事空出了主版面专讲一战,其中描摹的一个画面使人感到触目:

“1914年7月28日,整个欧洲大陆,被裹挟着,一头扎进了战争的洪流中。
宣告战争总动员的第一张布告出现在法国巴黎的墙头,上流社会的舞曲突然停止,人们高呼着‘阿尔萨斯万岁!’——阿尔萨斯是德国通过普法战争夺取的法国领土。英国的贵族们想尽办法走后门把自己的孩子送上前线,渴望着进行一场绅士之战。
在柏林战争部,将军们在走廊里相互握手,彼此打气。在街头,爱国主义的演讲此起彼伏,被认定没有办法上前线的人卧轨抗议。那些穿着灰色军大衣的士兵像大浪一样涌向前线,戴着花环的他们满怀期待地和亲人告别:
‘我们会回来和妈妈一起过圣诞节的!’
‘好,好,好,——要平安回来!’
他们相信,叶落之前就回家,最迟——最迟圣诞节就能回家与亲人团聚。
可是战争的残酷远远超乎所有人的想象,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再也看不到圣诞节那琳琅满目的橱窗,闻不到寒夜里烤栗子的味道,再也回不了家。”

那一年的圣诞节应该是近乎绝望,从夏末初秋对战争的狂喜,到痛失亲人的悲哀,空荡荡的餐桌,无人问津的圣诞树,巨大的落差。
“那一冬天,我们总算吃够了苦,比较知道轻重了。可是‘轻重’这两个宇,也难讲……去掉了一切的浮文,剩下的仿佛只有饮食男女这两项。人类的文明努力要想跳出单纯的兽性生活的圈子,几千年来的努力竟是枉费精神么?事实是如此。香港的外埠学生困在那里没事做,成天就只买菜,烧菜,调情——不是普通的学生式的调情,温和而带一点感伤气息的。”
看这里,想起来孔夫子说的“食色,性也”从夫子的时代到张爱玲,几千年过去还是如此。战火使人追本溯源,然而追到最最本的时候,人也不过和兽一样,求生,繁衍,有吃才有有生,有恋爱才有繁衍,为了使自己不那么像兽类,要显得文明一些,所以格外追求吃食的精致,尽管炮火尸体近在咫尺,也要“步行十来里路去践约,吃到一盘昂贵的冰淇淋,里面咯吱咯吱全是冰屑”“立在摊头吃滚油煎的萝卜饼”。
生活苦楚了,所以要靠细碎繁琐的讲究来掩盖苦楚,像年关难过反而要大肆庆祝,用炮仗红灯笼掩盖大雪覆盖下屋子里空荡荡的凄凉,相反悲秋则往往是在刚收获的季节,理应庆贺团圆的日子。

“时代的车轰轰地往前开。我们坐在车上,经过的也许不过是几条熟悉的街道,可是在漫天的火光中也自惊心动魄。就可惜我们只顾忙着在一瞥即逝的店铺的橱窗里找寻我们自己的影子——我们只看见自己的脸,苍白,渺小;我们的自私与空虚,我们恬不知耻的愚蠢——谁都像我们一样,然而我们每人都是孤独的。”
不止战争后,现在也一样。透过一切能反光的东西迷茫地看自己的影子——是为了检查自己的妆容么?
从眉黛到口红,脂香粉浓,已经很精致了,然而眉宇间还是窘迫,惘然,这决计不是李清照在闺房里的闲愁,现今的年轻人没有那么多闲暇可言:疲惫,苍白,眼睛红肿,街上的许多游魂在城市大楼中穿梭,看着每天被安排得不明不白,实际的生活像一团没人理的乱麻,看着混乱变动,实际上只是静止地混乱,等待积灰。
我们诡异而不得不地踏上时代的列车,偶尔在列车上像打读书笔记这般呻吟抱怨一番,然后又回归空虚,或者说,我们哪里从空虚中脱离过呢?
——双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