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SOUL/琳狼】春岚(1~3)


1/
珈乐刚一走进教室,乐队里的人就把她拉到角落,头上开染坊的人一脸严肃,“跟你说个事。”
难得一见这么个正经表情,珈乐没有出声打断,教室里的空气沉闷的有点可怕,冬天的气温显得更不近人情。她大概能觉察出一点风声。拉住她的是负责吉他的那位,他说:“教我们乐理的老师前几天出车祸死了。”
头上仿佛挨了一记闷棍,珈乐愣了下,即算早有心理准备。她还记得那位老师的模样,昨天他还给他们上了课,笑眯眯地走进来,又笑眯眯地走出去,说了一句同学们再见,踩着下课铃声脚步匆匆的离开了。哪知道再见成为了永别。她反应过来时没有说多话,只是拍了拍吉他手的肩膀。
一堂课上的索然无味,平常插科打诨的人也焉焉的。那位老师和学生们的关系相当不错。珈乐坐在后排听讲,听着听着,灵魂飘离出去,到冰冷的空气里深呼吸几次,这才定住。她的眼神往外游移,看到窗外一闪而过女人的身影,只留给她一束浅色的末梢。
把视线挪回来,她一手撑住下巴,周身被浆糊粘住,微微一动都能听到关节酸的发麻的声响。有人死在了昨天,且与她多少关联。珈乐能做什么感想呢?她将一切都当做噪声,自我过滤,滴漏下来的是没来得及流的眼泪,浅浅的一汪,淌在心底,明镜似的把她照个清楚。
等到下课,吉他手拉着她去办公室。说是去看看,同学们带了花献给他。珈乐跟到门口,在原本属于老师的工位上看见很多洁白的花束,有个人站在中间,穿黑色毛衣开衫,敞着衣襟,露出白色的打底,显得很单薄。听到动静偏过头来看他们,轻轻的说了声你们好,怀里抱着一个纸箱,想来是老师的遗物。
珈乐以为那是受托付来收拾遗物的学生,面貌年轻,欺骗人心的美艳。她一面在脑子里质问自己学校有这号美女吗,一面也说你好,不知不觉已经走进了些。女人抖了抖眼睫,四周的白花将之衬托出来。像落在地上的天使,珈乐不合时宜的想。她问,你也是老师的学生吗?
女人闻言脸上露出略显错愕的表情。
珈乐知道自己问错了问题。她见过她的。
寥寥几次,且是单方面的。下午的课上完,乐队的人叽叽喳喳讨论今天要演出的地点,珈乐的注意力不在这,她不操心这个,目光游散。她看到老师站在一辆车边上,车窗摇落,她瞥见女人的模样。老师结婚了大家都知道。但那位具体的形象始终没有定论。大家好奇,问过许多次,却总被搪塞过去,再没有下文。
珈乐总算知道了不常提及的缘由,无比的鲜明,给予人更多的是不定感。
我看上去有那么小吗?
女人拍拍自己的脸,疲惫的嘴角微微扬起了一点,比起笑更像安抚,温柔的鞭笞,抬眼来看她,珈乐被浪花拍在了心尖上。脆弱漂亮的动物。皮毛柔顺,双眼无辜又闪亮。在这一刻,珈乐察觉到双方之间的距离,淡淡的木质香水味缠绕在女人的发丝里,她确信了某一件事。
吉他手见到女人,倒是说:“师母。”
女人朝他点点头,“我来拿你们老师的东西。”
珈乐错开眼神,转而从衣服口袋里取出一叠折得很工整的纸,吉他手带了束白花,她就把这张纸别在花束里,献在最上面。
“那张纸是什么?”女人问。
“和老师一起商量过的歌,做完了没来得及给他看。”
她鬼使神差地哼了两句接在话末,复而对视上女人的眼睛,正望着她笑。她内心骤然降临一阵惶恐 ,是水里投入了一颗石子,涟漪四起,揣揣不安。余韵。能将她拎起来倒个一干二净的余韵,看的清白,昭然若揭。别误会。珈乐心想。基于本能和情感推论,下意识唱了出来而已。
女人说:“还挺好听的。”
珈乐注意到她的手指碰了一下他们的花。
再木的人也能闻到空气收缩着变粘稠,吉他手心中警铃大作,试图兜底,抓了抓珈乐的后衣摆,“哎,我俩就来看看,您继续收,不打扰您了哈。”
一边说一边拉起珈乐就往办公室外走。
珈乐回头试图和女人对视,受到感召一般,女人反倒对着她挥手,摇摆的视线里她看见对方的口型,说再见。
她不说拜拜哎。珈乐被拖走的时候想。
2/
珈乐和乐队的同伴站在今天演出的酒吧门口,吉他手用手肘蹭了她胳膊一下,下巴扬起来,说:“看那,摸起来了都。”头发染的五颜六色的小青年深深吸了口烟,珈乐跟着他实现的方向看过去,看到的是腻得要死亲来亲去的情侣。她眉头一跳。分明是两个女生。
“什么意思?”珈乐偏头看着吉他手,“说怪话小心我把你吉他扔了。”
“哎哎,别乱想啊,就叫你看看,怎么还威胁人呢……就想问问你,你不会真对人家有兴趣吧?”
“谁?”
“嚯,这就不认得了。就你今天搭话的那位美女,那是我们老师的老婆。”吉他手一脸的你就装吧,说:“咱亲爱的主唱,就算那位确实漂亮,您看人家那眼神如狼似虎的,我真不好说。”
珈乐白他一眼,颇感不自在地咧了咧嘴。想起白天那女人道别时的眼神,松软的跟刚晒过太阳的枕头似的。她还没想明白为什么那位能在经历生离死别后露出笑容,比起有意为之,更像是条件反射,只是提了嘴角,大家就都以为她在笑。
“胡扯,那你给说道说道,我是个什么眼神。”
一说这个,吉他手顿时就来劲了,一时间叼着烟双手比划起来,“就不是那种,哎呀,就是很那个……我先告诉你啊,我不歧视同性恋,我大大的支持,但睡寡妇……”
珈乐相当无语地踹了他一脚,“去你的,就看那么几眼你又知道我想睡人家了。”
“啊!王珈乐这我新买的裤子!”
一阵鸡飞狗跳把其他人的目光也吸引来了,听了大半对话的贝斯手凑过来,夹着烟的手在空中划了一圈,”敢情回来的时候他就为这事一直跟你逼叨。”说着还觑了一眼吉他手,“人寡妇还不能另寻归宿了?我看这事行。”
珈乐也给了他一脚,“你也搁这装媒婆呢?”
“拉红线多有意思啊……先别急着踹我,听我给您分析分析,您瞧,您这个难度有点大,咱们穷学生可盼不来社会人对象。”
贝斯手挨了打也乐得跟她贫,笑的贱兮兮的,“您这日子说选的不对也不是,说对呢,又差点,确实差点。”
珈乐欲言又止。她想说自己只是对那位某些边角的细节十分在意。要说实在的,长得很漂亮,但那远不是她多看那么几眼的根本原因。一些微弱的颤抖被她感知到,包括女人左手无名指上朴实无华的戒指,反射光线,如芒在背,镶嵌在石像的裂缝里,更表明她即将被毁灭。珈乐想着自己应该去试着挽救,一个比她年长,富有社会经验的女人,极度鲜艳的面孔掩盖着一颗从水里捞出来的苍白斑驳的石头心。
这可不算一见钟情。冬天的风呼呼地吹,往她领子里钻,贴上皮肤的那一刻她起了鸡皮疙瘩。顶多……顶多是她自顾自的理解了别人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情绪,就以为洞察了一切,了然于心,生出了想要试一试的大胆。
周围人眼见珈乐不再说话,面面相觑,彼此挤眉弄眼,暗中对过思路,又齐齐地看向她。“我说……”鼓手吐了个烟圈,慢悠悠的琢磨着字眼,“你要是想,哥们儿都支持你,想认识下,真没啥,谁管谁顶着什么身份,人之常情,该干嘛干嘛。”
这回珈乐问:“叫什么?”
“我记得是叫乃琳。”键盘手把烟头摁在垃圾桶上,“老师对她……呃,提的很少,我也只看过照片,其余就真不知道了。”
“那就够了。”
珈乐转身往酒吧里走,雪花落在她手背。
“我会再碰见她的。”
3/
莫名的笃定让她心中充满自信,只因她认为那位在对外求救,也独独只有她接收到了信号。且最柔软多情的部分发出了希求共鸣的声音。像处种类繁多的花坛。而珈乐就是那么一只蝴蝶。她坐在离舞台最近的卡座,拿起酒杯端详的时候暗自分析起来,水液被彩色灯光映照出另一个世界,盛满她的繁杂念想。
她视线上移,和走到自己面前的女人碰了下杯,说您好,复而垂下眼象征性地抿了一口。喝的饮料,嗓子经不起酒精的损耗,她时刻注意这点,同时坦荡接受面前女性的打量,不动声色地把眼神从对方低胸连衣裙的领口移开,眼珠轻巧的转了一圈,权当做没看见,嘴上还是很甜的继续说老板您辛苦,您阔气,笑容和话语都很温驯。
一番周旋,珈乐闻够了甜腻的香水味,显然女人对她的兴趣依旧不减,但好歹拿捏有度,走的时候朝她弯了点腰,傲人的曲线差点把她晃晕。她目送女人的背影消隐进人群,终于松了口气,抬手揉起了自己的太阳穴。
“你的色相更吸引人。”
鼓手在旁边说了句,手里的骰盅摇得噶啦响,“人老板看过我们一次演出,托人找到我这来问……”
珈乐靠着沙发背,重重地拍了几下他的肩膀,“接得好,下次别接了。人老板看我跟看小狗崽似的。”
“胡说!哪能是小狗崽子,我看你最少是个小白脸。”吉他手非常义正严辞的接了她的话,不忘手上开盘,眼睛顿时一亮“哎!这把我赢了啊!不准赖!”
珈乐瞟了一眼桌上的酒瓶,寻思着拿来要用多大劲摔他头上才能整个喜极而泣。她在酒吧干冰的白雾里思考起乃琳。一面之缘,对方也许转瞬就会把她忘记。她这种冲动又是哪来的,就是活了这么多年……难道真潜移默化出了什么不得了的癖好?她情绪复杂地捂住自己的脸,低音音响的声浪毫不客气地扯着她耳朵大吼,提醒他们要去做准备了。
贝斯手看她一脸百思不得其解,拿腔作势属实在行,“小乐爷,咱该上台去咯,别老惦记人家。”
“你这都跟谁学的,阴阳怪气,等会就给你踹台子下去。”
珈乐站起身,骂骂咧咧地挤开人走了。
贝斯手大受震撼,“不对,这不对,她这就被我阴阳到了?平常怎么不见这样呐?”
“想事呢,你这一嘴真不解风情,活该不招人待见。快走吧你!”
“怪了,啊,怪了。”贝斯手被推搡着往前,嘴里还嘟哝。
“平常那些姐姐妹妹她怎么就连想法都没有呢?”
穿过跟着音乐一块舞动的人群,珈乐走到后台,喧嚣被隔绝在外,脑子突然清明了。她得重申一点,她先入为主觉得人家是女大学生,所以才会在得知真实身份后这样胡思乱想。撇开这些,大家都一样。在意那么多有的没的做什么,八字没一撇,从根本上就不成立。
想通了她倒是又快活了,于是乐队其他四个人看着她哼着歌去搬麦克风,一时更摸不着头脑,贝斯和吉他面面相觑。“这怎么又开心了?”贝斯手给怀里的宝贝调音,小声的问:“女人心海底针啊?”
鼓手拿鼓棒戳了戳他的后腰,颇有深意地摆摆手,“美少女的事你别管。”
“不是,你这哪学的?”
“我劝你不要多管闲事。”
“嘿!怪里怪气!”
调音完毕,正好上台,珈乐掀开幕布看见了舞台边黑压压的人群,热闹的场面。她走上台去,拥抱掌声,心中有一只白鸽被放飞,在她歌唱时从喉咙里冲上云霄,誓要追逐太阳。布满纯粹光亮的蓝天。她在欢呼里恍惚,蹦出来的又是乃琳,哀伤的十分平和,世界在她那归了零,冬雪积起来厚厚的一层,谁也看不见她的心。
可她是在求救的,透过心上的雪,眼睛里还是颤抖的水纹。珈乐没有见过她几次,办公室里的几句话是交流的全部内容。笑着骗人有什么用呢。珈乐抓着麦跟台下互动的时候闪过这样一个问题,面前是跟着节奏狂欢的人群,五颜六色的聚光灯扫过每一张脸,冒着热气的喧嚣。
她从乃琳那得到了什么实质性的东西吗?至于这样神魂颠倒吗?但于情于理她认为自己还很清醒,乃琳也没有蛊惑她。只是她在试着给对方抛出一根线头,是她在铺垫,想要创造联系的脉络。
珈乐踩上音箱,大声的吼,气氛的引线被她点燃,人群欢欣鼓舞,沸腾,尖叫,高举的双手在灯光照不见的地方如同蛇身和藤蔓,珈乐把这一切剔除,黑暗中她嘶吼,落幕时她胸腔里激烈的心跳在回荡,要挤出她的躯壳,血脉喷薄的声音也是鼓点急促的乐曲。
下台前她听见热烈的鼓掌,乐队其余四个人表演完,乐器都没来得及收拾,直接对着桌上的矿泉水扑过去,拧开瓶盖就往嘴里灌,灯光把每个人的脑门都照得锃亮。珈乐这才想起来自己也满脑袋的汗,而且口干舌燥,也拿了水喝了几大口,这才对着徐徐而来的疲惫感大喘气。
“爽是爽,累也是真累人啊。”吉他手亲了一口怀里的吉他,笑得灿烂,“听见结束了的那鼓掌没,带劲!”
珈乐感觉自己蹦哒蹦得有点过了,倒在沙发上,觉得自己明天保准起来一身疼,她试图拨了拨自己的刘海,发现头发被汗粘成了一条条的。
“啊!”
坐她旁边玩手机的键盘手突然出了声,获得所有人的侧目。
“外面的雪好像下挺大,新闻说有几条路给堵了,不好走。”
“我超,不是吧?”
贝斯手烟都没来得及点,立马掏手机出来看,看了一会眼睛给瞪得溜圆。看来是真的。珈乐也亮了手机屏加入这群人,朋友圈直接有人发视频,点开一看,满眼的车尾红灯和雪,滴滴的喇叭声此起彼伏,背景音还是在问候全家。
“怪了,怎么今年下这么大,我说珈乐,你老家那经常这样吧?”
“习惯了。”珈乐眨眨眼,“你们要不要想想我们怎么回去?这个天,车可不好打。”
“附近开个房得了。”
永远不能肖想上天会对你好一点。
五个人面对门口的积雪和时不时摔一个屁股蹲的行人们对开房这件事表示怀疑。跟他们一块的还有一些酒吧的客人,突如其来的暴雪把他们都围困在了酒吧台阶这小小的平面上。“我总觉得我们走不到宾馆。”鼓手试图玩弄打火机,路边两块钱一个的打火机刚冒出来一点苗头就被冷风吹灭,“那路边摔第六个人了。”他手指指向的地方,一个人脚下不注意,一溜就摔,沾了一身絮似的雪。
“有没有伞救一下的啊。”吉他手嘟囔着,还看向珈乐。
珈乐哪能不明白他意思,双手交叉表示拒绝,“首先我不找人老板娘以免产生误会,其次这么大的风人都给你吹傻,还说什么伞,乖乖等变小,别想了哈。”
“打车还真没人接。”鼓手把手机搁掌心里砸了两下,“哇,信号也没得!”
“咱几个现在像难民。”
“哎哟要我说就让珈乐跟人家老板娘套套近乎……”
“说话注意点啊,别逼我等会真给你把吉他扔了。”
酒吧虽然开在路边,也有车来往,但大多数有人,只是途径此地。珈乐凝视每一个车窗从眼前飞过,都觉得这雪大概率小不了了,现在能给停下来的当真是做慈善,她感觉自己要从各种意义上凝滞在原地。
她哈了口白气,想着今天晚上该去哪过,眼睛稍不留神往酒吧招牌上晃了下,再一复位,还真有车停面前了。
她愕然地看着降下来的车窗,和蓝眼睛的女人对视,穿着白天那身衣服,鼻尖还有点红红的。
她心里说了句超。
“上来。”
乃琳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