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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往事(三)

2022-04-27 18:55 作者:宋雯婷sweeety  | 我要投稿



3


老刘发现伊不在家,这让他感觉到很奇怪。他每次醒来的时候,伊都在做饭或者打扫卫生,她就像一个写好的程序一样,永远在做那些重复的事,但是现在,她去哪里了呢?

以及,她怎么会想着要出去呢?

她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想法?

老刘在家里走了好几圈,他确认,伊是不在。他不想确认这一点。

一旦确认了伊在没跟他打招呼的情况下离开了家,就等于确认了伊也不再是个单纯老实的女人,于是他就不得不开始揣测伊的那些不可见人的心思,

唉。

老刘像一滩血水一样摊在沙发上,他的不情愿在房间里浓稠地缓满发散了起来。

他多么希望伊是一张透明的纸,那样的话,他就永远也不需要去揣测他,他也永远舍不得在上面写任何东西。

他形容不出他多么地厌恶去揣测别人这件事。

他比任何人都知道,揣测一旦开始,就必须承认你的揣测对象不过也就是一个充满了缺陷的普通生物,你必须用你所了解的一切人性之恶去进行合理的推演,你要论证她的脆弱和愚蠢,你要直视他对于世界的一切感性的假理性判断;揣测一旦开始,你们的关系就不免扬起灰尘,风沙会迷了她的眼睛,也做出要迷了你的眼睛的态势。

老刘不抽烟,但是他叹出来的气,呛得他自己都咳嗽。

一切都像被设计好的——

如果伊真的只是一个浅白、愚蠢、唯命是从的女人,他也挑不中她。

老刘看向窗外,外面下起雨来了。

没有雷电的声音,就是冷不丁地下着,懒散地下着。

上海是经常下雨的,一场小雨而已,没有任何反常之处,但是,老刘起身了,他找了一件薄薄的浅灰色外套穿上,他拿了一双蓝色的袜子,然后又换成了大红色的,他很纳闷自己怎么会有这种招摇的袜子,但是这种纳闷也让他更像穿上它。

雨势不大但也没有停的意思,老刘穿上了一双运动鞋打开了家里的门。

门口为了防止人们随便出门的铁丝网,就连他这个老人都能轻而易举的掀开,是的,老刘出门了,这是他十年来第一次出门。

他早就已经习惯了在家里做一个静态有序的简洁的人,现在他走出门,就是他在主动地打破这种设定。

为了伊。

他不希望伊只是他的世界里的一场随即洒落的雨,他走出门,企图使她变得确定。

他走出门的时候,就已经决定了,要原谅她。

原谅伊跟其他的人一样,不是一个透明的人。

不过那都没关系,如果找到伊,伊不去提起那些事,他也不打算提。能见到伊,他的静态有序就还有再次恢复的可能,先找到她吧。

老刘没有坐电梯,他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往下走着,他很迷恋这种机械的重复,虽然看上去毫无效率,但是这就是他多年来一直迷恋的事情。

你不觉得机械动作的重复会自然而然地创造出一种恢弘的韵律吗?

这个问题他曾经问过他的每一个下属,他们都回答说,是的。

这时老刘往往就不再说话了。

老刘走出了居民楼的大门,他撑了一把黑色的伞,普普通通地往外走去。

小区里一个人也没有。不仅是没有居民,保安也没有,就连医护人员也没有,一片死寂。

老刘平静地走出小区,走上街。

他走过了家门口长长的一条街,一个人都没看到。

老刘知道,封锁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但是大家不是都有出入证吗?怎么会静止成这个样子?老刘知道这里的居民都听话懂事,但是没有想到,比他预期得还要听话,还要懂事。

不对。

那种灵敏的直觉又升起来了。

老刘不相信眼前的静止是一种真相。

老刘多年的工作经验告诉他,听话懂事,也并不是这里的居民的本意,他们只是脑筋被焊死了而已,这种焊死不来自于白纸黑字,不来自于任何协议,它是由文化的基因决定的。

没见过哪个人能随便反抗自己的基因的。

他不是担心居民们。

他是在想监护人门去了哪里。瘟疫尚未结束,上海已经不需要管理和监察了吗?这不可能。

但是那些人在哪里呢?

老刘决定去南京路看看,那里总不可能没有人。他调整方向,向南京路走去。

如果这时你也在场,你就会看到一副美丽的画面。

四月,上海,整条街上的树木都发着新芽,浅绿的叶子跟深绿的叶子互相覆盖,雨水从高空中果断地跃下,既抚摸梧桐树的雄伟,也亲吻迎春花的娇媚。空旷的街道在高空中看下去也没有那么空旷,它毕竟只是一条有限的留白。当一个移动的黑点在这街道上移动的时候,你可能会稍微对这空旷多生出一些认同,因为那个黑点看起来实在是更小,更易于碾碎,他活着,他流动着,他充满着一种抵达的欲望,你注视着他,你欣赏着他的流动,你看久了,还不由自主地产生一种同情的神色,你在内心深处忍不住想:

人类是很可怜,但是也不能说一点也不可爱吧。

你默默地把一个还活着的人当作一件可以被把玩的礼物,你注视着他一点一点接近于那无趣至极的目的地。

老刘走到了南京路。

还是没有人。

还是没有人。

老刘有点后悔没有带手机。他实在是太久没有出门了,也太久没有与人们去产生联系,他长久的沉迷在他为自己人为设置的静态有序中,快要忘记怎么在社会里做一个正常的普通男人了。

他的腿很酸,于是他找了一张椅子坐下来了。

他坐下的时候,椅子上停着一只靛蓝色的鸟。

他敏捷地做了下来,而这只鸟竟然没有飞走!

老刘轻轻地喘了两口气,开始观察这只靛蓝色的鸟。他看了几秒,心立刻就提到了嗓子眼。

因为这只鸟也在看着他!

准确地说,是在打量他!

用那种人类的眼睛里才会有的充满了计谋的眼神!

这已经是老刘见过的第三只有人类眼神的鸟儿了。老刘不相信这是巧合。

对,这肯定不是巧合。

就在他从家里走到南京路的一路上,虽然一个人都没有,但是有很多只各种各样的鸟,它们很活跃,它们飞来飞去,它们不远不近地密布在这个城市的上空,难道它们正是这个城市之外的眼睛吗?

老刘的因为这一想法而波澜壮阔,一浪打过一浪。

但是他最擅长的事情,恰好也正是掩饰自己的情绪,表演出一个老干部理应具备的云淡风轻。

「嗨。」老刘对眼前的这只靛蓝色的小鸟打了个招呼。

「您好,刘书记。」那只靛蓝色的小鸟没有张嘴,但是他发出一个声音,回应了他!

那是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听起来很健康,如果用人的形状去认知它,大概就是那种手臂和腰腹都有一些肌肉的那种成熟男人,皮肤还没有因为常年喝酒应酬而松弛下去,神情不过分上扬但是细看依然密布着那种没有被消磨的骄傲。

「怎么称呼?」老刘继续问。

「李桐。梧桐的桐。」靛蓝色的鸟儿回答他。

「哦,我问一下,现在世界还没有恢复正常的秩序吗?」老刘对自己跟一只鸟对话这事儿感到又好笑又无奈。

「这一切都是正常的。」靛蓝色的… 哦,李桐回答他。

「你说的正常是什么意思?人们都不再出门了,商店也不再开门了,我只能跟一只鸟对话了,这就是你说的正常吗?」李桐的回答让老刘有点恼怒。他不爱发火,可他才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

「如果只从表面上看,的确一切就如您所说,但是如果从更深层来看,这一切也是因为进化,因为世界不再需要以前那种过时的运作方式了。」李桐的回答训练有素,看来不是什么小喽喽。

老刘沉默了一会儿。

他终于想到了一个重要的问题。

「现在是哪一年?」老刘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已经做不到云淡风轻了,任何一个人… 甚至一只鸟,都能清晰地看到他的灵魂的抖动。

「您是说用以前的那种公元纪年方法吗?」李桐跟老刘确认。

「是的。按照瘟疫从2020年开始发生的这种西式的纪年方法。」老刘缓缓地回答李桐。

如果你也足够细心的话,你会发现他这句话的语调已经与他发问时明显不同了。

他的语调变得正常,这意味着他的情绪迅速地回落了。

李桐的反问,让他立刻就有数了。

今天的世界,已经不再是他曾经生活过的那个世界了,虽然今天的世界依然披着过去的世界的皮,一切肉眼看来还没有翻天覆地的变化,但是他非常确定,这个世界变异了。

他有点希望李桐立刻飞走,不要告诉他答案,他非常非常希望李桐不要告诉他任何关于现在这个世界的表述,就让他飞走吧,像一张靛蓝色的影子,他看见过,但是因为没有证据而可以随便否认掉他的记忆。

然后他就立刻回家,在家里等伊,伊回来了,他就跟伊一起吃晚饭,明天再拿起一张过期的报纸,像一个雕塑一样坐一整天。

老刘希望李桐立刻就飞走。

「如果按照公元纪年方式来说的话,现在是2230年。」李桐回答了老刘。

老刘听见了,沉默了一小会儿。

「知道了。」老刘认可了这个事实。

「李桐同志,我的保姆伊似乎不见了,需要你帮我找一下。」老刘对李桐没有什么好客气的,他直接提出了自己的要求。

「好的,我汇报一下。」李桐熟练地接受了指令。

说完,老刘看到天空中的一些鸟儿飞走了,一些鸟儿改变了自己的位置,从一棵树上飞到了另一棵树上。

雨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停了,虽然天空中依然没有太阳,但是这毕竟是春天,一切看上去都充满了勃勃的生机,云彩自由地流动,江水悠扬地吟唱;建筑物看上去一动不动,但是因为时间不停推移,所以它们也在不眠不休地衰老,它们固然也想对抗时间,但是谁也对抗不了自己看不见的东西,所以如果你抽空去摸摸那些无声的建筑,你就会听到它们互相之间进行了一种稚气的自我安慰,「老算什么,至少活着」。

四月,春天。

四月,柳絮纷飞。

老刘坐在南京路的一条长椅上,跟一只靛蓝色的鸟儿一起并排坐在一条油漆褪了一半色的木质长椅上,旧世界正式地跟新世界进行交接,以一种静态有序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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