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方舟】浊心蒂蒂想让我爱上她?

“你非常爱它吗?”
“我不知道,我不能容忍它。”
“我对它恼火,我又一直思念它。”
我在一口炼钢炉里,找到了家人的脊椎。
我用外套包起它只剩一节的身体,月光跟随着我的脚步爬上山坡。待我在篝火边坐下,它已醒过来,当我掀开外套一角,那翠色的单眼正困惑地看着我。这眼神与断螯温柔的骚挠悄然凝结在心底,干涸的悲伤好像新晒的盐,粗粝、咸涩。
我打开三只搁浅海兽皮绑成的包裹,擦净移动终端半碎的屏幕。放下手帕时,酒红色的影子遮蔽了液晶屏上的月光。我抬手示意它不要发出声响,按下录音键,一阵陌生的振动从声带上传出:
“今天是第三百二十六天,我找到凯尔希了。”

结束录音时,营火要熄灭了。
夜在变冷,干燥的木柴所剩无几,脚下断裂的一排排桦树,倒塌的厂房与报废的设施,都浮泛在湿润的月光里,万籁俱寂。
我沉吟一会儿,向后伸出手:
“衣服,给我。”
布料摩挲皮肤的声响,一声低呼,我确定那不是因为害羞。
伊比利亚丝绸的质感很好,针眼也相当细密,很厉害的裁缝,但很可惜,它就要......
衣物骤然抬高,浅尝辄止的火舌摇晃起来。我的手停在空中,这才注意到那花边上有三道极细的白纹,月光下交叠出天鹅翅膀的形状。
天鹅....是柏喙吧?
手指将那白纹细细摩挲一阵,我叹了一口气,把它重新向后递去:
“穿上吧。”
没有回应,只有海洋的气息慢慢逼近,
“你们什么时候学会的拒绝?”
“任何时候,只要我们还在进化......”
潮汐从我耳边冲荡而来,余光里出现它赤裸的臂膊,那寂静的银色让我回想起她月光下的长发,并想象出它现在环绕住我脖颈时的模样,我都看得见,但我不想看。
“走开,你这只没壳的蚌。”
“你呢?那只鹬吗?”
纤指拨开了我衬衫的领口,那里很脏,她的手指不应该碰到。
“你们到炎国了?”
“上个月,你睡觉的时候。”
“还剩多少人?”
“还剩画中人。”
“.......”
M3刮挠着地面,刺破沉寂。它看着它将我缠绕得更紧,但螯已无法支撑它再度扑杀。
“博士....”
它为什么会有体温?它分明没有血,它甚至不是生物,它在迷惑我.......
“一定要等到他们全走了吗?我们,终究是要在一起的。”
“放开我。”
它轻轻摇头,长发柔顺地擦去我脸上的尘土。滑过耳廓的香气温润,连同那赤裸身躯传递来的热量,都舒服得让人不想动弹。
“你的火要熄灭了,还不想烧掉那件天鹅裁缝做的衣服吗?”
“那也不关你事。”
“我不会让博士冻死的。”
“那你先想想这冷风是谁带来的?”
它的力气忽然小了。我挣脱开,拎起M3,放到源石蜗牛待的小恒温箱里。此时月光晒到的地方开始结霜,白雾随着我的吐息冒出,我忙解开包裹,从一件件杂物中摸出那一瓶贴着熊头贴纸的烈酒,拧开瓶盖一口灌下。
“咳咳...咳咳.....”
那瓶酒的主人或许不会想到,有一天那酒的用途会从狂欢变成生存。辛辣的液体冲荡下食管,我剧烈地咳嗽着,倒在皮革包裹边。胃灼痛得好像有火山喷发,汗液不断淌下,又被我死死闷进外套。晕眩中我不再思考这一瓶酒能让我撑多久,或许在后半夜我就会永远地睡下去,但至少我已做了我能做的一切,不是吗?
我缓缓闭上眼睛,模糊的意识是一道长长的河,阳光下的水纹似一面面变了形的镜子。我从中看到我第一次喝酒的场景,我醉倒在栗色沙发上,喃喃在酒意热气间,小熊在身边唱歌跳舞,歌声清亮若家乡的风语;我看到我第一次参加宴会的情形,一簇簇盛放的鲜花随着音乐旋转、兔子和狼举杯对饮,胡萝卜汁晃荡出声响;我看到我第一次过生日的画面,日历碎片飞扬,他们手指蘸了奶油,在我脸上绘出甜蜜的时光......我想躬身捞起一片,可一旦伸手搅动河水,它们便像撑起帆的小船,撞到岸边,消失得无影无踪。
太阳吊坠在天空上,弥漫的暑气与触之不得的焦躁让我的喘息逐渐加重。身体在发热,衬衫黏在了胸口,为什么我要穿这么多?太热了,太热了,脱下来,都脱下来,我要热死了......
失去意识之前,我听到了歌声。那歌声从河流的最深处、桦木的断裂处与瓦砾堆间传来,擦过夜燕的翅膀,又直冲而下,撞上我的心脏。我猛然醒来,身上没有汗,没有水痕,只有半褪的衬衫,手指还停在它的最后一颗扣子上。
它意识到我睁眼,于是停止了歌唱。转头与它对视时,稀薄的月光正流过发梢,流过鬓角,流过它玉雕般圣洁的身体,却唯独将那猩红的眸子留给阴影,那是悲伤安居的地方。
“你.....”
我这时才注意到我们,不,是我与它相贴近的右手。那红润纤细的指尖,正小心翼翼地,与我的掌心若即若离。
“你要冻死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它将那件酒红色的衣裳按在我胸口,声音颤抖:
“你不让我抱你,我只能唱你不喜欢的歌。你会生气吗?”
我莫名想起罗德岛校场上随秋风轻颤的枫叶,每一片都红似它的衣裳。我应该愤怒,可是我愤怒什么?愤怒它的歌声,它的容貌,愤怒它救了我吗?比起平静地去死,我不是一直更渴望活着吗?而且.....
我忽然不敢看它。它此时的神情,那份哀恸与无奈,太像了,太像了,像得我几乎想要抱住它,像我从前在春日新绽的花树下做的那样,在夏日飞扬的轻纱里做的那样,在秋日沉寂的落叶间做的那样.......
“不,我不生气......”
我疲惫地摇头。月落参横,寒意退潮,过不多久,太阳从它身后升起,像一团圆形的铅色浮云。
“穿好衣服。”
这次它照做了。在它笨拙地扣着扣子的时间里,我看着地图吃掉了半块压缩饼干。这里曾属于卡西米尔,但是那些炼钢炉上,分明是哥伦比亚的印记。它们改变了一切,包括我们的地形与生物,萨尔贡的风尘肆虐在乌萨斯的冻原,汐斯塔的火山熔岩能涌到叙拉古的橄榄地,我甚至见过龙门的樟树与东国的樱生长在同一根系上,巨熊披着藤壶和爬山虎与巨型食人花搏杀。在这个没有逻辑没有常理没有规律的的世界,唯一的希望是罗德岛和其他各国的安全屋,而我正在地图上寻觅的也是它们。
只有狂妄者和疯子胆敢否定除自身外所有生命的存在,而我,就算是只会吞咽与行走的我,也仍然是清醒的,在我还没到过的地方,一定还有人活着,一定。
我从包裹中拿出那根乌木镶金手杖,它曾支撑一位雪境的独裁者力战到他的雪山崩颓,敲打着走下山坡。铅灰色的天上掠过一团黑影,那是一只只黑鸦,正向着下一个安全屋的方向飞去。
我紧了紧背上的包裹,快步跟上它们。一旦我开始行走,浊心就安静下来,转而用它的足音与我共鸣。踏踏,踏踏,那双翠色高跟靴它一直穿着,我有一次将它脱下来洗涤,居然没有一丝磨损,好像不是在陆地而是在海水中行走。是我们的大地已经被同化了吗?还是说,它们足迹所涉之处,都会变成海洋?那我是在海中,还是在地上?
胡思乱想往往能使我免于孤独之苦,并让刺眼的白天转瞬即逝。黄昏时分,夕阳凝结成一块暗紫色的痂,慢慢从天幕上剥落。风里飘来淡淡的血腥味,鸦啼刺耳。我在一座深蓝色的密林前看到了鸦群,它们正分食着一只死鹿。杖剑刺中其中一只,嘎嘎惨叫里,它被我熟练地拔毛开膛,送上了火堆。
没有晚风,林木静谧如一朵蓝色蔷薇。油脂滴在篝火上噼啪作响,木柴燃烧时没有讨人厌的咸味,肉香浓郁,一缕轻烟直飘向漫天星光。这座森林奇迹般地未被海水污染,但这蓝色是怎么来的?我撕咬着乌鸦的肉,观察着这些植物,没有发光的叶片,没有臃肿的果实,夜色渐浓,萨尔贡雨林隐去了最后一抹蓝色,宁静得让人警惕。
那蓝色不似海水,也不似天空。正当我思索在哪里见过这种蓝色时,小恒温箱里发出沉闷的刮挠声。我把M3放出来,这次,它没有盯着浊心,而是向着那密林轻声嘶鸣,这声音里,没有敌意。
我突然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兴奋,朦胧的喜悦鼓动着双腿,又被理智死死压制住。就算是海嗣们未上岸的时候,日落后的密林也是极为危险的,凭这点装备闯入无异于送死。
我摸了摸它棱角分明的身体,它抬眼,似乎看懂了我遗憾的眼神,驯顺地在篝火边蜷缩成一团。而浊心,它正抱着双膝坐在我对面,火光下的皮肤呈现出晨曦般的暖黄色。
“那个,我见过。”
“M3?”
“嗯,那时候,它还很大......”
它似乎想起了什么,垂首不语,半张脸埋进双膝间,只露出一双黯淡的红瞳,其中的歉疚如一记重拳打在我心上。
“你那眼神是什么意思?”
“对不起。”
“不要向我道歉!.....”
低吼过后,我紧紧咬住嘴唇,它眸中猩红的荒野有光亮划过,那是我的泪,还是一颗彗星?我不知道,只是任由心灵沉浸于篝火单调的毕剥声,翻涌起讶异的浪潮。
在这长长旅途的伊始,它只要坐在火堆边,或是靠近我一些,无名怒火便会驱使着我,把它粗暴地拖拽走、按倒在粗粝的砂岩上。杖剑、枝杈与缠绕绷带的双手,它们都曾离它的歌喉那么近,但我却面对她近在咫尺的面容,一次又一次地扔掉杖,松开手,瘫坐在星珠错落的夜空下,反刍那令我痛恨的懦弱。
渐渐地,我从一块炽热的铁凝成了冷硬的钢。它依旧会让我愤怒,但我压抑,我沉默。它是怪物,这不假,可是在那几场微醺里,身边有她相伴的喜悦也是同样的真切,连宿醉都泛着让我讶异的甜蜜。
我的过去呢?我的仇恨呢?这份麻木,真的来自于一个活着的人吗?清醒的苦痛折磨着我,我几度想让它焚尽于怒火,可待到热浪褪去、万籁俱寂,我到底是会窒息于孤独的黑雨,还是焚尽于绝望的灰尘?我不想,我不想......
草叶吹响了夜风干冷的哨音,寒流未至,气温令人舒适。脚边鸢尾花的嫩茎披上了薄雾般的露水,蚯蚓松土声清晰可闻;源石蜗牛懒懒地伸出触角,M3趴在它的壳上,篝火散发出温和的果木清香。
密林里传来蟋蟀与蝈蝈的鸣唱,倒垂的藤蔓该倾听着树獭的呼噜,深蓝色枝条该害羞于鸟雀的爱语。我仰起头,浊心也学着我的样子仰起头,瞧瞧那些星星吧,多漂亮啊,曾几何时,有一位沃尔珀少女笑着和我说,要摘下一颗做我的婚戒.....
流浪的第三百二十七个夜,我逐渐意识到,比起那些苦痛,仇恨,那在我骨髓里回响的记忆的足音,我或许更害怕的是孤独,害怕这片大地上没有另一双眼眸,与我一起仰望同一片星空。

清晨,我走入密林,直朝着东边前进。或许是浊心身上的气息驱散了野兽,一整个上午,背上的M3一直没有动静。我拉拽着一根藤蔓跳下土坡,飞溅到脸上的水珠冰凉,这才惊喜地发现自己落进了小溪流。它从一棵蓝色大树的根系里流出,阳光在水花里闪动,好像一条条银鱼。
我蹲在溪边灌完水壶,岩石上的浊心便脱下高跟靴,将双脚泡进了小溪。足部的肌肤本就白皙得眩目,一浸了水,更连淡青色的血管都清晰可见;竖琴般优美的足弓相互摩挲,水花荡漾,衬得那十个珍珠般的脚趾愈发粉润;纤若无骨的脚踝,与裸露着的光洁小腿肚形成撩人心魄的曲线,水声、肌肤摩擦声、它舒适的呻吟,还有那随风轻动的枝叶、细碎的阳光,都美得不可思议。
倘若它真是人....不,倘若这一切都没有发生,那该多好......
我叹了口气,伸手去拿石头上的瓶盖,可它却在我即将触碰到时,朝一旁颤动着挪移了几公分。
脚底一阵摇晃,有几条小鱼从溪中跃起。我警觉地抓住那根来时的藤蔓。对面林间,一对赤鸟惊起,刺破了凝滞的空气。
大地开始震动,溪水四溢横流,泥土上顿时多出千百条蚯蚓穿梭般的深色水痕。鹅卵石蹦出水面,枝叶纷纷下坠,M3嘶鸣着,我立刻顺着藤蔓向上爬,却被惊惧中的它猛地向上一扬,自卫的针刺刺穿掌心,我甚至来不及挣脱,就被用力甩了出去。
烈日倒悬、水流逆转,失重感结束的一刹那,体内传来数声脆响。碎裂的我从一棵大树干上滚落,吐出的血把整个胸口都染得黏糊糊的。
身体要裂开了.....好痛,好渴,水,水......
水壶就在我脚边。我挣扎着靠近它,一根小树枝缠绕住被血液松动的绷带,一伸手,整条脏污的麻布就被揭开,我的皮肤我的血液我的伤痂我嵌进掌心的荆刺,全部在撕胶布般的滋滋声里被扯了下来。
一声痛彻心扉的惨叫,水声干涸,生命似乎也从那不可知的黑暗瓶口汩汩流走了。我在阳光中冷得发抖,唇齿间的湿泥榨尽了水分,可我还是好渴,是死神在喝我的血吗?那血是什么味道的?华法林会嫉妒它吗?M3呢?凯尔希呢?我们不是说过要保护彼此吗?来个人,来个人给我点水喝,海水,海水也行.....浊心,浊心......
我的视线如蛛网般寻找着落点,下一秒,便定格在了一棵树干上。它从林间如巨斧般飞出,直直地劈向溪边茫然的它。狂风掀起蓝色枝叶的波浪,恍惚间,好像海潮在我头顶翻涌。伴随着一声巨响,这空中之海,成了我失去意识前最后的画面。

醒来时,一根银线从我视线中央垂下,有一只蜘蛛正慢慢爬上我的鼻梁。
我出了口气吹飞它,泥泞的胸腔被打通,我得以大口大口地呼吸。
泥水和霉味在肺里横冲直撞,让我不禁皱眉。月光从头顶八个菱形的小口中洒下,离我三米远的墙上,能看见一些鳄鱼彩绘和浮雕。我猜测我应该是在某个丛林神殿里,那是谁带我来的?浊心?还是说,这里有其他人?
火热的希望炙烤着我,我强行支起身子,又被浑身上下的疼痛重新按住。似乎是听到我的呜咽,黑暗里传来高跟鞋声,熟悉的酒红色身影走进月光,手里提着一只鸟。
“大祭司?!”
“好久不见,博士。”
它用满是血丝的眼睛看着我,比起喜悦,声音里更多的是欣慰。
“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爆炸的气浪,森蚺塞给我的喷气小包,一只好心的老鹰.....它们让我这老东西重回蓝天了。”
“那这里是?”
“家。”
浊心把它放到我身上,它转身绅士般地向它行了个礼:
“谢谢你,斯卡蒂小姐。能给我们一点叙旧的空间吗?”
它忧虑地看着我,见我点头,犹豫了一下,重新走入了黑暗。
“斯卡蒂小姐是太伤心了吗?怎么比以前更沉默了?”
“应该是.....我也不常听见它说话。”
“太可惜了,我以前还很喜欢听她唱歌呢......”
它摇摇头,月光染白羽毛,从未有过的苍老:
“这一年里,你都在干什么?”
“能干什么?我用一些废铜烂铁重修了大丑,天天开着它在森林里巡逻。”
“是你袭击了我们?”
“我闻到海嗣讨人厌的味道,就扯下一根木头扔过去了,没想到是你们在那里.....”
“那大丑呢?”
它捂脸,发出一阵极痛苦的哀嚎:
“被斯卡蒂小姐拆了!.......”
我一时不知道该庆幸还是惋惜。
它用翅膀搓着老脸,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羽尖戳了戳我缠绕绷带的胸膛:
“你身上的伤很多,新的,旧的,你都跑到哪里去了?”
“很多地方。罗德岛的残片四散飞溅,我前天才刚刚在瓦砾堆里找到M3。”
“那个大骨架子?”
我叹了口气:“它现在就比你大一点。”
我们同时陷入沉默,直到一阵寒风搅动凝滞的空气:
“夜深了。”
“嗯。”
“走吧,我带你到火塘去。”
它跳下床,却被我揪住了一根羽毛:
“我现在要怎么走?”
“这.....”
它歪歪脑袋,然后冲向了门口:
“斯卡蒂小姐!斯卡蒂小姐!你来抱一下博士!”
高跟鞋声很快接近。浊心居高临下地看着我,咬了下嘴唇:
“可以吗?”
我无奈地闭上双眼,点点头,一股温柔的力量便将我轻轻抬起,向前走去:
“还疼吗?”
“嗯。”
脚步忽然停住,它的呼吸加重,香气游走在我胸前:
“对不起,博士。”
我猛然睁眼时,鲸歌已沉进月光。那歌声是清泉,是澄河,疼痛轻盈流去,力量随之涌来,我的整个身体,都在这无形的生之音律中浮沉,破碎、重组,也就在这时,我清晰地听到它平缓的心跳停了一拍,这一瞬的静寂,好像在我的心弦上,重重拨弹了一下。
半分钟过后,它喘息着将我放下,潮红的脸上,双眸微眯。那变形的红是一团火,火里是被炙烤的她。它第一次在我面前流汗,晶晶亮的,从想要挤出微笑的唇边淌过。
月光愈发澄澈,夜在涨潮,黑暗里传来大祭司的喊叫:
“结霜了!你们快点!”
嘹亮的回音里,传来她轻柔的问话:
“好些了吗?”
一时无语。一个让我恐惧的想法从沉默中冒出:倘若我抛却了过去,我一定会爱上她。

生活的航船总是在人们不经意间驶出激流,进入宽阔平缓的航道。在大祭司的一再挽留下,我答应住一个月再走。金子般的一个月里,海嗣会杀掉多少人呢?但当我面对故友哀求的眼神,忆起它脊背挺直、羽毛油亮的岁月,强烈的悲悯便盖过了一切。
在这种时候,我已不知道该怜悯一位老朋友,还是那些生死未卜的流浪者。住下的第一天,我问它能不能和我们一起走,得到的回复是:
“不!我不走!”
倔强的老鸟转动着脖子,连骨头都发出含怒的嘎嘎声,像极了指点工程干员时的模样,可一眨眼,它又老下去了:
“我要是走了,谁来陪这座森林呢?它是我的家,也是我的家人,博士,你能理解我吗?”
我沉默地点点头,干柴噼啪,火星扬起,石室温暖得令人发困。我铺开兽皮躺下,令人安心的干燥让梦境来得格外早,而更让我觉得幸运的是,在前二十九天里,夜夜如此。
没有寒流的白天,我常常坐在山坡或是树冠上,久久注视着溪河间跃动的青色鲢鱼,看着它们白嫩的肚腹在阳光下反射出银箔般的光彩,又轻盈没入水旋之中;未被污染的土地上,蓝花碧草方没过脚踝,金花鼠、蟋蟀与蝈蝈就已在其间穿梭;小兽被M3追得乱窜,时时能听见灌木与藤蔓的撕裂声;一团团深蓝浓荫压低了树枝,日暮时分,群鸟乱鸣,从高处向下看,整片森林都泛着梦幻般的紫光。
对宁静岁月的眷恋与追思,让这二十九天如二十九年般漫长。在这么幽静美好的林中,谁又会为那些灾难与死亡忧愁呢?说起来可笑,我总是梦见我成了一只毛茸茸的仓鼠,日日在温暖的树洞里吃了睡睡了吃,但是,那不就是我们所想要为大家创造的安逸生活吗?我这时才在苦涩中明白,原来我们一路奋斗,只是为了过得像只仓鼠。
临行前一夜,一种倦怠感从我骨髓里钻了出来。就像经过长途跋涉的旅者忽然停下,那些积压的酸痛就会让双腿报废一样,我失去了前进的动力,并落入了名为乡愁的大网中。我已走了那么远,那么远,远到我身边只剩下两个怪物和一个大包裹,还有谁有什么理由能逼我踏上这孤独而不知终点的旅程呢?
辗转反侧中,我迷惘着,困惑着,而就在这时,移动终端发出了电流声。
滴滴,滴滴,滴滴,我一下子坐起来,以为是石壁在渗水,但紧接着,是令我惊讶的、模糊不清的人声。
我连忙抓起终端,奔出石室,爬上一棵树冠调整频道。夜色窃取着体温,我颤抖着将终端贴近耳边,一个沙哑的声音,好像跨越了千年阻隔,踏着冰凌与沙尘向我走来:
“喂,喂,有人能听到我吗?”
听到第一个字时我还不敢确定,那是擦肩而过、同甘共苦者,是形同陌路、情同手足者:
“该死的,为什么我会想到在这个时候开广播......”
他似乎啐了一口,一阵摇动话筒的尖锐鸣响:
“咳咳,所有还活着的人们,我在一座废墟里向你们问好。”
他顿了下,沉声道:
“这座废墟的名字,叫乌萨斯.....”
寒风让我一阵哆嗦,我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心在狂跳。那是生命的共鸣,足以驱散一切颓唐的迷雾。外面还有人,还有求生的人,还有我的同胞!仅仅这一点,还不够我踏出这片森林吗?
我重新跑入神殿,石室甬道里回响着急促的脚步声。火塘边空空如也,我一间间石室找寻着,蛛网尘沙扬起又落下,我呛得睁不开眼,一脚踏空,滚下了数道石阶。
“咳咳...咳咳.....”
喘息声顿时变得辽远。月光幽幽,烛火明灭,我爬起来,看见了一座从未见过的高大祭坛。巨蟒的金色浮雕纹身般爬满石壁,两排蛇首人身的石像肃穆着,粗厚的风声,好像远古生物的呼吸。
“博士?”
画笔落笔声清晰可闻,我这才注意到祭坛上的那个小蓝点。
“大祭司,我找到别的幸存者了!......你在干什么?“
我兴奋地说着,耳边的液体滴落声愈发响亮。我开始以为那是露水,直到它那一身半蓝半白的羽毛出现在眼前,我才意识到,那是它偷偷掩饰的苍老,是止不住从眼眸滴下的、如蓝泪珠般稀薄的颜料。
“哦...我只是,只是在找些过去的感觉。”
它有些不知所措地倒退几步,靠坐在颜料桶上,
“你刚刚说,有其他幸存者?”
“是的,他说他在乌萨斯.....”
老眼中莫名的伤感如海绵般堵住我的喉咙,我把它抱起,才发现那未被颜料沾染的羽毛已白似冻原的枯草。
“你怎么变得这么....衰老?”
“和你一样,等着别人来,不知不觉就老了。”
“可你不应该很长寿吗?”
它似乎笑了一下,扭头望向祭坛。那里的月光是幽蓝色,好像一层为那些古老符文盖上的蓝鹅绒:
“是啊,我应该很长寿的。”
我们回到火塘边。我打开燃料槽,木柴已燃尽,只有暗红的灰,仍倔强地发着热。
“不用添柴了。”
它按下我的手。我们坐了一会儿,它说:
“第三十天了?”
“嗯。”
“走吧,我带你去个地方。”
我跟着它来到一间有着两排木头柜子的房间。它吱呀一声打开一道柜门,钻进去,抱出一个和自己差不多大小的木匣。那上面刷了桐油,棱角圆润,柚木散出淡淡的香气。
“打开吧,动作轻点。”
眼前出现一抹柔和的蓝,那是根弧度优美的蓝鸟羽,压着厚厚一叠半透明的蟒纹皮质。
“这是?”
“蛇蜕,森蚺的。”
它把它们轻轻取出,一张张平展开,声音极尽慈爱:
“看,那是森蚺三岁的时候,七岁的时候,十二岁的时候......她有一次找到了它们,红着脸叫我扔掉,我就把它们藏得更深了些。她不知道,部落里所有孩子的蛇蜕我都藏着呢,都藏在这大大小小的柜子里,就等着他们结婚的时候送回去。新人们总是对着那些小时候的衣裳又惊又喜的,说我老得没事做......”
它转头望向我,晶亮的时光从眼中悠悠流走:
“我等了那么久,只是想等一个人,能把它带走。”
“热气球、大雪山、草原......博士,那孩子还有好多没有看见的呢,但她把那个喷气背包绑到了我背上,我想,她有她的理由。”
它最后一次爱抚过那些干燥的蛇蜕,折好放入匣子,递到我掌心:
“带她走吧,别把她弄湿了。”
我的指肚感受着那细腻的木纹,一瞬间竟有流泪的冲动:
“那你呢?”
它轻笑一声,仰头,接住最后一抹稀薄的月光:
“博士,这片森林的一枝一叶,都是我的过去。这过去太长,太大,以至于当我回到这里时,一度以为罗德岛的生活不过大梦一场。”
“我心甘情愿地被困住,被这辽远又狭小的森林,被我漫无边际的曾经,而这些,仅仅是这些,就足以让我付出我一切——”
它在两个大木柜前,挥动了小小的翅膀:
“过去是,现在是,未来......”
它顿一下,投来一个笑容:
“未来是你的,博士。”
“走吧,天快亮了。”
我和浊心走出神殿时,一片白色的树叶飘到我肩头,然后是第二片,第三片.....我连忙跑回去,跑下被杂草撑裂的石阶,跑进祭坛,便看到了它,看到了那个在祭坛的最后一抹亮蓝色中燃尽的,森林的遗孤。
风声凝重,草木悲吟,树木倒伏,鸟兽长鸣。石室外,叶片纷纷褪去蓝色的衣衫,变成深绿、褐红,再是苍白。手中蓝羽飞起,我忽然想到三十一天前的那个夜晚,那些树叶的色彩给我的熟悉感。
它的森林凋谢了,而我们的四季,仍川流不息。

那个人说,他会在电台的位置等待幸存者。于是我们离开森林,跟从移动终端的指引,一路向北。
第四百六十二天,当我跨过一道干涸的河谷,景色逐渐变得荒凉。我后来把这片区域称为蜂窝平原,这里土壤干热,一个个坑洞如溃疡般爬满大地;风钻进钻出,令人发怵的哨音让我一度以为脚下是一地鬼魂。
一开始,我会往每个洞里都俯身看一眼,不仅因为悲悯,更因为一种麻木的好奇心:那里面都是焦黑的装甲破片与断肢,那些血与碎片飞溅的痕迹,是这片土地唯一会变化的东西。可在它们都不再引人注目后,我便只看着脚下的土地了。
燃料再度耗尽的那个夜里,风很早地吹响一个个坑洞。幽怨、诡谲的哨音宣告黑暗的到来,我翻起包裹,绿叶口琴、香包、水晶球......我的老朋友们对寒潮再无能为力,我截下一枝干死的树木,可那点可怜的火绒根本烧不穿它表面厚实的盐晶。蓬乱的胡子开始结霜,视野中,只有星空正发出苍白的热量。
“博士。”
浊心忽然拉了拉我的衣袖,向一个坑洞中指去。那里正卧着一块漆黑的金属,随着表面规律的泛红,发出轻细的机械运作声。
我把M3和包裹都留在地面上,跳进坑中。手指触及金属外壳时,竟有强烈的灼痛感。从排列严密的散热装置上冒出的热气模糊了金色纹路,但三枚金狮火漆印仍依稀可见,它们让我忆起数年前的一场阅兵,蒸汽蔽日、引擎雷动,维多利亚护国级装甲傲立在大地上,心脏每跳动一次,旭日便为之明灭。
而现在,它的碎片仍在我面前不屈地脉动着,只是,这帝国的余晖甚至不如那亘古的夕阳耀眼。
愿黄昏拥抱您,维多利亚......
我叹一声,靠坐在坑壁上,浊心则并紧双膝坐在我身边,垂首看着自己的手。
这些天里它只要一停下来就会这样做,还会很好奇地抓起各种各样的东西,或捏碎,或看着它们从手心滑落,有时甚至会放到嘴里咬两下,就像一个婴儿在用最原始的方式探究世界。
它将自己的左右手翻来覆去地看了一会儿,然后向动力炉伸出了一只。指尖触及发红外壁时,它的瞳孔微微放大,然后把整只右手贴了上去。我疑惑地看着,不说什么,直到它的左手突然把我的手裹住。
“你干什么?”
它不回答,冰凉滑腻的纤指如游蛇般分开我的指缝,钻进去,紧紧相扣。
“冷.....热......?”
“你在说什么?”
“这只手是冷的,这只手是热的.......”
“放开我!”
气氛诡谲得让人窒息。它呢喃着,把微微发红的右手贴上脸颊,又转过头来,融进眸间的红光让血色愈发浓郁。我本能地后退,脊背却顶上了坑壁。
它抓住我的手臂,钻入我怀中,柔滑银发摩挲着胸口,我能听见发丝下急促的呼吸声,海洋的气息游走于胸口,温润似婴儿的手指:
“味道,家人的味道.....”
嗓音里满是缠绵与依恋,我从惊惧中回过神,并清晰地感到后颈上冷热交错的缠绕。它缓缓抬起头,此时月光恰恰落下睫毛,她眯起的双眼是两叶秋枫,我从中看见乞求,看见狂乱,看见一个故人绝望的爱。
我应该逃吗?它正压着我,跑不掉。我应该骂它吗?或许吧,可是我要怎么面对这故人的脸庞,面对她令人怜惜的眼神,说出那些含怒的话语?悲悯、思恋,万般思绪擦过心头,我愈发沉浸在它的猩红里,直到距离近得无以复加,唇舌间传来一瞬的柔软,风声四起,璀璨的星空拉我回现实。
“软,软....”
它好像不敢相信方才发生的一切,伸手触碰自己的嘴唇,脸颊便悄然红起。那不是先前它因苦痛泛出的潮红,而是一种樱花般的色彩,一种在我印象中只属于人的,羞红?
“浊心,你怎么......”
一阵衣料摩挲声,它再一次钻入我怀中。与怪物接吻的恍惚还未散去,我便听到它哽咽的道歉声,然后是压抑、低沉的哭号。这哭声让我悲伤,可紧接着它又笑起来。看不见脸庞,但仅仅是想象那扭曲的表情,心底就一阵发寒,它的这些情感,是从哪里来的?族群的进化吗?还是说,觉得这样会更像我?
动力炉在轻声低语,头顶掠过兀鹫的阴影,几分钟后,它蜷缩在我怀里,睡着了,而我,我抱着一个怪物,抱着一个残缺的吻,抱着一个孕育着新生命的旧世界,沉默地倾听它与大地的呼吸。

四天后,我们穿过蜂窝平原,动力炉碎片被我当暖石般揣在身上,寒潮不再为惧,日夜兼程成为了可能。
只要还不至于倦怠得摔倒,我就不会停下来休息。这让人难以置信的精力,一部分来源于我从前的工作,一部分来源于我对其他幸存者的渴求,而更多的,来源于我对与它交流的畏惧。
想象一下,一个不是人,却越来越像人的东西走在你身边,它生着你故人的脸,有着你故人的声音,会关心你,对你哭,对你笑,甚至连体温与气息都与你的故人如出一辙,而孑然一身的你,正如野狗般寻觅着他人的气息、他人的陪伴、并企图用他人的生命来证明自己前行的意义,为此你走了很多路,受了很多伤,如影随形的疲惫让你随时随地想放弃,这时,你只要接受它是一个人,所追寻的一切就都唾手可得,而你,要怎么才能不选择拥抱它?
我所能想象到的,要么我死,要么它死,而我两个都做不到,那么,就当它死了吧。
于是,我的沉默飘向北方,白日长长、黑夜漫漫,日夜交错时那瑰丽的地平线,是我不断的足音,我久远的叹息。
直到那片白桦林出现在面前,我才明白我早已走入乌萨斯的国土。白底、黑斑、屹立于风雪、扎根于冻土,那头巨熊或许不会想到,那些最平凡也最古老的白桦,会成为它活着的墓志铭。
仍愿大地铭记您,乌萨斯......
一声狼嚎终止我的深悼,从雪丘后钻出一匹白狼,前肢上的伤口红得刺眼。
被烧灼的皮肉.....是猎枪?
它的双眼冒出绿光,仅剩的完好前肢抓挠着雪地,M3从我背上跳下,断螯反射着眩目的光,与它的断腿形成某种奇异的和谐。
没有一丝风,蔚蓝的天空下是纯净的静谧。一行雪燕掠过白桦树的枝头,翅膀扇动了积雪,这才有松脆的雪块落地声。面对清澈的死亡,我应该恐惧,应该逃离,但我是那么平静,那么欣喜。我已走过无人走过的长路,见过无人可见的风景,而那道枪伤,那道使我闻到硝烟亲切味道、感到枪口宜人温度的枪伤,正告诉我,这里还有人活着,不是活在电流声与老电台的吱嘎声里,而是真真切切地活在大地上啊!
在这一刻,一切都不重要了。我听不见它们的搏杀声,听不见浊心的呼唤,抬头,晨曦正涂抹在脸上,生的实感从未如此强烈。我就要死了,可是这有什么关系呢?我死在我紧紧把控着的现在里,不是黯淡无光的过去也不是迷雾重重的将来,我以一个人类的身份满怀希望地死去,并永远享有我的黑暗我的死亡我自己选择的结局,这一切难道不值得我欣喜吗?
我举起手遮挡阳光,而白狼即将咬向我的手臂。咬吧,咬吧,倘若我的身体能让你活下去,那就咬吧,尽力地咬吧。我闭上双眼,但就在这时,另一股巨力把我甩开。我坠落在雪堆里,然后,一声枪响打破了静谧。
人并不是在想死的时候死,而是在能死的时候死。
浊心拉起我时,我油然发出一声失望的短叹。桦木后,身裹褐色皮袄的老人正缓缓放下枪。
他并没有兴奋地向我走来,而是拉上枪栓,再填了一发子弹,才粗重地喘息着,走过来,一拳把我打倒:
“你他妈为什么不跑啊?这么想死吗?”
浊心连忙护住我,而我轻轻摆手让它立到一边。
“谢谢.....请问您是?”
他缓了缓,“哼”一声,劣质烟草的辛辣扑面而来。
“什么也不是。”
他背上猎枪朝桦木深处走去,走了一会儿,又停下来:
“喂,你们站在那里干吗?跟上来!”
于是我们走入他的小屋。皮草、干木樨与肉汤温暖的味道渗进木壁,炉火噼啪,他在老沙发边坐下,自顾自拿起一碗汤大口喝起来。我解下包裹时,浊心正不知所措地在屋间徘徊。它坐到柜子上、沙发扶手上、椅子上,最后还是在墙角落里坐下。老人从汤碗里抬起头看它,沾了油星的白胡子一晃一晃:
“她是被那些海里来的东西吓坏了吗?”
“算是吧。”
“你妹妹?”
“朋友的。”
“怎么不给她多穿件衣服?”
他皱起眉头,到手边的箱子里摸索一阵,把一件旧外套扔给了它:
“在这地方露着个肩膀,真不怕冻死......”
它疑惑地看了我一眼,见我点头,驯顺地把外套披上了。
他让我坐下,给了我一碗汤:
“你们从哪来的?”
“罗德岛。”
“海里来的?”
他警觉地摸猎枪。我连忙解释,他听后将信将疑地点点头:
“那为什么要来这?”
“我们听到了广播。”
“广播?”
移动终端的电池早已耗尽,录音放不了了。我向他复述一遍广播内容,他抽着烟,“哦”了一声。
“您认识他吗?”
“修下水道的,以前认识。后来去城里拿烟的时候也遇到过一次,说着听不懂的话,瘦得跟个鬼一样。”
“您确定那是他吗?”
他嗤之以鼻:“他广播的时候,我的老收音机听见了。那时候,整个城里除了他应该没活人了。”
“您能带我去城里看看吗?”
“今天不行,今天米戈过生日。”
他摇摇头,把碗叠到一块拿进厨房,一个小机器人从沙发后飞快地窜出,跟住老人的脚步。
“哦!米戈,刚刚藏哪去了?今天你生日,晚上想喝3号的还是5号的?.....”
机器人吱呀呀地叫起来,随即便是他爽朗的笑声和轻拍金属脑袋的声音:“好吧好吧,都依你,小贪心鬼。”
他洗完碗出来,又冷着脸,把我们带进一处空房:
“你们如果要留下,就住在这吧。我去陪米戈了,老天,那头狼追得我腰都断了,过几天再去收熊夹子吧......”
他捶着后背出门,门外传来他吆喝机器人的声音。橡木窗框轻轻晃动,白纱窗帘被风吹起,阳光让小屋显得分外温暖。墙角摆放的几盒金属零件,大概是机器人的部件吧?
“博士,我们要留在这吗?”
浊心从身后抱住了我,陌生的温度让我愣了一下:
“是你要留在这。”
“我?”
“我要到城里去找人。”
“我要和你一起走。”
“不。”
“为什么?我们已经一起走了那么久......”
我解开它环绕住我腰间的手,转身直视着那双畏缩的红瞳:
“你越来越像人了,你让我害怕。”
“你不恨我了吗?”
“恨,所以我害怕爱上你。”

夜里我睡不着,从地铺上坐起来。床上一阵翻动声:
“是太硬了吗?”
“不。”
“做噩梦了?来床上吧,我可以抱着你。”
“那是两个人睡的地方。”
我无视它伤心的眼神走出门,老人正躺在松木躺椅上,手边暖炉煮茶正沸。
“哦,米戈,你可真漂亮......”
他举起手里的机器人,又用胡子磨蹭它,淡淡的机油味弥漫在空气里。
“您从前是机械师吗?”
“嗯?”
他似乎因被打扰而感到不悦:
“你怎么还没睡?”
“这里的星星很漂亮,不是吗?”
我竖起衣领,坐到台阶上。
“你走那么远就为了看个星星?”
“不,想找个能一起看星星的人而已.....”
机器人落地时的振动扬起灰尘,然后,我听到猎枪上膛的声音:
“你的意思是,那个红衣服的不是人?”
“您确实有着机械师的敏锐。”
我叹了口气:“它是从海里来的,但是它把我当朋友,不,是家人。”
“家人?你和它们什么关系?”
“应该是仇敌。”
长久的沉默。一声枪响在我脑后炸开,弹壳叮当落地,滋滋融化了一小团雪。
“您不朝我头上开枪吗?”
“我为什么要那么干?”
他自嘲般笑一声,又重新抱起机器人。
“这个世界上有把机器人当家人的人,就有被海怪当家人的人,这不奇怪。再说了,你们两个对我也没有敌意。”
“可它们毁了您的城市。”
“我的城市?”他冷笑,手臂朝着荒原一挥:“这才是我的城市。那个会动的铁皮?切,那只是个给我发了三十年工资的提款机。”
“我的父母早早地就被工厂榨尽了最后一滴血,我没有妻子,也没有朋友,只要思考怎么活着就行的日子,对我来说很不错。没有过去才能好好享受现在,不是吗?”
一对冻僵的雪燕相抱着落下屋檐。他嘟囔着“小乖乖哦”,起身把这一团雪球抱到火炉边,爱抚起来:
“你看,年轻人,照顾这些小家伙可比你走那么远来找人有意义多了。你能找到什么呢?找到我这个老东西,再从老楼里揪出一个疯子?要我说,那只海怪长得也蛮好看,你就找个小地方和它混完一辈子得了。”
他见我不语,咳嗽两声,摆了摆手:“是我说多了,你睡觉去吧,明天带你进城。”
我走回卧室,推开门,浊心正慌慌张张地从床上下来。它想出去,但却越不过门前的我。
阴影晃动,分开了地板上的星光。烛火黯淡下去,木床发出一声嘶哑的叹息。
“博士?”
她伸出一根手指,颤抖着为我拭去一滴无声流下的泪水。
“睡吧。”

两天后的清晨,我敲打着乌木拐杖,按照老人的指示孤身走向移动城邦。远远看去,它银色的外墙反射着阳光,灿烂得好像活着一样。
离城门百米的地方,那上面狰狞的大洞已清晰可见。M3没有嘶鸣,我放心地走进去。一张写着海洋生物入侵消息的旧报纸飘到脸上,“哗啦”一声揭开,荒凉的城市便撕去了遮羞布。
垃圾桶边的瘦鼠向我投来惨绿的目光,乌鸦撞破金纹镂窗,金属残片落到被杂草扭曲的路边栏杆上,当啷作响;我走下砖石街道时,脚边的蒿草能到膝盖,道旁的电器商店全被掏空,空包装盒覆盖着蓝色黏液,为移动终端开出了死亡证明;广播站已垮塌,体育场上有野猪拱着足球,政府大楼里满身疥疮的母牛闲庭信步,我在无奈中决定一座一座楼房搜过去,搜遍这一座城。
一个星期后,当我坐在生锈的消防栓上吃着罐头时,远远地看见了一个徘徊在十字路口的人影。我呼喊着跑过去,它驻足,转身,于是我闻到浓郁的血腥气,并看到枯瘦的老人,正在浊心的怀里呻吟。
“发生什么了?”
我连忙领它走进废弃的医院,没有器材,没有药品,我们能做的只有把他放平在一张还算干净的病床上。皮袄上布满爪痕,大面积的撕裂伤,我听着它磕磕绊绊的解释,大约明白了他是在去收熊夹的路上受到了袭击,可这时原因又有什么意义呢?他的生命正随着那不断滴答下的黏稠血液流走,鲜红色的反光中,我看见那些浮泛在回忆长河中的人们苍灰色的轮廓,并悲哀地意识到我能抓住的只有死亡与无力感绞成的绳索。但当它们再一次套紧我的脖颈时,我突然想起了什么,一把抓住了浊心的肩膀:
“你在森林里为我治伤的歌呢?唱啊!”
我知道那种歌声只是把痛苦转移到它身上,但是,至少它不会死吧?至少它....她.....她.....
老人的呻吟让我无暇纠结,只是看着她,用几近乞求的眼神。
黑鸦在天井上盘旋,它们唱着安魂弥撒,羽毛飘下若墨色的雨。
她与我对视了十二根鸦羽落地的时间,然后仰起头,发出了我从未听过的悲凉歌声。
我听不懂,听不懂,但我好悲伤,我想哭.....眼泪在流,不,不是她的歌声,而是我的选择我的懦弱我那脆弱的骄傲,以及我对她的折磨对她的冷漠对过去的执着,让我的心痛苦,让它干枯,让它一层层剥落,破碎如秋泥中的枫叶。
老人睁开眼,而此时汗珠已不断地滑落下她的下颌。面孔不再苍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晨曦般温暖的金色。我握紧了她的手,拜托、拜托,再坚持一会儿,一会儿就好......
他略微抬身,喘息着,缓缓伸出手,此时阳光从天井、从长廊、从墙壁上涌过来,热气弥漫,我的心狂跳着,低下头,让他干枯的五指触碰我的脸颊,倾听他那声分不清年龄的低语:
“米戈.......”
然后,一切都开始破碎,开始退潮,包括他眼中刚刚泛起的希望。他死了。
浊心几乎是瘫软在地,捂住胸膛大口大口地喘息。意识到自己刚刚导致了一场无谓的苦痛,我闭上眼睛,压抑着疯狂涌来的疲劳与悔意,一条腿不断地打战。
冷静,冷静,这种事情,以前你经历过很多,很多......
不,不,我他妈的为什么要经历这些?为什么要有他妈的以前?我的双腿仅仅是支撑着身体向前走就已经快断掉了,为什么还他妈要背上那么多?......
乌鸦仍在天井中盘旋,然后,一声枪响,把它们全部驱散了。
这一声响触动了我不堪重负的神经,并短暂地带着我的痛苦冲向天际。不是猎枪走火,是别人,别人开的枪,是那个人!是那个人!
灵魂在这一刻变得空而脆。我扔下他僵硬的尸体,几乎是发疯一般朝着医院门外跑去。追着层层回荡的枪响,追着愈发浓郁的硝烟味,追着我一直以来追逐的却不知道为何要追逐的东西,我跑进一座破楼,阳光紧跟在身后,它追上我,超越我,于是眼前愈发敞亮,愈发眩目,我好像奔跑在水银的阶梯上,在冲进那宁静的滴滴声与耀眼的死亡前,一刻不停。

我是博士,或许是这片大地上唯一的幸存者,或许不是。
在八个小时前,我看见了一具吞枪自尽的新鲜尸体。管道工人服,安全帽碎裂,浑身污渍,屎尿顺着裤腿四溢横流,脑浆和血热气腾腾地淌到我脚边。而在一百多天以前,这个可怜的孤独者还守着他的破电台,满心欢喜地以为会有人来。
是的,我确实是来了,或许我只要再多搜一个街区,就能碰到在这座废楼里奄奄一息的他。但是,命运却让他在听到我的声音之前先听到了海嗣的歌声,更具讽刺意味的是,那个海嗣是为了救人,才在她家人的乞求下开的口。
他在绝望中自杀了。一发9mm铜皮子弹,一声枪响,他死得朴实且华丽,像在下水道淤泥里滚了一圈后吊死在市政府厅前一样,他华丽得让我绝望。
还有三分钟,那根绑在闹铃上的棉纱线就会被叮铃铃地拉动,并把正抵在我下颌上的枪机拨动几毫米,然后我就可以死了,死得和他一样,朴实又华丽,喧嚣而沉寂。
当我追忆我的人生时,会想起很多很多。我会想起他们的名字,他们的笑脸,他们的歌声,她的歌声;我会想起,在我人生最后的四百多天里,有一个困于过去的人,有一个没有过去的人,有一个死在过去中的人,还有一个人,现在我觉得我应该称它是人了,她让我恨,让我痛,让我怜悯让我哭,我想杀了她,我想爱上她,我想抛却一切与她变成海浪,阳光晒暖我们的肩膀.....
可我真的做得到吗?抛却过去,抛却作为一个人类的骄傲,义无反顾地和她一起走?我无奈,我痛苦,于是我选择了一个最不用思考的方法:在我还能掌控死亡的现在,死掉。
金库大门外传来她奋力拍门的声音。她什么时候会拍累呢?是到下一次,细雨飘洒在没有楼阁的勾吴地界的时候,下一次,阳光晒暖无人收割的橄榄地的时候,下一次,雪冻住挺立的白桦树的时候,还是说,到我的心脏化为风尘,到我的骸骨生出芳草,到我的眼洞,倒映出下一片有彗星划过的星空?
我该和她讲讲。于是我把猎枪先放下,闹铃先停住,外面好像在下雨,我应该先听听雨声再死的,老天啊,怎么能让枪声打破雨的沉默呢?
我隔着门和她说,别拍了,会累的。她哭得好伤心,双臂好像正撑着门,我问她外面天气怎么样,她说,在下雨。
我问她,雨怎么样。她愣住了,沉默好久才回答说,像银针轻敲着大地。
我说,你学会想象了?她哽咽着,“嗯”了一声,说你出来,我还有好多可以给你讲的。
我笑起来,我笑得好开心。我问她,在大坑里的那晚上,你学会了什么?
学会了感觉,学会了爱,博士。
我又笑了。如果真是这样,我活着,还能教你们什么?
我不知道,但是,我想你活着。
好吧,那我们来打个赌。
赌什么?
两分钟后,要是有铃响,我就和你一起活下去;要是没铃响,你就撞死在门上,赌吗?
赌。
两分钟后,外面传来沉重的撞击声。我打开门时,她恰恰冲进我怀里。
你赢了,浊心。
你要和我回去吗?
不,我要活下去,活到下一次彗星来临的时候。
以一个人类的身份,和你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