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郁轮袍|说开去
大概是上周,第一眼落入‘郁轮袍’三字的时候,正躺在床的边沿,心就给绊了一下,眼睛向窗以外,某些脑中的机关又被触醒一惚。经过的一天疲累,身子底下尚有处席子搁得不舒服,这都给那一恍里忘了,然后感到冷,然后想到他还会有什么,忍不住上下翻找。但是读遍十行以内的繁写体,也还是只有这包含有此三字的一句,给我留了印象。我仔细地看,以至有时这些个铅字都变作耀蓝,以至过会儿都生疑这是不是念刚才的那三个音。脑仁疼了,也就渐渐明白,首先,他不是件袍,这其实乃是一曲古琵琶名。虽说原文通篇是在种沥沥洒洒的王勃之才气里的说王维。但到了这一行,哑然变了,并没有人去额外关注他为何会在前一样文气里骤然映现的突变。王维为博名声,经高人指拨,说公主酷喜雅乐,你不是会琵琶么?那好了,到时你去给她演绎无比哀怨、凄切婉回的琶子。公主真地听到耳中的时候,满座的人都被这凄绝哀艳之韵震得如石。倒是这公主问维此是何曲,后者答曰‘郁轮袍’。哎,这三个字易一字都不是了。琶曲中蕴藉的哀愁,历了个跟斗的人,谁能辫驳得开,他有如轮回之不替呢?渺渺茫茫,无边黑夜,你历过了,还是出不得来,因为曾其情深。情深啊!古人的衫袖宽泛,八风东西南北由各角落丛贯,古人的振袖一别,那不是稍微的适意,多在不遇难言之后的释然。那么,许多关于郁的碎绪,一转身,都还跟在你袖线的痕迹里。这时候我想是有风,想再烈,他也能给,但是持袍欲蔽情的此一人,他接受风,哐哐地甩遍袖子。
后来某天,又读了几篇聊斋里的短文。长清僧,高洁一辈子,却也要有圆寂的一天。奇就奇在他死而后不以为死,却上了济南以外的河南。正巧故家子弟猎兔堕马,僧魂与坠身附合,这人也就没死。没死之后,照样锦衣华食,源享不尽。但感人的地方到了,他不再像以往,吃肉、喝酒、拥妾,一概推之臂外。那他要想做什么?等到他刚一能下步,逢人便问‘长清,山东县,知否?’。从人虽答知之,听他即日便去,都作黑脸,不应声。他‘抵长清,视风物如昨。无烦问途,竟至兰若’。我一看到这,觉得面前这纸的深处,幽幽然走着一个背影。但是这背影不是迎面,是向一个很遥远但不知底里的所在。你说他怕什么,又不怕的什么呢。做士族之前,他根本不晓得世间尚有怕此一字。他通日活在不怕里,实际随处有怕躲着,乩他。看着他,卜他得终也有这么个时候。等他成了僧,明明是另一种不怕,但他整日却怕找不到来时的路。摸不着应该走下去的道,眼前即便仍是由不怕里源源不断的供养,他反而永永远远地忘记以前。怕起来,怕始于半路,也就是下辈子的事,却在这阳间不可思议地重合,合为一体之后,堕马未失的命,强不过已然没了命的魂,是这样地怕下去了。那这是不是另一种赎罪?赎买人间如果没有此一转念,活在日子里的死人。
我是看到了一个方巾,飘着向后的淡绦子,风尘仆仆,离半生待之的兰若愈近,脚底步子几近巅波至跛。长袖几乎横在两道松之间,流流转转,我看不到他的正面,他却一定是在哭。他见也见了,什么?人世上所能见得的珍馐,闻也闻了,什么?环绕屏风的脂粉之气。他没见到,什么?易了容的僧人,掩藏在玉人面下的慰藉,他没见到,又是什么呢?仍还是原来那一个高檐飞拱下享乐的公子,一个模样了的人,没有给这同一个面相的人往祭。因为他已经死了。他活了。
他看过这么多,有这么多难化开的奇事,仍不忘那间寺观,这很多的时间,都会与一种失去之后的怅望相应合。就是说,他也是失去了一些的人了,有些话不能说了,但他忘不了使之不能说的缘由,想着这种由缘而伤发生的地方,并重回得去。
那,长清僧再经历弟子逢面不识,出话不训之事,你说,他还能有为之变容而再抽身的事么?左不过多说上几遍八十年前事,这之间经历的嘲笑不忿,只归弟子们收纳回弟子那里。过后,夫人想念,送金帛送贵食,都却不受,‘惟受布袍一袭’。友人敬造其乡,年仅而立,‘默然诚笃,辄道八十余年事’。哎哟!何其感人至深啊。友人因为怀念,他已闭眼,却没有被逼迫,没有耐守躯壳的狂、的燥,他是在看罪,回看自己的往罪。后魂的往事覆盖了三四十年的丑,从三四十年间剩下的面容里,咂嚒体会。我想他不会仅只是在想这八十年前后的事,他一定亦在侘寂的蒲团上,忏悔过中年以前,所以诚笃弥深。那这样一桩近似神话的造化,倒说上是做了一个功德了。
‘梦者兄以为真,真者乃以为梦’。这是成仙篇里的神语。再往下想,便藉此可得出曹公的那句圣言——真做假时假为真,无为有处有还无。曹学芹出世的那一年,蒲松龄倚在个破窗牗仙逝。你说,雪芹受没受到松龄的点拨,但我总感觉内里有联系。是有之联系的。成生看透同窗世间的遭遇,不惜点化其出世,甚以易容术开悟。他便没有那位世家子定力久,反张惶四顾,欲寻得成仙变回自己。同样也是类似移魂,为何世家子慨然以降,同窗况见天识得的熟人熟相,尚厌惧生疑呢?同窗经的事,几般诟辱,若不赖成生一次次的鼎力相助,也就着了道,抹脖散事。他未了悟,成生先了,厌了。难道没有佛,不是遍日在偈子里滚,道行果然敌不过世情的相缠相生?最后还是让之见了幻境中的故妻偷情的前奏,方才看破前生如纸薄,在默默稽首里跟了成生,去做仙。他的归号,没有世家子的绝决。虽说最终也算问心无愧了的境地,但终归略觉有丝小不忍,是生生由第二人劝了归,而不是浅易默化地从归。
现世的人,都不会看破,都知道一辈子是在做一大梦。可悲往往是,知道是梦,即便在上一梦里栽过,嘴啃过泥水,莽状里再又进入另一个梦,然后嘴上说看破矣。等站在四顾无人,荒凉己身的地方,心中悔念,为何成生一般的先人没有早现。也许竟连蒲公在写下成仙之时,自己也是说了没有成仙的话。
珠儿其篇,有这么一话‘人既死,都与骨肉无关切。倘有人细述前生,方豁然动念耳’。这个相似的意思,在红楼梦续书里曾由高鹗白话转叙。他之后的文字,是说由珠儿为言引,动容了已故女儿的阴间魂魄,她才想起阳世的母亲,借尸以后,问得一声前情,昔日被烛烧破了个洞的绿纱是否仍在的话来。这时反观前边,蒲公写就的话,实际也就归了难言之慌。他写的是种愿望,是说给尚在的人,让宽心的。不得已走到黑暗里头的人,他在这厢什么样子,到了那边,也是仍然能记住每段黄昏,里边那个时候妄想蔽开现在陶醉的虫鸣。若论此说,他到了那边,不去想这边的人跟物了,而这种物象是他在时围绕在身边的桌子,杯子,碗,水缸。那他会想什么,他还能去想什么,在统统未经历过的镜象里虚幻出他想要的景象!?他不再愿拼一眼,去看看那留下他指纹语言的杯盘?而离开指纹的周边,氲氤着的亲情么。我想他是会一直愿意看下去,蔽躲开命定的结局,还是怀念他到终点之前的分秒里历过的事、的人。他怎么会在这世守贞守苦若事,到那世倾刻间结好于富家嫁情?蒲公虽是亲口下笔,但也不是特别赏识这种情份,不然请看他着墨最多处,不就在了女儿回魂,畅及往事,珠儿替故儿现身,老父老母揪心之前之后的么?这不统统在了此世跟彼世之间并没有藩篱之说的界了么。那我想他这句就纯属起承上下文的文气之拟了。并没有太大的作者本旨意。
原先说,如果能有份写读聊斋时,将用‘郁轮袍’作了题目云云。但及此,好像已不用再来渲染。因为我发现,我们生存的这个空间,无论你再是如何做到无奈后的无情,有一种东西,它会时时刻刻瞄着你,在你稍稍松懈的一刹,由空气中甩下缕薄唱,提醒你你是还做过如许错事的。而这种难描的东西反是最易尝到的滋味——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