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小说：《茧》 chapter5：抉择
（5）抉择
我在孤儿院中度过的时间，不知不觉又过去了三年。
因为有医生的治疗和惠子的照顾，我腿上的渗血量和血色的斑纹已经减轻了很多。虽然裂开的皮肤看不出有愈合的痕迹，止痛药一过又会有虫咬的刺痛传来，但我认为这已经算很好的效果。
彻底治愈想来是没什么希望，我也不会如此奢求。
在我之后，孤儿院里又新来了五个孩子，院长也筹备了新的床位。我还一直住在原来的房间里，偶尔出来和其他孩子说些话，互相排解无聊。如果院长又从外面带来新的故事书的话，我就继续钻在房间里把它读完。
当院里的孩子们聚在一起，给新来的几个孩子宣讲着关于我的圣女传说的时候，多少还是会感到困扰，小孩子的想象力未免太过丰富。特别是惠子还在旁边添油加醋，我主动把轮椅摇过去，给她一记手刀。
“哦！居然能让惠子阿姨挨手刀！这就是圣女大人的力量！”
“茧姐姐好厉害！我还想再多看几次！”
“你们这群小家伙，就没有一个关心我承受的痛楚吗！——哎呀！”
我又给惠子补上一记手刀。
“你就当做是满足孩子们的心愿吧，只是小小的牺牲。”
“怎么小茧也被他们带坏了，呜呜——”
“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就这样，那些我所看不见的情感，慢慢地在这里的空气中聚集。
只要有他们的笑容存在，这样的日子就会很快过去。
就像适应着双腿的疼痛一样，我是不是也在适应着这里的生活呢？
有新的孩子到来，这期间，也有几个孩子离开这里，因为有人愿意收养他们。
当我第一次见到其他的大人来到这里的时候，才想到这座孤儿院也会负责办理收养的事务。这世上还有许多我不知道的事。
……那些孩子作出了选择，会有不同的幸福在前方等待着他们吧。
那些孩子要离开这里的时候，他们跑向院长和惠子身边道别，也向留在院里的其他孩子道别。然后，他们也会轻敲我的房门，等到我出来的时候，带着天真灿烂的笑容向我道别。
向别人道别是理所当然的，可为何也要向我道别呢？我并没有做过什么。
“看着这些孩子离开的时候，虽然知道是好事，但果然心里还是有些不舍啊。”
“我也明白这种感受。但我们能做的，不就是在这里祝愿他们能更幸福吗？”
“说的也是——好！我也要打起精神来了！”
等到孩子们离开的时候，我听到惠子和院长这样交谈着。
虽然不能很好的说明，但看着他们的样子，我也微微地体会到这种心情。
那些孩子会找我道别，或许也是想多得到一个人的祝福吧。
若是如此，我会愿意与他们道别。
“希望你们，能够找到属于自己的幸福就好了。”
“嗯！茧姐姐也是，未来要变得幸福起来哦！”
就算是我，在最后也不会吝啬祝福的话语，因而与他们这样说着。
我会记住那些带着期待与幸福的笑容。所谓的离别，一定是为了去往前方。
……在未来变得幸福起来，那是我也能做到的事情吗？
我仍然不知道答案，连同自己为何而活着的理由，也还没有得到。
光是像现在这样的生活能够持续下去，就已经让我感到满足。
但是……或许是因为见到了那些幸福的笑容吧。
“惠子，如果到了以后，也会有愿意收养我的人吗？”
听到我的话，惠子有点惊讶地看着我，然后露出了温和的笑容。
“小茧也想要像那些孩子一样，去新的家里生活吗？”
“我……我也不知道。收养这件事情，其实也是很困难的吧？”
“是啊，那一定是个很复杂的决定。不管是对大人们来说，还是对小茧来说。”
惠子蹲在我的面前，轻轻地握着我的双手。
“但是，我和其他的孩子是不同的。比起健康的孩子，我的双腿……”
“……”
如果要收养我的话，就意味着也要承担起对我的照料。
收养我这件事，本身就是难以接受的负担。
惠子的脸上掠过悲伤，但很快又为了让我打起精神而露出笑容。
这样的我，其实一直都在让她承受不必要的负担吧。
“不要担心，如果小茧希望的话，一定会有愿意接受你的人的。”
“真的吗……”
“当然了，我也好，院长和医生还有其他的孩子，大家不是都接受了小茧吗？这世上一定还有很多喜欢小茧的人，只是暂时还没有和小茧见面而已。所以不要气馁，再多相信一点不好吗？”
“……嗯。”
“我也会拜托院长，大家一起努力去找这样的人的。”
“其实，就算不去找……就算找不到也没有关系。”
涌现在我心里的这种期盼，或许也只是一时的念头而已。
那些被止痛药掩盖住的刺痛，只要一到时间，又一定会再次传来。
“所以说了不要担心嘛，这不是小茧该烦恼的。”
她站起身来，振奋地举起手臂——
“好！今天要久违地做好吃的红烧鱼哦！小茧就等着到中午大口大口吃吧！”
“嗯，我会尽量多吃一点的。”
就如惠子所说，能够接纳我的人，一直都陪在我的身边，不断鼓励着我。
……即便是像我这样消沉的人，也已经从他们手中得到了无数次的救助。
所以，即使未来的事情化为奢望的泡沫，我也绝不会有分毫不满。
时光如清泉般流动，我在孤儿院中的生活又度过了半年。
记得是在一个阳光明朗的下午，新拿到的故事书已经读完了一半，看着屋外的阳光，我决定把书先放在一边，摇动轮椅打算找惠子来带我出去看看。
屋外似乎有些声响，或许院长也在这里，我向着声音的来源摇动轮椅。
“惠子，你有在忙吗？”
客厅里不止有惠子和院长两人，还有一对年龄偏大的夫妇，大概比院长还要大上几岁。看到我的出现，惠子很快向我走过来。
“你们在招待客人吗，看来是打扰到你们了。”
“怎么会呢，是想出去晒太阳吗？”
“嗯，不过再等一会也没关系。”
那边的交谈也因为我的出现而停了下来，院长和那对老夫妇也向我看过来。
因为被这些目光接触着，让我有点想要躲回房间里了。
“请问，那个女孩也是住在这里的孩子？”
“是的，她是个很聪明的孩子，两位有意与她谈谈吗？”
夫妇之间短暂地对视了一眼，随后看着我说到——
“是的。如果她也愿意的话，我们希望能收养她。”
——诶？
突然的话语，让我的思考因为惊讶而停止了。明明只是才刚看到一眼。
好像连院长和惠子也是，因为这句话而稍楞了一下。
“……我明白了。小茧，你愿意来这里一起说几句话吗？”
“这……嗯，好的。”
只是稍微说几句话而已。惠子推着我走到他们身边。
我能更清楚地观察他们的脸，那是有许多皱纹，显得有点年老的脸，头发也已染上些许白色。与其说父母，可能更靠近爷爷奶奶那一辈分的样子。
他们对我温和地笑着，我或许能用慈祥来形容他们的神情吧。
“那个……”
“你好啊，听刚才院长先生的话，我们也可以叫你‘小茧’吗？”
“嗯，都可以。”
我点了点头，他们的笑容也变得更柔和些。
惠子在身后把手轻轻地搭上我的肩膀，无声地为我应援。
“可以告诉我们，小茧现在的年龄吗？”
“额……大约是十四岁吧。”
毕竟，我连自己的生日都不知道，在孤儿院之前的记忆都很模糊。
“原来如此，那么小茧想要被人收养吗？”
“我……不能这么快作出决定。”
“这件事并不急，小茧可以慢慢地考虑，我们也不会为难你的。”
……愿意收养我的人，当他们真的出现的时候，我反倒开始动摇。
“两位，为什么想要收养我呢，明明只是初次见面。”
两夫妻又对视了一眼，妇人点了点头，于是那位男人也向我说明。
“这或许也是某种缘分。实际上从刚才进来的第一眼开始就觉得，你和我们过世的女儿长得非常像，一瞬间就像是重新见到了她一样。所以我们才会这么快做出决定。”
……过世的女儿？他们……也像院长一样？
“但是，我并不是你们的女儿……”
“我明白，这也只是一种意外巧合罢了。另一个原因，如你所见，我们夫妻年事也已经稍大，除了家里一位处理事务的管家以外，并没有其他什么人。我们的女儿已经离世三年了，我们只是想再有个人陪伴，抚慰一些心头的念想罢了。”
想要被人陪伴吗。我好像有一点理解。
“但是，我也不能为你们做什么。”
“怎么会要求让孩子做些什么呢。只要能够看着你长大，看到你的笑容，帮助你去做想要做的事情就够了。”
“……那是，作为离世女儿的替代吗？”
“……”
这对夫妻沉默了一会。然后，露出了像是伤感又像是释怀的微笑。
“不是的。一定要说的话，我们只是希望，尚留在世上的孩子能够变得幸福而已。我们可以发誓，绝对没有把小茧当做替代品的想法。”
……我没有立刻回话。
……幸福，为何又是这个词呢。如果真的接受了他们的话，在那个地方真的能找到属于我的幸福吗？
那些接受了收养的孩子，也曾经像现在的我一样犹豫吗？
“我……还要再想想。”
“嗯，没关系，慢慢来就好。”
眼前的男人站起身来，从口袋里掏出名片，递到我手里。
東间航运集团，董事长，東间伊正。这就是他的身份。
“等过一段时间，我们还会再过来，无论小茧的回答如何我们都会接受。如果想到其他什么事情需要问的话，用名片上的电话或者让院长先生联系我们都行。”
随后，在道别的话语过后，院长去送那两位出门，惠子还陪在我身边。
在他们都离开之后，惠子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我也在替小茧紧张呢。确实是需要好好考虑的事情，如果有需要一起帮忙的地方，可以随时对我开口哦？”
“我知道，惠子是很可靠的人。”
“哇，突然被夸有点不好意思呢。”
我们留在原地，等到院长回来的时候，我向他问了关于刚才的事情。
“東间夫妇吗，作为大集团的执掌者，确实很有名望，经济条件也很优越。最近几年他们倒不怎么公开露面，公司的事务也基本交给部下去打理了。至于家庭内部的情况就不是我能了解的了，女儿离世的消息我也是刚刚才听说。”
“……好像也是很辛苦的人呢。明明年纪已经很大了，却只有一个女儿吗？”
“是啊。似乎是老来得子的情况，他们的女儿大概只比小茧大五岁左右。没想到居然有这样的变故，对他们的各种方面都产生了不小的打击吧。最初听说这两位要收养孩子的时候，我也是吃了一惊呢。”
“……是吗。”
明明是无比珍爱的女儿，结果却不在身边了。他们也是承受着不幸的人。
“院长认为，我跟着他们走会比较好吗？”
“唔……我检查过那两位登记的资料，并没有什么问题，而且也有足够的条件去雇佣别人来照顾小茧，客观来看我认为是很理想的领养者。尽管如此，是否要相信他们，是否要接受他们的收养，最终都取决于小茧自己的想法。”
“……嗯，我明白。”
惠子和院长都陪在我的身边，用温柔的目光注视着我。
“如果小茧不愿意跟他们走的话，当然也还能继续和大家一起生活。”
“说的没错！所以其实不管选择哪边，都是让人高兴的事情不是吗？小茧只要开开心心地把决定作下来就可以了，对吧？”
“是啊……只要我作出决定就可以了。”
那份积极的思考方式，真是如同阳光般耀眼，给了我无数的勇气。
我一定，也在深深地依赖着这两个人。
“下次和他们见面的时间，院长可以安排在换药的日子吗？等他们亲眼看过我绷带下的双腿后，那时候我会作出决定。”
“……我明白了，我会转告那两位的。”
如果要我去陪伴他们的话，他们也要有接受我的觉悟才行。
只有这样，我才能够去选择他们。
“好——这个房间里的空气太闷了，是时候去外面晒晒太阳透透气了。院长就去忙别的事情吧。”
“嗯，那就拜托你了。”
惠子这样说着把我推向走廊，院长也跟在后面走出来。
就这样来到外面，变成了我和惠子两个人的时间。惠子大大地伸了个懒腰，然后用适当的力度替我揉肩，我放松地享受着她的按摩。
“……说不定以后就不能陪着小茧了呢。”
“这算是在挽留我吗？明明都还没定下来呢。”
“事情在发展，人也要向前看嘛。我只是心里有点不舍而已，但如果到了该道别的时候，我也会不留遗憾地道别的。”
“对其他的孩子，你也是这种心情吧。”
“……没办法嘛。每一个孩子都是和我一起生活了那么久的，心里五味杂陈呢。”
“……毕竟是惠子呢。”
院长和惠子，都一直在支持着我。就好像现在的阳光般温暖。
“惠子，如果我选择了東间夫妇，那里会有我想要的答案吗？我也能，找到自己的幸福吗？”
“幸福这种东西啊，在我看来不是到什么地方去寻找的，而是用自己的力量去创造的。做自己认为好的事，会让自己快乐的事情，那样就会让自己变得幸福。”
“真是积极的想法。我也一直在受到惠子的影响呢。”
“那可真荣幸。小茧能变得越来越爱笑，我也会觉得很幸福哦。”
“我……嗯，是在笑着呢。”
一定是因为有她长久的陪伴。因为她和大家一起给与我的，那些看不到的感情。
……那就是，我所感受到的爱吗？
我也能，用自己的力量去创造幸福吗？
沐浴在温暖的阳光中，我暗暗地下定决心——
一定要得到，属于自己的答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