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林传说·黑暗剑(上)

“喂,木匠。”
“说。”
“我有个计划,我要把这个江湖上的奇闻轶事都记录下来。”
“这个江湖很无趣。”
“但是也曾有过那些纵情欢笑的少年和热血,对吧。”
“但他们都已经被人遗忘。”
“我会用笔记下他们的名字,为了他们不被遗忘。”
“……那就写吧,从你自己开始。”
“——若你还未把自己遗忘。”
(一)
我叫苏梦启,是京城苏家的孩子。父亲是京官,家境富裕,不愁功名。
我从小向往侠客情怀,拜了刀术名家学刀。一学就是十年。
我十六岁的时候,觉得自己已经有能耐在江湖上闯荡了,就用自己全部的积蓄买了把镶满的宝石的佩刀,挥舞起来闪闪的直耀人眼。我决定以后就要靠这把刀扬名天下,我还给刀取了名字,就叫他光明刀。
我希望能用这把刀为世间找出公道,那时候我会手握着刀,成为一个行侠仗义的传说。
那一天我纵马狂奔,满心欢喜,想着自己终于走出了生活了十六年的大城,要去奔向一片崭新天地。就在我洋洋得意的时刻,我就在城门口和一个过路的撞了。人多过去了,可马却惊得停了。
我心里可是怒了,瞪着那个过路的问:“干什么的?”
那个人慢吞吞地说:“做木工活的。”
“做木工活也敢这么横冲直撞了?”
“明明是你撞得我,怎么反而赖起我来了?”
“你自己低头不看路,还说我撞你?”我扬了扬手里的刀,冲着他说。“我看你躲的步法是练过的,不如我们打一架定对错吧。”
“这是哪门子规矩?”
“言语不和,便以刀剑明心,这点道理都不懂?”
“我有急事,能改天吗?”
“怎么?你怕了?那我让你先出招。”
我听到他叹了口气。
“拔出刀,是要死人的。还有,没有刀剑明心的说法,那是小说家拿来骗人的。”
“哈?死人倒不至于,武艺不就是来分解纠缠的吗?谁输谁赢,痛痛快快认了,事情也不用再提。”
“那好吧,这一架我打了。”他说。
他的手动了。
我忽然觉得浑身发冷。
我把刀横在胸口。
寒光如流水,铁鸣似钟缶。
“你输了。”飘飘忽忽的声音,从耳边飞过。
然后,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二)
我是让人抬回去的,身上没刀伤,就是被一股大力打得闭了气。那把光明刀更是被打断了。我父亲以为我练刀总算练傻了,走在街上都能走马车轱辘底下去。
可我明明看见他是倒持着刀柄过来。我坚持说。
看病的郎中摇摇头,说公子你若真是被刀砸的,恐怕这刀得是绑在一匹疯马身上冲过来的。老夫听说今早城门口一辆马车不知为何飞撞到了路旁酒馆里,相比公子是路过被波及了吧。
总之,我的江湖梦因为一起交通事故暂时搁浅了。不过我对着来看我的狐朋狗友可不能这么说,只能装模作样的叹气说:“唉,到底是江湖险恶,连手艺人都有这么厉害的武功,不枉我走着一遭。”一群人跟着点头称是。
但到底是让人打躺了,我很生气,人生气多了就会累,累了就会想睡觉。
于是我在家里躺了一个月。
一个月以后我再出门时,街上的市井游侠见了我都像见鬼了一样。
我出了京城向东走了五百里,那里的江湖人士见了我就像见了鬼一样。
我去访游名山大川里的名门大派,那些弟子见了就像见了鬼一样。
我被客客气气的请了进去,一堆胡子一大把的老头对着我笑脸相迎。我才知道当初招惹的木匠到底干了多么惊天动地的事情。
(三)
他最开始现身在北荒,杀了盘踞在那的大盗“君子剑”。向南走了三十里,杀了虎跃崖的二当家“烈风刀”王异。向西走了五十里,杀了“血刀手”刘东……
从北荒到京城,一千二百里路,三百一十二个武林里有名的刀手和剑客,二百七十场拼斗,没人接住他一刀。
他走到京城的城门口,打昏了我。手上的余劲把路边的马车砸进了酒馆。
他走进了京城,手里那把木工刀再也没收回去。
武林中执牛耳的听涛阁和天机楼一夜灭门,虎牙将军刘庆绪用几乎造反的做法召集了五千士兵,仍然在重重围护下死于非命。绝剑宗五十年一出世的传人尸体被挂在城门上,面目狰狞。白衣仙子被她自己的剑钉死在闹市口。
武林巅峰的五大高手一日尽灭,依然没人接住他一刀。
每一次都是割喉,每一次都是一刀横切,完全没有招式,可没人接的住。快,难以想象的快,快到没人能反应过那一道流光幻影,快到足以让一把做木雕的短刀切开陨铁护颈和绝世高手的护身罡气。
为了挡这把刀,听涛阁的玄龟盾成了两截,五千士兵的矛戟被杀气碾成废铁,绝剑宗搭上了护身命牌和前代宗主的命。白衣仙子倒是成功在半刀下活了下来,她御气而飞,躲过了横斩而出的杀机。
但剩下半刀随手飞出,仙人陨落,白衣染血。
一时间人心惶惶,名门正派的强者死伤惨重。旁门左道必定要掀起腥风血雨了。
然而在我呆在家休养的时候,那个被传名为「木雕客」的刀客继续南下了。
浔州,斩邪仙赵天行。
湘南,灭门赶尸派。
漓山,斩蛮魔楚堪江。
沧洱,斩万毒教教主何由寻。教内一百零八洞洞主仅有三人提前逃跑,留得性命。
最后,他上了天魔山。
据说,那一天山上遍地流血,天魔殿里魔主和手下魔将并排躺在血泊里,他坐在白玉如骨的王座上,一口一口的慢慢喝酒,眼神时而茫然时而凶恶,像是一个沉睡千年后醒来的妖魔。
本以为会有惊涛骇浪的江湖,就这样归于平静。
一片沉默而满怀恐惧的死寂。
武林兵器谱前二十位,除了身为佛道中人不曾轻易走动的两位,尽数除名。
「木雕客」的名字被放到了首位。
一条路,走了三个月,走出一个天下第一。
而人们心有余悸地仔细调查一路的比斗时,他们查到了我,唯一一个接住了他一刀而不死的人,一个无名小卒。
于是当我走出家门的时候,我已经是人尽皆知的天下第二强者。
一个人,躺了一个月,躺出一个天下第二。
(四)
「木雕客」的来历传了不知多少个版本,有人说是当年走火入魔的漠北狂刀,有人说他是隐居沧月海的世外高人,为寻仇而来。大羽皇帝下了诛邪令,「木雕客」的人头价值是白银万两,外加刘庆绪空出来的虎牙将军的位置。结果除了让江湖上多了个「木雕客」是当年夺嫡失败的皇子的传言外毫无作用。
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杀人,也没人知道他四处巡游是在找什么,没有来历,没有欲求,没有弱点。
没有对手。
我的来历他们却知道得很清楚,京城苏家,练刀十年,初入江湖。官府不好惹,但一个京官总比天下第一的杀神好收拾,尤其是他疑似天下第二的儿子离他五百里远的时候。
这些人接待我的意图也很清楚。他们想要那笔赏金,也希望除掉这个武林里最不稳定的祸患,而除了我,没人有把握对付「木雕客」。
他们有意无意的谈到我家里的情况。比起官场上的场面话,他们要直白得多。甚至随着谈论益深,他们开始旁敲侧击地问我到底是如何接住那一刀的。
或许是觉得我是没有经验的愣头青,但我不傻,我交不出所谓的与「木雕客」抗衡的武功,也拦不住他们在我的家旁安排几个亡命之徒。
我唯一能做的,只是辞别接待我的掌门,一个人往天魔山走。
我对他们说我会砍下木雕客的头,全不顾自己连血都没见过几次,他们只是笑着看着我远去。
他们送行的笑容让我心里发冷,这不是我想象里的江湖。
我期待了十六年,却发觉自己走错了地方,已经回不了头。
寻求光明的刀从一上路开始,就已经断了。